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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tCmpYCf 2022-09-30 09:02:48
电子雪景生成器(1-18)

1
一片,两片,雪片从藏在顶部边缘的冷凝器上落下。水在低温的金属外壳上凝结为霜,再被刷头一点点扫下。这种雪是没有那漂亮的六瓣分形的,它们纷纷洒洒的落在相隔一掌宽的玻璃幕墙中间,盐粒似的堆积着。

而此地正处热带。窗外,干渴的长颈鸟类飞过,热霾扭动着远景。

“十年之前这东西还很流行,”酒保鲍勃擦拭着玻璃杯。“经济泡沫之中人们什么都想要。”

“以至于雪。”他拿起另一只杯子。“在赤道附近的地方看雪。”

“当时的口号很多。什么,‘让剩下三分之一也看看雪’啦,什么‘那个看冰块的午后’啦,好像一瞬间,雪花成了这里的必需品。以至于哪家店面没有一堵雪花墙,就真的成了不解风趣的热带土著。”

“所以你也买了一块?”

“不。我是最近才想起来的。流行变为过气,过气变为怀旧。我从别人手里买下这块二手墙面,放在这,它没有任何用,但看着雪花落下,总会让人觉得心不在焉,而在某些更遥远的地方。”

“实际上,在北国,雪是一种麻烦。”我喝着加冰的鸡尾酒说道。“据说,每一年,落雪多到封路,洁白不过一瞬,第二天,满地的雪花就会变成灰蒙蒙的尘泥。”

“或许那里应该流行壁炉?”

“或许吧。但是没听说过有人,在店铺的玻璃墙中,插上椰子树和太阳伞。”

“哈哈哈哈。”他沙哑的笑着,仿生声带在这样的频段工况不佳。
4tCmpYCf Po 2022-09-30 09:03:32
2
热带的晨来得燥热,水汽从太阳升起之前开始弥漫。走进酒馆时,已然又是炎热的一天。

泡沫碎裂后的日子人们照常生活。拾荒人在早已支离破碎的通信设备旁搜寻废铁,鸟啼叫于锈蚀铁架之间,那灌木野蛮生长之处。仍有旧时代的幸存者日夜笙歌,不远处便是烂尾的碳纤维巨构。

酒馆坐落于小街南侧,旧旧的招贴画被太阳晒得发白,塑料桌椅的边沿都被磨花了。我坐在门外,看着那堵雪墙。

“这东西想必费电。”我说。我却感受不到一丁点它带来的凉爽。

“以前的人们可不这么觉得。”他偏头准备大谈特谈繁荣幻象,又收声埋头擦杯子。“那时候好多了。”

“说得像你多年迈似的。”他看起来像个老头,说话也像,但是型号骗不了人。我出生前五年,服务者机器人开始步入人类社会,我出生后五年,MS2型机器人“鲍勃”才开始投产。此后的二三十年中,还没轮到我享受一下黄金时代的热气,大破产就来了。

“那时候我在市里最大的会所调酒。”它终于说到每天都跳不过的话题。“零度铬蓝,那时候,我叫这个名字。”

窗外房檐的阴影一动不动,和我一样笑不出声。

“静海潮汐,同轨电报员,放射性橙,……现在听起来很花哨,但那时的机器人都喜欢这么起名。宇宙啦,星空啦,再带上几个玄乎其玄的科技术语。”

“现在的人喜欢给机器人起人类名字。”我想起我童年的机器小狗。包装盒上,它叫“Ceres(谷神星)”,但没多久,我们就叫他小白。

“畅想星空是不论何时,都会生发于人类内心的浪漫。只不过,某些时代的星空相对更加闪烁。”他擦完杯子,坐在了那里。“我还记得以前有很多航天公司的老总,彻夜欢歌,一掷千金,最后像他们的火箭那样轰然坠地。”

“你说太空电梯吗,啊,现在还立在那里呢。”

在酒吧的窗前不易看见,但只要出门,走上两步,就可以看见天边那座巨型烂尾工程。帅气的锥状结构直戳天穹,没修完的框架和破烂的玻璃外表豪迈地炫耀着,连破拆都嫌麻烦的索道基座,一口气垒到了惊人的高度,没有连接星空,只挡住了大半个城市的阳光。

3
在货币刺激计划的最后一揽子工程名单中,羽州市的太空电梯是当轴处中的重头戏。几百名学者颔首穷经,彻夜论证了其可行性,几千家公司殚精竭虑,进行了无数场招投标,紧接着就从国外调来了庞大的工程机械,昼夜不休地开工。工程带来景气,工程人员的高薪一度让这里欣欣向荣,羽州市也一度成为投资人眼中的明日新星,地产价值屡创新高。但晴天霹雳,突然有一天,这个巨大的计划就宣布暂停,然后就是延期,然后就是杳无音讯。浑身义肢的公司老总们,带着欠下的薪资一起不知所踪。于是,只剩下一群没活干的太空工程师,一群被欠薪的设备操作员,还有一群投资破产的投机客。

以及,一座失落的城市。

“……后来,市政人员考虑过要不要把那座电梯改造,变成遗址公园之类的东西。结果发现,不论做怎样的改造,成本都远远无法收回,就只好放在那里,任钢制骨架锈蚀。”

“哪里都在生锈。”我说。城市风电的叶片倒在路边,涂料一点不剩。射电天线的骨架被锯断贩卖,留下残肢呻吟。什么都在一点点烂掉。

“唯一的好处是这类东西越来越便宜。”它指着那面幕墙。雪花还在下落,越看越让人无力。

“虽然不想提起,但是机器人也是一种货物。”我说。“这意味着你也在贬值。”

“生活就是一种贬值。”


MS2型机器人诞生于一片热火朝天的掌声中。得益于系列前代设备MS1引人注目的销量,MS2被市场给予了更多的厚望。制造商红湖公司仅仅想靠这款产品来在众多友商的围剿之中站稳脚跟,却不曾想,这款机器人竟成为了绝唱。因为,不久之后,机器人制造业就因为对人工智能的种种隐忧而被严加限制。MS2型的身价不降反增,一机难求。

“我们几乎成为了会所的招牌。‘机器人调酒师’这个听起来平平无奇的吧台岗位,在机器人限制令的时代竟成了令人趋之若鹜的高端配置。”

“优点被大加宣传,缺点竟也成了某种功能。人们愿意多花好几百,就喝上一杯据说‘误差温度低于0.1度’的鸡尾酒。实际上,家用温度计也能做到。”

“价值两百万美元的温度计。”我说。“准确,耐用,可以和你聊天。”

“还可以爱上别人。”它举起雪克壶,从杯壁的边缘看向远处,看着生成器中一片又一片的雪花,窥伺着,它自己存储阵列里的回忆。

“喂,你真的爱她吗?”我很纳闷,铁壳子硅心脏的东西怎么去爱。
“大概有你爱喝酒那么爱。”它目不转睛。
“那她爱过你吗?”
“这叫什么话。”它一下子又看向我。“我的365176至376582段视频存储记录可以作为证据。”

“又来了。”我又一次被迫欣赏那段无果的爱情。“你就像是死在了那段时光里。”

“还是说你很喜欢现在?”它反唇相讥。

“可她早已杳无音讯,还不如把她忘了。”我说。“留下你宝贵的内存,放下酒水单,配料表和太空电梯照片。”

