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把人的一生看作是在令人惬意之虚无的寂静中出现的一场毫无意义的骚动时节。对人生的所有事件，即便是那些凑合一生的人，到头来也会清醒地认为，生活终究是令人失望的，即便不是一场欺诈，也场充满了神秘，甚至险恶。”

“人们常常用来为邪恶做开脱的借口是：这对人来说是自然而然的。然而，对此最适合的补充应当是：正因为它是恶劣的，它才是自然的；而且，正因为它是自然的，它才是恶劣的。要理解这一点，我们首先必须对原罪的意义有所把握。
我们必须严肃认真对待那种纵容开脱人类愚蠢、堕落、邪恶的事，要记住，这些东西都是我们人类自身的愚蠢、堕落、邪恶。”

“人生就像一些低劣的商品，总在外表包上一点儿光彩的东西。举凡痛苦，总想掩饰；反之，凡是出风头的、光彩的事，都要拿出来张扬一番。人们越是内心不踏实，就越想在别人眼中被看作很充实。人们已愚不可及之极，每每把他人对己之见奉为圭臬，并把这视作鹄的而拼命追逐。实质上，在所有文字中，虚荣的本意原不过是空洞与无聊。”

“生存特点，即是躁动不息。
在这个世界中，没有任何安稳，不能有任何平静；这里万物嬗变、迷乱，为了进一步的变化都将自己绷得紧紧的。在这个世界中，幸福并非像人们预料的那样多；在它之中，只有柏拉图这句话真正存在着：“唯有不断之变易而绝没有存在。”不过，从另一方面看，无论他是幸福还是不幸，所有的人都逃不出这样的人生：即仅仅是处于瞬息即逝之现在的延续之中，而且自始至终也是如此。”

“在我们青春之光辉的朝霞中，虚构的诗意作品为我们勾勒了眩目场景，使我们春心荡漾，急切地想把这幅场景化为现实，急切地想攀摘彩虹。由此，也就生发了无尽的失望和悲伤。因为，使这些幻象图景富有魅力之处，正在于它们是想象的，而不是真实的；因而，我们应当在直观地感受它们时，保持平和和自足的纯粹认知的心绪。要把这些东西化为现实，意味着让咄咄意志席卷一切，这不可避免地要带来痛苦。”

“很多归之于习惯力量的东西，实质上不过是仰仗着我们天生的性格之中的那些恒常性和不可改变性。所以，在同样的环境下，我们总是做同样的事，千百次地重复着同样必然的一桩事情。另外，真正的习惯的力量，不过是想让我们的理智和意志，免除做出簇新之选择的劳作和困苦以及危险。”

“人类获得幸福和交上好运的情境，一般来说，都可以比作一排树木：当远看时，它们显得美丽诱人；但当你走近并进入树丛之中，它们的美丽诱人旋即消散，你再不可能发现它了。
这也就是我们常常会羡慕他人的缘故”

“假如报偿可能的话，报偿可以医治所有受的创痛；而那种残忍附加的痛苦，即那种“我不得不在你面前低三下四、俯首帖耳”的感受，通常造成的痛苦已远远超过痛苦本身，它只能由报复来缓和。当我们无论是用强力还是用机灵以血还血的时候，我们向那个曾伤害我们的人展示了压倒他的优越感，因而就抹销了他优越于我们的情形。于是，内心便得到了它所渴望的满足。所以，哪里的荣耀和虚荣越多，哪里的报复心就越甚。
不过如同每一种完成了的欲望最终多少都会表现为一种错觉一样，报复也是如此。通常，我们希望从报复中产生的快感，很快就会由我们在这之后所体验到的可悲而变得苦涩难忍。的确，一种精心算计的报复在最终都会使人心肝俱裂、良心难熬。我们再也不会感受到促使我们去报复的原本动机了，我们眼前，只是一片难以抹去的我们自身的邪恶。”

“假如你才智平庸，谦虚就是真诚；然而，假如你天赋甚高，谦虚即是虚伪。”

