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过的坏事很多，包括并不限于往别人水杯里丢虫子。而我的那位朋友就厉害了，他在自己的水杯里泡虫子。

我至今仍旧记得当我上完体育课没水喝的时候问他借水喝的那份惊讶感。二三十条油绿的大青虫在水杯里泡得浮肿，让我连忙把杯子丢了回去。

“怎么不喝啊？”他充满疑惑的看着我，然后自己喝了一口。

我跑去告老师，说有人欺负我的朋友。虽说我知道他不怎么正常，但是也不应该受这种气。

老师把班里的几个调皮孩子问了个遍，他们一致得出结论是我的朋友自己放的，他们没这个胆子。

因为有一回，他们问他借钱，他居然真的在书包里装了好几万跑了过来。他们没敢收而是一股脑的跑掉了。还有一回，他们把我的朋友堵在厕所里往他身上撒尿，说他以后只能喝这个，我的朋友便从此以后不分昼夜的问那些欺负过他的人什么时候有尿，他有些渴。在看着他喝了一整个星期的尿以后，这些人受不了了，因为他已经开始当众扒他们的裤子，表示自己渴了想要喝点。

老师在考虑许久以后郑重的告诉我，希望我以后能够照顾他，让他能够融入正常人的生活。

照顾个屁，说得像我能融入正常人生活似的。

6
从那以后他就成了“我的朋友”，至少别人都是这么说的。傻子和疯子，白痴和精神病，多么般配。

我的疯狂之处在于不惮于群众面前献丑，我渴望他们的嘲笑作为我暗中的珍藏。笑声不分贵贱，对我而言，这是珍贵的赞美。

但他不一样。他不以丑为丑，他把这视为是美。

这一点太容易利用。班里的混蛋们告诉他，老师喜欢在早餐上服用大青虫作为养颜补品，希望他从今往后每天都能供奉一只。他切实的相信了这件事，并真的在每一天的早晨八点准时的在老师的桌子旁边放上了青虫。到了第三天，老师们抓住了放虫子的他，不由分说的将他教训一顿。他一直重复着自己的那个观点：他听说这种虫子可以养颜，因此值得每天供奉一只。老师们只当他在胡扯。

旁观了一天的我见势不妙，告诉了他事情的真相，那些人不过是想要整他，想利用他的天真和愚蠢——还有疯狂——来制造笑话，最好，最好把他自己一块毁掉。

“你是说，那些人希望毁掉我，才这么说？”

“是的。如果你聪明，最好像我一样，打个哈哈，并向老师进行诚挚的道歉。”

“那我也去毁了他们。”他突然这么说，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我拦都拦不住。

当我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刀尖马上就要戳到那个孩子的眼珠了。“停！”我说。“先别动。”

“为什么？他们想要毁掉我。”我的朋友回头看向我。

“如果你这么做，自己也会完蛋的。”我说。“你看，如果你杀了人，你得坐牢，你的人生都完了……”

“可是他们想要毁了我。而且，这不是有未成年保护法么？我查过，我还不足十二岁，我可以杀掉他们。”

“那也不行。”我感觉很绝望。“他们的爸妈呢？亲人呢？你的同学呢？老师呢？大家会怎么看你？你就不害怕周围没有一个人吗？”

“什么叫害怕？”

我意识到，这很可能不是一句狠话，而且一个切实的疑问。

“你先听我说，放下刀，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办法……”

他听我的，放下了刀，他身下的同学飞也似的跑掉了。


“是你说的，他们要毁了我。”
“没错，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混蛋。他们没事干就想欺负别人，你看我，已经被他们欺负成了这个德行，我只有扮成一个小丑才能免受殴打。”

“那你为什么不去杀掉他们？他们这么坏……”
“我还有爸妈，我还有以后……如果我以后考个好学校，我就不用管他们了。”

“可是你已经被毁掉了，有人管你么？”
“这也不是物理消灭的理由。”我被说得破防，只好转移话题。“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方法可以间接的毁灭掉一个人，你想听我说说吗？”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疯在他完全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不会认同任何一种价值观，但方法论却学得飞快。