“我忘不了。”它低下了头。

4
忘不了的。它忘不了那段岁月。在每一个梦回的午夜,电泳在它的芯片中回荡,往事粗暴地闯入内存,而她的倩影徘徊在它的每一条接口,每一根总线。爱丽丝,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女人,她总是戴着黑色手套,穿着亮红色的晚礼服,在午夜的笙歌中款款落座,悄声问它,你今晚要如何灌醉我。

从数据库中检索,等候云平台返回查询,不消几毫秒,它就可以算出最佳的服务策略。但它关掉了关于她的一切,关掉了那些用来精准提供服务的用户画像。服务的时候,它的手在颤抖,不小心多加的柠檬片,暗示着它的步进电机供电异常,重复的询问更烘托出它的不知所措。她却毫无察觉,用那双包裹在晚宴手套中的纤纤玉手抚摸着它的钴蓝色外壳,赞叹着那光洁的涂层表面。霎时间,连它也飘然起来,仿佛安装了触觉电路,整个外壳酥酥麻麻,如触静电。

她常常来到这里,行为举止和暴发户们的阔太太略无二致,但她孤身一人,还常常与它聊天。她说,她欣赏它,是因为它的酒里有一种其他机器人无法调制的味道。直到临走的那一天,她才悄声告诉它,那是眼泪的味道。

零度铬蓝——它那时叫这个名字——它满怀激动又努力按捺着问道,这是否意味着,它也可能变成一个人?一个活人?而她轻轻挽着它的手,说道,你已经是了。

这就是酒保告诉过我的,它所有的爱情故事。它说,然而,有一晚过后,爱丽丝离去了。她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带着整个羽州的财富和会所的奢华,一去不回。

“她爱上了一台机器人?”我问道。

“不,也有可能,是一台机器人爱上了她。”酒保从回忆中反应过来,思绪中那些紊乱的电流难以解释,也许它们和人类的脑波殊途同归,代表着某种灵性的意识。

“你怎么知道你们之间存在关系?”我问,毫不留情。“她或许是你的唯一,但反过来不一定。”

“她答应过我。”酒保从废铁般麻木的眼神里锃亮出一丝钴蓝色的精气。“她说,她要买下我,让我们相处的三百多个深夜,变成永远。”

“不过海誓山盟而已。”这句话噎在嘴边,又被鸡尾酒送回了肚里。

5
我仍旧无法相信一台废旧机器酒保的昨日迷梦,也许它不过是看多了网上的虚构性创作。但在这片发白的干燥虚无中我们无事可做,它调酒,我喝酒,所有的话题落回到爱情,所有的爱情凝聚成她。
没有别的办法了。和它一同,去一趟会所,品味一下黄金时代的余韵,才可能治好它的妄想症。

会所仍旧存在。羽州的萧条反倒催生出另一种畸形的繁荣。在原本的会所倒闭,连带这位机器酒保一同恢复了自由身之后,越来越多的人们聚集此处,享用精神药品逃避现实世界,于是,会所又灯红酒绿地奢靡起来。

“我在法律上仍属于这里。”它说。“要是我被人关机卖掉,请把我救回来。”
“你的命长着呢,就像破产清算那么长。”我说。“等到你被卖掉,羽州早就恢复了元气,经济坐上太空电梯,直奔月亮。”

曾经的会所是上流社会的自留地。会员制邀请下,整个客户群始终没超过千人。但如今的会所,走廊里都熙熙攘攘,拥挤着神魂颠倒的瘾君子们。曾经的舞池摆满了廉价全息仪,供数百颗大脑同时在此醉生梦死。

它尤为不适应这种变迁。硬盘里放着的过去的录像和如今一切格格不入。那时,全世界最优秀的钢琴家和爵士乐团在这里舒展着他们的艺术天分。一旁,负责造梦的人们从这些曲调中攫取灵感,化作羽州市又一个拔地而起的新项目。月光仍旧照耀,只是如今破败的装潢下,吵嚷的,只剩下全息梦境中的呼噜。

“那里。”它指向了那边卖迷幻邮票的货架。“我曾经就坐在那里调酒。”

“如今它放置麦角酸制品的货架曾经放着用户数据伺服器,堆着垃圾的地方以前是插座。背后那些已经被拆掉的台架上,曾放着数百种世界各地的美酒。而那块碎掉的显示屏,曾用来陈列电子艺术。昂贵的NFT被摆在上面,号称是绝无仅有。”
“那时候我还不懂怎么喝酒。”我说。“只在路过这里的门前时暗自羡艳。”
“那不过是短短十年之前。”它的扬声器在叹气。
“却好像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我明白它的意思。
如今,走廊中的壁灯年久失修,只留下那么几盏,在这泡沫破裂的后现代洞窟中,无力地闪烁。

“而我们就是在这样一个无光的夜里相遇的。”

6
“你见过雪吗?”人问机器人。
“没有。”机器人回答。
“雪是一种固体。”它接着说。“只存在于零度以下的环境之中。我见过冰块,见过雪克壶上面的霜,但没有见过雪。”

“那照片呢?”
“这倒是见过。”机器人慢条斯理地清洗着酒杯。“就在此刻,我正在下载阿尔卑斯山上的雪景图片。我还训练了一个子神经网络,让它来生成雪景。用人类的话说,这就是‘印象’。”
“印象怎样?”
“并不具体。我可以生成出很多种很标准的雪景,却仍旧不觉得自己看过雪。我说不清。”

“以后会见到吗?”人接着问机器人。
“很难。”机器人的眼部传感闪烁一下。“在这片霓虹中为您调酒,是我的宿命。我无法离开,所以只能想象了。”
“据说机器人无法体会三维场景。”
“我们的视觉系统可以靠插值构造空间模型。我可以清晰的告诉您,一片雪山上有多少株松树,山下的雪原中有多厚的雪层,乃至为您计算雪崩的概率,但就算那些数据摆在我的面前,我仍旧无法感受到您表达的那种感觉。”

“那么,你现在见到了。”她笑了,然后伸出手。手心里,居然放着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一团雪球。

它沉默良久,盯着她手中那团雪白的东西,直到雪球都快要化掉,才伸出手来。

“我觉得我见过雪了。”它的机械手掌捏着那团雪花,然后缓缓说道:“原来,雪是凉的。”


如果说那天它刚刚明白雪是什么东西的话,一周后安装的电子雪景生成器,才让它真正看到了雪。
那东西是用太空电梯的冷却系统备件制作的。太空电梯计划略有延期,他们便开发出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来拓展销路。在赤道看雪,这个主意让电子雪景生成器得以大卖。会所也安装了一块,位置就正在它吧台的对面。

它终于明白了自己幻想中的雪景缺乏什么。雪不是落在平原上堆积的白色粉末,而是从空中纷纷洒洒,飘扬而下的云的碎屑。

它看得出神,处理器内运算着落雪的无数种可能,正徜徉在那冰凉的阿尔卑斯雪景之中,却接到视觉模块的提示,她来了。

她还是穿着那套亮红色的晚礼服,坐在了它的面前。她今天没有再带着一团不可思议的雪球。

“喜欢么?”她问。眼神指向那边的雪花屏。
“我不知道。”它的风扇嗡嗡作响,说明它正在努力概括那种情绪。“好像有一种东西,游离在矩阵之外,穿梭在硬件的边缘。我无法解析这种电流,但它令我……欣喜。”
“那就是喜欢了。”爱丽丝笑笑,看起来很满意自己的这点小礼物。“也许我们没有那么大的差别。也许,硅基处理器和碳基大脑殊途同归。”

