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言自语。
#510865
【龙虾战争】
1961年，有一群以捕捞龙虾为业的法国渔民，原本在西非毛里塔尼亚沿海一带进行捕捞，后来他们扩张到了大西洋的另一端，在巴西沿海的海域进行捕捞龙虾。
法国渔民的跨洋捕捞引起了巴西渔民的不满，听到民众的诉求，巴西海军出动了两艘护卫舰警告法国渔船应该退出大陆棚（陆地延伸至海洋中的平缓部分）地区，而法国渔民也要求法国派出驱逐舰护航，1962年，巴西海军在所有法国渔船拒绝离开后决定扣押了一艘法国渔船。 双方局势一度十分紧张，甚至考虑过是否要为了龙虾而开战。
后来，巴西和法国政府开始了争论，巴西主张龙虾依附在海底，算是大陆棚的一部分，而这属于巴西的海域，其他国家无权捕捞，法国则主张龙虾就像鱼一样会游泳，能够离开大陆棚，所以不属于任何海域，任何国家都能进行捕捞。 巴西政府则反驳，如果法国因为龙虾能够从海床「跳起」而将其视为鱼类，那他们应该也要承认袋鼠在跳跃时是一种鸟。
最后，巴西单方面将其领海扩大到200海里，包括了拥有龙虾的争议海域，不过双方在1964年签署了协议，给予了法国渔船5年的捕捞许可，条件是一部份利益必须分给巴西渔民。
1961年，有一群以捕捞龙虾为业的法国渔民，原本在西非毛里塔尼亚沿海一带进行捕捞，后来他们扩张到了大西洋的另一端，在巴西沿海的海域进行捕捞龙虾。
法国渔民的跨洋捕捞引起了巴西渔民的不满，听到民众的诉求，巴西海军出动了两艘护卫舰警告法国渔船应该退出大陆棚（陆地延伸至海洋中的平缓部分）地区，而法国渔民也要求法国派出驱逐舰护航，1962年，巴西海军在所有法国渔船拒绝离开后决定扣押了一艘法国渔船。 双方局势一度十分紧张，甚至考虑过是否要为了龙虾而开战。
后来，巴西和法国政府开始了争论，巴西主张龙虾依附在海底，算是大陆棚的一部分，而这属于巴西的海域，其他国家无权捕捞，法国则主张龙虾就像鱼一样会游泳，能够离开大陆棚，所以不属于任何海域，任何国家都能进行捕捞。 巴西政府则反驳，如果法国因为龙虾能够从海床「跳起」而将其视为鱼类，那他们应该也要承认袋鼠在跳跃时是一种鸟。
最后，巴西单方面将其领海扩大到200海里，包括了拥有龙虾的争议海域，不过双方在1964年签署了协议，给予了法国渔船5年的捕捞许可，条件是一部份利益必须分给巴西渔民。
#512796
那个吉祥物叫什么来着， 冬奥会那个能猫?
老中扭头看老苏:冰墩墩。
哦。冰墩墩。老苏学了一下，咂摸咂摸，说，不知为何总觉得您在装可爱。
........叠字字恶心心是吧。
老中说一 开始那玩意打算叫冰墩儿，考虑到不是所有地方都会说儿化音,改了，就叫
冰墩墩。
老苏-一听起劲，开始搁那学，冰都恩，冰都勒, 冰.......冰墩乐.......冰鹅........
老中说你看吧。
老苏撇嘴。
他念不出来，又开始漫无目的发散。冰墩墩，你很受欢迎，我为你歌唱:我们一起来夸中国的吉祥物，把吉祥物放上太空,吉祥物不会怪我们，我们向冰墩墩告别，冰墩墩飞向太空
老中一开始听着还乐呢，听着听着发现不对啊这歌怎么是《再见莫斯科》的调调，你这合适吗，你梦回1980吗，那不好意思1980那场中国没参加为什么没参加原因你我都知道。想了一大串，都没说，只是嘴角落回去了。
怎么唱这个，他问老苏。
老苏给他看手机，原来是小俄这么唱的。您能不能把冰墩墩送进太空啊，他这么问,老中听了摇头:哪有那么容易，开幕式还有人畅想太空站在近地轨道一 束激光打过来点燃火炬，你们的思路倒是不约而同。
毕寬太空浪漫，老苏托着下巴，不真的送，也和天宫呼应一下么，很浪漫啊。
出问题怎么办，丢不起那人。
您脸皮真薄，看索契冬奥会开幕式，五环都少开一个，照样可以艺术处理，缺憾也可以成为美。
我怕我没有那个艺术造诣，还是求稳吧。老中婉拒，看老苏在抄拉冰墩墩的透明外壳，差点把能猫从里面掏出来,那可不好塞回去。他看着老苏饶有兴致地扒拉能猫,回想老苏给他看的视频，俄罗斯的主持人就着《再见莫斯科》的调子随口唱:我们向冰墩墩告别，冰墩墩飞向太空，场面看.上去很欢乐。
在1980年67国抵制的奥运会上，米莎流下一滴眼泪，在闭幕式上，随着《再见莫斯科》的音乐，米莎玩偶被气球带着，离开地面，飞向天空。
老中扭头看老苏:冰墩墩。
哦。冰墩墩。老苏学了一下，咂摸咂摸，说，不知为何总觉得您在装可爱。
........叠字字恶心心是吧。
老中说一 开始那玩意打算叫冰墩儿，考虑到不是所有地方都会说儿化音,改了，就叫
冰墩墩。
老苏-一听起劲，开始搁那学，冰都恩，冰都勒, 冰.......冰墩乐.......冰鹅........
老中说你看吧。
老苏撇嘴。
他念不出来，又开始漫无目的发散。冰墩墩，你很受欢迎，我为你歌唱:我们一起来夸中国的吉祥物，把吉祥物放上太空,吉祥物不会怪我们，我们向冰墩墩告别，冰墩墩飞向太空
老中一开始听着还乐呢，听着听着发现不对啊这歌怎么是《再见莫斯科》的调调，你这合适吗，你梦回1980吗，那不好意思1980那场中国没参加为什么没参加原因你我都知道。想了一大串，都没说，只是嘴角落回去了。
怎么唱这个，他问老苏。
老苏给他看手机，原来是小俄这么唱的。您能不能把冰墩墩送进太空啊，他这么问,老中听了摇头:哪有那么容易，开幕式还有人畅想太空站在近地轨道一 束激光打过来点燃火炬，你们的思路倒是不约而同。
毕寬太空浪漫，老苏托着下巴，不真的送，也和天宫呼应一下么，很浪漫啊。
出问题怎么办，丢不起那人。
您脸皮真薄，看索契冬奥会开幕式，五环都少开一个，照样可以艺术处理，缺憾也可以成为美。
我怕我没有那个艺术造诣，还是求稳吧。老中婉拒，看老苏在抄拉冰墩墩的透明外壳，差点把能猫从里面掏出来,那可不好塞回去。他看着老苏饶有兴致地扒拉能猫,回想老苏给他看的视频，俄罗斯的主持人就着《再见莫斯科》的调子随口唱:我们向冰墩墩告别，冰墩墩飞向太空，场面看.上去很欢乐。
在1980年67国抵制的奥运会上，米莎流下一滴眼泪，在闭幕式上，随着《再见莫斯科》的音乐，米莎玩偶被气球带着，离开地面，飞向天空。
#512824
与故人书。
—居家期间，百无聊赖之际在书房偶然寻得书信若干，收信人皆为祂。想必是东欧剧变后与其他物件一同从莫斯科送抵此处的。数量不多，大部分都已陈旧到泛黄。尽数读过一遍后，心下一片默然。思前想后，仍决定将这二十余封信件外加几页随笔装订成集，以纪念我和祂那段惺惺相惜的岁月。
——2020.3
-1955
信件一
苏维埃同志亲启：
同志，展信佳。上次北京一别，已是半年有余。你在夏日炎炎的日子把私人地址留给我，嘱我写信与你，没想到真待提笔之时，已是寒冬。现正值一五计划进行中，事务冗杂而空暇甚少，还望同志见谅。
于书桌前静坐半晌，几欲落笔却全然不知该说什么为好，最后只能写下这满篇废话，见笑了。家里的孩子们说，是十月革命一声炮响为我们送来了马克思主义。对此我深感认同，若是没有阿芙乐尔号震天动地的那一声，我很难想象现在的中国会是什么样貌。
前些年风雨飘摇的日子里，时常怀疑自己选择是否正确。直到几年前立于天安门前，润之掷地有声的话语听在耳朵里，抬头看见满眼繁盛的红，那一刻才算是真切意识到苦难已经终了。笼罩在这片大陆上的阴霾终于散去，同志，幸甚有你相助。
你上次托人从莫斯科带来的向日葵在经过一些时日的折腾后已有些无精打采，我往水里加了糖，祈祷它能开得再久些。可惜天不遂人愿，它还是在一周后彻底凋零了。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因无法在书桌上看到那抹亮色而失落。
在此停笔，顿觉言辞已尽。愿我们共同的理想能早日实现，同志。
信件二
亲爱的苏维埃同志：
展信佳。在上封信寄出后很快便收到你的回信，实属意料之外。随信送抵的向日葵也已一并收到，同志有心了。现每每抬头看见书桌上灿烂的花朵，心中压力都会释然几分。你在回信中批评我的词句太过官方，那我往后便不再在信中谈工作琐事，聊些日常点滴，兴许也是不错的选择。
正值深冬，莫斯科想必已经是一片冰天雪地的景象，同志还可要注意添衣。今天是大年初一，这是用我们传统的纪年法来计算的，新一年的第一天。昨日和润之他们守岁，拼酒吃菜直到凌晨，现在仍觉思绪混乱。很奇怪，明明伏特加和二锅头同属烈酒，我却始终喝不下前者，之前在莫斯科被你们那酒灌得不省人事，实在丢人。年夜饭吃到了许久未尝过的清蒸鱼，往后两天都得捡剩菜吃了，心情郁结。
前些日子，一位擅长中国画的同志前来北京拜访，我借此机会向他讨教，学得了一些水墨画的皮毛。兴冲冲找来纸墨，落笔只余尴尬。整幅《公鸡报晓图》竟只有那只小鸡能看得过去，其余皆是四不像。纠结许久，仍决定将这失败的尝试一并送与你，分享苦学片刻得来的成果，同志可不要嫌弃啊。
另随摔炮一盒。昨日与小朋友玩剩的小物件，倒方便你带去讨好一下俄。多大的人了，和小孩子计较些什么？还在信里吐苦水，有些时候还是不要对小孩太过严肃为好。啊，鞭炮危险，务必嘱咐他小心玩耍。
提笔伏案之时，偶然抬头望向窗外，惊觉梅枝上竟有喜鹊停留。身边的女同志欣喜地认为这是吉兆，作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我自是不太信这些东西的，于是一笑而过。
同志，再过几日便是立春，冬天就要过去了。
信件三
致辰兄：
见信好。上次见面你说私下不必称你为老师，那我便随意了。在你的帮助下，一五计划正顺利进行中。上周飞抵北京的最后一批援华专家也已全部安置完毕，两边人员相处融洽。唯一令人烦忧的便是语言问题，你上次来信向我埋怨中文太过拗口，今天该轮到我向你倒苦水了。我家孩子一直向我哭诉俄语弹舌实在强人所难，看他们对着镜子卷着舌头苦练的模样我实在是哭笑不得。幸亏意识体之间不存在所谓语言障碍，不然辰兄与我可要用英语交流了。想必你也不屑于用那小布尔乔亚式的语言吧？哈哈，玩笑而已。
前几日随中央一同去了长春考察，大家对于工业建设热情高涨，整个工厂一片热闹景象。一想到未来这片大地将彻底改头换面，心中就满是欣喜，恨不能直接将时间拨到这华夏重焕生机之日。
说到这里便又忍不住想感谢你，我的老师。理想如月，奔赴我们所向往的那片天地需要那样多的精力，劳神费心。我借月光艰难航行，你是替我引路的北极星......太矫情了。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坐在西湖的游船上。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确是不可多得的美景。辰兄近期可有访华的计划？待到那时，我定要与你一同赏这江南好风光才是。
信件四
犯了懒，这格式我干脆便省了。
辰兄安好。你在回信中问我“辰兄”是什么意思，这问题可让我纠结好一阵子。倒不是为如何解释犯难，只是不知该怎样说，才能把其间深意表达到位。表意文字的难处这般就体现得淋漓尽致，实在是太难解释了。中国人从性子里就有股别扭劲，体现到文字里更是，许多词句都处在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尴尬境地......扯偏了。我这废话是越来越多了。
古书上，我们以“北辰”代指北极星，“辰”便有着星星的意思。至于“辰兄”，字面意思就是“北极星兄长”，不过这样说也太朴素了一些。啊，请别误会，我们自古便有与同辈称兄道弟的习惯，算得上是一种敬称吧。论地理位置，辰兄生在我北方，与我隔江相望；论精神世界，你是为我引路的星星；论年龄辈分，抛却我那承自前人的五千年记忆不谈，你确实值得我称一声“兄”。感觉还是没有表达出想要的意思，真是麻烦啊。我已尽力，若是看不懂，你就把它当做我在喊你大哥吧。老大哥，好像确实要比那文绉绉的易懂些。
今天是清明节，是中国人祭奠已逝之人的日子，我正在前往烈士陵园的路上。火车颠簸，我在匆忙中骤然想起每月与你两封信的承诺，得空时，披衣提笔，已然是漆黑深夜。车厢内仅我一人，顶灯忽明忽暗，看样子该换新了。窗外，夜色像河流，不住往我身后奔去，幢幢树影也被这墨色裹挟，一同往后逃去了
（一团墨迹）
呃，写到上述文段时困极，竟不小心睡过去一次，压折了信纸，钢笔尖也在纸上戳了个墨窟窿。经抢救后无效，不过也不打算重写就是了，我其实在这些繁琐小事方面挺懒。
突然发觉，近日给辰兄的信件似乎越来越随意了，相比寄第一封信时候的忐忑，现在倒有一种娱乐身心的味道在里面。废话也多了起来，兴许是因为一种分享欲的增长吧。你可不要嫌我啰嗦。
下个月有七天的假期，已经向上头递了去莫斯科的申请，我的意思是，非工作性质的那种。上次去的匆忙，许多景色都是走马观花草草看过一遍。辰兄这次可要好好带我看看你那里的景致。
信件五
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写了。果然我的性子还是有些急了，总是憋不住事。不过还好是书信的形式。很奇怪，用文字表达总给我一种被剥光了扔到大街上的感觉，因为太过坦然，反而弱化了几分羞耻感下去。好吧，该进入正题了，我废话真是多。
上次莫斯科一行，盛情难却之下我得以在辰兄住处借宿几日。你总是起得比我早，每每我醒之时已是满屋都寻不见你影子。你说书房我可以随意使用，我便向你借了书来看，也正因如此我才发现你有往书页里放笔记的习惯，有时是一页草纸，或者一些阅读随笔。总之，我是说。呃，我看到了那本《普希金诗选》里的东西。夹在《致凯恩》那一页里，页码大概是126。这东西，是你宿醉后写的吗？言辞实在是......热烈至极啊。
以防你不记得了，特在此罗列其一：
“我在莫斯科遥望北京的祂，无数次描摹那美丽的一瞬“
“当大雪将我的心冰封，这瞬间也就此做了永恒”
......太肉麻了。光是让我誊写一遍都觉得牙酸。难以想象，这样饱含深情的话能从你这样的木头手里写出来。怎么说，惊诧之余倒是觉得大哥你真真是有几分可爱在里头的。这木马开花的奇事，算是被我给遇到了。
你借给我的书就先扣在北京了，想要回来的话，拿回信来赎吧。
另：回信中若是不把你心里那点事坦白，我可是不会认的。
信件六
这回信到的真是快，辰兄怕不是给这信拍了急上加急的封条吧？也许你应该往上面粘几根鸡毛，哈哈。
今天是七夕节啊，也不知道牛郎织女有没有在鹊桥上会着面。我猜你看到这里一定会说我，是是是，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不该想这些有的没的。
读到这里，你大概是觉得我在顾左右而言他吧。对于你在回信中的问题，我用一整夜来思考该以什么样的措辞做回复，倒是颇有些“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意味在里面。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1949年十二月，在莫斯科。你站在白桦林里，身披流霞。你在《致凯恩》里写见我如见月，我又何尝不是在那天见到了我的烈阳。
山伯第一次见英台就觉得从此不敢看观音，我想那时的我大概也是这般心情吧。
-1956
信件七
半年后再次拿笔往这熟悉的地址投递心事，实在是感触良多。习惯了前些日子两人同住的生活，你一走，倒是万分不习惯。我还保持着早晨为你倒一杯热水的习惯，只是在我反应过来后这水往往就入了水池。我收起了你的牙刷和毛巾，等什么时候你从莫斯科回来，再给你换新。这算是一次脱敏过程吗？
莫斯科应当是下过雪了，北京还没有，只是这寒冷却真切到让人忍不住埋怨。与我相熟的一位女同志昨日结婚，我因一些琐事没能前去现场，她竟给我送来一锅她丈人亲手煲的鸡汤。我往鸡汤加了白果，就是去年十月份你我一同在银杏园里拾的那些。加水之后放在灶上温着，满屋飘香。我就在这诱人的味道里给你写信。寒风从窗缝里溜进来，我只能裹紧怀里的热水袋。回想起去年冬天我们在炕上一同睡到日上三竿的日子，思念突然就这样翻涌起来。
之前头发有些长了，你死活不让剪，我也就由着它长。现在已经及肩，处在一种倒长不短的尴尬期。等日后长了你也不怕夜里压着我头发。私以为幸福，不过是眼中景，碗中餐，身边人。现在少了最重要的那一件，心情不免失落，只好寄信与你，聊以慰藉。去年你我一同在西湖游览，看水光潋滟，你盛赞江南好风光，我望向你，眼前之景便开始褪色，身心都栽进你鎏了金般的眼瞳里。
你总说我对感情太过木讷，对你的热情无动于衷。其实不是不懂，只是慌张。中国人没有轻易将感情诉诸言表的习惯，相比炽烈如火的激情，我们更喜欢流水一样的脉脉温情。我见了白桦会想起你，见了红旗也会想起你。屋内每一处都印有你的痕迹，我做事再不能专心，因为有了死穴。
停笔于此才觉得自己似乎太过矫情肉麻了，若是被同志看到，怕是要落下笑柄。不过也好，这样省得你再说我写信官方。再过几月，等事务了结，我便去莫斯科找你。
另：不要红菜汤和土豆炖牛肉。你就不能换点别的吗？
信件八
与一枝辨不出本来品种的干花
明知我为工作忙得脚不沾地，还托人催我给你写信，什么病。
没有坐下来谈情说爱的空闲，前几日忙里偷闲读了雪莱的诗集，他说，冬天来了，春天就不会远了。正巧窗外腊梅正艳，思索过后，折下一枝一同寄与你。
聊赠一枝春。
-1957
信件九
写下这些词句，没有质问的意思。任何关系中的个体边界都是需要区分的，何况爱意。你知道我指的什么，我的苏维埃，你不该翻我的档案柜的。
虽说并不是什么机密文件，但尚未公开、涉及国情的资料最好还是不要给他人看去。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不是外人，不是，只是不方便。
不谈这个，有些严肃了。给你讲讲最近发生的乐事吧。你习惯每月给我寄来一束向日葵，替我打扫这间四合院的阿姨每次都拿这事调侃我。看着这月从莫斯科寄来的向日葵，我突发奇想就托人从花鸟市场另带了一盆回来，想看看这品种是否有什么不同。只可惜北京这天没什么太阳，这花在院子里蔫蔫的，感觉有点对不起它。
听说苏联那边人人爱猫。又听说，中国的狸花猫在苏联很珍贵。可是苏联的森林猫在我们这里放以往是只有地主能养的名贵种。真是奇怪，是不是只要进口东西就肯定会升值？有同志家的老猫生崽，送了我一只小猫。橘黄色的，刚睁眼，暂时先留在猫妈妈那里了。等下次见面，你抱回莫斯科吧。我记得俄不是一直想养猫么。
你借给我的书已经断断续续读得差不多了，很想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但是在走遍了北京的书店都没找到，奇怪，是因为太多人买然后断货了吗？为了弥补遗憾，买了梭罗的《瓦尔登湖》，做空窗期的消遣。文中大量笔墨都在论述生活的本质意义，间或描写作者在瓦尔登湖畔与世隔绝的生活，那种恬然自得，令人心向往之。
“我看到岁月如何奔驰，挨过冬天，就迎来了春天。”
辰兄，北京的桃花开了。
信件十
鸿雁传情，不是用来给你我吵架的。先把你信中那些无端的愤怒放下，在书信中写这些，浪费纸笔，浪费感情。以前说过私下不谈工作，那就不谈。你我的时间都很宝贵，可别让争吵掩盖了情意。
那只橘黄的小猫，已经被我接到四合院内。它实在是过于活泼了，整天好像有用不完的气力。等你什么时候来北京，趁早把它拎回去。正好让它和俄互相消磨对方过剩的精力。
写到这里，突然觉得无话可说了。为什么？放在以往这是不曾有的，是分享欲的衰减吗？最近家里也隐隐有些不妙的势头，总觉得大家......似乎有点过于急躁了。但是每每看到他们春风般的脸，我就又说不出什么话。
急功近利，不是好事。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但愿这满是阴云的日子早些结束。倒春寒啊，北京在转暖期又陡然降温，似乎是有寒潮从西伯利亚来了。辰兄记得添衣。
-1958
信件十一
会议上，你不愿与我见面。平时准时送抵的向日葵这月也不见踪影。你回信态度冷淡，短短两行就把我劝你的三大页纸打发。苏维埃，你生起气来就像个蛮横无理的小孩。因为我在报纸上反对你和你上司的观点，于是你用这一系列无声的疏远来抗议我，批评我？苏维埃，相处这么久，是你不懂我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还是你执意想和我大吵一架？无可理喻。
文化艺术都讲求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怎么到了人际交往间就只允许你一家独大了？唯物主义的核心就是要求我们辩证地看待一切事物，不论客观实际一昧否定你那位前上司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我深知全盘否定带来的痛苦，三十多年前，家里的一部分孩子在西方威压下承认自己百般不如人，家里的一切文化积淀都是糟粕。这最终无可避免的在年轻人间形成了崇洋的风气，直到现在仍然阴魂不散。这都是未辩证看待事物带来的后果。我吃过这样的苦，所以不希望你也重蹈覆辙。
