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本杰明被枪毙了没有人会对此感到惊讶。
但他的的确确回来了，毫发无伤。
他自称接受了团长的调查，查明真相后决定到此为止。那位排长的不幸离世击碎了本杰明所有的顽固，这样的.愧疚恐怕会让他一生受罪。

“如果他们枪毙我说不定还好受些。”本杰明后来对我们 这么说，“ 最难受的就是被原谅。
“真正的美国人”转眼间就消散了，我们把临时做的手工品埋掉了事。

风波就这样平息下来，但..
“所以既然他们对我们那么好，为什么还一-定 要我们去学习呢?

“之前的强制教育是我们没考虑到不同国家之间的文化差异，这点我们道歉”程主任宣布日后取消上大课的环节，“日后我们的主题是争取和平，没有人愿意战争。”
于是我们不再需要上那些理论课。
“今天我提出的题目是:这场战争到底是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甚至于有些胆小怕事的麦克鲁汉都愿意参与这样的辩论。

说实话，我们可太累了。
没有人愿意战死在异国他乡，尤其是最后不得不和自己的敌人一起埋葬。
若非丰厚的薪水和高昂的抚恤金，我敢肯定参军的人会少一大半。

当那些干部的小提琴响起时，就连一向阴鸷的霍克利将军都会跟着打节拍。
“我在美国都没听过这么好的演奏家!”柯尔很兴奋，他从没想过在这样的战场边缘也可以像这样和不同人种听到同一首乐曲。
本杰明也模仿着自己以前的偶像麦克阿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支烟斗耍滑:“我的小伙子们，我们，一定会在圣诞节前回家。
虽然惟妙惟肖，但...圣诞节，回家，每个字都敲击着心。

“停战谈判在朝鲜开城来凤山庄进行.”
广播适时播出这-条消息，于是我们都疯了。

“破裂本就是必然，联合国军有那么多军事武器，”霍克利将军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只是喘口气罢了，等秋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彼得无比失落，十八岁的孩子看到近在咫尺的回家机会就这样被击碎，就像一一个孩童失去了眼前的糖果。
但我们仍然没有等来解救我们的部队。
我们等来了轰炸机。

六名人员死亡。
三名战俘，三名管理人员。
我想起柯林斯下士的流亡。
现在我们躺在残壁断垣中喘息。
“f**kingUSA!”我闭着眼睛听柯尔的怒骂。
误炸?那可太好笑了。
战俘营的标识牌还是我们亲手做的。
红漆木板，不会有飞行员看不见。
f**king USA

在挨了五次轰炸后，不会再有人对此有疑惑了。
所以当本杰明提出联名写信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加入了。
电报，承载着俘虏的名义渡过海洋，越过高原，飞过山脉，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我确信这是一个让亲人知道我们还在的方法。
我也确信我们需要发出声音，让该死的USA炸弹不再丢到我们头上。

我们需要和平。
朝鲜，是朝鲜人的朝鲜。

又一年圣诞节就要到了。
彼得和几个战俘失踪了。
我猜想他们或许是太想家，所以才溜出去。

孩子，冲动，思乡…夹杂在一起促成了这次事故。
大雪刚过，脚印如此清晰，程主任就出发了。
我确信他们是不敢进村的，因为我们过往的恶行，村民对我们恨之入骨。

所以彼得哭哭啼啼回来的时候我们并不惊讶。
“不跑了，实在跑不动了，”他搓揉着冻得发紫的双手，“我实在太想家了。”
一同被带回来的还有奥特布鲁斯，他当兵才到日本几天就上这来，枪炮一响刚想往回跑就被掀翻在地，还是我带他进的战壕。

“我才十九岁，我的父母还在纽约，我的心也在那里
我们沉默，听着年幼者向年长者哭诉一切的愁绪。
于是我们都哭起来了。

又有谁没有父母呢?
我们偷走了我们父母的孩子，来打这-场该死的战争。所以现在-定是上帝对我们的惩罚。

“他们不信基督，会不会不允许我们过圣诞啊..”麦克鲁汉擦着眼泪问。
事实上，我敢肯定所有人都在期盼着这个节日，哪怕每天装出一副严肃样子的霍克利将军也在悄悄打听消息。我们怂恿彼得去和黄医生聊一下，毕竟黄医生是和我们关系最好，又相对而言了解我们文化的人。
彼得似乎在黄医生宿舍里遇见了程主任。
但当他出来的时候我感觉他仿佛拥有了整个英吉利。

所有英美俘虏放假三天庆祝圣诞。
还有盛大的聚餐会。
鸡、糖果、啤酒...
我们甚至还拥有了一棵小小的圣诞树。
余兴节目中，柯尔跳起踢踏舞、我穿上了临时赶制的女装跳起舞蹈，奥特布鲁斯甚至借了医务班的白大褂和废弃药棉，成为了我们的圣诞老人...
一切都宛如在梦境一样..