“若要使想象富有成果，那么，它必须从外部世界吸收大宗的物质，唯此，它才能填饱自己的胃口。但想象的调养同身体的调养一样，要非常及时地提供给它最基本的需求，而且要绰绰有余。而正是这种绰绰有余的调养，使它在以后时机成熟时，可以随叫随到。”

“自我克制的最深刻的意志在于：我们之所以不逃避痛苦，是因为我们可以借助痛苦来取消求生的意志。求生的意志所造成的悲惨现象，使人们可以由此方面产生的痛苦去获取对世界之本性的认知。简而言之，人们将把这种认知作为意志的最终镇静剂，以便达到永久的解脱。
我们可以坦率地承认，对那些充满意志的人来说，当把意志彻底取消后，剩下来的当然是一片虚无了；不过，对于那些回心转意、否定意志的人来说，我们这个包容所有星际的非常真实的世界，也是一片虚无。”

“恋爱的激情是以一种迷妄为基础，使人误以为本来只对种族有价值的事也有利于个人。但这种幻想，在种族的目的达成后，随即消失无踪。个体一旦被种族之灵遗弃后，回复到原来的受诸多限制贫弱的状态，才知道废了偌大气力，除了性的满足外，竟无任何收获！而且，和预期相反的个体并不比以前幸福。于是对此不免感到惊愕，并且了悟原来一切是受了种族意志的欺骗。”

“所有的努力俱是从困穷、从对本身状态的不满中产生。只要有不满之心，就有苦恼。并且，世上没有所谓永恒性的满足，通常，这一次的满足只是新努力的出发点而已。”

“人类个体投进茫茫空间和漫漫时间之中，是以有限之物而存在，与空间和时间的无限相比几乎等于无同时，因为时间和空间的无限，个体生存的“何时”“何地”之类的问题，并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是无穷尽之中的一小点而已。——他真正的生存只有“现在”。”
“因此，对于个体而言，其过去的内容是痛苦，还是快乐，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但是，现在往往一转眼即成过去，未来又茫然不可知，所以，个体的生存从形式方面来看，是不断被埋葬在死亡的过去中，是一连串的死亡。”

“人是必须靠面包和娱乐的。倦怠如同饥饿，常有使人趋于放纵不检之虞，且成为灾祸的对象。正如贫穷是人们苦恼的起因一样，厌倦是上流社会的祸害。而在中等阶级，星期日则代表厌倦，其他六天代表贫穷。”

“所谓人生，就是欲望和它的成就之间不断流转。就愿望的性质而言，它是痛苦的；成就则会令人立刻生腻。目标不外是幻影，当你拥有它时，它即失去魅力，愿望和需求必须再重新以更新的姿态出现。没有这些轮替，则人便会产生空虚、厌倦、乏味无聊。”

“痛苦是不可避免的，且新旧交替产生。因此，即使苦恼的形式经常更迭，痛苦的分量从不会有过剩与不足的现象，因为，决定一个人苦恼和幸福的因素，绝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内质。这些纵然由于身体的状态，因时间的不同，而有几分增减，但就全体而言并与改变。这一假设，可由众所周知的经验证得。一个人若有巨大的苦恼时，则对比他小的苦恼几乎毫不在乎；反之，哪怕只有些许不愉快，也会使他痛苦不堪。所以，经验告诉我们，一种即使想象起来亦足令人不寒而栗的大不幸，一旦降临于实际上的生活，从发生以致克服它的期间，我们的全体气氛并未有任何改变；反之，获得长期间所急切等待的幸福后，也不会感到有何特别的愉快欣慰。一种深刻的悲伤或强烈扣人心弦的兴奋，只有来自刚产生变化的那一瞬间。但这两者皆以幻想为基础，所以不久后也将告消失。总之，产生悲哀或欢喜的原因，并非直接为了现存的快乐和痛苦，而是由于我们是在开拓我们的未来。痛苦或欢喜不是永恒的东西”

“我们所希求的东西在未得手之前，
总以为比什么都好，
即到手之后，又不免大失所望，
我们是为需求生命而喘息挣扎
永为希望的俘虏”