我说的这些都不是指责，是同志间的劝诫。我就是我，不是你的盲从者，更不是你的附庸。我有我表达自己思想观点的权利，你也有听与不听的权利，但你不能试图用主观情绪来使我闭嘴。
我们是理想道路上并肩而行的旅人，是追逐月亮的、有共同理想的人。我们应当做对方的支持者，而非掌控者。
我在北京静待你的回信，辰兄。
-1959
信件十二
在你拒绝与我见面、拒绝回信的七个月里，我给你写了十七封信，全部石沉大海。十七封信有十一封都是在前三个月写成。频率降低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因为放弃说服。大男子主义让你看起来像一头执拗的牛。你想借这种幼稚的行为来威胁我吗？做梦。五千年，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步一个脚印走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你猜在这段时间里试图控制我的最后都有怎样的结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客套而已，不是让你真把自己看那么高。
苏维埃，醒醒吧。你现在还敢照镜子吗？你眼睛里肮脏的金色真的不会把你吓倒吗？如果列宁同志看到你这幅模样，失望一定溢于言表。
我以前常说自己是个没有什么耐心的人，不是说我静不下心，等不得事，“没有耐心”说的是，我不愿意将时间花在看不到效果的事物身上。效率，这很重要。我家的孩子们现在正饱受饥荒之苦，我却在这里与你进行单方面的、出于个人私情的论战，这是我的失责！我想我应该停止这种无意义的举动了。
我一再的包容退让，是不是给你一种我好欺负得很的错觉？
-1960
信件十三
致苏维埃：
老师，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
过去那段日子里我频繁写信与你，想必是让你不堪其扰了吧。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情况了。
润之说，苏联修正主义只是暂时的，让我相信你，你仍是和我有着共同理想的同志。我便信了。我静静地等待着，从对你进行激烈的声讨到只会沉默着注视你，我花了十个月时间。十个月，可以让南方的水稻收获两季，可以让我对你彻底失望。
你撕毁了343个专家合同，废除了257个科研技术合作项目。你撤回了所有在华专家，让我家里本就困难的国民经济雪上加霜。对于这样的你，让我再喊那一声“老师”，我做不到。那些专家，来的时候是极不情愿的，走的时候也是极不情愿的。我猜他们回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局吧？毕竟他们沾染了“好斗公鸡”的气味，肯定不是你想要的那种棋子。你会给他们安排那些离奇的自杀方式吗？背后几个弹孔的那种。苏维埃，你真是个可恨的家伙。你把我们共同的理想踩进泥里了。
我走过五千年的岁月，牌桌上的对手换了又换。每一次朝代更迭，我的记忆就深上三分，我身上伤痕就多出几道。我认识过很多别的文明。祂们或是与我交好，或是视我为恶，祂们尊敬我，祂们爱慕我，祂们背叛我。祂们之中有人想要杀了我，我将祂们拆吞入腹。我看过太多其他文明的尸骨，我甚至靠着祂们的血肉来滋养过自己。
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国际场上只有利益，但是我还是相信了你，你以为这是为什么。判断失误、私情作祟？我想我们大概没有机会来共同探讨这个问题了。此时失望大于一切已知的情感。苏维埃，你充其量不过是一个过客，一个帮助过我的过客，要想控制我你还不够格。你只是我前行道路上的同伴，少了你也不会对我有什么影响，不过就是孤独一点。而我已经孤独了上千年。修化的你，于我不过是多余。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多余。
随信送抵的包裹里有你的一些旧物和上次你留宿落下的大衣。
多说无益，我们就此别过。
-1961 无信件来往
-1962 无信件来往
-1963 无信件来往
-1964 无
-1965-1970 无
-1971
信件十四
致苏维埃：
见信好。特殊时期不便多言，今日之事，于公于私都应该感谢你，特此著信一封，以表谢意。时七一年十月二十五日。
-1972-1987 无信件来往
-1988
信件十五
致苏维埃：
一别经年，再次提笔写信与你，心情之复杂自不必多言。昨日开会确定要恢复你我正常外交关系后，我在会后专程到了这你我都很熟悉的胡同门口看看。徘徊踌躇半晌，最终还是进了这四合院。
自60年断交以后，我就再未踏足过这里。好在一直有阿姨来定期清扫，使院子不至于破败。令我意外的是，你数量惊人的来信。中苏断联这么多年，信件什么的如果是普通民众根本寄不出去，而你却仗着特权往我这儿写了那么多。是我故意没有告诉你我已搬离的事，你往这地址寄我定是看不见的。信箱经过积年累月的风吹雨打已经布满锈迹，打扫阿姨是个细心的人，把你的那些信件全都拿木盒收了，放在书房。粗略数了一下，除去那些被雨水浸到不成模样的，你在这二十八年里写了共724封信。我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去读它们，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八点过。我用这么一小段的光景就走过了你二十八个春秋。你在最初的那些信件中发了疯似的咒骂我，说我不听话，说我狂妄自大，说我离了你什么都不是。往后，你似乎开始怀疑自己，再然后，你向我妥协。一直到最近的那封，你问我北京的桃花开了没有。我就这么看着你，看你从不可一世到如履薄冰。挺好笑的，这种把一个人漫长过往都浓缩成一盒子旧纸的感觉。
写到这里，抬头看到书桌上的向日葵心里就有几分感慨。别误会，这花是打扫阿姨放的，你给的那一束早几十年就进了垃圾箱。估计是阿姨从前看到我书桌上常有这花，便认为我很喜欢吧。事实上我对向日葵这类色彩过于明艳的花朵并无太多喜爱，相比之下，还是百合更好些。顺带一提，现在给我打扫这间屋子的阿姨已经不是原来那位了，是那位可爱老妇人的女儿。我记得你大概是见过的？就那个走路时常蹦跳、总扎红头绳的女孩儿。三十年啊，对我们来说不过就是一段稍长的日子，对普通人来说却是半辈子。我时常忽略时间的流动，误以为它是停滞的，只有身边不断离去的故人和逐渐被磨淡的情感在提醒我这光阴是切实在走着的。
看你最近几年的信件，你常提到你的眼疾。现在有好些么？有去看过医生吗？你本就瞎了一只眼，若是仅存的这只再留不住，那可就真成盲人了。等下月有了空闲，我去中医馆帮你问问。
保重身体。
信件十六
致苏维埃：
见信好。回信意外到得很快，看来你并没有被我突然的信件吓到。你洋洋洒洒写了四页纸，不是说眼睛看不清写信不便么？怎么还写那么多。你随信寄来的百合花也已收到，你从哪里搞到的？莫斯科的气候也能养活百合？苏维埃，你总是能在意想不到的领域做出出人意料的事。和三十年前一样。
至于你信中的问题，我只想说：旧事勿重提。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老是捏着那几年不放会显得你像个小孩子。更何况，握手不一定要比拥抱亲吻廉价。
突然想起，你还记得我说要送给你的那只猫吗？小猫长大又生了小猫，然后小猫老了。平平淡淡过完了一生，到最后也没能等到他真正的主人。小动物的寿命实在太短，我把它埋在新院子里的腊梅树下了。
你在回信中让我每月写信与你，我想我会尽力去做的。政策正值上升期，很多事务需要我来处理。这写信的时间，也只有像海绵一样一挤再挤了。说来奇怪，明明有更便捷的联系方式，而你我却始终钟情于这来去皆慢的书信。想来大概是一种情怀吧。
文字传情啊。确实要比那些冰凉的工具更有温度些。
上周我去了趟医馆，向医生咨询了一下你眼睛的事，只可惜我和医生都对这莫名的病症毫无头绪。最后只得让他给我开了张明目清肺的单子。以防你不认得那医生龙飞凤舞的笔迹，我重新用纸誊写了一遍。啊，莫斯科有中医馆么？若没有你记得在信里知会我一声，等访苏给你捡了带来。
愿安好。
-1989
信件十七
致苏维埃：
等了两个月，没等到你的来信，倒是等到了俄的。我给祂写了回信，想了想，又给你写一封。是这个月的第三封了，你若不回，我也没辙，只不过还是会继续写下去的。
俄在给我的信里塞了一张你和祂的合照，或者说，祂偷拍的和你的合照。这么多年不见，当年毛茸茸的小孩也长这么大了。倒是你，看上去比我记忆中消瘦了很多，坐在床头的样子很是憔悴。不管怎样，请一定保重身体。俄的字写得真是好看，写在纸背的中文也很不错，笔锋初现。要知道我三十年前最后一次去看你，小家伙还在为写不好字生闷气。大家都长大了啊，俄，还有你和我。
俄在信里向我埋怨你又凶又倔，近几年还愈发沉默，整天阴恻恻的（虽然我怀疑祂有夸张的成分，但是我同意倔这一点）听说你还拦着祂不让祂给我写信？苏维埃，你应该改改你那个控制欲过强的性子了。有空还是出去看看吧，晒晒太阳身体会好很多。不知道为什么，俄的信里对你的身体状况闪烁其词，我总觉得你们似乎在瞒着我什么。最好不要。
关于你的病情，我往后辗转问过很多人，不管是西医中医都对这莫名的病症感到奇怪。也有可能意识体生病本就不该问人来医生......扯偏了。不过我在以前的档案中发现了一些，关于两百多年前的我，呃，我是说清，祂从那会儿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不过比你现在要严重很多。说真的，这份资料让我感到非常不安，我有了一些不太好的猜测。所以苏维埃，不管你那边什么情况，请回信给我。
我在北京等待你的消息。
-1990
一张便签
你还是不愿意见我。我前天熬夜批完两天的文件，为的是能挤出时间随代表团一同来莫斯科。可是你不愿意见我，和三十年一样，而我对此毫无头绪。我明白你混乱的境况，但无论如何我都想见你一面。我凭记忆找到你这里，发现门窗紧闭，窗帘拉得严实，但是屋内隐隐有口琴声传来。我按了两遍门铃也没等到任何人，口琴声也停了。出于一种不甘，我找了纸笔写下这些塞进你门口的信箱。希望我没有打扰到现在的你。顺便，每月的信件我还是会写的。
另：捡好的中药挂在门把手了，按说明熬完记得用滤网滤掉药渣。
信件十八
我无权干涉他国内政，但是我想说，你的现任上司干了件蠢事。总统？亏他想得出来！还是说你有在默许这样荒唐的行为？
从你那边来的消息都显示着一个非常不好的局面，但愿你能一切顺利。
-1991
信件十九
居然已经是春天了。在你不回信的日子里，我无法很好地了解你那边的情况，只能从收音机里知道些零碎的消息。很显然，我家的孩子们已经不像三十年前那样热衷于整日报道你了，现在的他们比起你更喜欢报道美。上司的政策实行得很成功，全国上下一片忙碌，很多时候我无法在关注你家情况这件事上投入过多的时间，可是即便这样，我也能感觉到你现在非常不好。
你的眼睛怎么样了？有好转么？还是又恶化了？最近我抽时间查了很多意识体自身状态相关的书籍，这些资料显示意识体状态和国家社会是否稳定是相挂钩的......你的眼睛，这很糟糕，对你来说。希望这是我担心过余。
愿你安好。
信件二十
苏维埃，回信吧。
信件二十一
空白的信纸，和一张老相片。
相片上的CHN捧着一盏纸糊宫灯，正低头思索着上面的灯谜。
USSR低头看着祂，嘴边带着笑意。灯火暖融。
相片后写有一行已经褪色的字迹：与辰兄摄于1955年元宵。（我和祂的第一张合照！）
二十二
一封未寄出的信件
致苏维埃：
我已经派代表飞往莫斯科。这笔钱是我能拿出的全部了。也许帮不了什么但
（词句戛然而止，笔在此停顿，留下浸透纸背的墨迹。内容随后被写信人用力划去，信纸被划破。）
（潦草至极的字迹）消息已知悉。我也无力再多写些什么，遂就此作罢。时九一年十二月二十六
-2015
二十三
随笔一
今天的临时会议我到得早了些，在门口遇上美。祂没骨头似的靠在门边上，手里把玩着从苏联老兵那低价收购来的卫国勋章。我径直走过，却被这神经病拽住袖子。下次开会绝对不穿广袖了。
祂问我，WWII的转折点是什么。我猜到祂又是要挖苦那个人了，于是便不作理睬。
美笑起来，自顾自说：“你想说‘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是吧？你是对的。不过很遗憾，这个答案就要变成‘诺曼底登陆’了......我打算把它写进新版的历史教材里。其实不这样做也没关系，毕竟现在蓝营里的小孩都这么认为。啊，你家那些可爱的小兔子们，是不是也有一部分这么想？”
我看着祂，说祂像个疯子。祂向我道谢，说很高兴得到这样的评价。
这个蠢货。祂迟早会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的。苏维埃要是知道自己这个WWII最大功臣已经被抹黑成这个鬼样，一定会把祂挂在最大最漂亮的路灯上的。
-2019
二十四
随笔二
现在是凌晨一点半，我在莫斯科。其实不知道要写些什么，说是平时的日记也不像，那便算作是一封写给你的，却寄不出的信吧。
昨天是十二月二十六，你离开已经整整二十八个春秋了。你的好儿子，俄，不知怎的就养成了个坏习惯，每到这几天总要喝得烂醉，然后耍酒疯。前些年是打电话骚扰白俄，最近几年倒是改成在微信上对我进行狂轰滥炸了。为了安慰你可爱的继承人，我从前年开始就习惯在年底请长假，然后在莫斯科呆上几天。
今年也是一样，我用地毯下的钥匙打开门，就看到俄四仰八叉倚在墙边上。手边是你以前买给祂的套娃，怀里抱着的伏特加是你以前常喝的那牌子。我大概记得这牌子是停产了的，应该是祂从老仓库翻出来的吧。俄这家伙总是这样，说是以后再也不碰你的东西，结果近几年倒是去老仓库去得愈发频繁。我把祂拉到卫生间，看祂抱着马桶痛骂你，然后给祂擦脸，灌醒酒茶。你们父子俩在这方面是真的很像，平时倔得要命，只有酒精上头了才会显出点忧郁的气质来。俄在我面前，真正是个要人关照的孩子啊。等把祂拖到床上，就已经是半夜了。睡意全无，于是披衣坐到书桌前，写这些有的没的。莫斯科又下雪了。
家里的女孩们兴趣爱好是越来越让我捉摸不透，最近老是逮着我和你那点往事不放，问我喜不喜欢你。我每次只能匆忙搪塞过去，意识体之间关系那么复杂，哪是轻飘飘一个喜欢能概括的。于你，我想最贴切的大概是欣赏吧。因为欣赏所以不自知想要靠近，因为靠得近自然就多了些旖旎的心思。此间种种，不过是我对你的一种信任。虽然后面只余下怀念和失望。
六十年那会儿，我写完最后一封信，内心其实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情在的。“可以离开别人，回到自己的舒适圈了”，我这样想着，从邮局回来就开始准备搬离四合院。我花了半天时间清扫你在屋内的痕迹，又花三年时间习惯你的离去。珍宝岛事件过后，我不再经常想起你。可到了十年动乱那最疯狂的时期，关于你的二两记忆又无可奈何地死灰复燃。十年动乱啊，简直像一场噩梦。我不愿去看外面的一片混乱，就把自己整日关在屋子里——反正那会儿上头也不怎么需要我。家里乱糟糟的情况反映在我身上就是难忍的头痛。我常常为此整夜都无法入睡。于是就在书房里坐上一宿，练字，读书。孤独之感往往在那些时候就要决堤，于是就格外怀念与你一同探讨未来，互诉衷肠的日子。
不过我一点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与其让我做你这混账的附属国，还不如一个人呢。更何况现在我已经没什么需要别人帮忙的了，把主动权让给别人一向是愚蠢的选择。美以后少给我惹点幺蛾子，东南方向那个逆子多听些我的话，那就算千恩万谢。说起美这个蠢货就觉得气，有时候真想啐他两口。开玩笑，大国风范还是要的。
苏维埃，其实我和我家孩子都挺怀念你的。不过想你是真的，不希望你回来爷是真的。虽然我猜你也不想回来，这地儿破事太多了。如果说以前两级格局是你和美两个疯子在内卷，那现在就是一群疯子在比烂顺便互骂。天天都是魔幻现实。所以别回来了，不仅俄不会让你进门，我还要花功夫把你摁回去。
好像没什么可写的了？俄又在说梦话了，我得去录下来等明早放给祂听。
2019.12.27
后记
相逢的意义不在于维持多久，而在于彼此照亮。我会带着星火走下去，万水千山过后，有理想乡。
书信集 《长青》
CHN
____________________
一封被遗忘在箱底的信件
达瓦里氏亲启，
我的小布尔什维克，现在是1991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的凌晨，我坐在壁炉边上口述下这些文字，由我的继承人代写并替我转交给你。
我很抱歉在过去两年里没有给你任何一封回信，不是不想，是做不到。我的朋友，我曾向你说过，我的眼睛在这些日子里情况已经变得非常糟糕。事实上，我从两年前开始就已经完全失明。睁眼便是一片血红，我看到无数掩埋在破碎血肉里的灵魂正向我发出悲鸣。就在昨天，我第一百二十六次尝试写信给你，但是失败了。我尽力地摸索，力气却微弱到连钢笔帽都取不下来。我的手指剧烈地颤抖，溃烂的指尖皮肤叫嚣着让我停下。为此，我摔坏了今年的第三支钢笔，很显然这是一种浪费，但愿我处在饥饿中的人民能原谅我。达瓦里氏，我相信你是能理解我的固执的。我可怜的自尊心让我拒绝向人请求代笔！不让我的继承人给你写信也是这个原因，我不能向你暴露出如此无能颓废的一面。但现在我妥协了。不服软的硬气应该留在斯大林格勒，而不是在写给爱人的信里。
你会觉得反感吗？这样的称呼，是我在自我满足。如果让你感受到不适，我很抱歉。我们已经三十一年没见过了，真想看看你现在的模样。长发还留着吗？唔，我是说，如果可以的话，请一直留着吧。你长发的样子很好看，像神话里的精灵。Изящный.
三十一年，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几年前我尚且能自如行动的时候，我用军舰向美国公司换了可乐。很可笑对吧？但我没有办法。我的人民想要，我就要去做。
我带着伏特加走在街上——不是我嗜酒如命，是因为大量的酒精可以缓解眼睛的疼痛。我看到一个小孩正在门槛上给麻雀去毛，他说那是他的晚餐。他们家中的食物已经告罄，就在今早，他把最后一块土豆让给了年幼的妹妹。商店里没有任何食物，这对工人来说是致命的。一些人提前囤积了物资，站在大街上向人们吆喝着，用一袋面粉去换妇女们的嫁妆。货币对他们来说是没有用的，他们需要黄金。我告诉小孩，野生动物身上可能会有细菌。我给了他一百卢布和半瓶伏特加，这是我身上仅有的了。前些年我尚且愿意去各地商店考察情况，现在不去了。空空的货架像在指责我无能。
往后一直到失明，我都没再出过门。房间的窗帘总是拉上的，阳光会刺痛我的眼睛。你那次来找我，我其实是知道的。只是我连翻身下床都做不到，又有什么脸面去给你开门呢。我就这样坐在黑暗里，整日蜷缩在床上，听俄把你写的信念给我听。
有时候，我会把你信的内容录下来，然后反复听。中国人说，见字如晤。我没有眼睛了，所以我用耳朵。我每天都听收音机，幸运的是，我们关系缓和后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电台愿意报道你家的事了。听上去你过得很好，我很高兴能知道自己曾经的学生过得如此充满希望，我想列宁先生也会这样觉得。
前些年，我读了很多解读你过去的书籍。你的经历确实比我想得更要漫长，更要波澜壮阔。我的意思是说，也许当初我确实应该听你的建议。历史证明你是正确的，而我已经没有机会来改正我的错误，很显然，我的消散已经是个必然了。我亲爱的达瓦里氏！我请求你，我请求你不要忘记我。也许，我是说也许，你会在未来遇见新的红色伙伴，红色美利坚，红色法兰西......随便谁都好，我和祂们总是不一样的。我不知道西方在之后会给我泼什么脏水，我也已经不在意了。我只想你能记得你眼前这个最真实的苏维埃。不要忘记我，拜托了。
好像快要日出了，而我现在很困。我的小布尔什维克啊，我遥远的、不曾回头的爱人，莫斯科下雪了，就在刚才，我听见雪落下的声音。
fin.