“……到最后，他们的精神肯定会失常。”我说完了自己平日里私下琢磨的，报复那些校园霸凌的混蛋的方法，接着长舒了一口气。我又何尝不想直接拿着小刀在未成年保护法的金身里杀光他们？道德只是这个答案的一半，另一半是，我不敢。

我远没有他那么疯狂。

“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有一种方法能够毁掉他们而人们无法追究到我身上，我便可以毫无负担的去使用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发现他的脑袋非常轴。“我是说，你可以像我一样，在脑袋里意淫一下自己报复成功的结算画面，就算是报仇了。其余的，就交给那些儒家啊佛家啊的忍辱负重的精神就好了。”

“如果没有任何人能发现，就可以随便动手……是这样对吧？”

“是，是，是。”我说。“但你千万千万不要采取什么极端的手段。”

“我不会让你发现的。”说完，他就走了。

7
几天后，到了升旗的时候。一群小学生站在操场上，三根旗杆上旗帜飘扬。我看见他眯着眼，比划着什么。

“想什么呢，该站队了。”我告诉他。
“你往后站一点。”他说。“让小胖站到你前面。”

小胖就是那个骗他给老师放虫子的人。

“你别冲动。”我生怕他掏出刀子来。

“我什么都没做。”他说。“是你告诉我的。”

我感觉冷汗直冒，站到了队伍的最后头。


升完国旗升校旗。仪仗队的人站在旗台下面滚着滚轮，让校旗沿着铁丝升上去。但就在这时，人们突然骚动起来，校旗的旗杆好像倾斜了。大家的声音越来越大，而我的那位朋友，正站在小胖的后面，正和转过身的小胖有说有笑。

“快躲开！”有人这样喊道。当小胖刚转过头去，旗杆的尖正正好好，砸在了他的脑袋上。鲜血直流。整个操场乱作一团，吵吵嚷嚷。

“真是吓人。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的朋友这样和我说。

“你把他杀了？”

“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知道。”他的眼里似乎真的苍白无物，然后走向一旁的混乱中。

8
似乎是觉醒了什么东西，从那以后，之前欺负过他的人都没有得到好下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以前不知道这些人是想要毁掉他。而现在一旦清楚，就自然要把他们全数毁灭。

当然，他自称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他说，是我叫他“不要让人知道”的。

这种行为渐渐有了扩大的倾向。在街边的小吃摊吃拉肚子了，第二天小吃摊的煤气罐不知为何坏掉了把摊子烧了个干净。有老师罚他抄写，第二天那位老师的配偶来到学校为小三的事骂得他狗血淋头。有人嘲笑他不修边幅，于是那人晚上骑的自行车莫名散架，第二天满脸缠着纱布。

我只好拦住他。我知道，他是一个彻底的疯子，对他而言，这一切甚至无关正邪，好恶。他也完全不对那些人具有敌意，而只是在他的理解中，他以自己的生存为首要目标，那些人却想让他死。

“停手，好吗？”我告诉他。“不会有人毁掉你的。这都只是小打小闹，你会好好的活下去的。被校园霸凌什么的到处都是，也没有见谁活不下去不是吗？”

“不。你说过，他们会毁了我。”

我意识到这个家伙只支持新的指令读入，而根本不支持篡改，便只好绕着弯和他说：

“不经风雨，怎能成长？杀不死你的，让你变得更强。就算这些人有敌意，也不必完全把他们弄死，对吧。实在不行，等到三十年后再去处理他们，也不错吧？古语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有道理。”他摸着下巴，眼睛盯着天空。“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应该无法毁灭我。”

说罢他离去了。我很担心他有没有把这话听进去，但是从那以后，学校里的怪事无影无踪，他和我也又回到了被欺负的位置上。

尤其是他，似乎比之前还要逆来顺受。在之前的捕风捉影中，同学们的确对他产生过怀疑，因此还减少了对他的欺凌。不过现在，一切照旧，甚至愈演愈烈。

他却安之若素，淡然自若的上交着生活费，挨着走，被堵厕所了也笑得阳光灿烂。

我说不清这是好还是不好。

9
他不再被当盘菜，连带着我也一起挨揍。我们就这样捂着鼻子度过了小学的最后时光。好在一般受欺负的小孩都爱学习，我和他去了比较好的中学。这里虽然也有，但不再有那么多的混蛋了。

