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人仍旧这么干，只不过林冬供职的冬女联合总部如今只为冬女服务。每年她们只在特定的半年接受生育请求——冬女只生下冬女，夏女只生下夏女，为确保孩子在冬半年出生，她们不惜让所有在夏半年意外生产的人造子宫流产。

夏女共同体当然也是这么干的。作为宣传喉舌的蔚一夏深刻明白那套宣传话术：夏女的平均智商更高，平均身高和体重更大，在运动会上，夏女获得的金牌更多。在冬女和夏女概念流行的一百多年后的现在，冬女人类学和夏女人类学已经成为一门显学，冬日出生的姑娘们和夏日出生的姑娘们唇枪舌剑，只为争夺谁才是第一性别。

胜利日的那天林冬和蔚一夏去看了古人类学展览，宣传图画上画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人类，让路过的冬女夏女们尖叫连连。那是男人，林冬清楚。胜利日就是为了这件事而定的——在数百年前，人们就已经在一场战争中清除了男性的存在，一种针对特定y染色体基因的传染病在几个月内灭掉了所有男性。但在女性局过去多年的宣传里，男人早就被勾勒为一种如同尼安德特人的古老物种。

蔚一夏不明白这些，她打心里觉得男性是一种神话中的古老存在，而现在，冬女才是夏女的最大敌人。她站在讲台上，穿着不多的衣服，大声的宣讲着那套夏女沙文主义的宣传词：你若尊敬太阳，则要尊敬夏日，你若尊敬夏日，便应尊敬夏女。

这样的陈词滥调让林冬感到由衷的恶心，她上台一把夺过话筒，开始辩白：生理上，冬女和夏女完全没有区别，作为同样的物种，二者的地位没有高下。而且就算要说，那也是冬女在目前的科学家比例里占优势。蔚一夏反夺过话筒，高呼着冬女的阴谋即将得逞，她们一直在谋划着清除夏女的阴谋。二人扭打着，话筒来来去去，一会说着清除歧视毒瘤，实现人类平等，一会说着夏日万岁，冬女必将灭亡。台下的观众这几年来见多了这样的表演，大家有说有笑，把这当做胜利日的余兴节目。

这之后不久，两个人在博爱咖啡厅见面了。听说这家店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女性局的建立，在消灭了男性之后，女性局认为自己已经实现了人类大同，世界平等，从此四处设立博爱为名的场所。后来，博爱工厂，博爱图书馆和博爱医院都被冬女或夏女因各种目的捣毁拆除，只留下博爱咖啡厅还莫名其妙的开着。

冬女管这个叫大辩论，夏女管这个叫“冬女的洗脑攻势”。林冬平铺直叙地向蔚一夏简述了女性局的历史和冬女夏女的分歧，而蔚一夏则慷慨陈词，认为她不过是想借机扭转冬女如今低下的社会地位。林冬捂着脑袋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而蔚一夏则表示这是她无良的抹黑，夏女虽然尚武但绝不是没有文化。

“那你怎么解释，在那些时候一般而言都是冬女上位？”恼羞成怒的林冬不得不拿出低俗的例子来，她怕高雅的对面听不懂。

“什么叫冬女上位？”蔚一夏的脑子里除了夏女斗争指南以外纯真得感人。

林冬认为她是在装傻，于是一把把她扑倒在咖啡厅幽深的卡座里。二楼没有客人，大家都去庆祝胜利日了。“少装蒜了你这个小太阳。”小太阳是对没有脑子的夏女拥趸的讽刺性称谓，与之对应的叫小雪花。“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啊，这个……”关键的时刻，本应按照夏女斗争指南里，一把推倒冬女，锁住她那娇艳的喉咙的蔚一夏，竟脸红了。她反应过来了， 但反应的太慢了。等到她想着挣脱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情不自禁的抱住了林冬。夏女不得和冬女有肢体接触，这也是夏女斗争指南里强调多次的教条。也许编写这本指南的夏女共同体高管们藏起了后半句：要不然你们很可能会纠缠成一团。

夏女热烈，而冬女坚忍。当夏女们驾驶着飞行器登陆火星的时候，冬女们正在研发最新的转基因药品。当夏女们高举着旗帜，宣扬要进行第二次人类净化作战，消灭掉现存的不稳定因子时，冬女们正在灯影黯淡的实验室里撰写论文。当夏女中的当红歌星日曜日被曝光和冬女共同体的副执行官冬月有不可告人的私情的时候，那些曝光的照片里，也都是冬女占据主导地位。在夏女们热情似火的攻势过后，往往都是冬女们顾全大局，负责起让双方快乐的重任。这是从古代人类就传承下来的古老仪式，进行生殖行为之前——哪怕只是把彼此的卵子邮寄到人造子宫——必须要让二者达到神体合一的美妙境界。