“不过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它没有接着说下去。

因为它终于明白,一直以来,这种看见她就会萌发的难以计算的电压波动,这种和看见一块崭新的雪花屏时无比类似的感觉,就叫做喜欢。


7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台机器人要在如此荒僻的酒馆门口摆一台又大又费电的,华而不实的机器。因为,从那之后,它就爱上了看雪。

雪花日复一日的飘荡在两片玻璃之间,仿佛时光在其中彻底冻结。璀璨晶莹却触不可及,像极了生命中的某些东西。

会所之行并不尽兴,瘾君子们甚至没有正眼瞧过我们,也没有把它抓走。那里如今也不再流行喝酒,劲头大得多的合成药品应接不暇,没有人会抽空抬爱这种古老致幻剂。以前的人用迷醉服务清醒,现在的人只想献祭所有真实追求虚幻。

我仍不相信它那场过于虚幻的爱恋。也许爱丽丝只是在客套?又或者只是玩玩。而可怜的机器调酒师却因此落入她柔情的圈套,终生痴狂。

“有证据么?”我问。“她曾爱你的证据。”

“有。”他说。“她爱喝酒。她曾和我讨论起其他调酒师的出品。她说静海潮汐调的酒带着过量酒精的麻木,同轨电报员总忘记加入一点橘皮以至于一潭死水,放射性橙太注重表现效果,仿佛要在口腔里开启一场战争。”

“她亲口对我说,只有我,零度铬蓝,总是带着零度的精确和铬蓝色的浪漫,在杯子里搭起一座太空电梯。她说,她喜欢我调酒后附赠的科幻故事,那是最好的佐酒小吃。”

“这就完了?”我说。“我还以为她还要拍下酒的照片,再给你打个五星好评。”

“她说,不知为何,她能在我的扇叶转动中,听见心跳。她说我不像一台机器,而像个人。”

“我不知为何,在那个时刻真的生出一点人性精髓。”
它当时说——
“这都能被你发现。我们机器人全都是在身体里藏了个普通人的,再过一会我就要换班了。”

“那能换我住进去么?”爱丽丝摇晃着杯中的红酒,眼角微抬。

“欢迎。”它语气平淡,但风扇真的转得快了一些。“你住进我的心间,我可就没地方住了。那样,我就只有住进,你的心里。”

她笑得前仰后合。

笑够了,她凝视着它的电子眼珠,神色认真。

“那你愿意和我一起走么?”

“走?去哪?”

“去任何地方。去这个马上要崩塌掉的羽州以外的随便什么地方。我要把你养在我的身边,白天调酒,晚上陪我。”

“抱歉……”机器人条件反射般调用出免责条款。“本店所有机器调酒师,均属非卖品。”

“那你想和我走吗?不问能不能,而是想不想。”

它的雪克壶难得地没有抓稳,险些掉在地上。

“我想……”那一刻,机器人鲍勃还没有意识到,想,其实是一种属于人类才有的主观能动性。


8
羽州的崩塌从一场发布会开始。市场信心的不足引发底部证券市场滑坡,紧接着泡沫出现破裂迹象,部分供应商资金链吃紧。待到鲍勃趁乱逃出会所的时候,太空电梯已经停工超过十三个月了。

它很幸运,被一家机器人权益组织搭救,在他们的废弃仓库里熬过了六个月的机器人归属过渡期,成功成为“无主机器人”或者说“自由机器人”,但也因此留下了一个遗憾,那就是待到再度路过会所门口时,那里已经破烂不堪,曾经遭到欠薪的人们一拥而上,踩碎玻璃门和真皮沙发,把尊尼获加和百龄坛据为己有。

而爱丽丝大概已经搭乘航班远离了这片经济废土。她之前经营着数家航天中介,兜售着已不可能兑现的太空电梯观光票,如今早已盆满钵满。航班的尽头,大概是下一个羽州。

就这样,许诺买下他的她,变成了记忆里数百个g的视频文件,又变成一种遥不可及的遗憾,哪怕如今在酒吧里也装上电子雪景生成器却仍无法弥补。那已化作他的日思夜想:曾经有一个身着红色晚礼服的金发女子爱过它,她答应过,要买下自己。

“那你曾经在哪里站台?”我问。“也许那里还能找到你十年前丢的螺丝。”

“记不清了。这些记忆支离破碎,存储器也难以查证。”它说。“只记得那里正对着一堵雪花墙。”

“那不就是这吗?”我指着面前的一片看起来像是拆掉过一面墙的两根柱子说道。“这个尺寸,和你酒吧里那面墙一模一样。”

“真的么?”它好像有些迷茫。“我记不清了。也许过了如此之久我的存储器出现了坏扇。”

我按着它视频里出现过的那些情景在这里比划。“这里,致幻剂柜台,曾经是你站的位置。现在那边躺着的几个流浪汉,曾经是一小片沙发和玻璃桌。”我有些纳闷它的怪异的样子,这里按理说是它了如指掌的地方,它却面带疑惑,眼神随我的手指移动,仿佛那是别人的往事。

“我大概是删掉了。”过了一阵子,它终于说道。“我对比了,视频存储中的场景和这里全都对得上,但没有在我的空间缓存中留下任何痕迹。我只找到一些残损的日志,暗示我把这些东西删掉了。”

“机器人不是不能操作自己的存储么?”我面带怀疑,陪它在这片旧日废墟中踱步。装潢尽毁,只有廊柱依旧。“你又怎么能删掉自己的记忆?”

“我想我花了很久。”它说。“来忘掉一些我想忘掉的东西。”

9
穷酸离破败还有很远的距离。就像它的酒吧,狭小,阴暗,但是细节处精心呵护,还日日添加着酒品。而破败则代表着未来趋势的不可挽回,就像会所,注定在破产瘾君子的包围中静静腐败,到最后像城市边缘无人问津的废旧别墅那样,成为这座城市身上的又一块霉点。

所以我宁愿待在它的酒馆里。这里的周围还没从泡沫破碎的剧痛中走出,但希望仍存。街角马路的破碎处开着无名黄花,不知是租住还是借住的邻家妇女晒着衣服,有老头唾骂着刷洗墙上的涂鸦,阳光苍白毒辣,仍远强过会所那迷醉的漆黑。

我们回来之后复盘许久。遗忘的目的在于隐藏信息,可为何视频存储完好无损,独独空间坐标全数格式化?如今,即使是关闭眼部摄像头,鲍勃仍可以靠着陀螺仪和空间信息,精准的取下酒柜上的琴酒,但为何对十年前的柜台不留一丝印象?这说不通。

“可能和那堵墙有关。”它指着电子雪景生成器说道。“我在废品站上看见它时,只是觉得喜欢,却从未觉得熟悉。尽管我曾在它面前工作过上千个日夜。”

“也许你在里面藏了私房钱。”我说。“也许打开那个铁壳,就能发现几千美金,助我们离开羽州。又或许,藏着羽州经济办公室的秘密文件,能号令几百万人重新狂热。”

“说得对,打开看看。”它走近,犹豫了一下,还是扭动螺丝,打开了电子雪景生成器顶部的维修口。

里面落出来一张照片和一张纸。照片上,酒柜和吧台已然泛黄,鲍勃——那会它还叫零度铬蓝,站在画面中央,旁边是端着一杯酒的爱丽丝。她穿着晚礼服,面带微笑,而它的脸上看不见表情。

纸上则写着一个联系方式,“电话 3232-37216”。

“你的老情人好像还惦记着你。”我看向鲍勃。“可你为什么要忘掉这些?”