程也来了，与我们一同举杯欢庆。
我在醉意朦胧中问他为什么会允许我们过这样的节日,程主任和他们的人并不信教。
他的脸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气息:“我们的确不信教，但我们并不会干涉别人的信仰，而且这个节日就像春节之于我们一样。我们所有人都有家，我们都想家。
“我曾在德国战俘营呆过，”安东尼边往嘴里塞着糖边凑 过来，“ 德国人也信教，但他们不仅不给我们过圣诞节，还强迫我们工作。这个战俘营不像战俘营。”
“中国人民志愿军万岁!”
我分不清是谁在高呼，但肯定不是中文。

一年又过去了，我在这整整呆够了一年。
唯一的区别是现在喝水需要先煮沸腾，黄医生说是为了预防病害。
“康，你帮朝鲜人做农活，一天要收多少钱?”我用生涩的中文问他。
“No”康连长偶尔也会用简单的英文回答,接着就开始比划起来:为他们干活是OK的。

我们实在不能理解。
吃饭比我们差，我们每天都可以看见彼此的伙食，管理人员的伙食只能用惨剧来形容，甚至比不上我刚到那会的伙食。
我敢拿我全部的军用票打赌，世界上不会有连长和士兵一样待遇的队伍。
“对了，你晚上让大家集合下，程主任有话说。”他向我比划着。

“由于各位的宗教信仰不同，习惯风俗也不一样，经批准，我们决定让你们成立民/主组织战俘俱乐部，由你们自己决定生活和文化娱乐..
我们听着这样的话发呆。
这绝计不可能是战俘营。
但这又偏偏就是战俘营。

当文体用品交到我们手上的时候我们才真的相信一切是真的。
足球、篮球、排球…
小提琴、手风琴、萨克斯...
甚至…还有橄榄球。

我们惊诧于他们的细心，为一句随口的戏言记在心中，更惊诧于他们真的找到了。
我们越发疑心这到底是不是一一个战俘营，因为这样的条件就算在联合国军中也不一定会享受得到。
我们就像是一群梦游的人在半梦半醒之间抚摸着这个世纪以来最美妙的幻梦，我们甚至害怕下一秒梦醒时分发现自己仍在前线作战。

说实话，我已经分不清我们之间的界限了，我和其他战俘和管理人员之间的界限。
这实在...是我见过最和谐的交战双方，被俘者和俘虏者，却成了朋友。
康连长负责我们每日的晚点名，用他夹杂着两句日文两句朝鲜文两句英文的自称最标准的广东普通话挨个报数。
偶尔会有翻译驻足观看，这时康就格外起劲，声音越发响亮。

可想而知，翻译听不懂，一跺脚，回屋去了。我们就在一旁哄笑康的口音。

“F**king USA!
这已经成了战俘营最常见的英文。
停战谈判再次进入僵局，原因是美国决定1:1交换战俘,数目不够就用当地居民凑数。

“这违背了日内瓦公约!”柯尔向本杰明狠狠抱怨，“我就知道他们一定会耍花招!’
的确，我们太了解USA了，无数次的止步都源于贪婪和狡猾
“不如我们成立一一个委员会，来做一个签名运动!”本杰 明拍醒身边的所有人，“ 我们需要行动起来，我们要回家!不能让USA继续阻碍我们回家的路!
没有人希望自己会是胁迫别人的筹码。
所以这个“和平委员会”几乎吸纳了所有人的加入，包括那个死硬的霍克利将军。
和平鸽、宣传标语、横幅、刊物...
以及，给杜鲁门和丘吉尔的信。

很多年后我们才知道我们干了些什么，法国《人道报》的记者都赞赏我们刊物登载的文章，是的，《走向真理与和平》。

麻叶是上山打柴的副产品，柯尔最喜欢的就是砍完柴窝在床.上把麻叶卷进烟叶抽。
管理人员一定是反对的，因为就算在USA,这也触犯了 法律，更不要提像程和康这样苦行僧一样的队伍。
没人会喜欢昏昏沉沉的人生，但我们戒不掉，这种东西有瘾。