—居家期间，百无聊赖之际在书房偶然寻得书信若干，收信人皆为祂。想必是东欧剧变后与其他物件一同从莫斯科送抵此处的。数量不多，大部分都已陈旧到泛黄。尽数读过一遍后，心下一片默然。思前想后，仍决定将这二十余封信件外加几页随笔装订成集，以纪念我和祂那段惺惺相惜的岁月。
——2020.3
-1955
信件一
苏维埃同志亲启：
同志，展信佳。上次北京一别，已是半年有余。你在夏日炎炎的日子把私人地址留给我，嘱我写信与你，没想到真待提笔之时，已是寒冬。现正值一五计划进行中，事务冗杂而空暇甚少，还望同志见谅。
于书桌前静坐半晌，几欲落笔却全然不知该说什么为好，最后只能写下这满篇废话，见笑了。家里的孩子们说，是十月革命一声炮响为我们送来了马克思主义。对此我深感认同，若是没有阿芙乐尔号震天动地的那一声，我很难想象现在的中国会是什么样貌。
前些年风雨飘摇的日子里，时常怀疑自己选择是否正确。直到几年前立于天安门前，润之掷地有声的话语听在耳朵里，抬头看见满眼繁盛的红，那一刻才算是真切意识到苦难已经终了。笼罩在这片大陆上的阴霾终于散去，同志，幸甚有你相助。
你上次托人从莫斯科带来的向日葵在经过一些时日的折腾后已有些无精打采，我往水里加了糖，祈祷它能开得再久些。可惜天不遂人愿，它还是在一周后彻底凋零了。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因无法在书桌上看到那抹亮色而失落。
在此停笔，顿觉言辞已尽。愿我们共同的理想能早日实现，同志。
信件二
亲爱的苏维埃同志：
展信佳。在上封信寄出后很快便收到你的回信，实属意料之外。随信送抵的向日葵也已一并收到，同志有心了。现每每抬头看见书桌上灿烂的花朵，心中压力都会释然几分。你在回信中批评我的词句太过官方，那我往后便不再在信中谈工作琐事，聊些日常点滴，兴许也是不错的选择。
正值深冬，莫斯科想必已经是一片冰天雪地的景象，同志还可要注意添衣。今天是大年初一，这是用我们传统的纪年法来计算的，新一年的第一天。昨日和润之他们守岁，拼酒吃菜直到凌晨，现在仍觉思绪混乱。很奇怪，明明伏特加和二锅头同属烈酒，我却始终喝不下前者，之前在莫斯科被你们那酒灌得不省人事，实在丢人。年夜饭吃到了许久未尝过的清蒸鱼，往后两天都得捡剩菜吃了，心情郁结。
前些日子，一位擅长中国画的同志前来北京拜访，我借此机会向他讨教，学得了一些水墨画的皮毛。兴冲冲找来纸墨，落笔只余尴尬。整幅《公鸡报晓图》竟只有那只小鸡能看得过去，其余皆是四不像。纠结许久，仍决定将这失败的尝试一并送与你，分享苦学片刻得来的成果，同志可不要嫌弃啊。
另随摔炮一盒。昨日与小朋友玩剩的小物件，倒方便你带去讨好一下俄。多大的人了，和小孩子计较些什么？还在信里吐苦水，有些时候还是不要对小孩太过严肃为好。啊，鞭炮危险，务必嘱咐他小心玩耍。
提笔伏案之时，偶然抬头望向窗外，惊觉梅枝上竟有喜鹊停留。身边的女同志欣喜地认为这是吉兆，作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我自是不太信这些东西的，于是一笑而过。
同志，再过几日便是立春，冬天就要过去了。
信件三
致辰兄：
见信好。上次见面你说私下不必称你为老师，那我便随意了。在你的帮助下，一五计划正顺利进行中。上周飞抵北京的最后一批援华专家也已全部安置完毕，两边人员相处融洽。唯一令人烦忧的便是语言问题，你上次来信向我埋怨中文太过拗口，今天该轮到我向你倒苦水了。我家孩子一直向我哭诉俄语弹舌实在强人所难，看他们对着镜子卷着舌头苦练的模样我实在是哭笑不得。幸亏意识体之间不存在所谓语言障碍，不然辰兄与我可要用英语交流了。想必你也不屑于用那小布尔乔亚式的语言吧？哈哈，玩笑而已。
前几日随中央一同去了长春考察，大家对于工业建设热情高涨，整个工厂一片热闹景象。一想到未来这片大地将彻底改头换面，心中就满是欣喜，恨不能直接将时间拨到这华夏重焕生机之日。
说到这里便又忍不住想感谢你，我的老师。理想如月，奔赴我们所向往的那片天地需要那样多的精力，劳神费心。我借月光艰难航行，你是替我引路的北极星......太矫情了。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坐在西湖的游船上。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确是不可多得的美景。辰兄近期可有访华的计划？待到那时，我定要与你一同赏这江南好风光才是。
信件四
犯了懒，这格式我干脆便省了。
辰兄安好。你在回信中问我“辰兄”是什么意思，这问题可让我纠结好一阵子。倒不是为如何解释犯难，只是不知该怎样说，才能把其间深意表达到位。表意文字的难处这般就体现得淋漓尽致，实在是太难解释了。中国人从性子里就有股别扭劲，体现到文字里更是，许多词句都处在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尴尬境地......扯偏了。我这废话是越来越多了。
古书上，我们以“北辰”代指北极星，“辰”便有着星星的意思。至于“辰兄”，字面意思就是“北极星兄长”，不过这样说也太朴素了一些。啊，请别误会，我们自古便有与同辈称兄道弟的习惯，算得上是一种敬称吧。论地理位置，辰兄生在我北方，与我隔江相望；论精神世界，你是为我引路的星星；论年龄辈分，抛却我那承自前人的五千年记忆不谈，你确实值得我称一声“兄”。感觉还是没有表达出想要的意思，真是麻烦啊。我已尽力，若是看不懂，你就把它当做我在喊你大哥吧。老大哥，好像确实要比那文绉绉的易懂些。
今天是清明节，是中国人祭奠已逝之人的日子，我正在前往烈士陵园的路上。火车颠簸，我在匆忙中骤然想起每月与你两封信的承诺，得空时，披衣提笔，已然是漆黑深夜。车厢内仅我一人，顶灯忽明忽暗，看样子该换新了。窗外，夜色像河流，不住往我身后奔去，幢幢树影也被这墨色裹挟，一同往后逃去了
（一团墨迹）
呃，写到上述文段时困极，竟不小心睡过去一次，压折了信纸，钢笔尖也在纸上戳了个墨窟窿。经抢救后无效，不过也不打算重写就是了，我其实在这些繁琐小事方面挺懒。
突然发觉，近日给辰兄的信件似乎越来越随意了，相比寄第一封信时候的忐忑，现在倒有一种娱乐身心的味道在里面。废话也多了起来，兴许是因为一种分享欲的增长吧。你可不要嫌我啰嗦。
下个月有七天的假期，已经向上头递了去莫斯科的申请，我的意思是，非工作性质的那种。上次去的匆忙，许多景色都是走马观花草草看过一遍。辰兄这次可要好好带我看看你那里的景致。
信件五
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写了。果然我的性子还是有些急了，总是憋不住事。不过还好是书信的形式。很奇怪，用文字表达总给我一种被剥光了扔到大街上的感觉，因为太过坦然，反而弱化了几分羞耻感下去。好吧，该进入正题了，我废话真是多。
上次莫斯科一行，盛情难却之下我得以在辰兄住处借宿几日。你总是起得比我早，每每我醒之时已是满屋都寻不见你影子。你说书房我可以随意使用，我便向你借了书来看，也正因如此我才发现你有往书页里放笔记的习惯，有时是一页草纸，或者一些阅读随笔。总之，我是说。呃，我看到了那本《普希金诗选》里的东西。夹在《致凯恩》那一页里，页码大概是126。这东西，是你宿醉后写的吗？言辞实在是......热烈至极啊。
以防你不记得了，特在此罗列其一：
“我在莫斯科遥望北京的祂，无数次描摹那美丽的一瞬“
“当大雪将我的心冰封，这瞬间也就此做了永恒”
......太肉麻了。光是让我誊写一遍都觉得牙酸。难以想象，这样饱含深情的话能从你这样的木头手里写出来。怎么说，惊诧之余倒是觉得大哥你真真是有几分可爱在里头的。这木马开花的奇事，算是被我给遇到了。
你借给我的书就先扣在北京了，想要回来的话，拿回信来赎吧。
另：回信中若是不把你心里那点事坦白，我可是不会认的。
信件六
这回信到的真是快，辰兄怕不是给这信拍了急上加急的封条吧？也许你应该往上面粘几根鸡毛，哈哈。
今天是七夕节啊，也不知道牛郎织女有没有在鹊桥上会着面。我猜你看到这里一定会说我，是是是，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不该想这些有的没的。
读到这里，你大概是觉得我在顾左右而言他吧。对于你在回信中的问题，我用一整夜来思考该以什么样的措辞做回复，倒是颇有些“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意味在里面。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1949年十二月，在莫斯科。你站在白桦林里，身披流霞。你在《致凯恩》里写见我如见月，我又何尝不是在那天见到了我的烈阳。
山伯第一次见英台就觉得从此不敢看观音，我想那时的我大概也是这般心情吧。
-1956
信件七
半年后再次拿笔往这熟悉的地址投递心事，实在是感触良多。习惯了前些日子两人同住的生活，你一走，倒是万分不习惯。我还保持着早晨为你倒一杯热水的习惯，只是在我反应过来后这水往往就入了水池。我收起了你的牙刷和毛巾，等什么时候你从莫斯科回来，再给你换新。这算是一次脱敏过程吗？
莫斯科应当是下过雪了，北京还没有，只是这寒冷却真切到让人忍不住埋怨。与我相熟的一位女同志昨日结婚，我因一些琐事没能前去现场，她竟给我送来一锅她丈人亲手煲的鸡汤。我往鸡汤加了白果，就是去年十月份你我一同在银杏园里拾的那些。加水之后放在灶上温着，满屋飘香。我就在这诱人的味道里给你写信。寒风从窗缝里溜进来，我只能裹紧怀里的热水袋。回想起去年冬天我们在炕上一同睡到日上三竿的日子，思念突然就这样翻涌起来。
之前头发有些长了，你死活不让剪，我也就由着它长。现在已经及肩，处在一种倒长不短的尴尬期。等日后长了你也不怕夜里压着我头发。私以为幸福，不过是眼中景，碗中餐，身边人。现在少了最重要的那一件，心情不免失落，只好寄信与你，聊以慰藉。去年你我一同在西湖游览，看水光潋滟，你盛赞江南好风光，我望向你，眼前之景便开始褪色，身心都栽进你鎏了金般的眼瞳里。
你总说我对感情太过木讷，对你的热情无动于衷。其实不是不懂，只是慌张。中国人没有轻易将感情诉诸言表的习惯，相比炽烈如火的激情，我们更喜欢流水一样的脉脉温情。我见了白桦会想起你，见了红旗也会想起你。屋内每一处都印有你的痕迹，我做事再不能专心，因为有了死穴。
停笔于此才觉得自己似乎太过矫情肉麻了，若是被同志看到，怕是要落下笑柄。不过也好，这样省得你再说我写信官方。再过几月，等事务了结，我便去莫斯科找你。
另：不要红菜汤和土豆炖牛肉。你就不能换点别的吗？
信件八
与一枝辨不出本来品种的干花
明知我为工作忙得脚不沾地，还托人催我给你写信，什么病。
没有坐下来谈情说爱的空闲，前几日忙里偷闲读了雪莱的诗集，他说，冬天来了，春天就不会远了。正巧窗外腊梅正艳，思索过后，折下一枝一同寄与你。
聊赠一枝春。
-1957
信件九
写下这些词句，没有质问的意思。任何关系中的个体边界都是需要区分的，何况爱意。你知道我指的什么，我的苏维埃，你不该翻我的档案柜的。
虽说并不是什么机密文件，但尚未公开、涉及国情的资料最好还是不要给他人看去。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不是外人，不是，只是不方便。
不谈这个，有些严肃了。给你讲讲最近发生的乐事吧。你习惯每月给我寄来一束向日葵，替我打扫这间四合院的阿姨每次都拿这事调侃我。看着这月从莫斯科寄来的向日葵，我突发奇想就托人从花鸟市场另带了一盆回来，想看看这品种是否有什么不同。只可惜北京这天没什么太阳，这花在院子里蔫蔫的，感觉有点对不起它。
听说苏联那边人人爱猫。又听说，中国的狸花猫在苏联很珍贵。可是苏联的森林猫在我们这里放以往是只有地主能养的名贵种。真是奇怪，是不是只要进口东西就肯定会升值？有同志家的老猫生崽，送了我一只小猫。橘黄色的，刚睁眼，暂时先留在猫妈妈那里了。等下次见面，你抱回莫斯科吧。我记得俄不是一直想养猫么。
你借给我的书已经断断续续读得差不多了，很想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但是在走遍了北京的书店都没找到，奇怪，是因为太多人买然后断货了吗？为了弥补遗憾，买了梭罗的《瓦尔登湖》，做空窗期的消遣。文中大量笔墨都在论述生活的本质意义，间或描写作者在瓦尔登湖畔与世隔绝的生活，那种恬然自得，令人心向往之。
“我看到岁月如何奔驰，挨过冬天，就迎来了春天。”
辰兄，北京的桃花开了。
信件十
鸿雁传情，不是用来给你我吵架的。先把你信中那些无端的愤怒放下，在书信中写这些，浪费纸笔，浪费感情。以前说过私下不谈工作，那就不谈。你我的时间都很宝贵，可别让争吵掩盖了情意。
那只橘黄的小猫，已经被我接到四合院内。它实在是过于活泼了，整天好像有用不完的气力。等你什么时候来北京，趁早把它拎回去。正好让它和俄互相消磨对方过剩的精力。
写到这里，突然觉得无话可说了。为什么？放在以往这是不曾有的，是分享欲的衰减吗？最近家里也隐隐有些不妙的势头，总觉得大家......似乎有点过于急躁了。但是每每看到他们春风般的脸，我就又说不出什么话。
急功近利，不是好事。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但愿这满是阴云的日子早些结束。倒春寒啊，北京在转暖期又陡然降温，似乎是有寒潮从西伯利亚来了。辰兄记得添衣。
-1958
信件十一
会议上，你不愿与我见面。平时准时送抵的向日葵这月也不见踪影。你回信态度冷淡，短短两行就把我劝你的三大页纸打发。苏维埃，你生起气来就像个蛮横无理的小孩。因为我在报纸上反对你和你上司的观点，于是你用这一系列无声的疏远来抗议我，批评我？苏维埃，相处这么久，是你不懂我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还是你执意想和我大吵一架？无可理喻。
文化艺术都讲求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怎么到了人际交往间就只允许你一家独大了？唯物主义的核心就是要求我们辩证地看待一切事物，不论客观实际一昧否定你那位前上司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我深知全盘否定带来的痛苦，三十多年前，家里的一部分孩子在西方威压下承认自己百般不如人，家里的一切文化积淀都是糟粕。这最终无可避免的在年轻人间形成了崇洋的风气，直到现在仍然阴魂不散。这都是未辩证看待事物带来的后果。我吃过这样的苦，所以不希望你也重蹈覆辙。
我说的这些都不是指责，是同志间的劝诫。我就是我，不是你的盲从者，更不是你的附庸。我有我表达自己思想观点的权利，你也有听与不听的权利，但你不能试图用主观情绪来使我闭嘴。
我们是理想道路上并肩而行的旅人，是追逐月亮的、有共同理想的人。我们应当做对方的支持者，而非掌控者。
我在北京静待你的回信，辰兄。
-1959
信件十二
在你拒绝与我见面、拒绝回信的七个月里，我给你写了十七封信，全部石沉大海。十七封信有十一封都是在前三个月写成。频率降低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因为放弃说服。大男子主义让你看起来像一头执拗的牛。你想借这种幼稚的行为来威胁我吗？做梦。五千年，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步一个脚印走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你猜在这段时间里试图控制我的最后都有怎样的结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客套而已，不是让你真把自己看那么高。
苏维埃，醒醒吧。你现在还敢照镜子吗？你眼睛里肮脏的金色真的不会把你吓倒吗？如果列宁同志看到你这幅模样，失望一定溢于言表。
我以前常说自己是个没有什么耐心的人，不是说我静不下心，等不得事，“没有耐心”说的是，我不愿意将时间花在看不到效果的事物身上。效率，这很重要。我家的孩子们现在正饱受饥荒之苦，我却在这里与你进行单方面的、出于个人私情的论战，这是我的失责！我想我应该停止这种无意义的举动了。
我一再的包容退让，是不是给你一种我好欺负得很的错觉？
-1960
信件十三
致苏维埃：
老师，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
过去那段日子里我频繁写信与你，想必是让你不堪其扰了吧。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情况了。
润之说，苏联修正主义只是暂时的，让我相信你，你仍是和我有着共同理想的同志。我便信了。我静静地等待着，从对你进行激烈的声讨到只会沉默着注视你，我花了十个月时间。十个月，可以让南方的水稻收获两季，可以让我对你彻底失望。
你撕毁了343个专家合同，废除了257个科研技术合作项目。你撤回了所有在华专家，让我家里本就困难的国民经济雪上加霜。对于这样的你，让我再喊那一声“老师”，我做不到。那些专家，来的时候是极不情愿的，走的时候也是极不情愿的。我猜他们回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局吧？毕竟他们沾染了“好斗公鸡”的气味，肯定不是你想要的那种棋子。你会给他们安排那些离奇的自杀方式吗？背后几个弹孔的那种。苏维埃，你真是个可恨的家伙。你把我们共同的理想踩进泥里了。
我走过五千年的岁月，牌桌上的对手换了又换。每一次朝代更迭，我的记忆就深上三分，我身上伤痕就多出几道。我认识过很多别的文明。祂们或是与我交好，或是视我为恶，祂们尊敬我，祂们爱慕我，祂们背叛我。祂们之中有人想要杀了我，我将祂们拆吞入腹。我看过太多其他文明的尸骨，我甚至靠着祂们的血肉来滋养过自己。
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国际场上只有利益，但是我还是相信了你，你以为这是为什么。判断失误、私情作祟？我想我们大概没有机会来共同探讨这个问题了。此时失望大于一切已知的情感。苏维埃，你充其量不过是一个过客，一个帮助过我的过客，要想控制我你还不够格。你只是我前行道路上的同伴，少了你也不会对我有什么影响，不过就是孤独一点。而我已经孤独了上千年。修化的你，于我不过是多余。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多余。
随信送抵的包裹里有你的一些旧物和上次你留宿落下的大衣。
多说无益，我们就此别过。
-1961 无信件来往
-1962 无信件来往
-1963 无信件来往
-1964 无
-1965-1970 无
-1971
信件十四
致苏维埃：
见信好。特殊时期不便多言，今日之事，于公于私都应该感谢你，特此著信一封，以表谢意。时七一年十月二十五日。
-1972-1987 无信件来往
-1988
信件十五
致苏维埃：
一别经年，再次提笔写信与你，心情之复杂自不必多言。昨日开会确定要恢复你我正常外交关系后，我在会后专程到了这你我都很熟悉的胡同门口看看。徘徊踌躇半晌，最终还是进了这四合院。
自60年断交以后，我就再未踏足过这里。好在一直有阿姨来定期清扫，使院子不至于破败。令我意外的是，你数量惊人的来信。中苏断联这么多年，信件什么的如果是普通民众根本寄不出去，而你却仗着特权往我这儿写了那么多。是我故意没有告诉你我已搬离的事，你往这地址寄我定是看不见的。信箱经过积年累月的风吹雨打已经布满锈迹，打扫阿姨是个细心的人，把你的那些信件全都拿木盒收了，放在书房。粗略数了一下，除去那些被雨水浸到不成模样的，你在这二十八年里写了共724封信。我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去读它们，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八点过。我用这么一小段的光景就走过了你二十八个春秋。你在最初的那些信件中发了疯似的咒骂我，说我不听话，说我狂妄自大，说我离了你什么都不是。往后，你似乎开始怀疑自己，再然后，你向我妥协。一直到最近的那封，你问我北京的桃花开了没有。我就这么看着你，看你从不可一世到如履薄冰。挺好笑的，这种把一个人漫长过往都浓缩成一盒子旧纸的感觉。
写到这里，抬头看到书桌上的向日葵心里就有几分感慨。别误会，这花是打扫阿姨放的，你给的那一束早几十年就进了垃圾箱。估计是阿姨从前看到我书桌上常有这花，便认为我很喜欢吧。事实上我对向日葵这类色彩过于明艳的花朵并无太多喜爱，相比之下，还是百合更好些。顺带一提，现在给我打扫这间屋子的阿姨已经不是原来那位了，是那位可爱老妇人的女儿。我记得你大概是见过的？就那个走路时常蹦跳、总扎红头绳的女孩儿。三十年啊，对我们来说不过就是一段稍长的日子，对普通人来说却是半辈子。我时常忽略时间的流动，误以为它是停滞的，只有身边不断离去的故人和逐渐被磨淡的情感在提醒我这光阴是切实在走着的。
看你最近几年的信件，你常提到你的眼疾。现在有好些么？有去看过医生吗？你本就瞎了一只眼，若是仅存的这只再留不住，那可就真成盲人了。等下月有了空闲，我去中医馆帮你问问。
保重身体。
信件十六
致苏维埃：
见信好。回信意外到得很快，看来你并没有被我突然的信件吓到。你洋洋洒洒写了四页纸，不是说眼睛看不清写信不便么？怎么还写那么多。你随信寄来的百合花也已收到，你从哪里搞到的？莫斯科的气候也能养活百合？苏维埃，你总是能在意想不到的领域做出出人意料的事。和三十年前一样。
至于你信中的问题，我只想说：旧事勿重提。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老是捏着那几年不放会显得你像个小孩子。更何况，握手不一定要比拥抱亲吻廉价。
突然想起，你还记得我说要送给你的那只猫吗？小猫长大又生了小猫，然后小猫老了。平平淡淡过完了一生，到最后也没能等到他真正的主人。小动物的寿命实在太短，我把它埋在新院子里的腊梅树下了。
你在回信中让我每月写信与你，我想我会尽力去做的。政策正值上升期，很多事务需要我来处理。这写信的时间，也只有像海绵一样一挤再挤了。说来奇怪，明明有更便捷的联系方式，而你我却始终钟情于这来去皆慢的书信。想来大概是一种情怀吧。
文字传情啊。确实要比那些冰凉的工具更有温度些。
上周我去了趟医馆，向医生咨询了一下你眼睛的事，只可惜我和医生都对这莫名的病症毫无头绪。最后只得让他给我开了张明目清肺的单子。以防你不认得那医生龙飞凤舞的笔迹，我重新用纸誊写了一遍。啊，莫斯科有中医馆么？若没有你记得在信里知会我一声，等访苏给你捡了带来。
愿安好。
-1989
信件十七
致苏维埃：
等了两个月，没等到你的来信，倒是等到了俄的。我给祂写了回信，想了想，又给你写一封。是这个月的第三封了，你若不回，我也没辙，只不过还是会继续写下去的。
俄在给我的信里塞了一张你和祂的合照，或者说，祂偷拍的和你的合照。这么多年不见，当年毛茸茸的小孩也长这么大了。倒是你，看上去比我记忆中消瘦了很多，坐在床头的样子很是憔悴。不管怎样，请一定保重身体。俄的字写得真是好看，写在纸背的中文也很不错，笔锋初现。要知道我三十年前最后一次去看你，小家伙还在为写不好字生闷气。大家都长大了啊，俄，还有你和我。
俄在信里向我埋怨你又凶又倔，近几年还愈发沉默，整天阴恻恻的（虽然我怀疑祂有夸张的成分，但是我同意倔这一点）听说你还拦着祂不让祂给我写信？苏维埃，你应该改改你那个控制欲过强的性子了。有空还是出去看看吧，晒晒太阳身体会好很多。不知道为什么，俄的信里对你的身体状况闪烁其词，我总觉得你们似乎在瞒着我什么。最好不要。
关于你的病情，我往后辗转问过很多人，不管是西医中医都对这莫名的病症感到奇怪。也有可能意识体生病本就不该问人来医生......扯偏了。不过我在以前的档案中发现了一些，关于两百多年前的我，呃，我是说清，祂从那会儿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不过比你现在要严重很多。说真的，这份资料让我感到非常不安，我有了一些不太好的猜测。所以苏维埃，不管你那边什么情况，请回信给我。
我在北京等待你的消息。
-1990
一张便签
你还是不愿意见我。我前天熬夜批完两天的文件，为的是能挤出时间随代表团一同来莫斯科。可是你不愿意见我，和三十年一样，而我对此毫无头绪。我明白你混乱的境况，但无论如何我都想见你一面。我凭记忆找到你这里，发现门窗紧闭，窗帘拉得严实，但是屋内隐隐有口琴声传来。我按了两遍门铃也没等到任何人，口琴声也停了。出于一种不甘，我找了纸笔写下这些塞进你门口的信箱。希望我没有打扰到现在的你。顺便，每月的信件我还是会写的。
另：捡好的中药挂在门把手了，按说明熬完记得用滤网滤掉药渣。
信件十八
我无权干涉他国内政，但是我想说，你的现任上司干了件蠢事。总统？亏他想得出来！还是说你有在默许这样荒唐的行为？
从你那边来的消息都显示着一个非常不好的局面，但愿你能一切顺利。
-1991
信件十九
居然已经是春天了。在你不回信的日子里，我无法很好地了解你那边的情况，只能从收音机里知道些零碎的消息。很显然，我家的孩子们已经不像三十年前那样热衷于整日报道你了，现在的他们比起你更喜欢报道美。上司的政策实行得很成功，全国上下一片忙碌，很多时候我无法在关注你家情况这件事上投入过多的时间，可是即便这样，我也能感觉到你现在非常不好。
你的眼睛怎么样了？有好转么？还是又恶化了？最近我抽时间查了很多意识体自身状态相关的书籍，这些资料显示意识体状态和国家社会是否稳定是相挂钩的......你的眼睛，这很糟糕，对你来说。希望这是我担心过余。
愿你安好。
信件二十
苏维埃，回信吧。
信件二十一
空白的信纸，和一张老相片。
相片上的CHN捧着一盏纸糊宫灯，正低头思索着上面的灯谜。
USSR低头看着祂，嘴边带着笑意。灯火暖融。
相片后写有一行已经褪色的字迹：与辰兄摄于1955年元宵。（我和祂的第一张合照！）
二十二
一封未寄出的信件
致苏维埃：
我已经派代表飞往莫斯科。这笔钱是我能拿出的全部了。也许帮不了什么但
（词句戛然而止，笔在此停顿，留下浸透纸背的墨迹。内容随后被写信人用力划去，信纸被划破。）
（潦草至极的字迹）消息已知悉。我也无力再多写些什么，遂就此作罢。时九一年十二月二十六
-2015
二十三
随笔一
今天的临时会议我到得早了些，在门口遇上美。祂没骨头似的靠在门边上，手里把玩着从苏联老兵那低价收购来的卫国勋章。我径直走过，却被这神经病拽住袖子。下次开会绝对不穿广袖了。
祂问我，WWII的转折点是什么。我猜到祂又是要挖苦那个人了，于是便不作理睬。
美笑起来，自顾自说：“你想说‘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是吧？你是对的。不过很遗憾，这个答案就要变成‘诺曼底登陆’了......我打算把它写进新版的历史教材里。其实不这样做也没关系，毕竟现在蓝营里的小孩都这么认为。啊，你家那些可爱的小兔子们，是不是也有一部分这么想？”
我看着祂，说祂像个疯子。祂向我道谢，说很高兴得到这样的评价。
这个蠢货。祂迟早会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的。苏维埃要是知道自己这个WWII最大功臣已经被抹黑成这个鬼样，一定会把祂挂在最大最漂亮的路灯上的。
-2019
二十四
随笔二
现在是凌晨一点半，我在莫斯科。其实不知道要写些什么，说是平时的日记也不像，那便算作是一封写给你的，却寄不出的信吧。
昨天是十二月二十六，你离开已经整整二十八个春秋了。你的好儿子，俄，不知怎的就养成了个坏习惯，每到这几天总要喝得烂醉，然后耍酒疯。前些年是打电话骚扰白俄，最近几年倒是改成在微信上对我进行狂轰滥炸了。为了安慰你可爱的继承人，我从前年开始就习惯在年底请长假，然后在莫斯科呆上几天。
今年也是一样，我用地毯下的钥匙打开门，就看到俄四仰八叉倚在墙边上。手边是你以前买给祂的套娃，怀里抱着的伏特加是你以前常喝的那牌子。我大概记得这牌子是停产了的，应该是祂从老仓库翻出来的吧。俄这家伙总是这样，说是以后再也不碰你的东西，结果近几年倒是去老仓库去得愈发频繁。我把祂拉到卫生间，看祂抱着马桶痛骂你，然后给祂擦脸，灌醒酒茶。你们父子俩在这方面是真的很像，平时倔得要命，只有酒精上头了才会显出点忧郁的气质来。俄在我面前，真正是个要人关照的孩子啊。等把祂拖到床上，就已经是半夜了。睡意全无，于是披衣坐到书桌前，写这些有的没的。莫斯科又下雪了。
家里的女孩们兴趣爱好是越来越让我捉摸不透，最近老是逮着我和你那点往事不放，问我喜不喜欢你。我每次只能匆忙搪塞过去，意识体之间关系那么复杂，哪是轻飘飘一个喜欢能概括的。于你，我想最贴切的大概是欣赏吧。因为欣赏所以不自知想要靠近，因为靠得近自然就多了些旖旎的心思。此间种种，不过是我对你的一种信任。虽然后面只余下怀念和失望。
六十年那会儿，我写完最后一封信，内心其实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情在的。“可以离开别人，回到自己的舒适圈了”，我这样想着，从邮局回来就开始准备搬离四合院。我花了半天时间清扫你在屋内的痕迹，又花三年时间习惯你的离去。珍宝岛事件过后，我不再经常想起你。可到了十年动乱那最疯狂的时期，关于你的二两记忆又无可奈何地死灰复燃。十年动乱啊，简直像一场噩梦。我不愿去看外面的一片混乱，就把自己整日关在屋子里——反正那会儿上头也不怎么需要我。家里乱糟糟的情况反映在我身上就是难忍的头痛。我常常为此整夜都无法入睡。于是就在书房里坐上一宿，练字，读书。孤独之感往往在那些时候就要决堤，于是就格外怀念与你一同探讨未来，互诉衷肠的日子。
不过我一点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与其让我做你这混账的附属国，还不如一个人呢。更何况现在我已经没什么需要别人帮忙的了，把主动权让给别人一向是愚蠢的选择。美以后少给我惹点幺蛾子，东南方向那个逆子多听些我的话，那就算千恩万谢。说起美这个蠢货就觉得气，有时候真想啐他两口。开玩笑，大国风范还是要的。
苏维埃，其实我和我家孩子都挺怀念你的。不过想你是真的，不希望你回来爷是真的。虽然我猜你也不想回来，这地儿破事太多了。如果说以前两级格局是你和美两个疯子在内卷，那现在就是一群疯子在比烂顺便互骂。天天都是魔幻现实。所以别回来了，不仅俄不会让你进门，我还要花功夫把你摁回去。
好像没什么可写的了？俄又在说梦话了，我得去录下来等明早放给祂听。
2019.12.27
后记
相逢的意义不在于维持多久，而在于彼此照亮。我会带着星火走下去，万水千山过后，有理想乡。
书信集 《长青》
CHN
____________________
一封被遗忘在箱底的信件
达瓦里氏亲启，
我的小布尔什维克，现在是1991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的凌晨，我坐在壁炉边上口述下这些文字，由我的继承人代写并替我转交给你。
我很抱歉在过去两年里没有给你任何一封回信，不是不想，是做不到。我的朋友，我曾向你说过，我的眼睛在这些日子里情况已经变得非常糟糕。事实上，我从两年前开始就已经完全失明。睁眼便是一片血红，我看到无数掩埋在破碎血肉里的灵魂正向我发出悲鸣。就在昨天，我第一百二十六次尝试写信给你，但是失败了。我尽力地摸索，力气却微弱到连钢笔帽都取不下来。我的手指剧烈地颤抖，溃烂的指尖皮肤叫嚣着让我停下。为此，我摔坏了今年的第三支钢笔，很显然这是一种浪费，但愿我处在饥饿中的人民能原谅我。达瓦里氏，我相信你是能理解我的固执的。我可怜的自尊心让我拒绝向人请求代笔！不让我的继承人给你写信也是这个原因，我不能向你暴露出如此无能颓废的一面。但现在我妥协了。不服软的硬气应该留在斯大林格勒，而不是在写给爱人的信里。
你会觉得反感吗？这样的称呼，是我在自我满足。如果让你感受到不适，我很抱歉。我们已经三十一年没见过了，真想看看你现在的模样。长发还留着吗？唔，我是说，如果可以的话，请一直留着吧。你长发的样子很好看，像神话里的精灵。Изящный.