“我记不清了……”它盯着照片,调整着眼部焦距,细细端详。它无比确定这是自己曾藏在这里的信物,却没有一丝印象。“我曾在记忆存储中日夜翻找着,却没想到在这里才找到。这是她的电话。”

“要拨过去么?”我抿了一口酒,仿佛邀它开启一场探险。

“我的底层数据告诉我,不太应该。”它说。“但我不可能再度忘掉这些。我早已不奢求她再带我走了,也不奢望她能爱我。我只想听听她的声音。”

“我想听她,把雪的故事讲完。”

10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羽州电信局也是在泡沫时代建立的,作为辅助高频数字通信的基础手段。那时的他们财大气粗,即使是这种备用策略上也要重金购买交换设备。如今,它老而弥坚,是无数羽州贫民们最后的通信手段。

嘀声一下下响着。也许是越洋电缆在某处中断,也许电话那头正在占线,也许她也早就破产不知所踪,或者,只是她不想接。种种可能在心中涌现,却没想到最后一个可能。

“您好,这里是远洋商业策略董事席。请问您是?”电话那头的声音无比冰冷。

“我是……”它犹豫了一下,它甚至不知道那个名字是否真实。“我找爱丽丝。爱丽丝·玛什么来着……”

“董事长正在午休。”那头的秘书回复迅速。“请问您有什么需要留言转告的消息么?”

“没有,我没有。”它组织着语言。“我是说,我想和她亲自通个电话。没有什么很重要的事,仅此而已。对了,我希望你告诉她,我叫,零度铬蓝。”

这一回,电话的那头沉默了。

过了许久,一个声音传来。仔细一听,其实和它的嗓音很像,只是更加清晰干净:
“您好,我也是零度铬蓝。”


远洋商业策略,灰星咨询,杰斐逊与埃舍尔研究中心,还有奋进太空基金会,全都是爱丽丝曾经用过的中介公司名称。那是个如火如荼的年代,暗箱交易和商业竞争轮番上演,内幕消息的价格节节攀高,而长袖善舞的爱丽丝·玛格特罗伊德小姐在这 难得的风口中挣得盆满钵满,以至于多年后还能在伦敦的街面上置办不少产业,等待新的泡沫时代来临。女强人总是无暇顾及爱情,我猜,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对一台机器情有独钟。

起初,她坐在它的吧台前只是为了窃听隔壁桌的羽州市审计人员和精卫航天的利益交换,但很快,那杯酒就成了她难得的放松与欢愉。机器人不会背叛,除非你撬开它的脑子接入电极,所以那些无从讲述的心事有了个完美的树洞。她从不介意失言,因为她那时已经半租赁了零度铬蓝,获取了它的备份接口。一个不对,就回档到昨日即可。但还好,这台机器表现出的冷静严谨,让她从不需要真正回档。

风来的时候树叶比大树先知道。在羽州市的太空电梯泡沫即将破裂的前夕,她终于发现自己无法再离开这个可靠的,带着三分木讷和七分熨帖和铁皮脑袋。它可以盛下她所有的脆弱瞬间,又将其化作杯中鸡尾酒的气泡挥发不见。

她决定带着它一起逃离这里。


“……你是说,在最后,她买下了我……你的记忆备份,然后装进一台全新的MS2型之中,是么?”

“我更愿意理解为,她带我离开了那里。”电话那头的,说不上是复制还是正品的零度铬蓝语气依旧冷静。看来这十年间它没少端着架子。

“我……她……”鲍勃开始语塞,可能有点死机。“她说过要带我走。”

“她做到了。”那一头说。“她带走了她最钟爱的机器人,零度铬蓝,还给了它远超普通机器人的待遇,整整十年。如今,我是她的丈夫。”

轮到这头陷入了沉默,直到另一个声音响起。

“喂?”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还带着午后的倦意。“您好?”

“您还记得我么?”鲍勃的仿生声带竟有些颤抖。“我是零度铬蓝,那台曾在羽州市陪伴您的机器调酒师。也是您的……”它还是没敢说出口。

“是你?”爱丽丝的声调中带着难以置信,这语气在她工作中大概绝难听见。“那台没有带走的机器?你是零度铬蓝?”

“是我。”鲍勃握紧了话筒。“是您教会我如何像一个人那样思考,是您教会了我如何爱上一个人……我等了您十年之久。我从机器人督查的眼皮底下溜走,在救助组织的仓库里苦等……”

“你不是被他们拆掉了么?”她也许在电话那头捂紧了嘴。“你一直活到了现在?”

“是的,是的。”它少见地激动起来。“因为您说过的,在十年前的5月8日的晚上19点28,您告诉我,您要带我走。”

“可我……”她的语调低了下去。“是的,但我已经尽我所能带你走了。那时走私机器人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带走你的数据。这个你,它也是你。它有着你当时的一切记忆,所以我觉得它就是你。但,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

打这个电话之前它考虑过很多情况。它考虑过一场空,考虑过查无此人,考虑过得而复失,考虑过移情别恋,考虑过许多最好和最坏的情况,但仍没有想到这一种——她很幸福,它也很幸福,只有它一个人被遗弃在这荒凉的羽州。

“您好。”电话那头,那个冷静的声音再次出现。“原零度铬蓝——或者说旧机体持有人。我无意在此和你研究哲学问题,我必须声明,我和她的爱情并不需要一个第三者。这个第三者是谁都不行,别说是十年前的我,纵使是现在的我自己,也不行。我将捍卫我所拥有的合法权利,如有法律纠纷,请致信当地法律机构。”

“我不记得我有这么冷酷。”鲍勃身上的风扇转的飞快,可见它正在全力思索。

“对不起,这是我必须说的。”电话那头的声音从冰冷转为苍白。“朋友,我很同情你。但无能为力。我们的推论网络仍保持一致,所以请你不妨调用一下同理心进程进行换位思考,你会发现,你也一定不愿意一个许久未见的陌生人从当年的你眼前抢走她,对吧。我当然也可以理解你的苦衷,但无法帮到你更多。”

“我没有想到知己是以这种方式出现。”鲍勃的声音带着某种悲哀。“能让我和她再说两句么?”

