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打滚

那天我在农庄边上捆着。我看见一头肥猪，躺在泥地里打滚。

那头学名叫兰德瑞斯猪的大肥猪尽情地躺在烂泥塘中，四肢朝天露着大大的肚皮，背部浸泡在那片污臭的泥巴中。蚊蝇环绕，人人避之不及，但它却自得其乐，在那里打滚。

它打着滚，忘乎所以，如登极乐云霄。我们称之为后颈肉和猪后腿的那两个部位欢快的扭动着，溅起一片片泥花。时而，它还会翻个身，站起来把猪鼻子戳进泥巴里拱个几下。然后，再度躺下，用那个硕大的猪头磨蹭着泥巴。

肥猪全然不知道自己明天就要被宰了。所以也没人管它，临终关怀似的任它在泥地里打滚。它不关心生，不关心死，此刻最多关心晚上的猪草，和此刻满地凉爽的泥巴。

泥坑，待宰的，肥猪。三个词都让人鄙夷嗤笑。所以泥塘边围着不少孩童和闲人，看着猪打滚，边看边笑。

“你看，它又把肚皮露出来了。”
“你看，它连毛上都蹭得全是泥。”
“你看，它把头埋进泥里拱。”

泥坑，脏臭不堪。肥猪，丑态百出。看起来真是个可笑的场景。哪怕村里的缺牙老乞丐，也配过来吐上几口唾沫，再骂两句，不知羞耻的玩意，肮脏下贱的玩意。

猪不在乎，猪还在那里打滚。

太阳落山，围观的人都已散去。猪也不滚了，迷茫的看着原本应该装着猪草的食槽，纳闷为何今天没有晚餐。哼唧几下，又跑到泥塘里打滚。

“明天你就死了。”我说。虽然我也很瞧不起它。“要变成猪血，猪皮，和杀猪菜。为何你不跑呢？”

“跑？跑哪去？”猪的眼里浮现出一点光。

“跑到村外，跑到乡外，跑到要多远有多远的地方去。”我说。“跑到山里，娶两头漂亮野猪，再生几十个猪崽。”

“然后呢。”猪似乎料到我要说什么。

“然后你就功成名就了。到时候每一只猪崽都要称颂你的名字，说你是家猪之荣耀，不朽之猪王。说你双耳扇开千秋业，四蹄辟下万代功。”

“再然后呢？然后，我就死了。”猪眼里的光又消逝了。它躺在泥地里，一动不动。“仿佛只是把明日的死，邮寄到多年以后。但总还是会启封的。”

“那你也可以不要在这里打滚啊。”我说。“孩童笑你，乞丐骂你，连我这个疯子，都瞧不起你。”我挣动身上的锁链。“你大可以在临终的夜里行斋沐浴，以清净之身迎接死亡，也好过在这里自渎——”

我惊恐地捂住了嘴，这话竟从我口中说出。自渎，正是我被绑在这里的罪名。

“哈哈。”猪咧开大嘴。“可我很快乐。”

我竟同情乃至嫉妒起这头将死的猪。猪，的确是猪。泥塘，臭得发瘟。但那头打滚的猪的快乐，却是货真价实的。

这点快乐是这样可憎可妒，以至于纣王也要费解酒池肉林比泥巴差在哪里，凯撒也要纠结泥潭污水为何强过皇家浴场。它快乐得不真实，不切实际，以至于连我都要怒喝道：“少在这装！你不过是苦中作乐，强颜欢笑罢了！”

猪没有理我，自顾自地打滚。

天即将亮起，屠夫已经在远处霍霍地磨着刀。猪累了，躺在泥坑里睡觉，鼾声如雷。它昨夜的笑声是那样刺耳，它哪里是一头待宰的牲畜，它简直是一尊欢笑的弥勒佛。

它终于被人把四蹄绑在棍上，扛着走。猪惊恐起来，尖叫着，挣扎着，又被一棍敲晕，和所有的猪没什么两样，昨夜的灵智已经无影无踪。但我分明看见，待到猪肉上锅，锅里炖烂的猪头，分明笑得开花。

我竟好奇起那打滚的感觉。真有那样快乐么，以至于生死置之度外？

分食猪肉，村人也匀了我几口。看我面色红润，认为我有所悔悟，松了锁链。我却跳进面前的泥坑，也学那头肥猪一般打起滚来。眨眼间，手脚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四个尖尖猪蹄。

我方才明白，想要打滚，猪与泥塘缺一不可。快乐涌上心头，周遭的一切我已无暇顾及。恍惚间，我偶尔瞥见身旁的世界，只见那里哪有村民，皆尽是一头头猪猡。它们的脖子上挂着待宰的日期，要么是明天宰，要么是明天的明天宰。

而他们忙忙碌碌地冲撞着，寻找着。他们好可怜。我在欢笑中挤出几滴眼泪。连一片用来打滚的泥地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