三十一年，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几年前我尚且能自如行动的时候，我用军舰向美国公司换了可乐。很可笑对吧？但我没有办法。我的人民想要，我就要去做。
我带着伏特加走在街上——不是我嗜酒如命，是因为大量的酒精可以缓解眼睛的疼痛。我看到一个小孩正在门槛上给麻雀去毛，他说那是他的晚餐。他们家中的食物已经告罄，就在今早，他把最后一块土豆让给了年幼的妹妹。商店里没有任何食物，这对工人来说是致命的。一些人提前囤积了物资，站在大街上向人们吆喝着，用一袋面粉去换妇女们的嫁妆。货币对他们来说是没有用的，他们需要黄金。我告诉小孩，野生动物身上可能会有细菌。我给了他一百卢布和半瓶伏特加，这是我身上仅有的了。前些年我尚且愿意去各地商店考察情况，现在不去了。空空的货架像在指责我无能。
往后一直到失明，我都没再出过门。房间的窗帘总是拉上的，阳光会刺痛我的眼睛。你那次来找我，我其实是知道的。只是我连翻身下床都做不到，又有什么脸面去给你开门呢。我就这样坐在黑暗里，整日蜷缩在床上，听俄把你写的信念给我听。
有时候，我会把你信的内容录下来，然后反复听。中国人说，见字如晤。我没有眼睛了，所以我用耳朵。我每天都听收音机，幸运的是，我们关系缓和后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电台愿意报道你家的事了。听上去你过得很好，我很高兴能知道自己曾经的学生过得如此充满希望，我想列宁先生也会这样觉得。
前些年，我读了很多解读你过去的书籍。你的经历确实比我想得更要漫长，更要波澜壮阔。我的意思是说，也许当初我确实应该听你的建议。历史证明你是正确的，而我已经没有机会来改正我的错误，很显然，我的消散已经是个必然了。我亲爱的达瓦里氏！我请求你，我请求你不要忘记我。也许，我是说也许，你会在未来遇见新的红色伙伴，红色美利坚，红色法兰西......随便谁都好，我和祂们总是不一样的。我不知道西方在之后会给我泼什么脏水，我也已经不在意了。我只想你能记得你眼前这个最真实的苏维埃。不要忘记我，拜托了。
好像快要日出了，而我现在很困。我的小布尔什维克啊，我遥远的、不曾回头的爱人，莫斯科下雪了，就在刚才，我听见雪落下的声音。
fin.
#512853
【苏瓷】草原与静静的河
*有精神不稳定的相关描写，注意避雷
summary:一次旅行，一次疗伤。
“在战争期间长期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经过一系列刺激之后最终导致出现短暂的低迷状态......”
“和祂关系最亲近的同志就在祂眼前被炸成碎片！......榴弹击中了临时指挥部......”
“战争创伤后遗症。”
今天已经是从朝鲜回来后的第二十三天了。我坐在陈设简单的病房里，门外隐约传来大夫和书记员的声音。我侧头看向窗外，银杏光秃秃的枝丫上有两只蹦跳的麻雀。北京的秋天很是萧索，十月底一场不期而至的冷风卷走了夏天的一切多情。
上周做完了膝盖的手术，七块碎骨头被取出来之后我的腿已经开始慢慢愈合。意识体的自愈速度很是惊人，即便是被烧成焦炭，疼痛过后仍能很快再生出新的个体。刀口奇痒难耐，我清晰地感觉到骨头在皮下碰撞生长着，像青春期生长痛一样奇异的痛苦不断提醒着我不要忘记那个炼狱般的晚上。
画面是无声的。我的腿被压在倾倒的房梁下，喉咙像是灌进了铅水，反应过度的神经早已麻痹，疼痛已经不再能刺激我。伏在我身上的那团模糊血肉，不住地散发着焦糊味，血腥味，硫磺味。血肉迸溅到脸上的感觉仍是那样清晰，那样令人作呕，我嘶哑的嗓子再不能发出除抽气外的任何声音。在因失血昏迷过去的前一刹那，我尝到泪水咸涩的味道。
我其实并不认识他。他约莫是刚来不久的小同志，年龄不过十五六岁。他白天折返于前线与后方间，做通讯员。破到露出脚趾的布鞋上总是结着厚厚的泥水块。他晚上是号手，顶替那位牺牲的前辈在黎明吹响冲锋号。为此，他的嘴唇总是裂着口的——粗糙的号嘴磨烂唇肉，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不高的个子，精瘦的身材，总是闲不下来的嘴。他三句话不离同村那个鹅蛋脸的姑娘，提起她，耳朵上的红能一直蔓到脖子根。
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在榴弹落下之时伏到我的身上，就在我眼前被轰成一块块碎片。黏稠的血液带着肉片飞溅在我的脸上，好像怎么都洗不掉。
我痛苦地抱住脑袋。整颗心像是被捏紧了的一团海绵，紧缩到几乎就要停了跳。
病房外有人在敲门。我应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冷风从外面走进来，是苏维埃。祂一身风尘，深灰的的毛呢大衣上溅满了泥点子，那条褪色的红围巾一如既往裹在脖子上。
我向祂点头问好，转过去继续看窗外扑棱的麻雀。
苏维埃沉默着扫了我一眼，自顾自拿起了矮柜上的花瓶，用水壶灌满了水。我这才注意到祂手上捏着两枝向日葵。明艳的黄色立在一片素净的灰白中像是燃起了一簇火焰。
“来得很匆忙，”苏维埃往下褪着皮手套，“没时间买花，就顺手在路边花田里折了两枝。“
“有劳辰兄费心。”
“官方的话就免了吧，达瓦里氏。伤好些了么？“
我下意识摇头，然后又点头。苏维埃走过来想察看我右眼上的绷带，被我躲开了。祂若无其事地把手插进衣袋里，转身去给我关窗，被我制止后又板着脸转过来看我，右手在身侧来回摩擦，这是祂平时觉得尴尬才有的小习惯。
四目相对，两相无言。我先憋不住，被面前这人一系列笨拙的示好行为惹得闷在被子里笑得直颤。苏维埃紧皱的眉头舒缓了些，祂从慰问果篮里挑出苹果塞进我手里，然后坐到病床边上。
“达瓦里氏，医生说你不愿意换药，他让我......”
我匆忙拿苹果塞住祂的嘴。
“伤口很快就会好，换不换都无所谓。”我不动声色地拒绝。现在不管是什么人碰我的脸都会在瞬间勾起肉块黏在脸上的糟糕记忆，滑腻，恶心。
苏维埃皱眉看着我，咬掉一口嘴里的苹果又把它塞回来。
“好吧，那你自己来，”祂向我妥协，语气里是不容拒绝的气势，“上点药会好得快些，听话。”
我认命地换好药，然后接过苏维埃手里的绷带开始往头上缠。清凉的药水敷在烧伤的眼部上带来轻微的刺痛，身后的人引着我的手帮忙给绷带打结。祂的体温隔着薄薄一层纱布传来，带来安心的感觉。
“疼吗？”
“早不疼了。”
“撒谎。”苏维埃拉扯绷带的手骤然发力，我吃痛倒吸一气，随后就笑起来，弄得胸腔一阵疼。
“伤好过后有安排吗？”苏维埃整理着我的衣领，问。
“有啊，回去批文件。”
“......达瓦里氏，你应该出门走走。”
“忙着呢，走什么。”
“我已经给你请了长假，等你伤好后我会和你一起出趟远门。”
我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回头皱眉看着祂，对方却缓缓移开了视线。
“为什么你总是喜欢替我做主？”我问道，心里难得有些恼火。
苏维埃很久没有说话，看着我的表情很是复杂。祂给我端来热水，又从药柜里翻出止痛片。这种白色的小药片我最近真是吞得比吃饭还勤。
苏维埃在身后小心地扶着我的肩膀，说话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
祂说：“达瓦里氏，有些伤口不是靠时间就能治好的。你若不管，它迟早烂成心上的一块疮。”
我不再作声，只是径自盯着柜子上的向日葵发呆。
绿皮火车一路吐着烟，拖着长尾浩浩荡荡地在苏联境内行驶。
说是等伤好，却硬是磨蹭到十一月底才正式出发，我和苏维埃轻装简行，登上了跨国列车。
苏联的景色总是蒙着一层忧郁的灰调。我坐在包厢里往外看，土黄色的大地与深灰的树木正不住地往后奔去，像色彩单调、淙淙不息的河流。深秋的太阳惨淡地挂在天上，光落下来，把空气中的微尘都衬得明晰。
我无所事事地扣着窗子，苏维埃坐在我对面翻报纸，全然没有被我刻意发出的噪音影响到。
“你之前死活不肯说，现在总能告诉我要去哪了吧。”我问。火车现已驶进西伯利亚，我就算是跳车都走不回去了。
苏维埃终于肯从报纸上抬头看我，只是依旧摆着一张木头脸。“你想去哪？”祂问。
“若是辰兄愿意让我回北京......”
“驳回。”
我几乎恨极祂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一时间掐死这人的心都有。
我从行李里翻出书看，把心思从无尽的怨念中扯回学习上来。
“达瓦里氏，不要咬笔头。”对面的苏维埃又开始啰嗦，祂在注意到书封后露出了赞赏的笑容：“《资本论》。你确实是一个刻苦的学生。”
“老师若是让我回北京去，我估计能比现在更刻苦些。”
“......”
苏维埃叹息一声。祂突然起身拉开包厢门，把乘务员唤了进来。
“同志，有什么需要吗？”乘务脸上挂着标准的职业式微笑。
苏维埃看了我一眼，说：“朋友，可以麻烦给我一杯凉水吗？我这位来自中国的小友似乎有点上火，真是难为祂在十一月底的时节还有这样旺的肝火......”
祂话音刚落我就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呛到，顿时咳得惊天动地。罪魁祸首把那杯凉水推到我面前，脸上的笑颇有些恶作剧得逞的意味。
我竭力压住想给祂一拳的冲动，带着冲天怨气往嘴里灌水。
亏我还称祂一声兄！幼稚的家伙。
暮色四合，浓重的夜盖住奔腾着的列车，倒退的树木融进墨里，只余片片单薄的剪影。
包厢外的嘈杂也慢慢消下去，我和苏维埃互相道了晚安就各自爬上床铺。灯一熄，黑暗里就只剩我和祂交错的呼吸声。
火车默默地向远方行驶。
断肢，残阳，刺刀，燃着火星的焦黑树木。漫山遍野流淌着的鲜血灌溉出肥沃的田，乌鸦落下又飞起，嘴里叼着筋脉粘连的腐肉。
梦里净是这些。
我看见天边有火烧云。夕阳挂在漆黑的山头，叹息着往下滑落，整片天全是胀眼的红，看得人眼睛都泛起酸涩感。我站在烧焦的草地中央，脚下是一小片盛开的白花，双腿像是扎了根般挪不动半寸。不远处一个模糊的影子蹒跚着向我走来，逆光衬得他身上绽开的皮肉更加可怖。
他腰间拴着冲锋号，粗糙的号嘴边挂有零星的血丝。他踉跄着，每一步都有血水从破烂的布鞋里渗出，在焦黑的土地上留下一串不那么显眼的脚印。烧伤到不成形的皮肉连着森森白骨，整个人只剩下眼睛还是那样明亮，我竟从他只剩半截的下颚上觉察出笑容。
“小长官！”清脆的少年音在脑海中突兀响起，钟声一样回荡着。
年轻的、溃烂的通讯兵向我一步步靠近，他仅存的右手牵着一个人，是那个鹅蛋脸的姑娘。
两人一起站到我面前。通讯兵抬起右手搭在我肩上，就像是他平时常做的那样——只是衣料黏着血肉，令人生寒的窸窣声不住响着。
他弯着眼睛开口，鲜血混了兜不住的涎水落到地上，他说——
我从梦中猛然惊醒。
天旋地转过后，眼前一片朦胧的血色渐渐褪去，背后冰冷的汗水黏在衬衣上，几乎要把整张布料都浸湿。包厢内的台灯被人打开了，油腻的黄光洒下来，堪堪照亮一小片角落。
列车外夜色浓重，弯月高挂。
我坐起身去擦额上细密的汗水，转头就对上苏维埃望向这里的目光。祂头发乱糟糟的，显然才从床上爬起来。没了眼罩遮挡那道纵贯右脸的疤就显得格外骇人，配合着凌乱的衣物，祂整个人就显得很是滑稽。苏维埃紧锁着眉头，表情里带有我读不出来的复杂意味。
“你做噩梦了。”祂说。
我摇头说没事，抬手给自己倒水。其实这样的梦我已经做过很多回，住院的时候次数尤其频繁，惊醒后往往就选择在床上枯坐半宿，直至天明。
两杯凉水下肚，神思总算清明了些。投射在墙上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我盯着那块模糊的黑色，蓦地就想到在朝鲜的那段日子也是像这样，带着一身冷汗伏在草丛里，看美军轰炸机的巨大投影从头上飞过。我耳边开始响起发动机轰鸣的声音。
我将被子蒙过头，打算就这样熬过一宿。我不太敢侧头去看苏维埃，祂眼里的关心意味实在太过明显，明显到我有些招架不住。我这人向来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只要不让我和祂互相瞪眼，这被子里再闷我也认了。
良久，就在我以为那人要盯着我看一晚上的时候，对面床铺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灯应声而熄，包厢再次回归黑暗。
我长舒一气，正打算掀开被子整个人就被接下来的动静惊得差点嚎出来——床板骤然一沉，吱嘎两声后艰难地承住了爬上来的不速之客。
我惊慌地给身后的混账腾空间。
“别动。”苏维埃低沉的声音几乎就在我耳边炸开。
我不动了。背后那人小心地调整位置，片刻后我冰凉的后背就贴上了人温暖的胸膛。
苏维埃局促地挤在床板一侧，体温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传递给我。一米三的小地方再怎么说也过于为难两个大男人了。
我僵着身子往墙那边贴，凉意从被子的空隙里钻进来，激得我一个寒颤。
苏维埃在我身后摸索半晌，接着软和的毛呢大衣便覆了上来，触感温柔。黑暗中我侧脸埋在大衣内衬里，苏维埃身上总是带有淡淡的木香，就连外衣上都是，闻起来像书页，像森林。
“睡吧，”祂说，温热的气息呼在我后颈上，“有我在就不会做噩梦了。”
“你就这么确定？”我忍不住问。
“布尔什维克的荣光会驱散一切牛鬼蛇神。”
我埋头闷笑。这人总是这样，冷不丁一句话就能轻易赶走我心头上的那点霾。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祂忽地捂住嘴。
“话太多了，达瓦里氏，快睡。”苏维埃的语气还是那么不容拒绝。
我闭上眼。胸腔里那团软肉就像泡过了醋，酸软得很。温暖的、森林般的气息带有奇异的安眠效果，我耳边发动机嘈杂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一夜无梦。
跋山涉水过后，火车终于在利佩茨克抵达终点。
悠长的汽笛声中，我和苏维埃带上简单的行李，被人流裹挟着往站外走。
深秋晨露极重，早晨的太阳有些萎靡，光热全被冷风一股脑给卷走。远处奔腾的顿河闪着光，像是一条绸带。
站外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正往我们这方招手。
“达瓦里氏，这位是我在顿河革命委会的战友......”
苏维埃话音未落，我就被人给抱了个满怀。壮得像熊一样的哥萨克热情地拥抱着我，浓密的胡子扎在脖颈处给人一阵痒，一嘟噜带有浓重口音的俄语裹着酒气灌进脑子里，几乎就让我的语言中枢报废。
苏维埃扯着哥萨克的衣领把他从我身上拉开，及时掐灭这位热情好人想往我脸上亲的势头。
“冷静一点，科罗夫。”
哥萨克爽朗地大笑两声。他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颧骨分明，深棕的胡髭结在下巴上，高挺的鼻梁两侧是一双明亮的蓝眼睛。我这才注意到他左侧的袖管空空荡荡，在身旁晃荡着。
“嘿小家伙，”他冲我笑，嗓门大得不行，“我叫科罗夫·科里昂·阿塔林斯基，代表哥萨克人民欢迎你！我想顿河母亲应该会很高兴见到朋友的到来，祝你安康！......”
再往后我就听不太懂了。科罗夫语速实在太快，地方口音让他的卷舌音力度极重，我是真的担心他会咬到自己的舌头。
科罗夫不住絮叨着，顺手把一旁拴着的马牵过来，拎着我的包袱装进马袋里。
这马很是漂亮。身上是枣红色的皮毛，四蹄却像是踩了雪一样洁白，乌黑的马鬃懒懒搭在颈上。它额前有一道狭长的白印，衬得两侧的眼睛更加有神。我抚摸着马顺滑的皮毛，触感细软，带着生灵特有的温度。它侧过头来，一个响鼻过后开始温顺地蹭我的手心。
“良驹。”我由衷地赞叹道。
科罗夫一手揽着苏维埃的脖子，骄傲地回应：“我就猜你会这样说！村里的人都和你想的一样。怎么样，苏埃卡？你寄养在我这里的马没有被亏待吧！我家上等的草料都被它给吃去啦，你打算怎样谢我？”
“苏埃卡”面无表情：“等你下次来莫斯科，给你做土豆炖牛肉。”
“черт！该死的，你难道不知道狗都不吃你做的饭么？”
......
我其实很少见到苏维埃和人这样互动的情景，感觉也就颇为新鲜。后来走在路上才从科罗夫口中得知，他们两人已经有快三十年的交情了。苏维埃看着哥萨克从一个毛孩长到成家立业，看着他上战场，立功勋，又看着他因为不肯泄露指挥部的位置而活生生被纳粹扯去一条胳膊。往事一件件铺开来，让我得以从中窥见苏维埃过去的一点影子，心下也就很是感慨。
行至途中，科罗夫突然说想到一个看风景的好去处，于是我们三人临时调了头，往森林里走去。
翻越丘陵，穿过森林，感受着脚下的白霜渐渐化去。顿河就在视线所能及的远处肆意流淌着。
科罗夫自告奋勇要在前面开路，于是就留我和苏维埃在后面远远缀着。
苏维埃牵着马缰绳，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你这马叫什么名字？”我问。
“‘土豆’。”
我摇头：“太草率了。”
“你觉得叫什么好？”
“‘芋头’吧。有点想吃芋儿鸡了。”
“没听过的菜名。味道如何？”
“好。再怎么说也比你的红菜汤好。”
“达瓦里氏，不要这样说我最爱的菜。”
“好吧，好吧。”
......
太阳渐渐升到正空了。四周鸟鸣不断，偶尔能从树林掩映间瞥见灰色的影子转瞬即逝，约莫是野兔。这里昨天应当是下过雨的，土地很是泥泞，一个个小水洼明晃晃地嵌在路面上。
前面忽然传来科罗夫兴奋的呼喊，他仅剩的一只手在空中大力挥舞着。
我和苏维埃一起朝着他的方向走去，距离由远及近，峰回路转，树木逐渐疏朗起来，片刻过后开阔明亮的景色在眼前铺展开来。
我看见了一望无际的草原。
高远的天空是深情的的蔚蓝色，一直延伸到视线打不到的地方。辽阔的草地像是画卷似的铺在地上，沼泽与青草相映成趣，零星的树木站在原野里向远方眺望。顿河奔流不息。宽敞的河面闪着细碎的光，有妇女提着水桶在河边饮马。散落的羊群三三两两在草地上挪动着，像是开在田野上的花。空气里弥漫着青草香。
一切都是那样宁静，祥和。
和恶心。
恶心。
青草的气息带我回到1935年的若尔盖草原，七天地狱般的记忆像是潮水一样涌过来，没顶，我几乎就要溺毙。
我闻到青草的味道和腐尸的味道。阴冷又潮湿，饥饿又疲乏。病死的、饿死的尸体腐烂在泥塘里，我们甚至没有多余的板车将他们带出去，就让这些可爱的灵魂草率地做了青草的养料。来年这里的水草一定会很丰美。乌鸦在盘旋，苍蝇在飞舞。我们啃树皮，挖蚯蚓。我们杀掉和自己一同翻过千山万水的战马，喝它的血，啖它的肉。
腐烂的、泥泞的、寒冷的、潮湿的、痛苦的、饥饿的、疲乏的、疼痛的。
我猛地蹲下身子，捂住嘴开始干呕。只是空空的胃能吐出的只有酸水。
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好恶心。
一幕幕场景在我眼前闪过。尸体血水烂肉苍蝇青年泥土树皮马肉米汤。
“达瓦里氏！”
“черт！这他妈是怎么了！”
好冷好饿好冷好饿好冷好饿。
外界的声音变得模糊又遥远，耳朵上像是覆了一层膜，一切现实的动静都变得微小，我只能听到浩浩荡荡的队伍踏在草地上的声音。我的同志们，悄悄地死在了没顶的青草里。
二万五千里。
我们过草地。
好冷啊，好饿啊。
苏维埃把着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吼着。可是我听不到，只能看到祂不断开合的嘴，默片一般，怪好笑的。
美军轰炸机好像在我耳旁飞过，我又看到了通讯兵。他站在草原上，他站在泥地里，他烂在焦土里。冲锋号布鞋肉块榴弹，圆脸的姑娘。通讯兵朝我笑。
“小长官！”
好冷好饿好冷好饿好冷好饿好冷好饿好冷好饿。
我跪在地上，发了疯一般去抓脸，血珠都渗出来。
洗不掉啊洗不掉啊，肉块黏在脸上，洗不掉啊。
苏维埃从背后紧紧搂住我，一手蒙住我的眼睛，一手摁住我不断在脸上抓挠着的手。我感觉到祂手心里冰凉的汗水。
草原的亮色渐渐不那么明显了。
待到耳边尖锐的嗡鸣声消下去一些，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狠狠攥住了苏维埃的衣领，生理性的泪水在脸上横流。
“苏维埃，我们走吧，带我离开这儿，我想休息了。”我说。
三人一马走在下山的路上，科罗夫因为刚才的事显得有些紧张，一直沉默地与我和苏维埃并排走着。
一路上苏维埃屡次想来搀我，都被我拒绝了。
“还没有脆弱到那种地步呢。”我笑着说，不太敢去侧头看祂的表情。
地形逐渐平缓起来，不远处隐隐出现了村庄，这大概就是我们的借宿地了。走在田埂上，道路两侧有许多杂草丛生、已经撂荒的田，零星的几个妇女在田里捡拾着麦穗。放眼望去能看到数座村舍融在晚霞里，污迹似的染在大地上。
一直走到科罗夫家门口我都再没看到除我们三个以外的男人，不免心生疑惑，于是就开口去问。
“哥萨克都在打仗的时候死光啦，村里娘们儿大半都守了寡，哪还能见到什么男人。”科罗夫浑不在意地回答道。他的妻子从屋内迎上来，与丈夫热烈地亲吻，然后帮忙去脱科罗夫的外套。
“若不是苏埃卡执意要来救我，”科罗夫指了指自己的妻子，“这家伙估计也得和那些寡妇一样，守着我的坟头把眼睛都给哭瞎啦。”
瘦小的女人低下头腼腆地笑，双手揪着围裙的布边。
我和苏维埃被安排睡在主屋后面那栋房子里，听科罗夫说那里以前是他哥哥的住所，只不过主人早在与白军的战斗中就牺牲了，守寡的妻子抱着一岁的女儿跳了河。物是人非，徒留下两所空空的房间。
枣红马在马厩里安静地吃草，身侧燃着晚霞。
苏维埃坐在门槛上抽烟，我走过去坐下，让祂也给我一根。
“达瓦里氏，抽烟对身体不好。”
“那你倒是先把烟放下。”
祂妥协了，把烟递给我，又凑过来用自己的烟帮我点着。
我吸了两口就觉得味道稍稍有些呛了，但是提神的作用很明显，以至于我终于可以暂时忽略掉耳边一直没停过的发动机嗡鸣声。
“烟不错，什么牌子？“
“我自己卷的。”
“等回去烟丝分我一盒？”
“好。”
我和苏维埃两人就这样坐在门槛上吞云吐雾，看日落。
“达瓦里氏。”
“我在听。”
“你的书记员给我说了一些事，能详细再讲讲吗？”
我知道祂指的是什么，默了一会儿后把通讯兵的故事言简意赅地讲了一遍。
末了我评价道：“他的牺牲是无谓的。”
无意义的，无价值的。他只是为了保护我，然而只要家国仍在我就不会死，即便是被炸成齑粉，那也不过是痛上一阵子的小事。可他不一样，人死如灯灭，他的牺牲本质上来讲是不应该存在的，更何况他本来完全可以躲开。他善良，所以他死了。
痛苦的根源在于亏欠，我从来都学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来自他人的善意。
苏维埃只是含着烟，也不说话，目光在我脸上的抓伤停驻，看得我万分不自在。祂突然把手伸进衣袋里去摸索，窸窣声过后，一个陈旧的牛皮本子被递到了我面前。
“看看吧。”祂说。
我接过本子，翻开第一页就看到上面有一行极其端正的钢笔字：萨里杨·阿塔里亚夫·萨里诺维奇
再往后的每一页上都写有一个不同的名字，一直到最后才出现了一句完整的话：
я буду помнить тебя (我会记得你们）
苏维埃吐了口烟，五官被白雾揉得有些模糊。祂开口解释道：”1943年八月十五日下午，我所在的小队在德军炮火下全军覆没，而我被当做俘虏带走。在上头没有下达任何指令的情况下，一些士兵自发地组织起队伍将我从战俘营救出，一百二十八个人最后只剩下五个。这个笔记本上记有他们所有人的名字，我把他们随时带在身上，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
“当时上头其实是打算放弃我的，我也理解这一点，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在一个不会死的意识体身上，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苏维埃抖了下烟灰，继续说：”但是他们却这样做了。说真的，我会觉得愧疚，但绝对不会认为这些牺牲是无谓的。“
我叼着烟没有说话，只是不住地摩挲那些名字。他们曾在这个世界上灿烂地活过。
“达瓦里氏，你知道十月革命死了多少人，卫国战争又死了多少人？他们的死就是为了我的存在。如果这是无意义的，那我现在就不应该坐在这里。”
“理想的道路上从来不存在什么无谓与否的牺牲，区别只是为了什么。而你我能做的就是更好地建设自己，告诉那些可爱的孩子们，他们的死亡绝对不是无意义的。”
“接受别人的善意，向别人寻求帮助，这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达瓦里氏，你太独立了。”
烟燃尽了。苏维埃接过我递还给祂的牛皮本，从门槛上起身离开。
祂突然回头看我，说：“历史存在的意义在于它见过时代洪流中所有不知名姓的人，而我们就是历史本身。只要我们还在，他们就永远没有真正意义上地死去。无论如何，至少我们记得。”
我注视着苏维埃的背影融进晚霞里。我把手里的烟狠狠吸了两口后扔在地上，接着再用鞋底碾灭火星。
直到暮色沉沉，我才起身回屋里去。
*有精神不稳定的相关描写，注意避雷
summary:一次旅行，一次疗伤。
“在战争期间长期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经过一系列刺激之后最终导致出现短暂的低迷状态......”