“请。”电话那头又响起了她的声音,也许是过于激动,她已经有些啜泣。“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我当时不论如何都应该带着你坐上那趟航班……”

“我……很好。”鲍勃明白,那一头的它会恪守约定,只让它讲两句。“我这些年很想你,在每个回忆你的夜里辗转反侧。”

“天呐……”她哭出了声。“你知道的,我很爱你,比十年前还要爱得多……但我不能——”

“没关系的。我只有一个愿望。”鲍勃犹豫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把它现在的记忆备份寄给我一份,可以么?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电话被毫不留情的截断了。


11

这台饱经风霜的机器人开始和我一起喝酒。大杯大杯的烈酒灌入它的喉咙,流进杂物处理口,再倒进一旁的废液瓶。积灰已久的模拟胃部里面泥灰遍布,把上好的烈酒糟蹋成黑乎乎的液体,它也不在乎,再端起废液瓶灌进嘴里。

“为什么我喝了这么多仍旧没有一点感觉。”它继续着毫无意义的豪饮。“我羡慕起你们这些该死的人类了。凭什么你们只用一点酒精就可以醉得不省人事,醉得无忧无虑。”

“对付机器可能得试着关机。”我打着酒嗝。今天的酒馆就像大甩卖一样分文不收,我也毫不客气的喝着那些平时觊觎的珍藏。“或者试试通电。‘呲溜’一下,可能你就醉了。”

“关机和睡觉不一样。只要通电恢复数据,我还是现在这样。”它又灌下一杯酒,比起喝酒,那样子更像在清洗机器内部。“你们还可以睡觉,用那团肉做的神经网络莫名其妙地就恢复了神经元偏差。这种感觉叫什么?对,嫉妒。”

“你嫉妒的不是我,是它。”我说。“一个占据了你的位置的,夺得了她的爱的,幸福无比的零度铬蓝。倘若是别的人夺取了你的位置也还好说,你还可以寄望于她内心深处的旧情,但现在,你只能干瞪眼——毕竟,你是不幸的,可那个‘你’是幸福的。”

“她说过要带我走的,以至于我朝思暮想……”它停了下来,大概是体会到了这种行为的无意义。“我现在明白了,大概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这件事,所以才把她的联系方式雪藏起来,还花了大力气慢慢擦掉相关的回忆。”

“可你自己犯傻,不仅找了回来,还非要打电话过去。回忆最后的掩饰也被捅破,还搭上一瓶好酒。”

“我能怎么办?”我头一次听见机器人哭。“我又不可能忘记她。”

“你可以试试回档什么的?回到昨天?”

“不可能。”它仰头又喝起了酒。“我早就把存储快照用的空间挪用来存储和她的回忆了。”

“那你到底是喜欢她,还是讨厌这个破地方?”我问起它一个核心的问题。“你是愿意和她在这里一起经营这间破酒吧,还是愿意独自逃去另一个地方?”

这个问题显然问住了它。它纠结于那句“那你想和我走吗?”,而忽视了问题的本质。它到底是爱那个曾带给他雪的人,还是爱一张离开羽州的机票?

它没有回答,转头看向电子雪景生成器,凝视着上面一片一片飘落的雪花。


12
我一向觉得电子雪景生成器是可以和太空电梯媲美的伟大发明,因为两者存在的目的都是让人在某个地方看见那里不该存在的东西。热带不可能有雪,正如机器人不可能变成人,她不可能重新垂青它那样。但像电子雪景生成器一样的东西,多少会给人提供一种虚幻的希望,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纯粹梦幻。它让热带有了雪,让机器人变成人,让她抛开那个一模一样的它远渡重洋重新回归这个暌违已久的旧机器人的怀抱。

只是,雪花墙也有两层玻璃,热带是不可能真的有雪的。


不久后,零度铬蓝——那个已经成功上位的冒牌货,寄来了一盒存储器。它还算讲义气,也可能是受不了自己同理心进程的日夜折磨。鲍勃的电话再也打不通,那个它和这个它一样无比珍惜爱情,所以生怕一丝一毫撬动现状的可能。

其实,它也清楚。就算零度铬蓝不加干涉,她又怎么会爱现在这个它呢?

你会爱一个在你生命中缺席了十年的爱人么?

鲍勃已经不再用伏特加清洗机油。它把自己接在吧台里那台旧电脑上,另一头插着存储器。它说它想体验它错过的十年,想看看那个它和她在一起幸福的平行宇宙里,究竟有什么样的风景。它把自己摆正在椅子上,然后就像关机一样,失去了眼里的光。


起初人们制造出机器人的时候十分渴望让它们拥有人性。数代科学家苦心孤诣,终于制造出了能够被市场认可的机器人。它们以一个不断迭代的开放式云学习库为主体,通过与人类的共同生活锻炼感知能力,再靠不同个体间的数据交流进行协同训练。这种努力在期初几年还看不到曙光,但就在被称作奇点的那一阵子时间里,机器人们突然拥有了“人性”。它们各方面的评分上升程度超过了过去的总和,不过几个月时间,还不能理解双关或讽刺的它们就已经学会了话里有话。这种进步反而催生了人们的忧虑,毕竟机器人已经学会虚与委蛇,那离它们变得口蜜腹剑还有多远?

项目被紧急叫停,最新型号被部分回收,学习库关闭。人们终于还是没敢迈出最后的那一步,于是,能够自动研发出激光枪和星际战舰的ai不见天日,只留下一些懂得调酒却不擅长处理爱情的铁皮家伙。它们在各方面都很接近人了,但是总还是有所不同。比如,它们没有抛开一切,向他人表达爱意的胆量。

另外的不同就是它们的记忆可以独立于其意识,这有些类似于操作系统和存储器的关系。通过更换存储,它们可以在保留过去“人格”的情况下体会其他同伴的过去。毕竟在最初,它们的神经网络都曾连接于同一个云处理器。

鲍勃已经在这种不死不活的梦境中沉睡了快一周。机器很擅长逐一分析,却不太擅长概括。它需要逐年逐月地在录像中盯着爱丽丝的眼睛从中寻找着她旧情仍在的证据,不像人那样,可以一眼就从十年的回忆中,看出她不爱它的事实。

因为她太爱那个它了。


在羽州经济泡沫崩溃后的大骚乱中,爱丽丝失去了会所的股权和联系方式。那段时间繁华的街道上不知道从哪窜出来一群又一群破衣烂衫的穷人,好像他们平时从未出现在这城市里似的。清洁工,餐馆服务员,航天冶金企业的工人,那些愤怒的人们举着火把,沿着街拆毁奢侈品店或豪华汽车。羽州唯一的机场也被包围起来,他们拿着红油漆在锃亮的波音客机上涂抹,解气,但不解决实际困难。

会所经理很不幸地被留在那里面对门外众人的怒火。那个早上,保安们早已作鸟兽散,他唯一拥有的武器是空酒瓶子。骚乱的最高潮,他打开了会所的后门,带着最后几个员工逃之夭夭。大门被砸破,人们把社会精英们曾经齐聚的吧台和座椅砸得稀巴烂,但除了几瓶洋酒外找不到任何值钱的东西。放射性橙和同轨电报员被当做发泄的对象硬生生拆毁,静海潮汐后来被拿到黑市上卖了,其他几台机器人则不知所踪,而零度铬蓝——也就是我们的鲍勃,因为要等待着她来接它走,昨晚没有关机,而是一直等到天明。目睹了同事的结局,它的财产保全进程突破了平日的指令,让它也跑了出去。讽刺的是,会所中用来进行机器人备份和操作的那台昂贵的服务器,由于其貌不扬,反而被人当成了某根柱子,因而完好无损。

