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同样无法得知的是，你的母亲曾作为工人领袖，而你是那场旷日持久运动中最年轻的孩子。你是诞生在浪潮顶点的宠儿，也是死在波涛之下的弃子，邱清池，你终究会被冲上沙滩，成为潮间带的界碑，而后继者会摸着你的碑文，头也不回地走出大海。

晏禾青，你会在深夜惊醒吗？你知道自己睡相很差吗？你会不会某天开始在冰冷的地板上醒来？你会不会对着空荡的房间发呆？你会不会想象他漆黑的门板隔开了什么？你没有见过那个残忍的现场，甚至是最后一个得知他的死讯，那为什么你依然会无数次在梦土目击他的遇害？他的死法千奇百怪，唯独不变的是他好似假寐地曲肱而枕。而无数个不同年龄的你，围在白布单前一遍一遍指认：“对，他是我爸，晏建业。”你被迫听着无数个不属于你的嗓音询问各种各样的杂事，听着他们讲述与你父亲相识的故事。有人情真意切，有人虚与委蛇，有人敷衍了事，有人暗自窃喜。然而人潮褪去，你盯着他白布下的眼睑，质问他你们是不是再没有和解的机会了。你只能带着无处发泄的悔恨和疑惑走下去，沿着他趟过的或对或错的路，摩挲他或对或错的人生。
你看向在场的所有人，怀揣着一种欢快的解脱，好像终于从原地打转中脱困，向前迈出一步。
困兽犹斗，困兽犹斗啊，晏禾青。

过年了。你是在碰见一楼老大爷给小院儿贴福字时才意识到的，你暗暗叫苦，然后不出所料地发现拐角的小卖部已经关了门，窗玻璃上贴着一张“初六开张”的字条。你无功而返，攥着仅剩的半包红梅烟，琢磨着该怎么撑过年关。其实你的烟瘾并不大，只不过是平时没人说话，得就着烟雾把憋的闷气吐出去罢了。
你站在门口一边掏钥匙一边无所事事地往外张望，忽然发现连外面那棵歪脖子树上都贴了红纸，而自家门板上光秃一片，只有几处层层叠叠的红色胶带印，看位置能大概分辨出曾经贴过春联和福字。你一时忘了开门，拧着眉毛和门板相面。仔细想来，你其实并不在乎这些所谓传统习俗，放在几年前的话你甚至能因为不用登高爬低地贴吊钱而乐出声。但是...你盯着那几块胶痕整齐的切边，想起晏建业总能拿着那把坠手的铁剪子仔细而均匀地剪出一段段等长的胶带，而你从来连工具都懒得用，最大程度发挥小辈儿牙口好的优势，把胶带边缘咬得狼牙狗啃。他一丝不苟的性子总是在你这里败北，于是皱着眉头笑你没点儿小姑娘样子。
你胡乱想着，结果手底下比脑子快，直接拔出钥匙落了锁。你决定去一趟集市。
吊钱、对联、福字、窗花。你拎着一兜子大红色风风火火地再次路过大爷家前院儿。但是这次你被他喊住了，他忧心忡忡地望向你，压低声音说：“大闺女唉，你别怪我多事啊，家里人没了三年内可不兴贴这个...”他看着你手里的东西，目光闪烁。你忽然想起来那个白事儿上的大了也和你说过类似的话，但是当时的你，以为自己后半辈子都不会想贴这玩意儿，于是根本没当回事儿。现在倒好。你点了点头，摸出一支烟递给大爷道谢。
迈上楼梯，你没来由地感到呼吸困难，好像那些阶梯是通往更深的河底。你本来想忽略掉这个疑问，你知道自己是个擅长无视问题的人，并非因为豁达，而是你不知如何是好。你只能将这些疑问到处悬挂，等着有朝一日时代的狂风能把它们尽数卷走或者摧毁。但是你失败了，有的问题一直飘在那儿，像挥之不去的噩梦。你开始意志消沉，你感到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信念都并不坚定。你以为自己到死都会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可现在你居然开始担心贴那么几张红纸会让你爸的灵魂回不去家。你又想到，自己买了这堆废纸全是因为“优秀市长同志”只有过年时才会停下他干不完的工作，强行拉着你贴春联。你当然也抗议过，用着一套个体自由、解放思想改革开放的说辞试图和他雄辩，结果他只是干瞪眼听着你说完