他成了学霸。也许是因为刚开学的时候老师和每个人面谈，给他说了一大堆学习的要求。任何时候，只要看见他，他就在看书。这时的他脾气很好，从未动怒，像大多数人一样默默无闻，也就顺利的度过了整个初高中。

我好奇他是不是因成长而变得成熟，便问他上中学以来的感受。问他，是不是感觉比小学好很多。

他反过来问我，如果是和别人，他大概不会问这种问题，但是面对我，他想知道，什么叫“感觉”？

“感觉嘛，就是你心里的那个想法。你闭上眼睛，想一想，总有点喜怒哀乐，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吧。”

“没有。”他说。“什么都没有。”

“你这就太装了。”我说。“那得是得道高僧才能无想无念。”

“说实话，”他看着我。“我从来不明白那些你告诉我的念头。我从来没有过。”

10
如果只看学习，他算是相当优秀。他可以比别人数倍的专注于同一张试卷同一道题，不管是什么都很难打断他的思绪。

有一次他问我，“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吗？”

“这是莎士比亚写的吧。我不知道，我觉得不是。”

“那为什么我们全都生存着？为什么我们周围的所有人没有一个是被毁灭了的。”

“这大概是人存原理吧。我们活着，所以我们活着。”

“也就是说，生存是生命的唯一目的？”

“也还有别的目的吧。比如吃饭，唱歌，打游戏什么的。”

“吃饭会吃撑，唱歌会累，打游戏也会。但是生存是不会累的。”那一天他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

“所以我的生命是为了生存下去，对吗？”他问我。

我何德何能去解决这个问题？只好敷衍一句，“对。”

那一刻，我已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11
我们上了大学，他似乎开始如鱼得水。他做了项目，拿了奖，以至于我都不知道他原来可以这么社牛。他甚至创办了公司，还叫我去吃饭。席间，桌上的人一口一个某总好不热闹，而他谈笑风生，妙语连珠，眉目间完全看不见曾经的那个他。

“小某，你真是鱼跃龙门啊。”我由衷感慨。

“怎么，老朋友，话里有话？”他用那种成熟到不行的眯缝眼微笑着看我。

也许是我的弄臣天性作祟，开始阴阳怪气起来。“怎么敢呢？看着你飞黄腾达，我真的很开心。”

“是担心我不需要你了吧。哈哈哈。”他说完请我喝了一杯。“咱们是多少年的好兄弟啊，忘不了本的！”

觥筹交错，恍惚间，我的眼里浮现出那个年幼的他，似乎很难和现在这个人重合起来。

“过会有事吗？咱们夜场继续？”

我半推半就，被他拉进了商k包厢。

12
“这真的是你吗？”我看着灯球下他的脸，熟悉又陌生。“你一下子治好了自闭症？”

他的表情一瞬间像是脱掉外套一样丢下了刚才那无比自然的笑容。“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心思。去参透他们的想法，便可以控制一切。”

“我说过这话吗？”

“不知如此。你告诉我，伪装不可怕，你自己也常常伪装在犬儒的外表之下。如何用伪装骗过更多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我……”

“不胜枚举。你告诉我应该多观察别人。据此我构建了一套完整的自我训练体系，并着重练习了自己谈吐与交际的能力。我学会了如何像‘他们’一样生活，只要伪装成他们那个样子就好了。”

“那还真不错，恭喜你。”我为这位老朋友的进步感到开心，同时为自己的碌碌无为而羞愧

“你知道我今年多少岁吗。”他突然问。

“和我一样大？”我问。

“是的。”他补充了一句。“大概再过上十来年就是三十多岁了。”

“然后呢？”

“没什么。”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14
之后的一些年一路狂奔，他的改变刺激了我也学着那些“正常人”的行为。我考试，升学，拉人脉，去各种地方应聘，最后也算是劳有所获。