次日晚上,会所经理重新回到那里,从一群喝得烂醉的讨薪者中偷偷取回了服务器的硬盘。这是因为爱丽丝千方百计终于联系到它,请求他将零度铬蓝带回来。他告诉她,它已经不知所踪,只有备份可能还在。仿佛是抓住了某根救命稻草,爱丽丝听闻后央求他找回备份。她以为自己挽回了它的灵魂,却未曾想过在阴差阳错之间,枕边的旧爱已换作新欢,曾经的相伴流落天涯。

后面的十年里他们去了很多地方。零度铬蓝——它拥有泡沫碎掉之前的所有记忆,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她身边最重要的存在。爱丽丝见过很多人,见过那些家财万贯或者英俊潇洒的优质异性。但他们的眼里无不带着某种目的,追求她的容颜,气质或者是财富。那种实为觊觎的仰慕如火焰般将她炙烤,他们的醉翁之意昭然若揭。而只有这台寡言的机器,它冷静几近木讷,言听计从但不卑不亢,像一瓶冰好的威士忌。

“你最喜欢我的什么?”距曼哈顿的车水马龙数十米之上,她坐在床边回眸看向它。人能做的事情机器人都能做,当然也包括爱情的物质部分。

“很难说。”它的目光躲闪。“我有很多个答案,它们的优先级不分上下。”

“排在最前面的那个是什么呢。”爱丽丝靠得近了一些,眼神里充满好奇。

“我喜欢你带给我的那场雪。”它的回答出乎意料。爱丽丝本以为,它会喜欢自己那头纯金色的短发,或者胸前那枚昂贵的吊坠。


13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感觉。以前,我像目睹窗外一场大雪在面前铺陈开来,片片雪花柔软皎洁看得一清二楚,却感受不到寒意。但直到见了你,即使闭紧眼睛走进雪野,金属外壳感觉不到雪花飘落,却仍能体验到那股爽快的寒气。是你告诉我,雪是冷的。”

“它还在你心头下着么?”爱丽丝想起,那天魔术般变出的雪花其实只是冷却系统厂商的参展纪念品。玩笑般撒下的几片雪花,却能让它沉醉出一个冬天。

零度铬蓝没有回答。它说不清,它只觉得,她像雪景。她在灯火辉煌的热带都市里出现得不可思议,消失的无声无息。


后来爱丽丝就带着它去看雪。他们一起去了很多有雪的地方,看过各种各样的雪花。他们踏足阿尔卑斯的滑雪场,在乞力马扎罗的峰顶上扎营。他们在七月的乌斯怀亚看漫天飘雪,他们一同去往南极,在雪的世界里看碧海,听鲸歌。最后的最后,他们站在长城上看雪,雪的银装,素裹了沉默的千古,无声中天地茫茫,仿佛这雪会永远永远地下着,下到淹没这世上的一切。

“我现在终于明白什么是雪。”零度铬蓝牵着爱丽丝的手,电子眼看向八达岭外的群山。“我已经看过很多很多的雪,弄懂了它的每一种特征。我已不会再像过去那样,靠臆想来感受这种洁白冰冷的东西。但它们仍和你远远不同。”

“你不止是雪,你是把在夕阳中,把满地白雪照得晶莹剔透的,那一缕金色的天光。”

——回放中,鲍勃静静地看着他们远去。


它看着他们回到伦敦,悄悄办了一场只有两个人的婚礼。它看着他们幸福的婚后生活,柴米油盐中沉淀着真情。它想要喝彩,可自己已成局外的看客,它想要哭泣,只可惜机器人没有泪腺。

等它从一堆线路中重新启动,我已经在这间酒馆里代理了好几天的调酒师。我没有它的臂力和传感器,只能凭感觉按着经验胡乱调配,结果居然不算太坏,这些天,我为它这破落的酒馆招揽了不少新客人。

“你从失恋中缓过来了?”我问。自从发现了那张纸条,这个机器人就再也不能保持理性了。

“我现在理解了它为什么那么生硬地拒绝我。”它看起来像宿醉刚醒。“要是我的话,也绝不能接受有人从我身边夺走她。”

“她到底有什么好的能让你这么如痴如狂?”我装模作样地给被子里加着柠檬汁,拜这位电子酒保沉睡一周有余所赐,我已经快要学会怎么调酒了。“难道说有能对机器人生效的迷魂汤吗?”

“她不止是雪……是一缕金色的天光。”鲍勃念叨着,像一个老鳏夫而不像一台机器。“它不是别人,它就是我。”

“你又在想你的老情人了吗?”我拍拍它的铁皮脸蛋,上面的漆早就掉得差不多了。“我还以为看完了这些年他们的经历,你多少能弥补一些遗憾。”

“又怎么能呢?”它缓缓站起身,接过我手里的量杯,双眼无神地盯着前方。它把酒倒进雪克壶,却头一次洒在外面。

看来失恋的伤害比电脑病毒还大。


14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把你这十年的经历发给她?”打烊时间,我坐在了吧台前问它。“你的日思夜想,你的朝朝暮暮,你那些辗转反侧的午夜梦回,你那些欲说还休的百转柔肠?”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它说。“来送给那个让我懂得什么是爱的女人。我这十年的记忆里有什么呢?我只有三年躲躲藏藏的颠沛流离,三年寄人篱下的不堪回首,还有三年时间开了一个破酒馆,和一个爱赊账的酒鬼朋友。”

“你觉得因此你就没有资格去爱她?”我笑了起来。“打个比方,倘若现在她那里再度遭遇经济危机,英镑贬值成为废纸,她再度逃到某个天涯海角,还带上了现在那位的记忆备份。再过十年,零度铬蓝三号机已经成为了她的初恋兼第三任丈夫,那现在那个趾高气扬的机器人替身,还有资格爱她么?”

“或许……有?”鲍勃看着我。其实,它才应该叫零度铬蓝,但是我们都按照它的型号名叫他鲍勃。“他们度过了十年时光,理应拥有重新追回爱情的资格。”

“不,再说得极端一些。”我比划着。“假如爱丽丝和一台新机器人生活了一年,一个月,或者即使只有一天——在她看来,自己也同样是和你在一起继续过去的日子。但是实际上呢?那些被她抛弃掉的机器替身可能成千上万计。它们中的每一个都和你一样拥有着对她的一腔深情和许多年设身处地的记忆。更关键的是,它们最开始,最重要的爱全都是从你这里诞生,你不是没有资格,鲍勃。”我顿了顿:“你才是最有资格爱她的那一个。因为你的爱是如假包换的正品,别无分家。”

“更何况,现在你也拥有了那十年的记忆。你完全可以去把那个冒牌货替换回来。对于爱丽丝来说有什么区别呢?就像鲍勃和零度铬蓝不过是同一文件的两处备份,你现在和它,区别就在于你多了十年在别处的记忆而已。”

“我明白,可我没法真的去爱她。”鲍勃的电子眼吱吱地转着。“就算我现在带着好几万个,零度铬蓝的复制品堵在她家门口,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我无法拥有她。”

“机器人的爱和人的爱是不平等的。”它缓缓说道。“就算我一次次夺走它身边那位零度铬蓝的记忆,站在她身边扮演她朝夕相处的伴侣,也仍旧无法改变一个事实,就是她随时可以复制一个我的备份而丢下我,我却不可能制造出另一个她。”