程很快就发现我们的不同，麻叶特殊的味道并不容易遮 盖，所以我们就被集中在了一起。
“我们知道你们是因为战争压力大所以才染上瘾的;”康连长从外面搬进一箱东西，我当然知道程大概是不会让我们强制戒掉的，但我想不到他会怎么做，“从今天开始，我们提供双倍分量的烟叶，你们就不要再碰麻叶了...”
这样的方法异常顺利，至少没人反对。

柯尔常常说麻叶让他头脑像一团浆糊，我从以前就相信他再碰这玩意多半活不到退役。
现在我们甚至有了一个小小的戒/毒所。

麻袋。
麻袋不是麻袋。
是我们的信。
我们的亲人给我们写的信。现在麻袋堆积在房间内分拣。

我们一整年满溢而出的思念轻轻地从站在高台上的程主任嘴里喊出，化作信纸轻飘飘落到我们手中。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程曾教过我这样一句拗口的中文。

“我的女朋友一定是和别人跑了，”奥特布鲁斯从没收到 他在家乡的对象的信，“她一 定是忘了我了，觉得我死了!”
霍克利将军变得不再那么棱角分明，他总是喜欢躲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读他的信件，等出来以后又是那样--副冷漠的嘴脸。
可谁管他呢，我们有各自的家书。

偶尔也会有一天能收到五六封信的，比如最幸运的我。父母寄来的照片让我很是神气，妹妹又长高了一点...我细数着每一个家里细小的变化，思念终于化为流水用眼角落下。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康，这是我家狗，”麦克鲁汉揪住所有他目光所及的人，强行给每个人看他收到的每一张照片，“它已经八 岁了，我离开的时候他才很小一点，还不到我的小腿…”我知道柯尔看着眼红，他读不了信，也写不来信。
写信可以找人代写帮忙，可如果是妻子寄来带有唇印的信，似乎对他就是一个莫大的困难了。
他的异状不难发现。毕竟拿了家信还愁眉苦脸的无非就两种人:未婚妻跑了的和柯尔这种文盲。

但我们实在不敢想程主任会开设扫盲班。
是的，中国人教美国人学英文。
我敢打赌世界上不会再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
但当柯尔一个月后真的可以自己拿起笔的时候，他的的确确就能写出家信了。
“我也给老爹写信了，”本杰明非常骄傲，“他回信说正在组织所有他认识的人签名，到时候交给杜鲁门我们就能回家了!”
回家。
多么诱人的字眼。

我们打了一场错误的、不正义的战争。我们在为我们国家赎罪。

“这老骗子还好意思是说自己是来拍女人大腿作为广告素材的!”麦克鲁汉忿忿不平转述着黄医生告知他的笑谈，“我敢打赌他的照相机里一张大腿都没有!
那确实，谁拍广告上这来啊?

我们嘲笑着刚来到战俘营的诺尔编织的拙劣谎言，顺手分享着家乡寄来的小玩意。
但诺尔出现在我们面前却和程似乎很融洽。
他脖子上甚至挂着程最宝贵的照相机。
“术业有专攻。”程主任无奈向我们一摊手。

诺尔的崩溃是在某天晚上。
第二天的他剃了头发刮了胡子，我们猜想肯定是昨天下午的信造成的。
想要潜入进去并非难事，找到信也绝非难事。
于是我们围在一起读信。
“弗兰克诺尔，听闻你被敌人俘获非常担心，汉莱上校.指责那些东方人伤害了我们的好小伙们，作为你的同事我们非常..”

信挺长，有相当一部分是关于诺尔工作的。
我们跑出去发呆。
“这样下去我们永远没办法回家了，”麦克鲁汉小声嘟囔，“该死的汉莱上校在骗人!这下我的家人又要担心了！”
我们继续发呆。
“我老爹找了一-百万人签名，已经把信交给杜鲁门了!”本杰明补充一句又没声了。
是的，还不太够。

“要不找诺尔来当我们的记者吧。”
没有人说出这个念头。
但所有人都在交换眼神。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于是诺尔，就成了我们所有人的老爹。

“我现在是最有名的俘虏了!”诺尔老爹向我们挥舞着手上的星条报，随着战俘营照片的流出，老爹的名字估计在美国引起了一场风暴，“这不是战俘营，和我童年参加的夏令营倒有些相似。”
我们确信这能帮我们早日回家，因为我们发现有很多人前来参观。
比如彼得认识的英国妇女大会主任费尔顿女士。

直到...