“和祂关系最亲近的同志就在祂眼前被炸成碎片！......榴弹击中了临时指挥部......”
“战争创伤后遗症。”
今天已经是从朝鲜回来后的第二十三天了。我坐在陈设简单的病房里，门外隐约传来大夫和书记员的声音。我侧头看向窗外，银杏光秃秃的枝丫上有两只蹦跳的麻雀。北京的秋天很是萧索，十月底一场不期而至的冷风卷走了夏天的一切多情。
上周做完了膝盖的手术，七块碎骨头被取出来之后我的腿已经开始慢慢愈合。意识体的自愈速度很是惊人，即便是被烧成焦炭，疼痛过后仍能很快再生出新的个体。刀口奇痒难耐，我清晰地感觉到骨头在皮下碰撞生长着，像青春期生长痛一样奇异的痛苦不断提醒着我不要忘记那个炼狱般的晚上。
画面是无声的。我的腿被压在倾倒的房梁下，喉咙像是灌进了铅水，反应过度的神经早已麻痹，疼痛已经不再能刺激我。伏在我身上的那团模糊血肉，不住地散发着焦糊味，血腥味，硫磺味。血肉迸溅到脸上的感觉仍是那样清晰，那样令人作呕，我嘶哑的嗓子再不能发出除抽气外的任何声音。在因失血昏迷过去的前一刹那，我尝到泪水咸涩的味道。
我其实并不认识他。他约莫是刚来不久的小同志，年龄不过十五六岁。他白天折返于前线与后方间，做通讯员。破到露出脚趾的布鞋上总是结着厚厚的泥水块。他晚上是号手，顶替那位牺牲的前辈在黎明吹响冲锋号。为此，他的嘴唇总是裂着口的——粗糙的号嘴磨烂唇肉，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不高的个子，精瘦的身材，总是闲不下来的嘴。他三句话不离同村那个鹅蛋脸的姑娘，提起她，耳朵上的红能一直蔓到脖子根。
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在榴弹落下之时伏到我的身上，就在我眼前被轰成一块块碎片。黏稠的血液带着肉片飞溅在我的脸上，好像怎么都洗不掉。
我痛苦地抱住脑袋。整颗心像是被捏紧了的一团海绵，紧缩到几乎就要停了跳。
病房外有人在敲门。我应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冷风从外面走进来，是苏维埃。祂一身风尘，深灰的的毛呢大衣上溅满了泥点子，那条褪色的红围巾一如既往裹在脖子上。
我向祂点头问好，转过去继续看窗外扑棱的麻雀。
苏维埃沉默着扫了我一眼，自顾自拿起了矮柜上的花瓶，用水壶灌满了水。我这才注意到祂手上捏着两枝向日葵。明艳的黄色立在一片素净的灰白中像是燃起了一簇火焰。
“来得很匆忙，”苏维埃往下褪着皮手套，“没时间买花，就顺手在路边花田里折了两枝。“
“有劳辰兄费心。”
“官方的话就免了吧，达瓦里氏。伤好些了么？“
我下意识摇头，然后又点头。苏维埃走过来想察看我右眼上的绷带，被我躲开了。祂若无其事地把手插进衣袋里，转身去给我关窗，被我制止后又板着脸转过来看我，右手在身侧来回摩擦，这是祂平时觉得尴尬才有的小习惯。
四目相对，两相无言。我先憋不住，被面前这人一系列笨拙的示好行为惹得闷在被子里笑得直颤。苏维埃紧皱的眉头舒缓了些，祂从慰问果篮里挑出苹果塞进我手里，然后坐到病床边上。
“达瓦里氏，医生说你不愿意换药，他让我......”
我匆忙拿苹果塞住祂的嘴。
“伤口很快就会好，换不换都无所谓。”我不动声色地拒绝。现在不管是什么人碰我的脸都会在瞬间勾起肉块黏在脸上的糟糕记忆，滑腻，恶心。
苏维埃皱眉看着我，咬掉一口嘴里的苹果又把它塞回来。
“好吧，那你自己来，”祂向我妥协，语气里是不容拒绝的气势，“上点药会好得快些，听话。”
我认命地换好药，然后接过苏维埃手里的绷带开始往头上缠。清凉的药水敷在烧伤的眼部上带来轻微的刺痛，身后的人引着我的手帮忙给绷带打结。祂的体温隔着薄薄一层纱布传来，带来安心的感觉。
“疼吗？”
“早不疼了。”
“撒谎。”苏维埃拉扯绷带的手骤然发力，我吃痛倒吸一气，随后就笑起来，弄得胸腔一阵疼。
“伤好过后有安排吗？”苏维埃整理着我的衣领，问。
“有啊，回去批文件。”
“......达瓦里氏，你应该出门走走。”
“忙着呢，走什么。”
“我已经给你请了长假，等你伤好后我会和你一起出趟远门。”
我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回头皱眉看着祂，对方却缓缓移开了视线。
“为什么你总是喜欢替我做主？”我问道，心里难得有些恼火。
苏维埃很久没有说话，看着我的表情很是复杂。祂给我端来热水，又从药柜里翻出止痛片。这种白色的小药片我最近真是吞得比吃饭还勤。
苏维埃在身后小心地扶着我的肩膀，说话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
祂说：“达瓦里氏，有些伤口不是靠时间就能治好的。你若不管，它迟早烂成心上的一块疮。”
我不再作声，只是径自盯着柜子上的向日葵发呆。
绿皮火车一路吐着烟，拖着长尾浩浩荡荡地在苏联境内行驶。
说是等伤好，却硬是磨蹭到十一月底才正式出发，我和苏维埃轻装简行，登上了跨国列车。
苏联的景色总是蒙着一层忧郁的灰调。我坐在包厢里往外看，土黄色的大地与深灰的树木正不住地往后奔去，像色彩单调、淙淙不息的河流。深秋的太阳惨淡地挂在天上，光落下来，把空气中的微尘都衬得明晰。
我无所事事地扣着窗子，苏维埃坐在我对面翻报纸，全然没有被我刻意发出的噪音影响到。
“你之前死活不肯说，现在总能告诉我要去哪了吧。”我问。火车现已驶进西伯利亚，我就算是跳车都走不回去了。
苏维埃终于肯从报纸上抬头看我，只是依旧摆着一张木头脸。“你想去哪？”祂问。
“若是辰兄愿意让我回北京......”
“驳回。”
我几乎恨极祂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一时间掐死这人的心都有。
我从行李里翻出书看，把心思从无尽的怨念中扯回学习上来。
“达瓦里氏，不要咬笔头。”对面的苏维埃又开始啰嗦，祂在注意到书封后露出了赞赏的笑容：“《资本论》。你确实是一个刻苦的学生。”
“老师若是让我回北京去，我估计能比现在更刻苦些。”
“......”
苏维埃叹息一声。祂突然起身拉开包厢门，把乘务员唤了进来。
“同志，有什么需要吗？”乘务脸上挂着标准的职业式微笑。
苏维埃看了我一眼，说：“朋友，可以麻烦给我一杯凉水吗？我这位来自中国的小友似乎有点上火，真是难为祂在十一月底的时节还有这样旺的肝火......”
祂话音刚落我就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呛到，顿时咳得惊天动地。罪魁祸首把那杯凉水推到我面前，脸上的笑颇有些恶作剧得逞的意味。
我竭力压住想给祂一拳的冲动，带着冲天怨气往嘴里灌水。
亏我还称祂一声兄！幼稚的家伙。
暮色四合，浓重的夜盖住奔腾着的列车，倒退的树木融进墨里，只余片片单薄的剪影。
包厢外的嘈杂也慢慢消下去，我和苏维埃互相道了晚安就各自爬上床铺。灯一熄，黑暗里就只剩我和祂交错的呼吸声。
火车默默地向远方行驶。
断肢，残阳，刺刀，燃着火星的焦黑树木。漫山遍野流淌着的鲜血灌溉出肥沃的田，乌鸦落下又飞起，嘴里叼着筋脉粘连的腐肉。
梦里净是这些。
我看见天边有火烧云。夕阳挂在漆黑的山头，叹息着往下滑落，整片天全是胀眼的红，看得人眼睛都泛起酸涩感。我站在烧焦的草地中央，脚下是一小片盛开的白花，双腿像是扎了根般挪不动半寸。不远处一个模糊的影子蹒跚着向我走来，逆光衬得他身上绽开的皮肉更加可怖。
他腰间拴着冲锋号，粗糙的号嘴边挂有零星的血丝。他踉跄着，每一步都有血水从破烂的布鞋里渗出，在焦黑的土地上留下一串不那么显眼的脚印。烧伤到不成形的皮肉连着森森白骨，整个人只剩下眼睛还是那样明亮，我竟从他只剩半截的下颚上觉察出笑容。
“小长官！”清脆的少年音在脑海中突兀响起，钟声一样回荡着。
年轻的、溃烂的通讯兵向我一步步靠近，他仅存的右手牵着一个人，是那个鹅蛋脸的姑娘。
两人一起站到我面前。通讯兵抬起右手搭在我肩上，就像是他平时常做的那样——只是衣料黏着血肉，令人生寒的窸窣声不住响着。
他弯着眼睛开口，鲜血混了兜不住的涎水落到地上，他说——
我从梦中猛然惊醒。
天旋地转过后，眼前一片朦胧的血色渐渐褪去，背后冰冷的汗水黏在衬衣上，几乎要把整张布料都浸湿。包厢内的台灯被人打开了，油腻的黄光洒下来，堪堪照亮一小片角落。
列车外夜色浓重，弯月高挂。
我坐起身去擦额上细密的汗水，转头就对上苏维埃望向这里的目光。祂头发乱糟糟的，显然才从床上爬起来。没了眼罩遮挡那道纵贯右脸的疤就显得格外骇人，配合着凌乱的衣物，祂整个人就显得很是滑稽。苏维埃紧锁着眉头，表情里带有我读不出来的复杂意味。
“你做噩梦了。”祂说。
我摇头说没事，抬手给自己倒水。其实这样的梦我已经做过很多回，住院的时候次数尤其频繁，惊醒后往往就选择在床上枯坐半宿，直至天明。
两杯凉水下肚，神思总算清明了些。投射在墙上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我盯着那块模糊的黑色，蓦地就想到在朝鲜的那段日子也是像这样，带着一身冷汗伏在草丛里，看美军轰炸机的巨大投影从头上飞过。我耳边开始响起发动机轰鸣的声音。
我将被子蒙过头，打算就这样熬过一宿。我不太敢侧头去看苏维埃，祂眼里的关心意味实在太过明显，明显到我有些招架不住。我这人向来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只要不让我和祂互相瞪眼，这被子里再闷我也认了。
良久，就在我以为那人要盯着我看一晚上的时候，对面床铺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灯应声而熄，包厢再次回归黑暗。
我长舒一气，正打算掀开被子整个人就被接下来的动静惊得差点嚎出来——床板骤然一沉，吱嘎两声后艰难地承住了爬上来的不速之客。
我惊慌地给身后的混账腾空间。
“别动。”苏维埃低沉的声音几乎就在我耳边炸开。
我不动了。背后那人小心地调整位置，片刻后我冰凉的后背就贴上了人温暖的胸膛。
苏维埃局促地挤在床板一侧，体温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传递给我。一米三的小地方再怎么说也过于为难两个大男人了。
我僵着身子往墙那边贴，凉意从被子的空隙里钻进来，激得我一个寒颤。
苏维埃在我身后摸索半晌，接着软和的毛呢大衣便覆了上来，触感温柔。黑暗中我侧脸埋在大衣内衬里，苏维埃身上总是带有淡淡的木香，就连外衣上都是，闻起来像书页，像森林。
“睡吧，”祂说，温热的气息呼在我后颈上，“有我在就不会做噩梦了。”
“你就这么确定？”我忍不住问。
“布尔什维克的荣光会驱散一切牛鬼蛇神。”
我埋头闷笑。这人总是这样，冷不丁一句话就能轻易赶走我心头上的那点霾。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祂忽地捂住嘴。
“话太多了，达瓦里氏，快睡。”苏维埃的语气还是那么不容拒绝。
我闭上眼。胸腔里那团软肉就像泡过了醋，酸软得很。温暖的、森林般的气息带有奇异的安眠效果，我耳边发动机嘈杂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一夜无梦。
跋山涉水过后，火车终于在利佩茨克抵达终点。
悠长的汽笛声中，我和苏维埃带上简单的行李，被人流裹挟着往站外走。
深秋晨露极重，早晨的太阳有些萎靡，光热全被冷风一股脑给卷走。远处奔腾的顿河闪着光，像是一条绸带。
站外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正往我们这方招手。
“达瓦里氏，这位是我在顿河革命委会的战友......”
苏维埃话音未落，我就被人给抱了个满怀。壮得像熊一样的哥萨克热情地拥抱着我，浓密的胡子扎在脖颈处给人一阵痒，一嘟噜带有浓重口音的俄语裹着酒气灌进脑子里，几乎就让我的语言中枢报废。
苏维埃扯着哥萨克的衣领把他从我身上拉开，及时掐灭这位热情好人想往我脸上亲的势头。
“冷静一点，科罗夫。”
哥萨克爽朗地大笑两声。他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颧骨分明，深棕的胡髭结在下巴上，高挺的鼻梁两侧是一双明亮的蓝眼睛。我这才注意到他左侧的袖管空空荡荡，在身旁晃荡着。
“嘿小家伙，”他冲我笑，嗓门大得不行，“我叫科罗夫·科里昂·阿塔林斯基，代表哥萨克人民欢迎你！我想顿河母亲应该会很高兴见到朋友的到来，祝你安康！......”
再往后我就听不太懂了。科罗夫语速实在太快，地方口音让他的卷舌音力度极重，我是真的担心他会咬到自己的舌头。
科罗夫不住絮叨着，顺手把一旁拴着的马牵过来，拎着我的包袱装进马袋里。
这马很是漂亮。身上是枣红色的皮毛，四蹄却像是踩了雪一样洁白，乌黑的马鬃懒懒搭在颈上。它额前有一道狭长的白印，衬得两侧的眼睛更加有神。我抚摸着马顺滑的皮毛，触感细软，带着生灵特有的温度。它侧过头来，一个响鼻过后开始温顺地蹭我的手心。
“良驹。”我由衷地赞叹道。
科罗夫一手揽着苏维埃的脖子，骄傲地回应：“我就猜你会这样说！村里的人都和你想的一样。怎么样，苏埃卡？你寄养在我这里的马没有被亏待吧！我家上等的草料都被它给吃去啦，你打算怎样谢我？”
“苏埃卡”面无表情：“等你下次来莫斯科，给你做土豆炖牛肉。”
“черт！该死的，你难道不知道狗都不吃你做的饭么？”
......
我其实很少见到苏维埃和人这样互动的情景，感觉也就颇为新鲜。后来走在路上才从科罗夫口中得知，他们两人已经有快三十年的交情了。苏维埃看着哥萨克从一个毛孩长到成家立业，看着他上战场，立功勋，又看着他因为不肯泄露指挥部的位置而活生生被纳粹扯去一条胳膊。往事一件件铺开来，让我得以从中窥见苏维埃过去的一点影子，心下也就很是感慨。
行至途中，科罗夫突然说想到一个看风景的好去处，于是我们三人临时调了头，往森林里走去。
翻越丘陵，穿过森林，感受着脚下的白霜渐渐化去。顿河就在视线所能及的远处肆意流淌着。
科罗夫自告奋勇要在前面开路，于是就留我和苏维埃在后面远远缀着。
苏维埃牵着马缰绳，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你这马叫什么名字？”我问。
“‘土豆’。”
我摇头：“太草率了。”
“你觉得叫什么好？”
“‘芋头’吧。有点想吃芋儿鸡了。”
“没听过的菜名。味道如何？”
“好。再怎么说也比你的红菜汤好。”
“达瓦里氏，不要这样说我最爱的菜。”
“好吧，好吧。”
......
