其余的时间我们无法去爱。过量的爱情对身体并不好，而公司通常规定上班时禁止爱情。心脏的跳动频率会影响服务器的工作状况，我们把接触降到最低点，像机器一样询问，回话，不仅是爱，连恨都不敢有。

恨是对一个人的倒影的爱。在我们无法想象的过去，人们肆意使用着爱恨。爱情还没有被罐装，两个人可以在一起拥吻到天长地久。我不清楚他们如何避免爱对所有工作的影响，心中也决不羡慕。我们并不是没有爱，我们有每天三次，每次十五分钟的爱情时间。

我们和肉眼所及的每一个人都深爱过。在那十五分钟里，爱来得刻骨铭心。对面的他和她变得充满魅力，而自己的胸中也弥漫着无限的多情。爱情顺理成章，我们的理智也明白彼此不该浪费太久，那场十五分钟的疯狂其实是一场真正恋爱的缩影，在那个瞬间我们释放掉它，此后才能心无旁骛的工作。

我的上司是一个带着袖套，卷着一头黑发的大姐。我和她爱过五次，大多是在中午。平时，她是和中层干部们一起吃饭，一起爱。在我和我同组的男男女女们欢爱的时候，她会抱着财务部的小姐或保卫处的大叔。不知为何，我会习惯性的向她那里望一眼。

她也会向我回望。在工作的时刻，照例巡查过我的工位。工作之中的我们是没有表情的，在她路过我时，她的目光与其他领导毫无区别，她的脸上也没有丝毫表情，但我总觉得，她仿佛用绷紧的肌肉在微笑。

我们之中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默契。像是偶然，又像是被精准计划好的，在我和朋友们再度爱过一轮，某个中午，她会因上级的来访从那个餐桌离开。没有地方的她随意的坐在我的对面，我随意的看着她。这应该是第六次，我们都有充足的把握，证明这只是一次偶然。

当然，这也可能是错觉。我曾和公司的大老板同坐一桌，不得不借用彼此的身体来享用爱情。他的步调和她毫无区别，他打开罐头的速度也和她没什么两样。甚至在高潮时，我们沉醉的话语都彼此押韵，然而，我清楚，她与他有着本质的不同。

我们无法在工作时间享用爱情，也不该在这里享用。起初是接吻，后来是拥抱，再后来是摄像头里拍摄到的握手，再再后来是录音机里被侦测到的略带柔情的语调，这些行为全都被公司日渐先进的手段发现，那些犯下错误的爱人们，会被送去爱情工厂。

我们参观过爱情工厂，当然是在工作时间。成千上万的错食禁果的犯人被浸泡在大罐子里，机器咕噜咕噜地从他们身上抽取着宝贵的爱。这些爱情被浓缩，冷冻，冻干成粉末状，随着每一个人打开罐头时进入神经，这是爱的幽灵，而我们的爱不过是他们满带幽怨的夺舍。

如今，我们不会向另外一个人投以任何眼神，接触，乃至一个带有歧义的词汇。爱情是不必要的，那每天三次的狂欢理论上早已消耗了我们所有的爱欲，其余时刻我们应该是纯粹理性的工作者。我是这样认为的，我想，她也是这样认为的。

在我们第六次相爱的时候，我挽着她柔软的脖颈，摩挲着那骨肉带来的温柔脉搏。我们的唇舌紧紧缠绕，贪婪的吸吮着腺体分泌的汁液。这似乎与任何一场相爱没有不同，我们和任何一个同事都做过这样的事，但她的手总是更暖，更加轻柔。情话环节，我夸她是天上璀璨的星，她说我是夜空，那无尽的温暖黑暗。我说我愿意永远的守护你，只求你把我照亮，而她说她愿意成为我手中的一颗小小星辰，暗暗抚慰我最深处的孤独。

我们做完了十五分钟内该做的所有事，清醒过来，穿衣服，和同事们一样清扫桌椅，收拾餐盘。我和她恰好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再近一点，也许某个联通到老板办公桌的仪器或是非精就要报警，再远一点，好像就要丢掉我们彼此的默契。

她真的爱我么？这个想法让我吓了一跳。我头一次在爱情时间以外思考这件事。也许我心中渴求着的什么东西，再怎样压抑，也无法消除。

我无法确定她爱不爱我，但我大概知道，我已经对她有了感觉。她照例路过我的工位，那张破旧宽阔的大桌，上面有一台圆锯与十一个螺丝钉。她检查的眼神毫无区别，卷起的头发仍旧标准。她看向我的角度是45度，眼角的半咪在法定范围内，所有一切证据都无法证明她有一丁点爱我的可能，但感觉不会说谎。因为，即使是最先进的技术，也无法监测视网膜的内容，而我们对视之时，我清楚看见，那颗普普通通的眼珠，里面却藏着大海。