他呢？他像是开了挂一样，比当年还要声名显赫。从一开始能在网上看见他，已经到了能看见他打的广告。他的生意蒸蒸日上，令我也不由得心生一种羡慕和依附：说不定老同学能念念旧情，给我也分点汤喝。

虽说不知怎的，我有一种不悦的感受，我像是天生明白，他能给予的汤，大概也像是少年时那杯装满青虫的水，他可以接受，我未必能。


不过活得久见得多。自从那次相聚以后，他常常联系曾经的同学，大办同学会。起初大家对这个年轻时有些“毛病”的小学同学有些成见，但是当大家发现现在的他飞黄腾达，情商拉满以后，便争着抢着和他攀关系，论感情，抢汤喝，就连脑袋有道口子的小胖也在其中。等到大家快四十岁的时候，我的朋友突然向周围的人广发请柬，声称这是小学入学三十周年大聚，他包了一艘游艇邀请大家出去玩。

但他没有叫我，我感到很奇怪，以至于觉得心碎。难道他这些年在“正常人”的世界里如鱼得水，所以忽略了我这个不那么正常的朋友了么？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联系他。我希望他只是忘了。

我问他为什么邀请了那么多人独独不叫我，他很快告诉我只是误会，然后补发了一张请柬。收到电子版请柬的我心里有些发酸，不过等到出航那天，我还是兴冲冲的去了港口，想看看游艇是什么样子。

15
到了以后才发现那与其说是游艇，不如说是游轮。山一样高大的巨轮给了我这个没怎么见过海的人庞大的震撼。一旁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整艘船都被包下了，提供请柬和身份证明就可以直接上去。

同去的人里有很多都是我过往的同学。没什么人关注彼此，大家草草打个招呼，便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我的朋友身上。一瞬间，同学会成了对他的赞美大会，人们不约而同的讲着过去和他如何如何亲近，又如何如何肝胆相照。

在现实的利益面前人们很难保持矜持和理智。我的朋友，曾经他经历了多少的欺凌和歧视，如今便经历着怎样的夸耀和膜拜。这种事在过去的十年里日复一日的发生着。我有些担心，他是不是真的变成了那种我曾经忌惮和厌恨的那种光芒四射的存在。他是否享受着这种眼光的倒转，并也随之蔑视起我这种边缘人？

邮轮启航，驶向公海。两天的航行后，船上的工作人员邀请大家参加酒会。一行数百人坐满了邮轮上最大的餐厅，酒水无限量的供应着。美食和美酒令人陶醉，而刺激的表演更让人兴奋。那一晚的最后，他的到来引发了全场的高潮。

“我想向我的老同学，老朋友们说几句真心话。”他微笑着，用无比诚恳的语调低声说起，渐渐的越说越高昂激动。“……我的朋友们！为了歌颂我们的友谊，为了我们的下一个十年，百年，本次航行将特地停靠在外港——不必担心，我保证会为大家提供一场精彩的游览体验！”

宾客们的尖叫声盖过了浪花的声音。那一晚，每个人都喝得烂醉。

16
当我醒来似乎已经身处地上。周围不再有晃动的感觉，脚下是坚实的陆地。我的周围似乎是一间办公室，而我躺在皮沙发上。

“你醒了？”他坐在办公桌上，上面放着一沓文件。

“这是……外港？”我问。

“准确的说是外港以外五十公里。”他说。“这里很乱，没有什么法律，很适合接下来的安排。”

“你要干什么？”我有些疑惑。不是说好的下船旅行么？

“来，我带你看看吧。”他站起身，从沙发上拉我起来，打开门。在他的办公室书柜后面，像是间谍电影里一样藏着一道暗门。

从暗门走进一条楼梯，下到最底下，我渐渐听到了有人尖叫的声音。我心里发毛，但他牵着我的手，步伐平稳坚定。

“这里面是什么？”我察觉到不妙。

“进去看看吧。”他微笑着打开了门。

门里是一个相当巨大的地下室，大概放得下一间体育馆。而地下室里，是数不清的铁笼。笼子里摆着铁椅，数不清的人被绑在上面。

他们有些我不认识，而有不少是熟人。确切的说，那条游艇上的乘客全在里面。他们尖叫着，呵斥着，哀求着，赤身裸体，被锁链死死缚在铁椅上动弹不得。食物是从一根管道里流出的乳白色胶质，而排泄靠铁椅下的一个洞。