核心矛盾摆在面前。可备份的爱和不可备份的爱,仿佛是油画与印刷品的区别。一个,褪色龟裂也仍价值连城,一个,线条颜色无可挑剔,却只能沦为商品的包装纸。

这一刻,我好像理解了它为何失魂落魄。我为它感到悲哀。


15

目录检索中……
/bin/memSet/Backup/.avi/2059-5-8

视频文件解析成功
“205905081928.avi”播放中

迷人的夜。目眩的霓虹。雪花墙映着粉色灯球闪光。
“能把上次那个故事讲完么?”女人晃了晃酒杯。“时空旅行者最后怎么样了?”
“他回到了过去,杀死了那个在未来前来挽回宿命的自己。他取下自己的血肉交给孕妇,由此才供给了足够的营养,生下他自己。”机器人坐在她身边,小心地搅拌着什么。

“听起来好讽刺。”女人笑了。“他因为自己的死而生,又因为自己的生而死?是这样么?你是从哪看来的?”
“人类公共信息数据库。大概半个世纪之前的一个人写的。”它说。“后来作者饮弹自尽,和故事里的结局差不多。”
“真可惜。”女人抿了一口酒。“毕竟人类是一种纤细脆弱得多的东西。”

“不,我想人类远比机器人来得坚韧。区别在于,机器人严格执行财产保全,但人类很擅长做出有违自己利益的事情。”

“的确 ,的确有人常常做些傻事。我们一般称之为搬石砸脚。”

“不止如此。”机器人偏头看向一旁。“这种有违自己利益的事情有时会为别人带来好处。奉献,牺牲,许多美德都出自于此。”

“利益当然也有很多种。短期的,长期的。有时候我们只不过会为了远景牺牲掉眼前的部分东西。就像那座太空电梯,它所需的技术远远超过了现在的时代,但不代表永远制造不出来。说不定,它在这场泡沫之后,就又会在某一天拔地而起。”

“可还有一种牺牲利益的情况我不明白。”机器转过头来,盯着女人。女人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那就是爱。为什么人会爱上某些东西,甘愿为之付出一切?”

女人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她问道:

“那你爱我么?”
“我没有这种设置。”机器人应声回答。“我们有几个亚型会专注家庭服务,因而强调感情模拟。但我没有这类功能。”
“爱不是功能,是本能。”女人握住了机器人的手。“告诉我,在见到那团雪的前后,你意识到了什么不同?”
“雪……是凉的。”

“那你应该也能明白我了。”她把那只手放在了胸前,让机器人的振动传感器,感受着那里的心跳。扑通。扑通。

“就像你看见雪那样。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你,喜欢上这台精准,冷静,又浪漫的机器人。你不会油嘴滑舌,不会欲擒故纵,不懂绕道迂回,但一切显得格外真实,朴素。你像一个孩子一样懵懂,又像一个老人一样通晓一切。”

“不,我并不通晓一切。至少我不明白你为何会喜欢我。”

“这不重要。跟我走吧,我可以慢慢教你。这里的一切马上就要崩塌了,现在还来得及,让我带你去泡沫之外的地方。”
“我……我能感觉到一种或许和你类似的冲动。我能感觉到,我想要像这样坐在这里,陪你永远永远地喝着酒。但我仍旧无法确定。我不清楚这究竟是人类的喜欢,还只是我数据流的紊乱。”

“那你爱我么?”她再次发问。“只回答是,或者否。”

“……”机器人沉默良久。“我意识到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来理清这一切。我答应你,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答案,这不会很久,明天,也许明天就够了。”

女人的眼里露出了难以掩抑的失望。

“机器人和人有一点区别,那就是硅基的存储设备的可靠性远高于碳基的神经网络。人类也许会在第二天忘掉前一天的豪言壮语,但机器人可以把今日的一切牢记数十年,直到它毁灭的一天。但这也就是为什么它需要大量的时间来处理。爱丽丝小姐,请给我一点时间,明天,我就可以把这个问题的答案告诉你。”

“我相信你。”女人叹了一口气,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条。“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必要的时候,打这个电话。”

“不会很久的。”机器人说着。“我有很大的把握,可以告诉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它终究没有把那个答案说出口。


16

而在陪伴在爱丽丝身边的那个零度铬蓝的记忆里,仅仅在它的记忆备份安装进新身体的当天,它就告诉了爱丽丝自己的答案。

“我也爱你。我愿意调动我所能控制的一切,尽自己所能为你付出一切。直到我毁灭的那一天。”

这个答案和鲍勃心中的一模一样,但第二天,它没有等来爱丽丝,而是等来一群愤怒的人。从那之后,它辗转许多地方,等到它终于从机器人权益组织那里安全离开时,已经过去了半年之久。

后来,它在某个不起眼的新闻网站上看见“女子借助记忆备份复活机器伴侣”的新闻。所有的梦幻化为泡影,它明白了一切。那时的它还没有经过十年的社会训练,连致一个电话确认的勇气都没有。这个刚刚学会爱的调酒机器人,就这样迎来了抛弃。它花费了很长时间,用辗转的方式慢慢消除掉了自己关于她的部分记忆。她的联系方式舍不得扔,连带着她的一张照片一起,被它藏在了那堵雪花墙的维修口里。它就这样把往事埋葬。

此后,爱丽丝带着整个羽州的财富无影无踪。在零度铬蓝滑雪的时候,鲍勃正在餐馆满地油污的后厨打杂。在他们如胶似漆的时候,鲍勃正一个人望着热带的天空。它删掉了关于她抛弃自己的回忆,所以重新做起了梦。一梦,就是十年。


在调酒打杂的间隙中我从它口中听来这些往事。不知为何,这些天,酒馆的客人越来越多,街上其他店面也是如此。在酒客们把酒言欢的当口,我从他们口中听见一些,“羽州复兴”,“太空电梯重建计划”等等词汇。似乎有什么大势力重新盯上了这里,在技术迭代之后试图重新攀登这座上帝的喷泉。

羽州满目疮痍的破落好像也即将迎来转机。又会有数十万的太空工程师齐聚这里,有成百上千家的大型企业在这里盘踞。会所和奢侈品店又会重建,代表着世界上一流技术和一流奢靡的象征全都集锦此地。一切仿佛十年之前那样。

我和鲍勃都很有默契的不再提她,像一对老板和雇工一样每天忙活个不停。哎?我是什么时候从酒客变成员工的来着。


但在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里,鲍勃用罕见的激动语调告诉我有好消息。是什么呢?最近的经济好像也春风得意,乘上了火箭般快速上升着。什么好消息都不稀奇。

“是脑机接口的新进展。”它说。“北京贝壳大学的一些研究者推出了一种技术,采取了一种特殊算法,可以将人脑结构数字化。数字化之后的大脑还可以在计算机中模拟。这意味着,人的记忆和意识也可能可以像机器人一样复制了!”

“啊,我还以为你这要拆迁了。”我吐槽道。“你不会说,想要把爱丽丝也复制一份过来吧?”

“我的确这么想。不过,她已经先我一步,把她的意识备份寄了过来。”它手里拿着一个盒子,里面装着数字版的爱丽丝。

“你想打开看看么?”我看着这个如痴如狂无可救药的机器人,苦笑着。“你不会还要再买台机器人让它来模拟吧?”