蔚一夏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漫长坚定的进攻。在夏女的夏令营里，年轻的小太阳们当然也会进行类似的事情，但这些三分钟热度的孩子们往往还没让对方有所感觉，就草草结束去干别的。林冬当然也很少尝到这样多情妩媚的……撩拨。冬女们由老带新来进行这方面的启蒙。林冬从小就体验过冬令营里，老阿姨们那漫长又冰冷的触碰。那与其说是享乐，不如说是一次次寸止的惩罚。

她们两个人旁若无人的在博爱咖啡厅的二楼进行着不该进行的仪式。咖啡厅里从来靠顾客们自己安排，所以不会有人来打扰她们。夏女应当只爱上夏女，冬女应当只爱上冬女，据说，这是人类基因决定的。她们这种禁忌的爱恋被世人不齿，是算作通敌的大罪，但肢体厮磨胜过千言万语，林冬口中的人类学概论渐渐变成宝贵的实践探索，而蔚一夏心里的夏女斗争指南，渐渐变成了一声声粉红色的喘息。

当月亮升起，众人归家，她们才缓缓起身。如果不是因为林冬腰疼，两个人还能再走得晚一些。胜利日的月亮是那么明媚，夏日的草木沉睡在无声的月光中，她们走在一起，却不知道该归向何处。明明是两个昨天还不认识的人，中午还吵得不可开交，现在却如胶似漆得让老情侣都嫌腻。其中奥妙之处，也许只能用crush来形容。

“去我那吧。”林冬说。“你把头发放下来，她们认不出你是夏女的。”
“还是去我那吧。”蔚一夏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完全看不出你是冬天那一派的。”

林冬赧然。两个人磨叽了一会，最后还是往咖啡厅的二楼走去。


她们这样的地下情侣并不少见，在冬女和夏女旗帜鲜明的分成两派之前，还有很大的一股妥协势力叫做春秋派，春秋派里多的是冬女和夏女的公开情侣。春秋派们还认为女性们从来一体，不应该分成冬或者夏。女孩子都是如春或秋一样温柔可爱的存在，何必要炽如烈阳或凌若寒冰。春秋派后来被冬女和夏女一同抨击，敌对，最后销声匿迹了。

据说夏女共同体的某位上尉，就在战场上遇见了她亲爱的冬女情侣。身为敌方指挥官的冬女放下了武器，却被她一枪击碎了脑袋。她成为了夏女的战争英雄和冬女的通缉令目标，没人知道的是，事后她独自抱着那具没有脑袋的血淋淋的尸体，哭得剖肝泣血。

林冬和蔚一夏也保持着这种危险的地下情侣关系。她们在各自的组织内部节节高升，林冬已经是冬女联合的科学部副部长，而蔚一夏也成为了夏女们的高级发言人。那无数冬女们荷枪实弹保护着的林冬的座驾，常常驶向一个地图上没有标记的地点，然后接上一位妖娆动人的夏女，在防窥玻璃之下大摇大摆的回到科学院的深处。按照林冬自己的话说，科学是科学，性别是性别，蔚一夏是蔚一夏。三件事互不挨着。

她们在实验室里，一次又一次紧紧相拥。那对彼此的思念和渴求被冬夏的分界线烤得越发焦灼，如今的她们功成名就，但孤独与日俱增。没有一个她可以热烈如夏闯进她的生活，没有一个她可以冷静如冬提供她的依靠，肉体的魅力会下降，但精神的榫卯日渐契合。她们拥抱，她们交谈，她们说着无数不可能在别人面前说出口的胡言乱语：

“你是盛夏里最可爱的那朵花。”
“那你就是我向往又难得一见的深冬。”
“为什么？”
“因为我愿为你盛开不败。”

而冬女和夏女早在她们相遇的那个胜利日之后几年开始了全面战争。两方共同宣称是对面先打响了第一枪，成千上万的夏女士兵攻陷了冬女联合的原首都，而冬女士兵们不甘示弱，驾驶着坦克突袭了夏女聚居地。战争渐渐变得白热化，双方都开始了不择手段的仇恨宣传：原本便狂热的夏女视冬女为人类之癌，而原本冷静的冬女们也不得不宣布，这场战争将继续到只剩下最后一个冬女为止。冬女们的技术略占优势，而夏女们的士气锐不可当。两方人你来我往，拉锯出一片片尸横遍野的战场。