这是一间巨大的监狱。

“你在干什么！”我厉声问他，但胆寒很快盖过了愤怒。“这是……不合法的……”

“没关系，没有人知道。”他说。“你告诉过我的，毁掉别人，不能让人知道。”

“可我不是让你把他们囚禁在监狱了啊。”我只感觉到后悔和后怕。“我是说，不要让别人知道才能保护好自己。”

“我把我保护得很好。你看，在这里没有人会管我，我把上下的关系都打点透了，而对外的说法是那艘船沉了。我还安排了许多用来伪造的尸体。”

“那他们做了什么呢？让你这样动怒？”

“我没有生气。但是是你曾经告诉过我的，他们想要毁了我。”

“那只是个说法……”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服他。“如果你像以前那样活得太过不合群，太过特立独行，可能会引起他们的排挤导致精神问题。但是看看你现在，功成名就，家财万贯，他们巴结你还来不及呢。他们已经不可能毁掉你了，他们没有这个能力。”

几个眼尖的同学似乎注意到了我，挥动着锁链向我求救。他们眼里，我是唯一一个真的和他这个疯子走得近的那个傻子。

“是啊，我也知道。不过你还告诉过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按你说的，我等了三十年，现在是算那个时候的账罢了。”

“因为童年的校园霸凌，你就要绑架几百人？”

“是你教我的。”

“你准备拿他们干什么？”我问。“关到死么？”

“还是你告诉我的，或者是你提醒我的，生存是生命的唯一价值。我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但从那以后我决定更好的生存下去。我的寿命会在某一天用尽，所以在此之前，我需要拿他们，来研究如何实现永生。”

“你真是个疯子！”我说。“我承认，我也想过，要是有一天把那些霸凌过自己的人，自己憎恨的人全都杀光会怎么样……可那只是个想法。他们的亲戚朋友呢？他们的家庭呢？快收手吧，这太残忍了……”

“我不恨。”他毫无感情地说。“我对他们没有任何感觉，只是第一，他们曾想要毁掉我，我需要在三十年后进行报复。第二，他们有助于我继续生存下去。”

过去的一幕幕回忆在我脑海里打转，我想起我和他的相识，还有他那颇具特色的思考方式给我带来的麻烦，想到他有多么的认死理和犟。我想起来，他不是不听劝，而只是在执行前一个指令。

我还想起，正是自己劝他君子报仇的那一次造成了现在的结果。所以这一次，我必须仔细斟酌如何劝说他，让他不仅金盆洗手，还不要在以后做出更大的坏事。

17
“你觉得我对你的生存是有利的吗？”我问他。

“是的，有利。”他说。“你提醒了我很多，使我有机会找到正确的生存方式。”

“那如果我现在死掉，对你来说是不利的，乃至于会毁掉你的生存机会的，对吧？”

“对。”

“好，那假如我现在要放走他们，你会杀了我吗？”

“……”他似乎认真思考起杀我的结果。“不会。他们的存活不会比你的死亡对我造成更大的威胁。”

“那你听我的，把他们全部放了。”

“但这和你曾经的说法存在矛盾，我无法接受。”

“要是我以死相逼呢？”

“只要你仍旧存活，那么你便可以一直这样逼迫我。从生存的角度上说，最后一次你很有可能继续以死相逼，到底是杀掉你还是杀掉我。我将不计代价以我的生存为优先，所以你只有去死了。”

“可是你刚刚说过对你来说我的价值更大一些。”

“是的。但仍不是无限。当哪一天你从我这里剥夺的价值高过你自身的价值以后，我便无法再接受这件事了。”

我本想靠自己的面子拯救这些人，但现在我意识到这个方法没有用。我放走了他们，暂时不会有事，但他肯定还会找办法把他们一个一个带回来。而像他说得，我的价值会随着对他生存的损毁而慢慢降低。届时，这一招很可能无法再生效。