美国在巨济岛对朝中战俘营进行屠杀。
这记闷棍打晕了所有人。
“多半是要报复的..F**kingUSA!”本杰明最慌乱不过，因为他身上还背着一笔债，“起码回家是没希望了，每次都是这样，在有一点希望的时候扑灭他!”
我们都知道只能等。
逃，是肯定逃不掉的。
想要从鸭绿江横穿整个朝鲜?
有那个本事也不会被俘了。

“我已经看到了你们的提案，可以，我们批准搞战俘营的奥林匹克运动会。”程主任居然同意了我们为缓解气氛提出的的请求，“但..我们国家还没怎么参加过运动会，具体事宜要由你们操办哦。”
程略微有些脸红，但我们其实都知道，如果这个东方国度可以举办奥运会的话，它一定可以做的最好。
宗旨、章程、具体规则..都是按正规奥运会来定的。我们甚至拥有了专属的服装、特制的器械..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奥运会。
在这样一个最错误的地点、最错误的时间、和最错误的人，开展一场最正确的奥运会。
它一点都不儿戏，比我所听说的任何一场演出都更庄严、雄壮和热烈。

上帝保佑，这就是一场奥运会。

我们向在朝战敌我双方全体阵亡的士兵致哀。
我忽然想到这在人类战争史上估计都是头一遭，在奥林匹克史上也是头一-遭。
“柯尔现在又站起来了!向他的敌人发动进攻..”我身兼数职，甚至还担任拳击赛事的解说。
康在我一旁看我大呼小叫，鼓着掌。
这是他第一次遇见这样的运动，“我以后说不定会做中国第一一个拳击手呢”，他这么喊。

“10.6秒!百米田径赛事迎来它的王中之王———奥特布鲁斯”
我相信没有其他战俘营的俘虏能有这样的身体素质。世界上仅此一家。
我们甚至拥有获胜的奖品，小的瓷器、漆器、茶叶盒..作为留念。
“我的太太一定会喜欢的，”柯尔搂着那柄丝绸伞爱不释手，“这是珍宝，我一-定会带回去的!”
彼得决定把折扇当作结婚的礼物:“就算未婚妻跑了,我还有这个!”
是的，在这里的体育比赛非常有趣。
但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和死神的竞赛为什么还在继续

“美国政/府作出对于停战协定以下几点保证..’.
自此，我们才真的相信，我们的联合国准备谈判了。三年，我们等了近三年。
喇叭传来的消息终于激起了波澜。
彼得是第一个从黄医生那得到确实消息的，他和黄医生，关系实在是好，过命交情。
所以我们都疯了，哭声震天。
该死的战争终于他妈要结束了。

柯尔并不富裕，战俘营内雇人的花销几乎掏空了他的军用票，不过好在他留存了一张被汗水模糊字迹都看不清的送给程主任留作纪念。
霍克利将军并没有太大的兴奋，他依旧是冷冰冰的样子:“程，我相信我们大概不会再在战场.上相见。但我确信我们的国家会在其他继续竞争。
程主任不置可否笑了笑，道别后去找老爹拍最后一张照了。
“说实话，我的确很想家，自从军到现在都在想，”我对康连长说，“但我实在舍不得这里的朋友，你、程，还有其他人和我们都是朋友。”

我很诧异。
“麦克鲁汉，你说你想到中国去?”我们看着美国遣返官 铁青着脸掏出一盒东西，“ 你的父母录音带在这里，你自己听吧。”
“我不是去旅行的，我想了解这个东方国度。”回答倒也坚决。
好吧，我们的麦克鲁汉不再是一个有些胆小的小孩子了，他现在是个硬汉了。

“喂过我食的那只手我不会去咬它的。
麦克鲁汉在阳光下羞涩一笑。

“真好啊，那我们最后再唱一次国际歌吧!”本杰明提议。
没错的，国际歌实在太适合这样的场景了。
遣返官的五官都快要扭曲成一团了。
可是谁管呢。

“华盛顿吃饭!”“来看我!”
我们用拗口的中文向康连长、程主任道别。
我们发疯地想让自己的声音传达到他们的耳中，最终汇集成相同的两个字: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