太阳渐渐升到正空了。四周鸟鸣不断，偶尔能从树林掩映间瞥见灰色的影子转瞬即逝，约莫是野兔。这里昨天应当是下过雨的，土地很是泥泞，一个个小水洼明晃晃地嵌在路面上。
前面忽然传来科罗夫兴奋的呼喊，他仅剩的一只手在空中大力挥舞着。
我和苏维埃一起朝着他的方向走去，距离由远及近，峰回路转，树木逐渐疏朗起来，片刻过后开阔明亮的景色在眼前铺展开来。
我看见了一望无际的草原。
高远的天空是深情的的蔚蓝色，一直延伸到视线打不到的地方。辽阔的草地像是画卷似的铺在地上，沼泽与青草相映成趣，零星的树木站在原野里向远方眺望。顿河奔流不息。宽敞的河面闪着细碎的光，有妇女提着水桶在河边饮马。散落的羊群三三两两在草地上挪动着，像是开在田野上的花。空气里弥漫着青草香。
一切都是那样宁静，祥和。
和恶心。
恶心。
青草的气息带我回到1935年的若尔盖草原，七天地狱般的记忆像是潮水一样涌过来，没顶，我几乎就要溺毙。
我闻到青草的味道和腐尸的味道。阴冷又潮湿，饥饿又疲乏。病死的、饿死的尸体腐烂在泥塘里，我们甚至没有多余的板车将他们带出去，就让这些可爱的灵魂草率地做了青草的养料。来年这里的水草一定会很丰美。乌鸦在盘旋，苍蝇在飞舞。我们啃树皮，挖蚯蚓。我们杀掉和自己一同翻过千山万水的战马，喝它的血，啖它的肉。
腐烂的、泥泞的、寒冷的、潮湿的、痛苦的、饥饿的、疲乏的、疼痛的。
我猛地蹲下身子，捂住嘴开始干呕。只是空空的胃能吐出的只有酸水。
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好恶心。
一幕幕场景在我眼前闪过。尸体血水烂肉苍蝇青年泥土树皮马肉米汤。
“达瓦里氏！”
“черт！这他妈是怎么了！”
好冷好饿好冷好饿好冷好饿。
外界的声音变得模糊又遥远，耳朵上像是覆了一层膜，一切现实的动静都变得微小，我只能听到浩浩荡荡的队伍踏在草地上的声音。我的同志们，悄悄地死在了没顶的青草里。
二万五千里。
我们过草地。
好冷啊，好饿啊。
苏维埃把着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吼着。可是我听不到，只能看到祂不断开合的嘴，默片一般，怪好笑的。
美军轰炸机好像在我耳旁飞过，我又看到了通讯兵。他站在草原上，他站在泥地里，他烂在焦土里。冲锋号布鞋肉块榴弹，圆脸的姑娘。通讯兵朝我笑。
“小长官！”
好冷好饿好冷好饿好冷好饿好冷好饿好冷好饿。
我跪在地上，发了疯一般去抓脸，血珠都渗出来。
洗不掉啊洗不掉啊，肉块黏在脸上，洗不掉啊。
苏维埃从背后紧紧搂住我，一手蒙住我的眼睛，一手摁住我不断在脸上抓挠着的手。我感觉到祂手心里冰凉的汗水。
草原的亮色渐渐不那么明显了。
待到耳边尖锐的嗡鸣声消下去一些，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狠狠攥住了苏维埃的衣领，生理性的泪水在脸上横流。
“苏维埃，我们走吧，带我离开这儿，我想休息了。”我说。
三人一马走在下山的路上，科罗夫因为刚才的事显得有些紧张，一直沉默地与我和苏维埃并排走着。
一路上苏维埃屡次想来搀我，都被我拒绝了。
“还没有脆弱到那种地步呢。”我笑着说，不太敢去侧头看祂的表情。
地形逐渐平缓起来，不远处隐隐出现了村庄，这大概就是我们的借宿地了。走在田埂上，道路两侧有许多杂草丛生、已经撂荒的田，零星的几个妇女在田里捡拾着麦穗。放眼望去能看到数座村舍融在晚霞里，污迹似的染在大地上。
一直走到科罗夫家门口我都再没看到除我们三个以外的男人，不免心生疑惑，于是就开口去问。
“哥萨克都在打仗的时候死光啦，村里娘们儿大半都守了寡，哪还能见到什么男人。”科罗夫浑不在意地回答道。他的妻子从屋内迎上来，与丈夫热烈地亲吻，然后帮忙去脱科罗夫的外套。
“若不是苏埃卡执意要来救我，”科罗夫指了指自己的妻子，“这家伙估计也得和那些寡妇一样，守着我的坟头把眼睛都给哭瞎啦。”
瘦小的女人低下头腼腆地笑，双手揪着围裙的布边。
我和苏维埃被安排睡在主屋后面那栋房子里，听科罗夫说那里以前是他哥哥的住所，只不过主人早在与白军的战斗中就牺牲了，守寡的妻子抱着一岁的女儿跳了河。物是人非，徒留下两所空空的房间。
枣红马在马厩里安静地吃草，身侧燃着晚霞。
苏维埃坐在门槛上抽烟，我走过去坐下，让祂也给我一根。
“达瓦里氏，抽烟对身体不好。”
“那你倒是先把烟放下。”
祂妥协了，把烟递给我，又凑过来用自己的烟帮我点着。
我吸了两口就觉得味道稍稍有些呛了，但是提神的作用很明显，以至于我终于可以暂时忽略掉耳边一直没停过的发动机嗡鸣声。
“烟不错，什么牌子？“
“我自己卷的。”
“等回去烟丝分我一盒？”
“好。”
我和苏维埃两人就这样坐在门槛上吞云吐雾，看日落。
“达瓦里氏。”
“我在听。”
“你的书记员给我说了一些事，能详细再讲讲吗？”
我知道祂指的是什么，默了一会儿后把通讯兵的故事言简意赅地讲了一遍。
末了我评价道：“他的牺牲是无谓的。”
无意义的，无价值的。他只是为了保护我，然而只要家国仍在我就不会死，即便是被炸成齑粉，那也不过是痛上一阵子的小事。可他不一样，人死如灯灭，他的牺牲本质上来讲是不应该存在的，更何况他本来完全可以躲开。他善良，所以他死了。
痛苦的根源在于亏欠，我从来都学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来自他人的善意。
苏维埃只是含着烟，也不说话，目光在我脸上的抓伤停驻，看得我万分不自在。祂突然把手伸进衣袋里去摸索，窸窣声过后，一个陈旧的牛皮本子被递到了我面前。
“看看吧。”祂说。
我接过本子，翻开第一页就看到上面有一行极其端正的钢笔字：萨里杨·阿塔里亚夫·萨里诺维奇
再往后的每一页上都写有一个不同的名字，一直到最后才出现了一句完整的话：
я буду помнить тебя (我会记得你们）
苏维埃吐了口烟，五官被白雾揉得有些模糊。祂开口解释道：”1943年八月十五日下午，我所在的小队在德军炮火下全军覆没，而我被当做俘虏带走。在上头没有下达任何指令的情况下，一些士兵自发地组织起队伍将我从战俘营救出，一百二十八个人最后只剩下五个。这个笔记本上记有他们所有人的名字，我把他们随时带在身上，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
“当时上头其实是打算放弃我的，我也理解这一点，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在一个不会死的意识体身上，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苏维埃抖了下烟灰，继续说：”但是他们却这样做了。说真的，我会觉得愧疚，但绝对不会认为这些牺牲是无谓的。“
我叼着烟没有说话，只是不住地摩挲那些名字。他们曾在这个世界上灿烂地活过。
“达瓦里氏，你知道十月革命死了多少人，卫国战争又死了多少人？他们的死就是为了我的存在。如果这是无意义的，那我现在就不应该坐在这里。”
“理想的道路上从来不存在什么无谓与否的牺牲，区别只是为了什么。而你我能做的就是更好地建设自己，告诉那些可爱的孩子们，他们的死亡绝对不是无意义的。”
“接受别人的善意，向别人寻求帮助，这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达瓦里氏，你太独立了。”
烟燃尽了。苏维埃接过我递还给祂的牛皮本，从门槛上起身离开。
祂突然回头看我，说：“历史存在的意义在于它见过时代洪流中所有不知名姓的人，而我们就是历史本身。只要我们还在，他们就永远没有真正意义上地死去。无论如何，至少我们记得。”
我注视着苏维埃的背影融进晚霞里。我把手里的烟狠狠吸了两口后扔在地上，接着再用鞋底碾灭火星。
直到暮色沉沉，我才起身回屋里去。
#512860
深秋的夜里没有虫鸣，寒意在这一时节显得格外明晰，清冷的月光漏进窗户，牛奶似的在地板上洒了一片。
我又一次自梦中惊醒，从床上坐起身来。背上细密的冷汗黏在身上实在恼火，我索性就换了件衣服，翻身下床。我提上挂在床头的风灯，轻手轻脚走出房门。
膝盖处不断传来酸痛感，兴许是因为前几年太过折腾，我的这些旧伤一到湿冷的夜晚就疼得人心慌。我走到苏维埃的房门前，确认听到平稳的呼吸声后才离开。要是让这家伙知道我半夜不睡还跑出去散心，铁定会挨上一顿训。
我走到门外，风灯在前方洒下一小片阴影。今晚月亮很亮，把我脚下的土地照得一清二楚。我往森林里走去，结了霜的草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音，质感有些脆。
整个村庄位于森林草原的过渡带，因此没走上几步就能看到茂密的森林，这在北京是见不到的。月光倾泻而下，给树影镀上一层银白。透过枝叶的间隙我看到流淌的顿河。
顿河温柔地在森林里穿行，闪烁的河面像是新娘子的头纱。河水沉默着流动的模样给人一种安静的感觉。我在河岸边坐下来，把风灯搁在手边，俯身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凉意顿时传遍了全身，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有在这样祥和的环境里，我才能暂时忽略掉脑子里的嗡鸣声，把身心都交给天地。
草丛里忽地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猛地翻身站起，从腰间拔出短刀护在胸前。夜晚的森林里会有狼出没，这点我是知道的，但这里并非森林深处且靠近村庄，野狼除非是饿极，不然绝不会贸然靠近人类的领地。
我紧张地盯着那处看，手心净是汗水，生怕出什么无法应对的变故。然而半晌过后，一个黄白的身影从枝叶间跳出来。
“咩。“一只羊渐渐出现在月光下，可怜兮兮地朝我叫了一声。
我长舒一口气，把短刀插回去，冲那只羊羔道：“过来。”
小羊乖顺地迈步过来，我盘腿坐下，抬手扯掉羊毛身上的枯枝落叶。它在我身边跪了下来，伸出温软的舌头舔我的手指。我在衣兜里摸索一阵，掏出一把本来是喂马用的草料递到它嘴边。我从来没有喂过羊，在北京见到它们那多半是在餐桌上，于是这种体验也就显得颇为新奇。看着小家伙一点点把我手心里的草吃得精光，心情也就慢慢愉悦了起来。
我把羊抱在怀里，感受着来自牲畜的腥膻味，暖烘烘的感觉从手上传来。我把脸埋进羊毛里，青草的味道混着腥气一同涌进鼻腔。
草原的气息好像不再那样难闻了，我在心里闷闷地想。
就在我拥着羊羔、睡意朦胧的时候，不远处的森林里隐约传来了马蹄声。声音由远及近，然后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声：
“达瓦里氏！”
完了。
我慌忙从草地上站起，羊从我怀里跌下来，咩咩叫着围在我脚边打转。
苏维埃骑着马自树林掩映间出现，见了我，祂勒住缰绳，枣红马高扬起前蹄，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我有些心虚地躲开苏维埃明显含着怒意的目光，安静地杵在原地等待说教。
而后我听到一声叹息。
料想之中的斥责并未落下，苏维埃翻身下马，走到我面前替我拍掉了肩上的树叶。
祂整理着我的衣领，说：“穿太少了。”
我不作声，乖乖地由着祂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给我戴上。斯拉夫人的身材相比东方人要壮上许多，就连围巾都大上了一号，把我半张脸都罩住了。像书页，又像森林的气息包裹住我，好像被那人抱在怀里一样。
苏维埃自然地拉起我的手，我也就任由祂带我往回走。祂一只手牵我，一只手提着风灯，我在祂身后拽着马缰绳，羊安静地跟在身侧。
月光温柔似水。
“达瓦里氏，下次出来要知会我一声。”苏维埃说。
“嗯。”
“不想和我一起也没关系，带上枪。你知道的，我的枪就放在衣服内袋里，挂在床头。“
“不会再有下次了。”
“真话？”
“真话。”
“羊是哪里来的？”
“什么？”
“我说，羊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它一直跟着我。”
......
苏维埃的手很热，像暖炉一样，我们在月亮下说着话，天南地北的什么都聊。整个世界好像就只剩下了我和祂，还有静静流淌的顿河。
“辰兄。”我忽地叫住祂。
“我在。”
“你知道，1935年我在做着什么吗？”
“我的朋友，我想你应该记得，在那几年我们失联了。”
“我在长征路上，到了若尔盖草原。”
“......”
我开始平静地讲述那一件往事，就像一个旁观者，把那段日子不堪回首的痛苦剖开给面前的人看，这是我之前从未做过的事。
青稞麦是有限的。入了草原，我们就没有地方获得补给。藏民送我们进去的时候，脸上是一种悲哀的同情，就像看着一群不自量力的失败者。最初的两天我们尚且能靠炒好的青稞麦果腹，到后来炒麦变成了面糊，面糊变成了麦粒，到后来连麦粒都不剩了。战士们开始煮自己的皮带、草鞋上的皮襻襻，锣鼓的鼓皮。然后挖野菜，啃草根。我们和秃鹫抢食，争着去讨牛骨架上零星的肉片。野生的动植物总是不那么干净的，很多人吃下去就会闹肚子直至脱水，身体每况愈下。有人去抠树皮，没有力气使刀就用手指去磨，磨到一双手的指甲全部开裂，再从树缝里抓出几条青虫来，紧闭着眼睛咽下去。
我们浩浩荡荡地在草地上前行。鞋磨穿了就不穿鞋，脚扎破了就包起来，不管如何都一步一个印子地往前走。沼泽里面满是蜱虫，吸在小腿上是密密麻麻的黑点，战士们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数从谁腿上烫下的蜱虫更多，然后邀功似的和别人炫耀。蚂蟥相对要更难处理些，除了用火烧之外就得用浓盐，有时候来不及去管它，大家往往选择用刀子直接把蚂蟥剜出来，连带着皮肉一起，然后包上纱布踉踉跄跄地跟上大部队。也有不少人因为伤口发炎就永远地留在了那里，草率地做了乌鸦的食粮。许多同志在战场上没有倒下去，却在草地里默默的死去。
我所在那支小队的食物是最早告罄的。到了最后不论是什么，但凡眼见到的、能入口的都被我们通通搜刮干净。没有食物就没有力气谈笑风生，队伍死一般的寂静，接二连三有人倒下去，然后不见踪影。在又一个人因为饥饿而昏迷的时候，队长杀掉了他的爱马。据说这马曾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队长几乎是把它作了自己的亲人。
他把马肉分给大家的时候面上是平静的，然而等入了夜，有人看到他抱着马尸嚎啕大哭。
他们都是普通人，没有后世想得那样坚强。人们往往只会注意到苦难过后辉煌的成功，却总是忽略掉那些痛苦究竟曾以怎样残忍的方式去折磨一个活着的灵魂。
画面一幕幕闪过，生命一次次逝去，记忆一遍遍翻新。只要想起这些旧事，我就觉得浑身筋骨都在痛。难以下咽的马肉，扭曲蠕动的蚂蟥，鲜血淋漓的脚底和混着腐尸气息的青草香。
我把过往的痛全部撕开拿给苏维埃看。我需要一个豁口，把这些不断蚕食我精神的记忆尽数倒出去。祂说得对，有些伤口不是靠时间就能治好的，在你以为它已经痊愈的时候，揭开疤，然后猛地发现底下净是烂肉和蛆虫。
苏维埃牵着我的手沉默地往前走。
我把这些过往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叙述给祂听，爬雪山，过草地。受过的伤，流过的泪，以及那些深深念着，却再也回不来的人们。
风过森林，树叶响起沙沙的声音，草地上铺满清澈的月光。山川无情，顿河仍是那样温柔地淌着。
故事终了。
走在前面的苏维埃忽然停下脚步，表情掩在树影间。我感觉到祂牵着我的手在不住地颤抖。
“怎么了？”我问。
我话音刚落就被那人旋身抱了个满怀，森林的气息铺天盖地地涌来，我似乎是跌入了一个满是祂的梦境。风灯被人扔在地上，昏黄的灯光打碎在草丛里，好似坠落人间的星星。
苏维埃紧紧抱着我，一双手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揉进祂的骨血里。祂毛茸茸的脑袋埋在我颈窝，熊一样，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质感柔软。
苏维埃吸着气，温热的气息就在我耳畔拂过，感觉有些痒。我被祂突然的亲近整得有些害臊，于是就伸手去推。
“起来，干嘛抱着。”
苏维埃一双手搂得更紧。
“达瓦里氏，看着我，”祂说，声音很闷，“我就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祂絮絮叨叨地重复着，声音越来越小。我心里难受得很，只能伸手环住他的脖子。
“苦日子都过去了，有我在，你就不会再吃苦了。”
我闭着眼，在醉人的木香中听到苏维埃颤抖的声音，我耳旁的嗡鸣声总算停下。
光是注重聊天而不看路的弊端很快就显现了出来，我和苏维埃非常自然地在森林里迷失了方向。商议过后，我们二人一致决定先在空地露宿一夜，等天亮再找回去的路。
月上中天，我们围着火堆坐下，夜里寒气重，我想了想便把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把苏维埃也裹住，两个人就这样戴着同一条围巾靠在一起，听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羊羔蜷在我怀里安静地睡着，枣红马乖顺地跪伏在我们身后，我把头向后仰，就靠上了马儿暖烘烘的肚皮。
“达瓦里氏，快睡吧，明早还要赶路。”苏维埃说着，然后用树枝翻了下火堆。
“我睡不着。”
“那你等一下。”
我有些新奇地看着祂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把口琴。
“你还会这个?”我问。
“个人爱好而已。”
苏维埃把口琴递到唇边。悠扬的琴声在天地间响起，旋律悲怆，调子忧郁，和着顿河细微的流水声，像是唱给什么人的挽歌。
“好听。这曲子叫什么名字?”待一曲结束，我问祂。
“没有名字。”
“没有?”
“哥萨克行军时常哼的一首，我从他们那里听来的。”
“有歌词吗?”
“有。”
苏维埃清了清嗓子，开始低声地哼唱起来。
噢 我出生的故乡
我再也见不到你
在清晨的花园里 我再也见不到黄莺
听不到黄莺的歌唱
你呀 亲爱的妈妈
不要为我过分悲伤
噢 我心里预感到 我的心在预言——
漂亮的小伙子再也回不到故乡
铅弹在飞响
我倒在战马的脖子上
血洒在黑色的马鬃上
……
悲伤的歌声萦绕在耳边，我渐渐有些困了。
“大家都很想家。”末了，我评价道。
“达瓦里氏，没有人不想家。”
“可是他们回不去了。”
“大地就是故乡。”
倦意袭来，我把头搁在苏维埃肩膀上。祂一直牵着我的手，温暖的感觉从手心一直流遍全身。
“晚安。”
神思朦胧之时，我听到苏维埃说。
第二天早晨，我和苏维埃慢悠悠地晃到科罗夫家门口的时候，可怜的哥萨克正在房门前焦急地踱步。看见我们，他先是低声骂了句什么，随后视线就飘到我和苏维埃牵着的手上。
我急忙把手撒开。
科罗夫拍着脑门怪叫一声。他难以置信地嚷嚷道:“我的上帝，我差点以为你们被熊叼走了！原来你们只是进了小树林，还牵着手回来了?”
“我只是带祂去看星星。”苏维埃摆出祂那副面无表情的木头脸。
“черт！兄弟，你撒谎能不能过下脑子?昨天月亮那么亮，哪里来的星星?”
我看着苏维埃雕塑似的杵在那挨训，忍不住地就开始笑。
科罗夫的妻子玛莎提着水桶走过来安抚自己的丈夫:“好啦，不要生气啦。”她注意到我脚边打转的羊羔，忽地发出惊喜的叫声，水桶都给扔在了地上。
“天哪，我可爱的小同志，你是从哪里把它找回来的?我以为它就这样跑丢了……”
玛莎爱怜地去摸小羊身上打卷的毛。
“它一直跟着我，没想到这么有缘分。”我笑道。
那边科罗夫仍在絮叨着，我清楚地看到苏维埃脸上的无奈，心里突然就愉悦了很多。
要是能够这样一直生活下去，感觉好像也不错。我这样想着。
下午我帮着玛莎收拾了后院，忙完之后躺在床上累得头都懒得抬，然而没等闲下来多久，屋外就有人敲门。
“达瓦里氏，是我。”
我挪过去给祂开门，然后就看到浑身湿淋淋的苏维埃有些狼狈地立在门口，穿着明显是刚换上的哥萨克传统服饰，头发上还在滴水。
“别笑，”见我忍不住要嘲祂，苏维埃连忙开口打断我，“刚才在河边饮马，被科罗夫推下去了。”
“你穿这身挺好看的。”我强忍着笑意评价道。
“说正事，”苏维埃有些尴尬地清清嗓子，“你现在方便吗?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苏维埃说要去的地方有些远，我们骑马一路小跑往那边走，等到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夜幕低垂，星星悄悄地挂在墨色里。
我和苏维埃从马上翻身下来，祂伸手指着前面，示意我往那方看。
不远处隐隐传来欢快的乐曲声。一些青年男女正围在一座烧得极旺的篝火旁笑闹着，伴随着琴声在漫天繁星下旋转舞蹈。
明亮的火光映照着年轻人青春洋溢的脸庞，把他们的眼睛衬得像星星一样明亮。
“这些孩子都是从附近的新村子里来的，”苏维埃向我解释说，“聚在一起庆祝即将到来的节日。”
几个小伙子被围在人群中央，颇为享受地拉着手风琴。活泼明快的乐声感染了我，笑意也就不自觉地漫上嘴角。
苏维埃忽地拉起我的手。
“干什么?”
“来。”祂作势要把我往人群里带。
“等一下……！我不会跳……”
“我教你。”
我的抗议完全无效，这人执意把我拉到人群里，然后把住我的肩膀。
“跟着我做。”苏维埃俯在我耳边说。
我慌张地学着祂开始在草地上转。
“抬手。”
“右腿。”
“……你踩到我脚了。”
“对不起！”
“没事，继续。”
“转。”
“漂亮。”
……
我跟着祂的指示笨拙地在乐声里舞蹈。苏维埃站在我身后，以一个环抱的姿势拉着我的手，温热的呼吸扑到我颈后，痒酥酥的。
身后的人突然弯下腰来，凑到我耳边。
“愿顿河保佑你，我的心。”
“什么?”乐声太大，我没听清。
“没什么。”
……
随着动作的不断重复，我胆子渐渐大了起来，身心都落进了欢脱的气氛里。每一个舞步，每一次跳跃都踩着快乐的音符，姑娘们的笑声响在空气里，我看到她们飞旋的裙摆。篝火热烈地烧着，把暖融的黄光照在每个人身上。
旋转过后，舞伴交换。一个金发的漂亮姑娘转到我面前，清澈的蓝眼睛透着天真活泼的色彩。她拉着我的手在草地上舞动，艳丽的裙子旋转开，像是开在草原上的花。
乐声渐渐停了。大家都喘着气停下来，脸上挂有疲惫的笑。我想了想，学着以前在上海交际场见到的那样笨拙地向面前的姑娘行礼。估计是被我有些滑稽的动作逗乐了，她咯咯笑着，牵开裙子俯身回礼，然后在我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动作极快地往我脸上亲了一口，弄得我几乎羞到要钻进地里去。
“Можно узнать ваше имя?”她笑着说。
这姑娘口音有些重，我脑子也就没转过弯来，一时间没听懂她说了些什么。正打算再问一遍的时候，另一边响起了苏维埃的喊声。
“达瓦里氏，我们该走了。”
我抱歉地朝姑娘笑笑，她似乎是有些失落，走过来把自己胸口上缀着的雏菊花取下来别在我耳后，然后微笑着与我挥手作别。
我循着苏维埃的声音朝祂那方望去。辽远的夜幕之下，那人颀长的身影立在草原上，肩上落有繁星。篝火暖黄的光在祂脸上跳动，整个人表情温柔得像是要融化。我注意到苏维埃金色的眼睛，太阳一般灼目，险些让我晃神。
顿河在不远处流淌。
我向那处走近，祂朝我笑，让我生了万物就此复苏的错觉。
“上马。”苏维埃说。
我稀里糊涂地坐上去，结果苏维埃也作势要翻身上来，吓得我连忙要跳下马。
先不说自古以来就没有两个大男人同乘一匹马的道理，光是这加起来近三百斤的体重估计就能把马累得够呛。
奈何身后那人并不给我逃跑的机会，苏维埃俯在我耳边扔下一句“抓紧了”，就一鞭子抽在了马腿上。马儿吃痛，顿时如离弦箭一样冲了出去。
该死！
我在心里暗骂这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家伙，为了防止摔下去，只能尽力把胸口往马背上贴。
“你要带我去哪儿？！”我在风里扯着嗓子问。
“等到了就知道了。”
我想骂祂两句，只是刚张口就差点咬到舌头，于是只能把怨气吞回自己肚子里。
漫天星光下，我和苏维埃沿着顿河策马狂奔。
流水不断追赶我们，然后又被一次次甩在后面，我回头去看，绸带一样的顿河好像在不住地倒流，颇有种倒放的意趣在里面。河岸边幢幢的树影目送着我们的远去，整个世界只有星星在安静地与我们同行。
马速似乎减缓了一些。苏维埃忽地伸手蒙住我的眼睛，惊得我身子一晃差点栽下去。
“你又要干什么？”我埋怨道。
“嘘。”
我真是厌极祂这个性子，凡事总要保留点神秘感，猫爪似的在我好奇心上挠。
黑暗里我感到身后的人似乎勒了下缰绳，马儿顿时慢了下来，四蹄踏在草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我耳边只剩下细微的风动和两个人几近交缠的呼吸声。
“到了。”
眼前的黑暗应声散去，我适应了一下睁眼后的晕眩感，待定住神，就被眼前所见震住了。
明镜似的湖泊嵌在湿沼间，周围是起伏的丘陵，线条圆润，在夜里留下几片温柔的黑色剪影。清澈的湖水把天上的繁星如实映照下来，悄悄偷走一部分星光。没膝的青草在风里摇曳，叶尖缀着星星。偶尔有夜鸟自湖面掠过，转瞬即逝，只留下两声清脆的鸣任你去寻。空气是湿润的，混杂着泥土的馨香一同涌进鼻腔里来。
我愣愣地望着那湖，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被美景给生生灌醉了。
“下午路过这里的时候，我就瞬间想起了你。我想，这里应该很适合与你一起看星星。”苏维埃笑着解释说，温热的气息就响在我耳畔。
“我......”我发觉自己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嘘，别出声，”苏维埃蓦地打断我，“看那边。”
我循着祂的视线望去，就见一头小鹿自树林深处现出身来，四下张望过后，小心翼翼地开始在湖边饮水。
回头看到苏维埃脸上的笑意，很难说我现在是什么心情。
我走过华夏大地的千山万水，见过滚滚长江东逝水，见过山色空蒙雨亦奇，然而即便是再摄人心魄的美景都无法与我眼前所见相比拟。青草的气息不再能刺激我的神经，相反，它们就像是绒毛一样，不断扰着我最柔软的内里。我胸腔里那团软肉几乎就要化成水，让我四肢百骸都酸软得无力。我从一汪湖水里真切感受到了来自祂的爱意，这让我险些就要落下泪来。
我快要溺死在苏维埃的温柔里了。
身后的人把头凑到我颈后，去闻那朵别在耳后的雏菊花。
“花不错。”祂笑道。
我被祂蹭得有些痒，遂回过头去打算抗议，然后就猛地对上苏维埃鎏了金般的眼睛。
我感觉自己就像猝不及防跌进了太阳一样。
眼睛的主人缓缓凑过来，滚烫的气息扑在我烧得通红的脸上，像是被塞壬魇住的水手，我僵在马上动弹不得。
森林般的气息又一次包裹住了我。
我们沿着顿河一路返回。
苏维埃牵着我从马上下来，奈何今天实在是累极，我刚落到草地上就双腿一软直接坐了下去。我索性就把身子倒在草地里，脸埋进潮湿的泥土，贪婪地去呼吸青草的气息。
清新的，带着一丝潮气。
这是我从若尔盖草原回来后第一次闻到这样纯粹的青草香。
我攥紧了身下的草叶，绿色的、带着腥气的汁液流进我的手心，湿润而黏腻。
我握住了大地的眼泪。
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一个人影，是通讯兵。祂向我走来，身上是崭新的志愿军制服，腰间挂着锃亮的的冲锋号。他牵着那个圆脸的姑娘，两个人笑盈盈地与我挥手作别。通讯兵把双手圈在嘴边冲我喊，说出了那句他在我的梦境中从未说出口的话。
他说，小长官，再见了。
我埋在草地上失声痛哭。
山河浩荡，岁月沧桑。时间带走一个个故人，却将我残忍地留在原地。而现在的我终于能够坦然地面对生命的离去，也终于能一步步往前走，替他们去看尽这人世的日升月沉。
草叶窸窣的声音响起，苏维埃在我身边坐下。祂把手覆在我的脖颈上，暖意就这样传来。
“不要难过了，达瓦里氏，”祂说，“陪我一起看星星吧。“
fin.