你当然也抗议过，用着一套个体自由、解放思想改革开放的说辞试图和他雄辩，结果他只是干瞪眼听着你说完后继续把窗花往你怀里硬塞。你最后还是妥协了，因为不想听他用那种指挥下属的命令语气喊你。而这个贴春联的传统也就此雷打不动地进行了下去。想到这里你心烦意乱，随便叼了根没点的烟在嘴里，然后就这么在家门前的楼梯上坐了很久。
天色渐晚，脚下摊着的兜子轮廓模糊，有那么一刻你觉得它像极了晏建业身下的血水。你的热情消散了，现在只觉得它们冰冷而扎眼。于是你拎起兜子走出楼去，顺手把它挂在了歪脖子树的杈上。你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希望自己能在街边遛到犯困好直接回去睡觉。
远远的，你瞧见几个小孩儿蹲在排水沟边放纸船，其中一个明显也看到了你，他跑过来，看了看你嘴里的烟，并问你能不能借个火儿。你答应了，听着小孩儿们叽叽喳喳的指挥点着了小船的尖顶。你们松开了手，着着火的纸船顺着水流越飘越远，最后翻进了更宽的水沟里。孩子们大呼小叫地追了过去，而你站在原地浑身上下摸索着，最终掏出了那个皱皱巴巴的烟盒。你不想让它像个垃圾似的飘着，于是废了好大劲拆开来折成了歪歪扭扭的船。接着，你点燃了商标上那支红梅。
你的船打着转儿一路飘去，你看着它滑稽的样子哭笑不得。你终于点了嘴里的烟，同时模糊不清地说着：“晏建业，你闺女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我终究还是去喂了宿舍门口那只怀孕的流浪猫。在我无数次劝阻身边人喂流浪猫之后，倒是自己先成了反面案例。

　　我不知道自己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可能只是为了缓解那种可笑的负罪感...
　　我养过，

　　一只猫。

　　灰头土脸的颜色，柔软的皮毛，和大多数家猫一样胆小又安静的性格。

　　养宠物是一种风险投资，回馈很丰厚：可以利用它脱罪（“妈，▇▇把水弄洒啦——！”）；可以有一套免费表情包；可以成为社恐的万用话题（“这是我家的猫～”“呀！好可爱！！”）......

　　相对的，在短期收益结束后，一切都会归零。我不得不永远面对失去它的痛苦和悔恨：突然在某个猫咪视频中听到好似它的夹子音，在无数个夜晚想起它蜷缩在猫窝中最后的样子，在房间某个它曾经躺卧的地方见到它的魅影。我枕着留下它抓痕的床单，毕业后再也没有翻阅过的教材里夹着它的灰毛，偶尔开关门还是会下意识确定门后没有藏着东西。

　　 它存在的那短短几年，对我而言如吉光片羽。它是如此珍贵又和蔼的家人，但我甚至做不到当众讲出它的死因：

　　它是被我遗弃的。

　　...我无法狡辩，我没有借口，在这件事中唯独我不配推卸责任给任何人。父母为了给它看病已经花了太多太多钱，那时候妈妈的肺癌也在日渐加重，爸爸每天除了上班还要去病房陪护妈妈和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它生病后需要每天去医院导尿，清理笼子。而我从来没有照顾过它，类似的事情从始至终都是妈妈在做。我什么努力都没做过。甚至在丢掉它的那天我都没有挽留，我只是在百度地图标了点。标在一片山区的无名荒地。
　　我许多次试着扼死自己，但是双手攥住喉咙时感受到的心跳，像极了我抱起小猫时隔着薄薄一层肚皮感受到的跳动。于是我再一次哭到脱力。我分不清它究竟是杀了我还是救了我，回答我的只有尖锐的耳鸣。
　　他们的死亡在生与死之间建起高墙，如今牢固地将我拦在此岸。而我知道自己有生还将无数次记起他们，他们就这样走向永存。

真是该死，什么时候能死。放了我吧克拉丽萨，让我从窗边一跃而下。If it is a choice between Richmond and death, I choose death. Please, let me go.

时隔多年再看天空之城，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纯粹了。纯粹地感受剧情、纯粹地妄图登上云里的废城、纯粹地喜欢同名的歌。可能人活得久了就是会变得功利许多，如今只会提心吊胆地想着坍塌地轨道该如何修复、鸽子和牦牛没人照顾怎么过活。印象最深刻的片段也从巴鲁托住坠落的希达，变成了波姆老爷子颤抖着请求希达收回发光的飞行石结晶。
太亮了，年轻人崇高的理想将我这具残躯与卑劣的灵魂照得无处遁形，多年的逡巡与守望终究也只能成为一片碎瓦或者半块老砖。我早就不会再问自己能否登上天梯了，我只想知道那座通天塔楼的建立中，有没有我的一份苦劳。我大抵是生在流浪时代的弃子，宏观的未来一片光明，但我见不到也摸不着，只能靠一种幻觉、一段共同信仰的故事勉强过活。幻想自己的不可替代、幻想自己举足轻重，直到最后无法继续自欺欺人而偏离宏大叙事的核心，成为太空垃圾、被击碎的陨石。
我该有一死。

我的青春，彻底结束了。
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还真的是痛彻肺腑。

疑似是被熟人岛了，x岛短时间是回不去了，就先在这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