按计划制作的爱情罐头总有多余的。那些将手伸向彼此的爱人，还来不及享用罐头就被送去了加工厂。他们的配额罐头被小心收藏。因为某种理论认为，罐装爱情无法销毁，而如果任由爱情弥散在空气中，会对所有人的身心造成不可逆的影响。

销毁它们的唯一办法是让安排好的销毁员们大量服用。过量服用爱情罐头对健康有影响，因此每个人会轮值成为销毁员。在一段时间内，销毁员每天都服用双倍剂量的爱情罐头，然后用自己的身体消除掉它的影响。

这一次轮值，我心有预感，但在看见她时还是激动得难以压抑情绪。是她。是她和我一起成为这次的销毁员。有足足二十多个多余的爱情罐头，等着我们享用。

我已经尽我所能强装淡定。任何一个表现出期待的销毁员都必须退出这个工作。确认环节，我看向她，她也同样淡定，理智，脸上甚至有身为销毁员应有的，献身牺牲的某种悲悯。她的内心是否和我一样燥热？她究竟是游刃有余，还是故作冷静？

我们无须确认彼此的内心，因为一场漫长的假期等着我们。每一个服用罐装爱情的人都会变得狂热而浪漫，因而我们可以尽情狂热，尽情浪漫。我们待在没有人看见的销毁室里，不必担心任何人对我们的行为有所不满。

那是怎样畅快的爱呢？我们一口气服用了六枚罐头，在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我们仿佛度过了六倍漫长的热恋，又仿佛是经历了一场六倍深刻的刻骨铭心。我们纠缠着，像两条发〇的水蛇，缠绕着生怕对方离开。我们不用再有任何掩饰，可以随意使用，所有关于爱的放浪词汇。我们不必担心，一切都只是罐装爱情的幻觉，但我深深明白，我们爱着彼此。不是那装在罐头里的粉末让我们疯狂，而是我们原本就如此疯狂，销毁爱情罐头，只是一个堂皇的借口。

我们大汗淋漓，在计时器响起时放下对方，我们脸上的肌肉像是被拆散的情侣不情不愿的回归原位。穿好衣服，我们看上去一个比一个冷静。交给老板的报告上，我们会一同提及，彼此在销毁过程中的认真细腻。我们还会保证，这些罐头绝对没有影响我们的认知，我们仍旧冷静，理智，视爱情为排泄物或精神病。

但还没到第二天，我就已经忍不住了。无数次看见她时，我都快要忘记公司的教条。我恨不得违反规定，把目光贴在她身上，恨不得扑上去紧紧抱住她，任凭逮捕队把我们带走。可我没有表现出来。因为我不敢确认，她是否也和我想的一样。

她是不是也爱我呢？这个问题在我心中困扰。假若爱，为何她严肃冷静的表情上从未有过半点松动？假若不爱，为何在拥吻时她柔软的掌心会偷偷颤抖，在结束时她的喘息远比平时粗重？我们没有机会确认对方的想法，一旦捅破，等待我们的就是悲剧。另一个想法让我倍感折磨：她会不会也像我一样热切期待着一个拥抱，却不敢表露？

究竟，我们是两座冰山下翻滚的火山，还是这一切只是我的一厢情愿，那些蛛丝马迹只是她冰山上落下的碎屑。她从未对我有过感觉？我没有想明白，第二天就来临了。

这一天，我们午饭也坐在了一起。证据相当充分：外公司的销售占据了和老板共享罐头的机会。但周围同事的目光已经出现了变化。他们看着我们，什么也没说。不知是我的又一个幻觉，还是这些无爱者在暗中嫉妒？

三，二，一。这一次已经是第七次，第一百九十五分钟。我们都不想停止，即使铃响却还紧贴在一起。穿衣服的声音传来，我们才不好意思的迅速分开。

她的眼神似乎在躲闪。她是试探，还是在诱惑？也许，她是在向我表达诚意，也许，她是在制造危险的陷阱。我想起公司里曾经听过的传闻：随着人们隐藏爱情的手段越发高明，公司总部派出了许多爱情猎人。他们拥有豁免权，可以和别人恋爱到最后一步，然后将他们举报，送进加工厂。