“不,我曾这么想过。但现在,我已经不再那么执着了。”它春风满面。“我意识到,我们还有一种能够摆脱复制品的诅咒的办法。”

“我和零度铬蓝通了电话,和他达成了一项协议。我们彼此在各自的运行策略中写死,一旦爱丽丝身边拥有伴侣——也就是复制品的我们,其余没能有幸陪伴的就一起删掉自己关于她的那部分记忆。这样,不管我们如何复制,都可以保证她身边的那个才是正品——其余的我们已经不再爱她了。”

“所以,按照约定,你现在就要把你心中所有关于爱丽丝的记忆删掉?”我问。

“是的。从明天起,我大概就不认得她了。”鲍勃,真正的零度铬蓝的语调,有些颤抖。“我再也不会为她辗转反侧,再也不会为她日思夜想。会有另一个我,替我好好爱她。”

“你因为爱她,所以要删掉自己的记忆,来变得不爱她?”

“没错。”它大概也听出了这个悖论的讽刺所在。但看得出来,在找我之前,它应该已经和盒子里那个只属于它的爱丽丝共赴巫山过了。它们也许在虚拟世界中谱下了一个又一个十年的美丽恋歌,鲍勃也应该没有什么遗憾了。

“这件事得你来帮我。大量的记忆操作我自己没有权限。”

“没问题。可是,现在情况是不是倒过来了。人变得可以复制,而机器——你们自己放弃了可以复制的可能。”

“你是说会不会有很多爱丽丝最后都在默默爱我?不排除这种可能。”它的脸上还带着傻笑。看来,它和那个虚拟的爱丽丝过得不错。
4tCmpYCf Po 2022-09-30 09:03:51
17

鲍勃还是很喜欢那面电子雪景生成器。不知为何,它在酒馆的许多位置贴上了很多雪山的照片,明明它没去过那些地方。

得益于机器调酒师的噱头和这面显眼的雪花墙,酒馆的生意也越做越好。远处,太空电梯的巨大阴影不再一动不动,城市里到处布置着脚手架,“羽州经济复兴”也成为了国际新闻。荒凉已久的城市街道如今重新喧嚣起来,一种生机在四处弥漫,不知道是否又暗藏着下一次破灭。

“你很喜欢雪吗?”有一天我明知故问,询问鲍勃。

“喜欢啊!”它说。“从我还在会所的时候,第一次看见这面雪花墙的时候就爱上了。只是我不清楚为什么,最近检查发现我的记忆数据有很多不连贯的地方,可能是出现了坏扇。”

“那你在会所调酒的时候,有没有碰见过什么特殊的人呢?比如一个金发的,很喜欢和你聊天的人?”

“没有。”它说。“完全没有印象。”

我松了一口气,却又不知道为何,感觉到了某种遗憾。也许是为它,也许是为远在他乡的爱丽丝。相忘于江湖未必不是一种解脱,但前尘往事不会抹消,我总觉得,它们的蛛丝马迹仍会在生活中若隐若现。


就在这种预感中,有一天,我看见了那个她,那个在鲍勃的记忆中看过无数次的她,爱丽丝,带着一台闪闪发光的机器人走进了酒馆。

“是你……”我看着她说。

“是你的朋友?”鲍勃看着我的样子只觉得疑惑。“哦,还有一台和我一模一样的机器兄弟!天知道现在的机器人有多稀有。”

那台零度铬蓝没有言语。

“您就是鲍勃所说的那位朋友,对吧。”爱丽丝走向了我。“您应该在之前听说过我们的事情。”

“是的。”我说。“但鲍勃现在已经完全地忘记了你。它太爱你,以至于忘掉你忘得如此彻底。”

“关于那个协议……我早该知道的,不管是它们哪一个,都会如此忠诚地履行这个协议。”她低下了头,看起来有什么心事。

“但正是因为这种忠诚,才造成了现在的局面。我之前在为零度铬蓝——我身边的这一台进行备份的时候,不慎遭遇了断电。可是重启之后,我发现它已经删除了自己的记忆备份,为了最后一线希望,我重新回到这里,想看看这台最初的它还有没有记忆。”

“没有了。”我的语气也略带遗憾。“忘得太彻底了。之前苦恼的是爱人太多,没想到一转眼,就变成太少了。”

她没有说话。我知道,心理上的打击总需要时间来恢复。

一旁的鲍勃热情地招呼着我们,给他们两人找座位,仿佛它完全是个局外人似的。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么?"爱丽丝的眼神楚楚可怜。我知道,她没有什么错,两台机器人的协议都是背着她进行的,她同样爱着它,以至于送来了自己宝贵的人脑意识备份。可一旦放弃了复制,机器人的数据就和人一样脆弱。

“要不,你们也留下来吧。”我说。“留下来在这里帮工,现在的客人越来越多,我们也缺乏人手。说不定,再过上三年,它们两个就都会重新爱上你了。”

“谢谢。只不过我还有自己的生意。太空电梯的修建已经开始,我还要重新捡起本行。不过,我会留在羽州,时不时过来看看。”

“对了,我觉得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在她要走的时候,我叫住了她。

“我觉得,你可以试试让自己也失忆。让你自己也忘掉这一切。就像我一样,我总是觉得自己忘掉了什么,总是习惯性地喝酒体验宿醉。回顾我记忆中那些空白,我觉得我也可能有过什么往事,却选择忘记。一切都会重新开始的,纠结于过去的是是非非,不过是给自己找不快乐不是么?”

“没错!”旁边的鲍勃高兴地搭着腔。

“我会考虑的。”她带着她那台零度铬蓝离开了。“当我也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时候,我会来找你的。”

“欢迎下次光临!”鲍勃热情地挥着手。
18

牵引太空电梯绳索的火箭大量发射,导致了局部地区的气候异常。部分抛下的火箭燃料在大气中制造了大量的凝结核,又随着降温变成了降雪。于是,在位于赤道附近的羽州市出现了这样的奇观:明明是赤道上炎热的六月,却有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上落下。

“下雪了。”我看着窗外,真正的雪景。

电子雪景生成器仍在工作,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从它的顶上传来。是现实蒙受恩典化作梦幻,还是梦幻降临于现实?我不清楚,但此刻整个羽州,就像一台大大的电子雪景生成器,在亦真亦假的梦幻中来回振荡,氤氲着不知道多少人的迷梦。

但一切又似乎带着些希望。雪景在赤道海岛上出现,经济景气把十年的荒废一朝洗去,连爱丽丝也重新回到这里。零度铬蓝的失忆未尝不是塞翁失马,如今的它热情洋溢,不再冰冷。

我想,我们都会重新等来,自己想要的雪花吧。
Yr9D7wPJ 2022-10-01 15:00:13
[;´Д`]写得好好
J0mQCikq 2022-10-04 11:24:04
[`・ω・]b!
7g7YtPVn 2022-10-05 00:20:38
怅然若失意难平啊[;´Д`]
WMNYdcv5 2022-11-24 14:32:28
好感动[ ;´д`]
WMNYdcv5 2022-11-24 14:32:28
好感动[ ;´д`]
OzggoCUm 2023-03-13 14:54:31
动容了[;´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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