*歌谣引自《静静的顿河》
*【Можно узнать ваше имя?】：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我又一次自梦中惊醒，从床上坐起身来。背上细密的冷汗黏在身上实在恼火，我索性就换了件衣服，翻身下床。我提上挂在床头的风灯，轻手轻脚走出房门。
膝盖处不断传来酸痛感，兴许是因为前几年太过折腾，我的这些旧伤一到湿冷的夜晚就疼得人心慌。我走到苏维埃的房门前，确认听到平稳的呼吸声后才离开。要是让这家伙知道我半夜不睡还跑出去散心，铁定会挨上一顿训。
我走到门外，风灯在前方洒下一小片阴影。今晚月亮很亮，把我脚下的土地照得一清二楚。我往森林里走去，结了霜的草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音，质感有些脆。
整个村庄位于森林草原的过渡带，因此没走上几步就能看到茂密的森林，这在北京是见不到的。月光倾泻而下，给树影镀上一层银白。透过枝叶的间隙我看到流淌的顿河。
顿河温柔地在森林里穿行，闪烁的河面像是新娘子的头纱。河水沉默着流动的模样给人一种安静的感觉。我在河岸边坐下来，把风灯搁在手边，俯身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凉意顿时传遍了全身，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有在这样祥和的环境里，我才能暂时忽略掉脑子里的嗡鸣声，把身心都交给天地。
草丛里忽地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猛地翻身站起，从腰间拔出短刀护在胸前。夜晚的森林里会有狼出没，这点我是知道的，但这里并非森林深处且靠近村庄，野狼除非是饿极，不然绝不会贸然靠近人类的领地。
我紧张地盯着那处看，手心净是汗水，生怕出什么无法应对的变故。然而半晌过后，一个黄白的身影从枝叶间跳出来。
“咩。“一只羊渐渐出现在月光下，可怜兮兮地朝我叫了一声。
我长舒一口气，把短刀插回去，冲那只羊羔道：“过来。”
小羊乖顺地迈步过来，我盘腿坐下，抬手扯掉羊毛身上的枯枝落叶。它在我身边跪了下来，伸出温软的舌头舔我的手指。我在衣兜里摸索一阵，掏出一把本来是喂马用的草料递到它嘴边。我从来没有喂过羊，在北京见到它们那多半是在餐桌上，于是这种体验也就显得颇为新奇。看着小家伙一点点把我手心里的草吃得精光，心情也就慢慢愉悦了起来。
我把羊抱在怀里，感受着来自牲畜的腥膻味，暖烘烘的感觉从手上传来。我把脸埋进羊毛里，青草的味道混着腥气一同涌进鼻腔。
草原的气息好像不再那样难闻了，我在心里闷闷地想。
就在我拥着羊羔、睡意朦胧的时候，不远处的森林里隐约传来了马蹄声。声音由远及近，然后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声：
“达瓦里氏！”
完了。
我慌忙从草地上站起，羊从我怀里跌下来，咩咩叫着围在我脚边打转。
苏维埃骑着马自树林掩映间出现，见了我，祂勒住缰绳，枣红马高扬起前蹄，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我有些心虚地躲开苏维埃明显含着怒意的目光，安静地杵在原地等待说教。
而后我听到一声叹息。
料想之中的斥责并未落下，苏维埃翻身下马，走到我面前替我拍掉了肩上的树叶。
祂整理着我的衣领，说：“穿太少了。”
我不作声，乖乖地由着祂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给我戴上。斯拉夫人的身材相比东方人要壮上许多，就连围巾都大上了一号，把我半张脸都罩住了。像书页，又像森林的气息包裹住我，好像被那人抱在怀里一样。
苏维埃自然地拉起我的手，我也就任由祂带我往回走。祂一只手牵我，一只手提着风灯，我在祂身后拽着马缰绳，羊安静地跟在身侧。
月光温柔似水。
“达瓦里氏，下次出来要知会我一声。”苏维埃说。
“嗯。”
“不想和我一起也没关系，带上枪。你知道的，我的枪就放在衣服内袋里，挂在床头。“
“不会再有下次了。”
“真话？”
“真话。”
“羊是哪里来的？”
“什么？”
“我说，羊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它一直跟着我。”
......
苏维埃的手很热，像暖炉一样，我们在月亮下说着话，天南地北的什么都聊。整个世界好像就只剩下了我和祂，还有静静流淌的顿河。
“辰兄。”我忽地叫住祂。
“我在。”
“你知道，1935年我在做着什么吗？”
“我的朋友，我想你应该记得，在那几年我们失联了。”
“我在长征路上，到了若尔盖草原。”
“......”
我开始平静地讲述那一件往事，就像一个旁观者，把那段日子不堪回首的痛苦剖开给面前的人看，这是我之前从未做过的事。
青稞麦是有限的。入了草原，我们就没有地方获得补给。藏民送我们进去的时候，脸上是一种悲哀的同情，就像看着一群不自量力的失败者。最初的两天我们尚且能靠炒好的青稞麦果腹，到后来炒麦变成了面糊，面糊变成了麦粒，到后来连麦粒都不剩了。战士们开始煮自己的皮带、草鞋上的皮襻襻，锣鼓的鼓皮。然后挖野菜，啃草根。我们和秃鹫抢食，争着去讨牛骨架上零星的肉片。野生的动植物总是不那么干净的，很多人吃下去就会闹肚子直至脱水，身体每况愈下。有人去抠树皮，没有力气使刀就用手指去磨，磨到一双手的指甲全部开裂，再从树缝里抓出几条青虫来，紧闭着眼睛咽下去。
我们浩浩荡荡地在草地上前行。鞋磨穿了就不穿鞋，脚扎破了就包起来，不管如何都一步一个印子地往前走。沼泽里面满是蜱虫，吸在小腿上是密密麻麻的黑点，战士们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数从谁腿上烫下的蜱虫更多，然后邀功似的和别人炫耀。蚂蟥相对要更难处理些，除了用火烧之外就得用浓盐，有时候来不及去管它，大家往往选择用刀子直接把蚂蟥剜出来，连带着皮肉一起，然后包上纱布踉踉跄跄地跟上大部队。也有不少人因为伤口发炎就永远地留在了那里，草率地做了乌鸦的食粮。许多同志在战场上没有倒下去，却在草地里默默的死去。
我所在那支小队的食物是最早告罄的。到了最后不论是什么，但凡眼见到的、能入口的都被我们通通搜刮干净。没有食物就没有力气谈笑风生，队伍死一般的寂静，接二连三有人倒下去，然后不见踪影。在又一个人因为饥饿而昏迷的时候，队长杀掉了他的爱马。据说这马曾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队长几乎是把它作了自己的亲人。
他把马肉分给大家的时候面上是平静的，然而等入了夜，有人看到他抱着马尸嚎啕大哭。
他们都是普通人，没有后世想得那样坚强。人们往往只会注意到苦难过后辉煌的成功，却总是忽略掉那些痛苦究竟曾以怎样残忍的方式去折磨一个活着的灵魂。
画面一幕幕闪过，生命一次次逝去，记忆一遍遍翻新。只要想起这些旧事，我就觉得浑身筋骨都在痛。难以下咽的马肉，扭曲蠕动的蚂蟥，鲜血淋漓的脚底和混着腐尸气息的青草香。
我把过往的痛全部撕开拿给苏维埃看。我需要一个豁口，把这些不断蚕食我精神的记忆尽数倒出去。祂说得对，有些伤口不是靠时间就能治好的，在你以为它已经痊愈的时候，揭开疤，然后猛地发现底下净是烂肉和蛆虫。
苏维埃牵着我的手沉默地往前走。
我把这些过往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叙述给祂听，爬雪山，过草地。受过的伤，流过的泪，以及那些深深念着，却再也回不来的人们。
风过森林，树叶响起沙沙的声音，草地上铺满清澈的月光。山川无情，顿河仍是那样温柔地淌着。
故事终了。
走在前面的苏维埃忽然停下脚步，表情掩在树影间。我感觉到祂牵着我的手在不住地颤抖。
“怎么了？”我问。
我话音刚落就被那人旋身抱了个满怀，森林的气息铺天盖地地涌来，我似乎是跌入了一个满是祂的梦境。风灯被人扔在地上，昏黄的灯光打碎在草丛里，好似坠落人间的星星。
苏维埃紧紧抱着我，一双手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揉进祂的骨血里。祂毛茸茸的脑袋埋在我颈窝，熊一样，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质感柔软。
苏维埃吸着气，温热的气息就在我耳畔拂过，感觉有些痒。我被祂突然的亲近整得有些害臊，于是就伸手去推。
“起来，干嘛抱着。”
苏维埃一双手搂得更紧。
“达瓦里氏，看着我，”祂说，声音很闷，“我就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祂絮絮叨叨地重复着，声音越来越小。我心里难受得很，只能伸手环住他的脖子。
“苦日子都过去了，有我在，你就不会再吃苦了。”
我闭着眼，在醉人的木香中听到苏维埃颤抖的声音，我耳旁的嗡鸣声总算停下。
光是注重聊天而不看路的弊端很快就显现了出来，我和苏维埃非常自然地在森林里迷失了方向。商议过后，我们二人一致决定先在空地露宿一夜，等天亮再找回去的路。
月上中天，我们围着火堆坐下，夜里寒气重，我想了想便把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把苏维埃也裹住，两个人就这样戴着同一条围巾靠在一起，听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羊羔蜷在我怀里安静地睡着，枣红马乖顺地跪伏在我们身后，我把头向后仰，就靠上了马儿暖烘烘的肚皮。
“达瓦里氏，快睡吧，明早还要赶路。”苏维埃说着，然后用树枝翻了下火堆。
“我睡不着。”
“那你等一下。”
我有些新奇地看着祂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把口琴。
“你还会这个?”我问。
“个人爱好而已。”
苏维埃把口琴递到唇边。悠扬的琴声在天地间响起，旋律悲怆，调子忧郁，和着顿河细微的流水声，像是唱给什么人的挽歌。
“好听。这曲子叫什么名字?”待一曲结束，我问祂。
“没有名字。”
“没有?”
“哥萨克行军时常哼的一首，我从他们那里听来的。”
“有歌词吗?”
“有。”
苏维埃清了清嗓子，开始低声地哼唱起来。
噢 我出生的故乡
我再也见不到你
在清晨的花园里 我再也见不到黄莺
听不到黄莺的歌唱
你呀 亲爱的妈妈
不要为我过分悲伤
噢 我心里预感到 我的心在预言——
漂亮的小伙子再也回不到故乡
铅弹在飞响
我倒在战马的脖子上
血洒在黑色的马鬃上
……
悲伤的歌声萦绕在耳边，我渐渐有些困了。
“大家都很想家。”末了，我评价道。
“达瓦里氏，没有人不想家。”
“可是他们回不去了。”
“大地就是故乡。”
倦意袭来，我把头搁在苏维埃肩膀上。祂一直牵着我的手，温暖的感觉从手心一直流遍全身。
“晚安。”
神思朦胧之时，我听到苏维埃说。
第二天早晨，我和苏维埃慢悠悠地晃到科罗夫家门口的时候，可怜的哥萨克正在房门前焦急地踱步。看见我们，他先是低声骂了句什么，随后视线就飘到我和苏维埃牵着的手上。
我急忙把手撒开。
科罗夫拍着脑门怪叫一声。他难以置信地嚷嚷道:“我的上帝，我差点以为你们被熊叼走了！原来你们只是进了小树林，还牵着手回来了?”
“我只是带祂去看星星。”苏维埃摆出祂那副面无表情的木头脸。
“черт！兄弟，你撒谎能不能过下脑子?昨天月亮那么亮，哪里来的星星?”
我看着苏维埃雕塑似的杵在那挨训，忍不住地就开始笑。
科罗夫的妻子玛莎提着水桶走过来安抚自己的丈夫:“好啦，不要生气啦。”她注意到我脚边打转的羊羔，忽地发出惊喜的叫声，水桶都给扔在了地上。
“天哪，我可爱的小同志，你是从哪里把它找回来的?我以为它就这样跑丢了……”
玛莎爱怜地去摸小羊身上打卷的毛。
“它一直跟着我，没想到这么有缘分。”我笑道。
那边科罗夫仍在絮叨着，我清楚地看到苏维埃脸上的无奈，心里突然就愉悦了很多。
要是能够这样一直生活下去，感觉好像也不错。我这样想着。
下午我帮着玛莎收拾了后院，忙完之后躺在床上累得头都懒得抬，然而没等闲下来多久，屋外就有人敲门。
“达瓦里氏，是我。”
我挪过去给祂开门，然后就看到浑身湿淋淋的苏维埃有些狼狈地立在门口，穿着明显是刚换上的哥萨克传统服饰，头发上还在滴水。
“别笑，”见我忍不住要嘲祂，苏维埃连忙开口打断我，“刚才在河边饮马，被科罗夫推下去了。”
“你穿这身挺好看的。”我强忍着笑意评价道。
“说正事，”苏维埃有些尴尬地清清嗓子，“你现在方便吗?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苏维埃说要去的地方有些远，我们骑马一路小跑往那边走，等到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夜幕低垂，星星悄悄地挂在墨色里。
我和苏维埃从马上翻身下来，祂伸手指着前面，示意我往那方看。
不远处隐隐传来欢快的乐曲声。一些青年男女正围在一座烧得极旺的篝火旁笑闹着，伴随着琴声在漫天繁星下旋转舞蹈。
明亮的火光映照着年轻人青春洋溢的脸庞，把他们的眼睛衬得像星星一样明亮。
“这些孩子都是从附近的新村子里来的，”苏维埃向我解释说，“聚在一起庆祝即将到来的节日。”
几个小伙子被围在人群中央，颇为享受地拉着手风琴。活泼明快的乐声感染了我，笑意也就不自觉地漫上嘴角。
苏维埃忽地拉起我的手。
“干什么?”
“来。”祂作势要把我往人群里带。
“等一下……！我不会跳……”
“我教你。”
我的抗议完全无效，这人执意把我拉到人群里，然后把住我的肩膀。
“跟着我做。”苏维埃俯在我耳边说。
我慌张地学着祂开始在草地上转。
“抬手。”
“右腿。”
“……你踩到我脚了。”
“对不起！”
“没事，继续。”
“转。”
“漂亮。”
……
我跟着祂的指示笨拙地在乐声里舞蹈。苏维埃站在我身后，以一个环抱的姿势拉着我的手，温热的呼吸扑到我颈后，痒酥酥的。
身后的人突然弯下腰来，凑到我耳边。
“愿顿河保佑你，我的心。”
“什么?”乐声太大，我没听清。
“没什么。”
……
随着动作的不断重复，我胆子渐渐大了起来，身心都落进了欢脱的气氛里。每一个舞步，每一次跳跃都踩着快乐的音符，姑娘们的笑声响在空气里，我看到她们飞旋的裙摆。篝火热烈地烧着，把暖融的黄光照在每个人身上。
旋转过后，舞伴交换。一个金发的漂亮姑娘转到我面前，清澈的蓝眼睛透着天真活泼的色彩。她拉着我的手在草地上舞动，艳丽的裙子旋转开，像是开在草原上的花。
乐声渐渐停了。大家都喘着气停下来，脸上挂有疲惫的笑。我想了想，学着以前在上海交际场见到的那样笨拙地向面前的姑娘行礼。估计是被我有些滑稽的动作逗乐了，她咯咯笑着，牵开裙子俯身回礼，然后在我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动作极快地往我脸上亲了一口，弄得我几乎羞到要钻进地里去。
“Можно узнать ваше имя?”她笑着说。
这姑娘口音有些重，我脑子也就没转过弯来，一时间没听懂她说了些什么。正打算再问一遍的时候，另一边响起了苏维埃的喊声。
“达瓦里氏，我们该走了。”
我抱歉地朝姑娘笑笑，她似乎是有些失落，走过来把自己胸口上缀着的雏菊花取下来别在我耳后，然后微笑着与我挥手作别。
我循着苏维埃的声音朝祂那方望去。辽远的夜幕之下，那人颀长的身影立在草原上，肩上落有繁星。篝火暖黄的光在祂脸上跳动，整个人表情温柔得像是要融化。我注意到苏维埃金色的眼睛，太阳一般灼目，险些让我晃神。
顿河在不远处流淌。
我向那处走近，祂朝我笑，让我生了万物就此复苏的错觉。
“上马。”苏维埃说。
我稀里糊涂地坐上去，结果苏维埃也作势要翻身上来，吓得我连忙要跳下马。
先不说自古以来就没有两个大男人同乘一匹马的道理，光是这加起来近三百斤的体重估计就能把马累得够呛。
奈何身后那人并不给我逃跑的机会，苏维埃俯在我耳边扔下一句“抓紧了”，就一鞭子抽在了马腿上。马儿吃痛，顿时如离弦箭一样冲了出去。
该死！
我在心里暗骂这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家伙，为了防止摔下去，只能尽力把胸口往马背上贴。
“你要带我去哪儿？！”我在风里扯着嗓子问。
“等到了就知道了。”
我想骂祂两句，只是刚张口就差点咬到舌头，于是只能把怨气吞回自己肚子里。
漫天星光下，我和苏维埃沿着顿河策马狂奔。
流水不断追赶我们，然后又被一次次甩在后面，我回头去看，绸带一样的顿河好像在不住地倒流，颇有种倒放的意趣在里面。河岸边幢幢的树影目送着我们的远去，整个世界只有星星在安静地与我们同行。
马速似乎减缓了一些。苏维埃忽地伸手蒙住我的眼睛，惊得我身子一晃差点栽下去。
“你又要干什么？”我埋怨道。
“嘘。”
我真是厌极祂这个性子，凡事总要保留点神秘感，猫爪似的在我好奇心上挠。
黑暗里我感到身后的人似乎勒了下缰绳，马儿顿时慢了下来，四蹄踏在草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我耳边只剩下细微的风动和两个人几近交缠的呼吸声。
“到了。”
眼前的黑暗应声散去，我适应了一下睁眼后的晕眩感，待定住神，就被眼前所见震住了。
明镜似的湖泊嵌在湿沼间，周围是起伏的丘陵，线条圆润，在夜里留下几片温柔的黑色剪影。清澈的湖水把天上的繁星如实映照下来，悄悄偷走一部分星光。没膝的青草在风里摇曳，叶尖缀着星星。偶尔有夜鸟自湖面掠过，转瞬即逝，只留下两声清脆的鸣任你去寻。空气是湿润的，混杂着泥土的馨香一同涌进鼻腔里来。
我愣愣地望着那湖，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被美景给生生灌醉了。
“下午路过这里的时候，我就瞬间想起了你。我想，这里应该很适合与你一起看星星。”苏维埃笑着解释说，温热的气息就响在我耳畔。
“我......”我发觉自己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嘘，别出声，”苏维埃蓦地打断我，“看那边。”
我循着祂的视线望去，就见一头小鹿自树林深处现出身来，四下张望过后，小心翼翼地开始在湖边饮水。
回头看到苏维埃脸上的笑意，很难说我现在是什么心情。
我走过华夏大地的千山万水，见过滚滚长江东逝水，见过山色空蒙雨亦奇，然而即便是再摄人心魄的美景都无法与我眼前所见相比拟。青草的气息不再能刺激我的神经，相反，它们就像是绒毛一样，不断扰着我最柔软的内里。我胸腔里那团软肉几乎就要化成水，让我四肢百骸都酸软得无力。我从一汪湖水里真切感受到了来自祂的爱意，这让我险些就要落下泪来。
我快要溺死在苏维埃的温柔里了。
身后的人把头凑到我颈后，去闻那朵别在耳后的雏菊花。
“花不错。”祂笑道。
我被祂蹭得有些痒，遂回过头去打算抗议，然后就猛地对上苏维埃鎏了金般的眼睛。
我感觉自己就像猝不及防跌进了太阳一样。
眼睛的主人缓缓凑过来，滚烫的气息扑在我烧得通红的脸上，像是被塞壬魇住的水手，我僵在马上动弹不得。
森林般的气息又一次包裹住了我。
我们沿着顿河一路返回。
苏维埃牵着我从马上下来，奈何今天实在是累极，我刚落到草地上就双腿一软直接坐了下去。我索性就把身子倒在草地里，脸埋进潮湿的泥土，贪婪地去呼吸青草的气息。
清新的，带着一丝潮气。
这是我从若尔盖草原回来后第一次闻到这样纯粹的青草香。
我攥紧了身下的草叶，绿色的、带着腥气的汁液流进我的手心，湿润而黏腻。
我握住了大地的眼泪。
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一个人影，是通讯兵。祂向我走来，身上是崭新的志愿军制服，腰间挂着锃亮的的冲锋号。他牵着那个圆脸的姑娘，两个人笑盈盈地与我挥手作别。通讯兵把双手圈在嘴边冲我喊，说出了那句他在我的梦境中从未说出口的话。
他说，小长官，再见了。
我埋在草地上失声痛哭。
山河浩荡，岁月沧桑。时间带走一个个故人，却将我残忍地留在原地。而现在的我终于能够坦然地面对生命的离去，也终于能一步步往前走，替他们去看尽这人世的日升月沉。
草叶窸窣的声音响起，苏维埃在我身边坐下。祂把手覆在我的脖颈上，暖意就这样传来。
“不要难过了，达瓦里氏，”祂说，“陪我一起看星星吧。“
fin.