在蔚一夏升任夏女副仲裁官的前夕，她急匆匆用秘密频道向林冬发出了邀请。在林冬的实验室里，她告诉林冬，决战就要打响了。由于得到了可靠情报，夏女们纠集了二十万精兵，朝着科学院所在的冬女避难所发起进攻。蔚一夏用十分恳切的语气请求林冬，跟她走吧，她马上就要成为副仲裁官了，到时候保下她一个冬女轻而易举。但是林冬犹豫着，她看着科学院窗外那些沉默的擦着抢的冬女同胞们，一言不发。她犹豫了很久，挣扎了很久，最后痛苦地告诉蔚一夏：
“我去不了。我还是无法背叛我的冬女同伴们。”

“难道我们以后就只能在战场上相见了吗？”那个热情似火，慷慨激昂的总发言人蔚一夏现在忧郁得就像一只落水的小猫。“求求你了，我们一起逃吧。实在不行，我放弃掉现在的一切，我们去月球，去火星，从这战争不休的破烂地球上逃走……好么？”

林冬什么也没有说，她安排司机默默送走了蔚一夏。这名女司机无数次目睹她的通敌行为，却放在心里从未说出口。冬女从来如此坚忍。


当林冬最后知道，蔚一夏前来只是为了刺探冬女的敌情时，她默默把最后的武器捏在了手中。按照卫星情报的说法，那二十万精兵原本按兵不动，是在蔚一夏前来之后才发动攻势，朝着这座不起眼的深山前来。这里是冬女的科学研究中心与避难所，地理位置不重要但战略地位超然。林冬的心里甚至有了一个卑劣的猜测：也许从一开始她带着蔚一夏来到这里时，她就悄悄记住了这里的坐标。

冬女士兵的作战也像冬天一样，沉默，残酷，寒冷。除非必要，她们不发出任何声音，即使在战场上被子弹成群击倒，她们也一言不发。战争过后，夏女的阵地上满是伤兵的呻吟，而冬女的阵地上一片寂静。

尽管这几千冬女卫队的装备先进，训练精锐，但仍无法抵挡那盛夏一般的怒火。阵线崩溃，冬女们提前疏散了孩子，技术人员和医生，只有林冬仍坐在实验室里一动不动。她的忧愁混着仇恨让遭受背叛的痛苦如芒刺背，她对那早已失散的爱人的一线情感此刻卡在牺牲的愤怒下如鲠在喉。她不想走，她想亲眼再看看蔚一夏，像新闻里那个夏女战争英雄所杀掉的冬女那样，用无头的尸体质问一下她情感的真假，问问她是否太阳的热烈能比得上极冬的深沉，她想告诉她，她还爱她。

她另一个不能走的原因，是她手握着冬女们的决战兵器。这是一柄不分敌我，将会刺向所有冬女和夏女的利剑，如此恐怖，非生死存亡之际不能启用。她默默坐着，等待着奇迹的发生，但奇迹没有来，夏女士兵们撞开了大门，闯进了避难所。

“你们还是进来了。”科学院在避难所的深处，还需要一阵子才能攻破。林冬在广播里和夏女军队们对话。

“放下武器，尽快投降。”夏女的某个上尉用喇叭喊着，然后继续加入了搜捕的行列。

“今天我们都没法活着离开这里。”林冬说。“不必浪费时间了。能否替我转告你们的副执行官，蔚一夏，我想见她。”

“什么副执行官？”避难所的摄像头监视到几个士兵的窃窃私语。“那个叛徒早就自尽了。”

夏女的军队停在了一扇大门前。这扇门太过坚固，随军携带的炸药无法炸开。林冬在这里向她们的指挥官提出条件：告诉她关于蔚一夏的一切，然后她就把门打开。

“据说上面很早就盯上她了。”那名上尉停在原地。“这些消息我也只是听来的。听说最后一次，上面的人在她身上装了定位器，然后查到了这里。后来她被带到了拷问室，经历了三天三夜的拷问也没有结果，最后咬掉了舌头自尽。自尽前，她说，从此以后，盛夏的花朵将只在深冬绽放。我们都怀疑她是伪装的冬女。”

林冬坐在实验室里，默默听着，眼角留下了一滴泪水。纵使同胞死尽，遭受凌虐，冬女也是绝难流泪的。

她思考再三，按动了手头的遥控器。遥控器连接着科学院的地下室，在那里，冬女们用转基因技术，在培养舱中复活了数千名男性战士。这些男人仿佛为战争而生，他们每个人的脑中都预先安装了各类战略战术以及战斗技巧，而更可怕的是，几百年的时间还来不及修改冬女与夏女的身体构造。这些男人一旦走出地下，便会以超过人造子宫的速度迅速繁衍。不出几十年，这世界会变成男人的天下。