毁灭掉敌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及生存优先，大概算是他现在的脑子里根本的信条。

他不会听劝，而时隔多年的成长我大概很难再往他心里加入些什么观点。用愚公的话来说，“吾心之固，固不可彻。”也许，只有他内在的矛盾可以解决掉这些问题。

“如果，你的敌人是你自己呢？”我问。“如果你为了毁灭而毁灭，引得仇人满地，最后影响了自己的生存权，那么你算不算是自己的敌人？”

“算。不过这个仇可以晚些再报。”

“好吧，那么现在已经过了三十年了。我想问问你，你该什么时候向那个三十年前的你自己报仇呢？”

“什么仇？”

“他试图四处报复，以至于差点让你在看守所里度过余生的仇。”

“怎么报？”

“没法报。像你说的，你的生存是最优先的事情。而毁灭掉他，就是毁灭你自己。到头来，你要么承认你无法让生存优先，要么承认你无法毁掉所有敌人。”

他沉默了，低下了头，渐渐用手撑着身子，最后捂住了脑袋，甚至开始捶打。

“你还好吗？”
“啊！我要毁掉所有想毁灭我的人！但是我自己就想过毁灭我自己！但是我要生存下去，我不接受毁灭！啊！”他陷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癫狂之中。“我应该……杀了我！但我又不能杀掉我自己！”

我趁乱翻到了他的钥匙，打开了那一道道铁门。我承认，这里面有垃圾，恶棍，有天生的坏种，有欺负了我许多年还不曾道过半句歉的混蛋。他们像是多年前吐在我身上的那口痰，早已风干，但摸着仍旧有一层恶心的白膜，成为了我心头难忘的诅咒。我也无数次想象过把他们像这样关起来为所欲为。但我最终还是觉得，他们罪不至死。

这种行为说是博爱也好，犯怂也罢，我都不在意。我无法像他一样，我和他的距离比我和正常人的距离还远得多。我只是通过献丑和搞怪来接近正常人的世界，而他，我的朋友，通过扮得像个正常人，来实现他心中那疯狂的理想。

整座监狱的人光着屁股跑光了，他仍旧在原地捂着脑袋。看来这个问题对他的杀伤很大。我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他被老师训斥了一天的那个傍晚，周围的人像个笑话一样看他，只有我还在他身边。

“没什么的。”我说，“你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既然十年不晚，一百年，一千年也同样不晚。好好生存，这个仇等以后再报也没事。”

他停止了哀嚎，趴在地上，喘着粗气，盯着我看。“水，水……”他说着。我跑到别的房间去四处给他找水喝，却找不到。等我回来，地上什么都没有，他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整座监狱里刚才的景象像是假的，短短的一刻里，这里便变得空空荡荡。

我也只好离去。

18
外港的绑架案惊骇了社会，他身败名裂，还上了通缉名单。但他本人不知所踪，我坚信他还活着。他是个关心生存胜过一切的人。

没有人感谢我，那些同学和朋友刻意或不刻意的忽视了我。朋友圈里充斥着对他的辱骂，激烈程度不减当年。当我意识到，我还渴求别人的感谢时，我就明白，也许内心深处，我还像当年一样的傻。

我忍不住遐想如果在年轻时讨论生命价值的时刻里，我告诉了他别的答案，事情会如何发展？
如果我用保尔柯察金的名句回答他，“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他是否在现在已经成为了劳动模范或者英勇的战士？
如果我告诉他，人是渺小的而宇宙是无穷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虚无，他是否已经成为了飘渺的仙人？
如果我告诉他生命的意义只在于繁殖，他会不会变成一个情绪价值拉满的渣男，在半个地球的范围内留下自己的种？
没有什么如果。我想，也许在这个问题上，我和他的观点是一致的。人生命的意义，就在于生存本身。

我努力的生存着，侥幸的遇到了真正的朋友和爱自己的人。那过去扮傻扮蠢的小丑心态只残留下开玩笑时的余裕，而我不再需要腆着脸讨好他人。他在哪呢？过得怎么样？从那以后，同学会彻底中断，我们也断了联络，他的存在就像是我们这些同学集体做过的一场梦。