*歌谣引自《静静的顿河》
*【Можно узнать ваше имя?】：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529297
忍不住了来口嗨一下小帝姬。。
帝姬从小就深受宠爱，娘亲是宫里的漱玉贵妃，十余年来圣宠优渥，很得老皇帝的心意。那时候贵妃怀胎才三月，宫里的女人们明里暗里使手段，恨不能她母子双亡。其时老皇帝已经年过半百，太子也立了好几年，但他一向是个朝令夕改的昏君，前朝后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贵妃的肚子，要是生个儿子下来，保不准这昏君一高兴，就把东宫换了。
可喜可贺，历经千难万险，贵妃生了个女儿。
多少人松了口气，老皇帝照样乐呵呵的，他当然不是没有女儿，宫里的皇子长不大，宫里的帝姬一茬又一茬，只是这小帝姬到底不同些，还没满月就亲赐了封号，以凤作名，曰凤官。
凤官帝姬一两岁的时候，才会跌跌撞撞地跑，老皇帝就抱着她去上早朝，龙椅又宽又大，很高，她眨着眼，先看见九层雕浮龙的汉白玉阶，再往下，是乌泱泱的文武百官，一样的跪着，一样的神色恭敬。她觉着好玩儿，从此一日不落地上早朝。
高高在上的龙椅，还是小孩子心性，久了难免有些无趣，坐不住的时候她总爱抠父皇龙袍上绣着的金龙，张牙舞爪的金龙，气势汹汹的金龙，从眼珠子抠起，一根根丝线抽下来，缠缠绕绕。别的她不爱，只爱这气势汹汹的金龙。老皇帝是当之无愧的昏君，可待她是真真切切的慈父，她既然喜欢，就给她裁同样的龙袍，袖上的金龙有几条？锦带的宝石嵌几颗？天子的是什么样她就要什么样。
当然，前朝后宫不是没有议论过，可那又能怎样，她是帝姬，说到底只能做帝姬，又不是太子，不能继位，人们想想也是，索性由她去。
帝姬长到十一二岁，龙椅是不能坐了，可在龙椅之下设着小座，以备着她哪天心血来潮，到朝堂来“玩”。
她其实这时候对朝廷上文武百官面红耳赤的争吵早就没了兴趣，一门心思扎在父皇的御书房里。
那御书房的案牍上堆满奏章，帝姬从太傅那边下了学过来，和父皇撒娇说，先生夸我文章念得好，父皇你累不累，你累了我念奏章给你听。
老皇帝笑着任由她闹，从此天底下的大事，桩桩件件，经由她手，经由她眼，再递到皇帝的御桌前。
也不是没有春心萌动的刹那。
帝姬十六岁那年，天下大考，有个清俊的少年郎初试恩科露锋芒，于千万人之中拔头筹。那天他谢了恩典从殿里离开时已是傍晚，夏天的星子在淡青的朦胧的天幕里一闪一闪，隔着朱红的宫墙，外面是蝉鸣知了，她提着灯笼送他去出宫，两个人的影子挤挨着，映在青石板上，颤颤悠悠，她的脸好红，好热，他轻声说什么，她全然听不见。
隔日父皇说该给她招个驸马了。
父皇又说，昨日进宫的少年郎很不错，文章做得极好。她心跳得好快。
于是很快宣他进宫来做她的讲书先生，没两天，她却不乐意了，把人打发走了，问她这人如何，矜傲的小帝姬说，金玉皮囊，庸才一个。
她的春心萌动只在温柔缱绻的夜里的那一刹那。
又过了两年，帝姬十八岁，老皇帝病得快死了，前朝后宫多少双虎视眈眈的眼睛，软弱的太子缩在东宫里足不出户，有野心的皇子自成党派。
帝姬仍像小时候那样，守在父皇身边念奏章，他其实已经听不见什么，昏昏沉沉，朝臣后妃来侍疾，都说帝姬最受宠，也对皇帝最孝顺。她只笑笑不语。
老皇帝临死前那天晚上，宫里的密旨加盖了大玺宝印传下去，一夜之间禁军抄了几个皇子的府邸，血流成河，惨叫不绝。隔日清早，宫里发丧，老皇帝死了，遗诏上说，以防狼子野心动摇国本，朕已痛下心来斩草除根，宣太子即位。
天下大丧，满城挂着白幡，风吹得猎猎作响。
满朝的文武百官，满室的后妃娘子，就像上朝一样，乌泱泱的人头，垂眉低眼恭敬的神情，隔着三十六重汉白玉阶，尖而细的嗓子在风里颤颤悠悠：跪——叩首！于是一片匍匐跪倒。
帝姬就站在玉阶之上，太子苍白着脸，走金殿里走出来。她转过脸来冲他笑：“‘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凤官学识浅薄，不知皇兄可知道，曹孟德此言以为何意？”
帝姬从小就深受宠爱，娘亲是宫里的漱玉贵妃，十余年来圣宠优渥，很得老皇帝的心意。那时候贵妃怀胎才三月，宫里的女人们明里暗里使手段，恨不能她母子双亡。其时老皇帝已经年过半百，太子也立了好几年，但他一向是个朝令夕改的昏君，前朝后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贵妃的肚子，要是生个儿子下来，保不准这昏君一高兴，就把东宫换了。
可喜可贺，历经千难万险，贵妃生了个女儿。
多少人松了口气，老皇帝照样乐呵呵的，他当然不是没有女儿，宫里的皇子长不大，宫里的帝姬一茬又一茬，只是这小帝姬到底不同些，还没满月就亲赐了封号，以凤作名，曰凤官。
凤官帝姬一两岁的时候，才会跌跌撞撞地跑，老皇帝就抱着她去上早朝，龙椅又宽又大，很高，她眨着眼，先看见九层雕浮龙的汉白玉阶，再往下，是乌泱泱的文武百官，一样的跪着，一样的神色恭敬。她觉着好玩儿，从此一日不落地上早朝。
高高在上的龙椅，还是小孩子心性，久了难免有些无趣，坐不住的时候她总爱抠父皇龙袍上绣着的金龙，张牙舞爪的金龙，气势汹汹的金龙，从眼珠子抠起，一根根丝线抽下来，缠缠绕绕。别的她不爱，只爱这气势汹汹的金龙。老皇帝是当之无愧的昏君，可待她是真真切切的慈父，她既然喜欢，就给她裁同样的龙袍，袖上的金龙有几条？锦带的宝石嵌几颗？天子的是什么样她就要什么样。
当然，前朝后宫不是没有议论过，可那又能怎样，她是帝姬，说到底只能做帝姬，又不是太子，不能继位，人们想想也是，索性由她去。
帝姬长到十一二岁，龙椅是不能坐了，可在龙椅之下设着小座，以备着她哪天心血来潮，到朝堂来“玩”。
她其实这时候对朝廷上文武百官面红耳赤的争吵早就没了兴趣，一门心思扎在父皇的御书房里。
那御书房的案牍上堆满奏章，帝姬从太傅那边下了学过来，和父皇撒娇说，先生夸我文章念得好，父皇你累不累，你累了我念奏章给你听。
老皇帝笑着任由她闹，从此天底下的大事，桩桩件件，经由她手，经由她眼，再递到皇帝的御桌前。
也不是没有春心萌动的刹那。
帝姬十六岁那年，天下大考，有个清俊的少年郎初试恩科露锋芒，于千万人之中拔头筹。那天他谢了恩典从殿里离开时已是傍晚，夏天的星子在淡青的朦胧的天幕里一闪一闪，隔着朱红的宫墙，外面是蝉鸣知了，她提着灯笼送他去出宫，两个人的影子挤挨着，映在青石板上，颤颤悠悠，她的脸好红，好热，他轻声说什么，她全然听不见。
隔日父皇说该给她招个驸马了。
父皇又说，昨日进宫的少年郎很不错，文章做得极好。她心跳得好快。
于是很快宣他进宫来做她的讲书先生，没两天，她却不乐意了，把人打发走了，问她这人如何，矜傲的小帝姬说，金玉皮囊，庸才一个。
她的春心萌动只在温柔缱绻的夜里的那一刹那。
又过了两年，帝姬十八岁，老皇帝病得快死了，前朝后宫多少双虎视眈眈的眼睛，软弱的太子缩在东宫里足不出户，有野心的皇子自成党派。
帝姬仍像小时候那样，守在父皇身边念奏章，他其实已经听不见什么，昏昏沉沉，朝臣后妃来侍疾，都说帝姬最受宠，也对皇帝最孝顺。她只笑笑不语。
老皇帝临死前那天晚上，宫里的密旨加盖了大玺宝印传下去，一夜之间禁军抄了几个皇子的府邸，血流成河，惨叫不绝。隔日清早，宫里发丧，老皇帝死了，遗诏上说，以防狼子野心动摇国本，朕已痛下心来斩草除根，宣太子即位。
天下大丧，满城挂着白幡，风吹得猎猎作响。
满朝的文武百官，满室的后妃娘子，就像上朝一样，乌泱泱的人头，垂眉低眼恭敬的神情，隔着三十六重汉白玉阶，尖而细的嗓子在风里颤颤悠悠：跪——叩首！于是一片匍匐跪倒。
帝姬就站在玉阶之上，太子苍白着脸，走金殿里走出来。她转过脸来冲他笑：“‘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凤官学识浅薄，不知皇兄可知道，曹孟德此言以为何意？”
#548486
“如果尖锐的批评完全消失，温和的批评将会变得刺耳。如果温和的批评也不被允许，沉默将被认为居心叵测。如果沉默也不再允许，赞扬不够卖力将是一种罪行。如果只允许一种声音存在，那么，唯一存在的那个声音就是谎言。”——柏拉图
#558268
14岁的你对二战历史和军事产生了一些兴趣，但是你看不懂这个步枪那个坦克这个飞机那个战列舰，这个是98k那个是虎式这个是零战那个是赤城，你完全不懂但是遇到二次元萌豚同学就侃侃而谈，对方觉得你是傻逼。果不其然你对德军产生了一些兴趣。你看着百度贴吧看着知乎，随着所谓的德棍文化逐渐兴起，你渐渐跟风买了淘宝上三十块的复刻铁十字并天天挂在脖子上。其实你连绶带都不会系，但是逢人就高举右手45°大喊Heil Hitler，别人依旧觉得你是傻逼。你妈看到你有点担忧，觉得你不应该太过火，你爸觉得男孩子喜欢军事是正常的，顺便也许可能大概对你的历史也有一些帮助，过几年就没事了。你不屑地撇撇嘴，告诉他们吾之荣耀即忠诚，永远忠于德意志。他们笑了笑，应你的要求给你买了一系列书，但是没买你最想要的我的奋斗。你在网上找到了资源，但是看了一点就觉得非常无聊了。行吧，这也不重要，多读几遍就好了。你认为你是最懂德军的人。
后来你接触了战争重演，说白了对你来说就是军服cos。谁不喜欢党卫军的军服啊，还有马靴，嘿嘿嘿。你看了看好一点的复刻，他妈的都要几千几千的，你看着你可怜的几百的零花钱，狠了狠心买了一套最便宜的类似于cos服的东西并告诉你爸妈你想玩cos。等啊等快递终于到了，你打开，廉价的味道扑面而来但是你并不介意，你穿上并对着镜子高举右手45°，满脸的青春痘和略显肥胖的身躯，真的没有半点德味，你看起来像稚气未脱的保安。发到网上，你以为你的同好回来吹你，但是大家说你胎。你不懂什么是胎，但是他们说的胎王，胎神让你觉得怪怪的，似乎不是什么好事。你自己清楚，淘宝复刻铁十字是塑料做的，衣服也的确是什么cos服。晚上你想起这事，总感觉怪怪的，你自认为你很喜欢德军，但是你还是不懂这个步枪那个坦克这个飞机那个战列舰，你只会说希牛逼隆美尔牛逼邓尼茨牛逼，但是你不知道他们哪里牛逼以及为什么牛逼以及是否真的很牛逼。回想到你喜欢的德军的理由，似乎就是为了在你认为粗鄙的人面前装逼，以及抒发自己一时的不满，如果深入了解，你是根本不愿意的。
那天深夜，如同醍醐灌顶，天地初开，你有点醒悟了，你觉得你很傻逼，到处Heil Hitler很傻逼，到处纳粹礼很傻逼，到处画万字很傻逼，到处说自己精德很傻逼，你的所作所为都是如此，你不知道你终究的目的，你不知道你所做所谓的意义。第二天早上你上学路上把你的cos服，塑料铁十字，包括诸多打印出来的有严重色差的希，隆美尔照片，一齐扔到了门口的垃圾桶，包括你脑海中燃烧着的如今在一刹那熄灭的廉价的愚蠢的热情。
后来你接触了战争重演，说白了对你来说就是军服cos。谁不喜欢党卫军的军服啊，还有马靴，嘿嘿嘿。你看了看好一点的复刻，他妈的都要几千几千的，你看着你可怜的几百的零花钱，狠了狠心买了一套最便宜的类似于cos服的东西并告诉你爸妈你想玩cos。等啊等快递终于到了，你打开，廉价的味道扑面而来但是你并不介意，你穿上并对着镜子高举右手45°，满脸的青春痘和略显肥胖的身躯，真的没有半点德味，你看起来像稚气未脱的保安。发到网上，你以为你的同好回来吹你，但是大家说你胎。你不懂什么是胎，但是他们说的胎王，胎神让你觉得怪怪的，似乎不是什么好事。你自己清楚，淘宝复刻铁十字是塑料做的，衣服也的确是什么cos服。晚上你想起这事，总感觉怪怪的，你自认为你很喜欢德军，但是你还是不懂这个步枪那个坦克这个飞机那个战列舰，你只会说希牛逼隆美尔牛逼邓尼茨牛逼，但是你不知道他们哪里牛逼以及为什么牛逼以及是否真的很牛逼。回想到你喜欢的德军的理由，似乎就是为了在你认为粗鄙的人面前装逼，以及抒发自己一时的不满，如果深入了解，你是根本不愿意的。
那天深夜，如同醍醐灌顶，天地初开，你有点醒悟了，你觉得你很傻逼，到处Heil Hitler很傻逼，到处纳粹礼很傻逼，到处画万字很傻逼，到处说自己精德很傻逼，你的所作所为都是如此，你不知道你终究的目的，你不知道你所做所谓的意义。第二天早上你上学路上把你的cos服，塑料铁十字，包括诸多打印出来的有严重色差的希，隆美尔照片，一齐扔到了门口的垃圾桶，包括你脑海中燃烧着的如今在一刹那熄灭的廉价的愚蠢的热情。
#558285
我还是觉得中俄之间的人文交流活动太少了。官方的话还是主要集中在互设友好城市、进行展览演出或参加节庆论坛这类传统方式上，民间则要么囿于遥远而失真的苏联滤镜，要么被框定在标签化的战斗民族搞笑视频里。
俄罗斯其实存在许多不同的现实，有的现实里有体型彪悍的俄罗斯大妈大哥，有的现实里有广阔的森林、矿产、难以开垦的冻土和沼泽、莫斯科飘扬的冰雪，有会跳圆舞曲的娜塔莎、驾驶着轻型歼击机撞向法西斯轰炸机的英雄、围着篝火起舞的孩子们，也有点亮洞穴的微光和刺破天空的理想。火与光经过冷萃变成了他的文学艺术和哲学，虽然保持着冰的性状，但随时可以重新燃灼，这又如同金属。能探索的东西真的很多，看你感不感兴趣，有没有耐心了。
俄罗斯其实存在许多不同的现实，有的现实里有体型彪悍的俄罗斯大妈大哥，有的现实里有广阔的森林、矿产、难以开垦的冻土和沼泽、莫斯科飘扬的冰雪，有会跳圆舞曲的娜塔莎、驾驶着轻型歼击机撞向法西斯轰炸机的英雄、围着篝火起舞的孩子们，也有点亮洞穴的微光和刺破天空的理想。火与光经过冷萃变成了他的文学艺术和哲学，虽然保持着冰的性状，但随时可以重新燃灼，这又如同金属。能探索的东西真的很多，看你感不感兴趣，有没有耐心了。
#558326
很多时候我只是不甘心而已，除了不甘心以外就是恨。我恨委内瑞拉两年内就有4万多
无辜的平民因美国2017年针对药品的制裁而死亡，我恨伊拉克至今都在美国留下的废
墟上流血哭泣叹息挣扎却仍被微博造谣当成”美国民主革命之后的幸福自由国家”来
吹捧，我恨俄罗斯因为与叙利亚这样的发展中国家关系友好而被嘲讽“真是高朋满
座”“只配得 上像他一样穷横的国家”，我恨你们一 边反美一边又像美国-样高高在
上地鄙视所有发展不如自己的国家，我恨你们所有人都在为乌克兰流泪却没一个人知
道加沙现在有80多万的儿童从出生到现在就没了解过没有封锁的生活，我恨现在的国
际秩序明明是霸权主义且偏西方的却从来都有这么多人像狗一样忠心耿耿地去维护。
我恨很多很多事情。我因恨而生也会因恨而死，但我必须要在见证现在这个世界秩序
的确凿崩溃后去死。如果等不到了那我会希望有来世，转世千千万万次我也要见证每
群混账从金字塔.上狠狠摔成渣滓的样子。则我死不瞑目。
无辜的平民因美国2017年针对药品的制裁而死亡，我恨伊拉克至今都在美国留下的废
墟上流血哭泣叹息挣扎却仍被微博造谣当成”美国民主革命之后的幸福自由国家”来
吹捧，我恨俄罗斯因为与叙利亚这样的发展中国家关系友好而被嘲讽“真是高朋满
座”“只配得 上像他一样穷横的国家”，我恨你们一 边反美一边又像美国-样高高在
上地鄙视所有发展不如自己的国家，我恨你们所有人都在为乌克兰流泪却没一个人知
道加沙现在有80多万的儿童从出生到现在就没了解过没有封锁的生活，我恨现在的国
际秩序明明是霸权主义且偏西方的却从来都有这么多人像狗一样忠心耿耿地去维护。
我恨很多很多事情。我因恨而生也会因恨而死，但我必须要在见证现在这个世界秩序
的确凿崩溃后去死。如果等不到了那我会希望有来世，转世千千万万次我也要见证每
群混账从金字塔.上狠狠摔成渣滓的样子。则我死不瞑目。
#558334
所有看不起叙利亚委内瑞拉等发展中国家并趾高气扬地对着他们喊穷国的人都他妈去
死吧。
死吧。
#582203
事实上你南作为不结盟运动发起国之一左右逄源纯纯交际花人家还吃马歇尔计划红利
东方gj讨厌他?你是在用苏开除南社籍这事以偏概全吗?玉米上台之后不都慢慢关系
复健了?这么在意交恶你也别画南瓷，中南还交过恶呢，咱还骂铁修呢，那会儿南可
是连台都承认其独啊。
西边gj讨厌他?我真没看出来，西边那边为了不让南和苏走进可没少给他好处。我举
个简单的例子，南1984年在萨拉热窝开冬奥会，这可是第一-次轮到shzy国家来办，而
大环境是什么?冷战!就承办冬奥这事西方和南友好可见-斑了吧
东方gj讨厌他?你是在用苏开除南社籍这事以偏概全吗?玉米上台之后不都慢慢关系
复健了?这么在意交恶你也别画南瓷，中南还交过恶呢，咱还骂铁修呢，那会儿南可
是连台都承认其独啊。
西边gj讨厌他?我真没看出来，西边那边为了不让南和苏走进可没少给他好处。我举
个简单的例子，南1984年在萨拉热窝开冬奥会，这可是第一-次轮到shzy国家来办，而
大环境是什么?冷战!就承办冬奥这事西方和南友好可见-斑了吧
#586680
在笼子里出生的鸟认为飞翔是一种病。
———亚历桑德罗·佐渡洛夫斯基
———亚历桑德罗·佐渡洛夫斯基
#586691
生存五大守则
1.别思考别去想
2.如果一定要思考，不要说出来
3.如果既要思考又要说，那就别写出来
4.如果又思考又说还写，那么别写下名字
5.如果以上都不能遵守，那么就等死吧
1.别思考别去想
2.如果一定要思考，不要说出来
3.如果既要思考又要说，那就别写出来
4.如果又思考又说还写，那么别写下名字
5.如果以上都不能遵守，那么就等死吧
#586713
最廉价的骄傲就是民族自豪感。沾染上民族自豪感的人暴露出这一事实: 这个人缺乏个人的，他能够引以为豪的素质。如果情况不是这样，他也不至于抓住那些他和无数万人共有的东西为荣了。拥有突出个人素质的人会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己民族的缺点，因为这些缺点时刻就在自己的眼前，但每一个可怜巴巴的笨蛋，在这世上没有一样自己能为之感到骄傲的东西，那他就只能出此最后一招:为自己所属的民族而骄傲了。由此他获得了补偿。所以，他充满着感激之情，准备不惜以"牙齿和指甲”去捍卫自己民族所持有的一切缺点和愚蠢
————叔本华
————叔本华
#586732
乾隆下江南，途径山东的时候，有百姓道旁伸冤。衣衫褴褛，骨瘦如柴。自称是河南夏邑县人，夏邑县发了洪灾，百姓告河南官员赈灾不力，致百姓饿死。
但是乾隆认为小老百姓的话根本不能相信。过了两天，又来一百姓告状，居然又是河南夏邑人。乾隆立刻认为这事不一般了，这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政治活动，这是以下犯上，威胁大清的统治。果然，告状的人是在县里秀才的资助下，试图通过告御状扳倒县令，但夏邑县的灾情却是实情。
乾隆尴尬了，地方官员确实瞒报了灾情，但如今要因为百姓的举报处理地方官，这个先例一开，全国争相效仿，那还了得？所以，乾隆一方面严肃处理了地方官，一方面又给河南百姓下了一道谕旨，大意是说，夏邑县的事情是我乾隆发现的，不是百姓告状知道的，以后你们谁敢效仿，必须严惩。
好在乾隆出来巡游，要是乾隆宅在宫里，这件事甚至连解决的机会都没有。
在大清这样一个极度遏制群众自发性的社会，假如遇到不公，假如官员疏忽，假如官员腐败，正义就只能等待。
大清百姓听天由命，等待乾隆的巡幸。
但是乾隆认为小老百姓的话根本不能相信。过了两天，又来一百姓告状，居然又是河南夏邑人。乾隆立刻认为这事不一般了，这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政治活动，这是以下犯上，威胁大清的统治。果然，告状的人是在县里秀才的资助下，试图通过告御状扳倒县令，但夏邑县的灾情却是实情。
乾隆尴尬了，地方官员确实瞒报了灾情，但如今要因为百姓的举报处理地方官，这个先例一开，全国争相效仿，那还了得？所以，乾隆一方面严肃处理了地方官，一方面又给河南百姓下了一道谕旨，大意是说，夏邑县的事情是我乾隆发现的，不是百姓告状知道的，以后你们谁敢效仿，必须严惩。
好在乾隆出来巡游，要是乾隆宅在宫里，这件事甚至连解决的机会都没有。
在大清这样一个极度遏制群众自发性的社会，假如遇到不公，假如官员疏忽，假如官员腐败，正义就只能等待。
大清百姓听天由命，等待乾隆的巡幸。
#614348
安倍寄了我乐不是因为一个日本人被枪打死 了
而是因为在一个至今保留着君主制的资本主义国家里面 一个代表着资产阶级利益， 曾经作为资产阶级代言人的人、 一个资本主义国家机器的元首、 一个剥削自己人民十数年的右翼政客， 在轰鸣声里倒在了极右翼剌客的枪下。 我笑的是右派内斗， 我觉得军国主义者跟自由资本主义者哪—个都不该活。
你不要说丧钟为谁而鸣。 今天的枪声是属于资产阶级统治者的丧钟， 是属千右翼的丧钟， 是食利者的的生命倒计时。 唯独不是我这么—个中文互联网网友的丧钟。
我的道德我的眼泪我的同情只给该给的人。 我会因为女人身不由已遭到暴力侵害而悲哀。 我会因为工人辛苦劳作但是得不到工资而愤怒。 我会因为学生因为压力太大自寻短见的事件而苦恼。
而我唯独不会去同情一个被极右派打死的右派政客。
而是因为在一个至今保留着君主制的资本主义国家里面 一个代表着资产阶级利益， 曾经作为资产阶级代言人的人、 一个资本主义国家机器的元首、 一个剥削自己人民十数年的右翼政客， 在轰鸣声里倒在了极右翼剌客的枪下。 我笑的是右派内斗， 我觉得军国主义者跟自由资本主义者哪—个都不该活。
你不要说丧钟为谁而鸣。 今天的枪声是属于资产阶级统治者的丧钟， 是属千右翼的丧钟， 是食利者的的生命倒计时。 唯独不是我这么—个中文互联网网友的丧钟。
我的道德我的眼泪我的同情只给该给的人。 我会因为女人身不由已遭到暴力侵害而悲哀。 我会因为工人辛苦劳作但是得不到工资而愤怒。 我会因为学生因为压力太大自寻短见的事件而苦恼。
而我唯独不会去同情一个被极右派打死的右派政客。
#614354
精日看见安倍死了之后，如丧考妣，自己亲爹死了都没这么难受，看见中国人嘲讽立马就站在道德高地批判没底线。
然而你真日本 大爹却在网上一直口嗨安倍死的好。( ^ω^)精日贱畜还有呼吸吗
然而你真日本 大爹却在网上一直口嗨安倍死的好。( ^ω^)精日贱畜还有呼吸吗
#614357
2013年安倍政权不顾在野党和民众的强烈反对，在国会强行表决通过《特定秘密保护法》，
2014年10月14日内阁会议正式通过《特定秘密保护法》适用标准（保密员执业手册），将原先法案确定的防卫、外交、防谍和反恐4大领域23个项目进一步明确细分为55个项目，并确定了国家安全保障会议、防卫省等19个具有定密权限的行政机关，同时在政府内部新设所谓法案执行监督机构。
2015年度《特定秘密保护法》运作情况报告显示，日本政府2015年新指定61组特定秘密，对约9.6万名涉密人员及其家属的个人隐私进行了特别审查。
日本新闻劳动组合联合会认为，政府指定了数量庞大的特定秘密，但哪些信息成了秘密、是否涉嫌隐匿，都无法得到外界的监督，使政府事实上可随意指定，运作缺乏透明度，损害了个人隐私。
随着法案实施，日本新闻工作者明显感受到采访难度加大，防卫省等部门公务员因害怕被处罚而普遍拒绝采访、不再提供信息。法案处罚媒体通过非法手段获取信息，但未明确到底哪种手段非法，致使很多媒体胆战心惊、不得不进行自我审查。
2015年无视日本民众抗议强行通过新安保法案，扩张集体自卫权，意图对和平宪法上下其手。
2014年10月14日内阁会议正式通过《特定秘密保护法》适用标准（保密员执业手册），将原先法案确定的防卫、外交、防谍和反恐4大领域23个项目进一步明确细分为55个项目，并确定了国家安全保障会议、防卫省等19个具有定密权限的行政机关，同时在政府内部新设所谓法案执行监督机构。
2015年度《特定秘密保护法》运作情况报告显示，日本政府2015年新指定61组特定秘密，对约9.6万名涉密人员及其家属的个人隐私进行了特别审查。
日本新闻劳动组合联合会认为，政府指定了数量庞大的特定秘密，但哪些信息成了秘密、是否涉嫌隐匿，都无法得到外界的监督，使政府事实上可随意指定，运作缺乏透明度，损害了个人隐私。
随着法案实施，日本新闻工作者明显感受到采访难度加大，防卫省等部门公务员因害怕被处罚而普遍拒绝采访、不再提供信息。法案处罚媒体通过非法手段获取信息，但未明确到底哪种手段非法，致使很多媒体胆战心惊、不得不进行自我审查。
2015年无视日本民众抗议强行通过新安保法案，扩张集体自卫权，意图对和平宪法上下其手。
#615456
战国的老把戏了，只要我不说明白人做到什么地步才会挨铁拳，恐惧就会自己把人阉割掉。法家术治派经典思想：行不可知则威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