——卢克莱修

“享乐愈增，相对的对它的感受性就越愈减低，积久成习后，更不觉自己身在福中。反之，却相对增加了对痛苦感受性。因为原有的习惯一消失，特别容易感到痛苦。如此，所拥有的愈多，愈增加对痛苦的感受力”
“当我们快乐时，觉得时间过行得快，当处在痛苦时，则觉度日如年。这也正可证明能使我们感觉它存在的积极性东西，是痛苦而非享乐。同理，当我们百无聊赖时才会意识到时间，趣味盎然时则不然。以上种种事实说明：所谓幸福，是指一般我们所未感觉到的事情；最不能感觉到的事情，也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令人雀跃的大喜悦，通常接续在饱尝最大的痛苦之后。相反的，若“满足”的时间持续太长，所带来的却是如何排遣或如何满足其虚荣心等类的问题。”

“若把价值或缺乏价值的标准放在别人想法上，活着便很可怜了；但这正是一个依赖名声，也就是依赖世人的喝彩声而活的英雄与才子的日子。每个人生活、生存是为了自己；同时重要的是活在“自己”之中，成什么，如何生活，对自己比对他人要紧得多。其他人对他的评价是次要的事，并且受生命里一切机运的支配，并不会直接影响他。别人是寄存我们真正幸福的最坏之所，也许可能寄存想象的幸福在他人身上，但真正的幸福必须存在自己中。”

“人便是吃人的狼”

“人类之间究竟如何互相对待？我们只要看看黑人奴隶买卖的情形，便可了然；它的最终目的，不过是为了砂糖和咖啡，但他们原可不必这样做的。这实在是出于人类不能满足的自私心，偶尔也有基于恶意的。再看看，有的人从5岁时就开始进入纺织工厂或其他工厂，最初工作10小时，其次12小时，最后增到14小时，每天做着相同的机械性劳动。付出这样高的代价，只为了得以苟延残喘。然而，有谁能够摆脱类似的命运呢？”

“反省力不只用于认识个人意志眼前短暂的需要，而是借此获得更广阔的认识幅度，从对过去的鲜明记忆，及对未来的大体预想，而展望个人的生活或一般生存。”

“生命最深奥的基本因素是不受死亡约束的”

“尽管永无休止的时间洪流掠夺了它的全部内容，存在于现实的却始终是凝固不动而永远相同的东西。就此而言，我们若能以纯客观的态度来观察生命的直接进行，将清楚地看出：在所谓时间的车轮中，有个永远的现在。若是有人能与天地同寿得以一眼观察到人类的全盘经过，他将可看到，出生和死亡只是一种不间断的摆动，两者轮流交替，而不是陆续从“无”产生新个体，然后归之于“无”。”

“在所有我们所做和所受的经历当中，我们的意识、素质总占着一个经久不变的地位。一切其他的影响都依赖机遇。机遇都是过眼烟云，稍纵即逝，且变动不已的；唯独个性在我们生命的每一刻里不停地工作。”

“对于一个贪于赞美的人来说，伤害他和安抚他都是很容易的。”

“过分重视他人意见是人人都会犯的错误，这个错误根源于人性深处，也是文明社会环境造成的结果。但是不管它的来源到底是什么，这种错误产生的巨大影响以及它有害于真正幸福的事实则是不容否认的。”

“人们非常计较别人的想法而不太注意自己的感觉，虽然后者较前者更为直接。所以荣誉感的培养便占重要的分量。人们颠倒了自己的次序，把别人的意见当作真实的存在，而把自己的感觉弄得含混不明；他们把次等的倒出品当作首要的主体；他们希望从间接的存在里得到真实而直接的结果，把自己陷入愚昧的“虚荣”中，而虚荣原指没有坚实的内在价值的东西。这种虚荣心重的人就像吝啬鬼，热切追求手段而忘了原来的目的。”

“当谦虚成为公认的好德性时，世上的笨人无疑地占了很大的便宜；人人都谦虚地表现自己，世人便都类似了。这样一来，世上就好像只有笨人了。这真是一种地道的平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