我真想问问她。我的天使，我恨不得每天与你坐在一起品尝爱情的，我单相思的爱人。你究竟是和我一样绝望的情人，还是一个卑劣的猎手？

我真想告诉她，来吧，就算你是个猎手，就算你在听完我的表白之后，瞬间露出真面目，我也愿意为你献身。

但我们什么也没说，收拾了东西准备下午的工作。


销毁室里很闷热。我们经过允许，不约而同，脱下衣服等待罐头送来。我们坐在两把面对的椅子上，看着彼此，像示爱，又像角力。无限的猜疑在我们心中奔腾，比繁重的工作还要累人。谁也无法开口，我们如此痛苦的领略了爱情的本质：一种不可言说的事物。

这最后一次销毁来得如此决绝，我们没功夫说话，只用肉体感受着对方的体温。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享用爱情，从这以后，不再会有罐头给我们这暗度陈仓的机会，从这以后，即使我们每天朝夕相处，也如隔天堑。

我们的运动越发剧烈，像是在追求，像是在发泄。我昨晚想了一夜，我想，在这爱情的结尾，我要站出来告诉她，我爱你，我想和你在无须罐装爱情的世界里，也能继续爱下去。哪怕她真的是个爱情猎人，哪怕我说出的情话，会被送进机器压缩成粉末喂给下一个人。

我们佯装着沉迷于罐装爱情的猛烈，实则谁也不想浪费这最后一点时光。来吧，来吧。让表白像血一样迸射而出，如爱情般躺进死亡的血泊，我想着。我的爱人，在你喊出那句话的一瞬间，我就甘愿和你一同跳进罐头厂的大罐里赴死。我宁愿受那永世的折磨，也不想错过一个真爱的人。

告诉我吧。
告诉我吧。
告诉我吧……
然后，时间到了。

我们两个一同停下，仿佛刚才只是在进行什么表演。我们利落的分开，擦拭，穿好衣服。眼神不进行额外交流。我们什么也没有表白，一切近在咫尺，此刻又缩回了规矩的日常之中。

“结束了。”她说。我不知道这是在说我们的销毁工作，还是这灯下黑一般的偷情。难道，她真的什么也不想说吗？是我误会了她么？也许她并不是什么爱情猎人，也不曾爱过我，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

“是啊。”我也只好这样回应。我们什么都没有说，离开了销毁室。此后，我们依旧对望，依旧在工作中偶尔搭话。有几次，我们还能坐在食堂的同一张桌子上。我们甚至依旧一同打开罐头，相互拥抱，但她眼里那幽微的，只能被另一双眼睛明白的光，似乎无迹可寻。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们再次去罐头工厂参观。在那些被浸泡着，用管子抽走爱情的罪人中，我发现了她的影子。


“故事就是这样。”我看着面前的乙方。如今我也已是公司的高层，按照惯例，公司之间的接待以双方代表共同开启爱情罐头为开始。这已经成了某种礼仪。接待用的爱情罐头相当高级，它并不是简单的唤起催产素的分泌，而是提供一种无比复杂的情绪体验，在理智的同时创造爱意。“再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她一定是说了什么，才最后去了那里。而能够让人去到那里的话语，只可能是那么几句。”这是我第一次会见这位乙方，但爱情罐头让我们之间毫无隔阂，充满爱意。“也可能，她上了其他的爱情猎人的当，在别人的背叛中失去了性命。”

“我的朋友。”我忧郁的看向面前这位从未谋面的爱人。“直到我到达了现在这个位置，我才明白，公司从来没有设置过爱情猎人的岗位。那是一个谣言。”

“那么，她一定是在和你一模一样的猜测之中，无法确认，无法表白，却一次次试探着，尝试着。她也怀疑着你的身份，但最终选择了相信。而最后，她说出了那句话，你却没有听见。”我的乙方向我越靠越近。

“是的，我爱你。”如今我可以随意谈论这些，却不再有人能听到了。“我曾以为她眼里的光芒熄灭，现在才明白，那不敢相信爱情的人，其实是我。”

“我可以抚慰您的这份痛苦……”

“我爱你，我爱你……”我念诵着，不会再有人将我带走，也不会有任何人，再能让我尝到爱情罐头之外的爱情了。

会议室里，我和素不相识的乙方缠绵在一起，像是曾经每一次和她打开罐头那样。这样美好的时刻，我的脑海里再次沸腾一片，而心中冷若冰霜。曾经，爱情是苍白生活里的彩色点缀，如今，这里一片荒凉，再也放不下什么。

[ ´_ゝ`]

写的好棒……看到最后五味杂陈[ ;´д`]
然而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事情也在发生

啊啊啊啊啊啊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