同归于尽，这就是冬女们最后的武器。电铃鸣响，冬女和夏女们已经数百年未曾见过的，早已灭绝的男性人类提着武器从地下室里鱼贯而出。他们不像是沉睡了多年的人造肉体，而像是从天而降的霹雳尖兵，他们迅速切入战场，然后将长驱直入的夏女们迅速分割，夏女们如火一般的侵略姿态突然间遭受迟滞，于是陷入了前后无法响应的僵局。林冬的手颤抖着，她明白，这景象只是未来漫长地狱的一个预兆。

她不清楚该怎么做。逃生的本能，误会的痛苦，让她夺路而逃。乱作一团的夏女们没有人拦住她，她来到地下室，来到那些男性士兵刚刚逃出的培养舱。这里也是冬女们原计划中进行人工冬眠的实验基地，她找到一台冬眠仓，躺了进去。
她告诉自己，她是魔鬼，她已犯下了永不可赦的罪行。可她心中的憎恨又是这样真实。年轻时，她坚信冬女和夏女毫无区别，但现在，她只想向夏女共同体，索回蔚一夏的性命。

只有历史能够审判她。她开启了冬眠仓，接着想到。作为惩罚，就让她亲眼看看地狱的样子吧。
人类联合军在一处深山里发现了一台锈蚀严重的机器。几个士兵把它抬出，交给了分队的女科学官。科学官表示，这是一台冬眠仓，是十分原始的型号，且仍在运行。

这一带是外星部队常常袭扰的区域。为了防止里面的人被他们掳走，在几个男技工的帮助下，女科学官打开了这台冬眠仓。仓里躺着一个现在看来颇为古典的美人，年纪三四十岁上下。

林冬揉了揉眼睛，从不知几个世纪的长眠里醒来。她的身体刚刚复原，只能瘫坐在休眠仓里。和面前的人对话。她看见，男人和女人们同处一室，分工合作，看起来就像上古传说中的景象。

“那边的……男人。”她说。“你们……你们没有把所有女性抓起来？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

“看来是一个前星际时代的遗民，甚至有可能来自于母系时代。”一个男技工说道。

“不必紧张。”女科学官来到了休眠仓前。她看起来既温柔又冷静，分不清是冬女还是夏女。“这里是纵深区域，我们在和外星袭来的怪物进行着持久的作战。能说说你自己么？你来自于什么时代？”

“我……”林冬仍旧迷茫着。她搞不清这些人的话语。“我来自于冬女和夏女们全面开战的时代。而我，重新复活了男人……”

“天啊。”整个营帐的人都转过头看向她。“你竟来自如此古老的年代。”女科学官的语气也带着惊奇。“你的休眠仓经历了父系时代，共治时代，前星际时代……现在，已经是外星怪物坠地的第三百五十年，我们称之为后星际时代了。”

“外星怪物？那是什么？”林冬感到越发糊涂。“还有，为什么你们和男人能够同处一室？他们……他们不应该是很暴力的物种么……”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女科学官叹了一口气。


“在星际时代的第两百六十一年，一艘回到地球的飞船坠毁在一座山谷。后来那里冒出了数不清的外星怪物，我们称之为虫族。虫族们拥有着强大的繁殖能力。它们的基因似乎可以兼容人类的基因组。我的意思是，它们既可以和男性进行繁殖，也可以和女性进行繁殖。而生出来的孩子，有一半是虫族，另一半则还是人类。”

“这听起来……就像是男性之于女性。”

“在这件事之前，男性和女性正在酝酿第二次大分裂。”女科学官盯着前面的一个技工，对方比了个手势。“而虫族的降临让我们飞快的重新联合在了一起。也有科学家认为，虫族其实应该被称为人类的第三种性别。”

“这个故事我很耳熟。”

“是吧，就像是父系时代之初的那些传说，几百个男性在一百多年了繁殖出了半个地球的男人。虫族也是一样，在三百多年后的现在，它们已经在很多地方建立社会，混有人类基因的它们把人类视为第二性别，而男性和女性，只是类似高矮胖瘦那样无关的属性罢了。”

“也就是说，这样的存在，却让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团结在了一起？”林冬思索着。“那么，也许我也有一个故事同样想要分享给你。那是在你口中，‘父系时代’尚未到来时的往事。”

“那个时候，人类只有女性，而她们却分成了冬女和夏女……”

[*´∀`]

[ ´ー`]对立始终存在呐
[｀･ω･]bbb 故事写的很棒，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