直到我快要咽气的时候，我的孩子给我递来一个电话。里面是一个仍旧年轻的声音。

“喂？是我，我是小某。”
“是你！”我不顾疲劳坐直了身子。
“我要感谢你，教会我那么多东西，还帮我解决了一个矛盾。来找我吧，我在这里。”他给了我一个地址。

我认得，那是很多年前我们上学的地方的遗址。

19
那里已经盖起了一座白色的别墅，他不知又用什么方法重建了自己的社会地位。我按动门铃，迎接我的是一群机器。他坐在客厅的中央，白发苍苍，但皮肤看上去像年轻时一样光滑紧实。我大概知道，他仍未放弃生存的准则，已渐渐触摸到长生不老的奥秘。

“你没有死，也没有被那几个可笑的信条束缚一辈子。真好。”我走近他，想要看个真切。确实是他，只是岁月仿佛不曾在他脸上刻下印痕。

“我想了很久，想要证明或证伪那些东西，都没有结果。但有一天我终于想清楚，你告诉我的一切，仍算是外部世界的规则，最初，它们不存在于我心中。”他说。语气晶莹得像玻璃，空而脆，没有一点情感的色彩。

“如果你的意思是我耽误了你的一生，那我能做的只有道歉。”

“你不必做任何事，因为这没有意义。”他说。“当我重新放下周围的一切时，我发现，我仍无法感受到每个人的欣喜或痛苦。我可以理性的认识到他们的心情，可以用理性的思考计算出当前应该表现出的情绪，但就算我再怎么嬉笑怒骂，也都是表演。我的心里还是没有情绪。你不必觉得我会生气。”

“我以为在过去，你是因为憎恨他们才要毁掉他们的……仔细想想这怎么可能呢？你连愤怒都是演的，连痛苦都是演的。”

“你知不知道这表演的意义？对我来说？为什么我无需在你面前做任何的表演，却选择像欺骗他们那样连着你一起欺骗？”

“我不知道。”我说。“我傻，我觉得你只是在给过去的自己找补。”

“给你看看这个。”他说，紧接着他打开了房间里的屏幕。里面全是我的身影。“这些都是我这些年来记录下来的你的影像。”

我看着满屋子的视频，从我小时候拉裤子到老了去广场上散步一应俱全，惊讶得说不出话。

“也许你觉得是你陪伴了我这个疯子度过了半生，在磕磕绊绊中守护了很久。但实际上，你才是我的观察对象。”他说。“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你是说，你用尽了整个一生，演了一出又一出的戏，像个疯子又变得正常，最后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观察我？”

“没错。”

“呵呵呵……”我捂着额头，在这个老朋友带来的震撼中陷入混乱。“到底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不必惊讶。我想从这整场旁观中，获得一些有关你精神面貌的灵感。从而找到治愈你的办法。我想借此了解你的经历，你的目的，还有你的疯狂。”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抓起他的衣领。“你这个疯子有什么资格说我？”

“感觉清醒点了么？好点了么？”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所度过的整个一生，竟然只是你眼里的一场实验，一个故事，一个笑话……”我挥手胡乱摔砸着，难以言喻的窒息感涌上喉咙。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自己那虽不完美却真实的一生，竟然只是某个人手底下的一场木偶剧。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嚎叫着，在小学教室里醒来。

20
教室外的白房子里堆放着钢筋钢梁，黑板报上用白粉笔画着一条漂亮的轮船。阅读题里讲述着百万大亨的发迹史，面前的纸里包着上节课抓的一只大青虫。还好，没有人，同学们去上体育课去了。

我的朋友，坐在我前面，似乎刚被我吓了一跳。他伸着指头在我鼻子面前晃了晃。我问他这是干什么，他说他担心我死了。

我想了起来。被周围人欺负和嘲笑的那个人，不是他，是我。我和我的朋友约好，一同逃了体育课，在班里讲故事。

“上次你差点用三角尺把人眼睛戳瞎的时候，我还挺担心的。”他说。“现在看来你对小胖的意见真不小。”

“有吗？”我支起昏沉的脑袋，手臂撑得有点酸麻。“那就有吧。”

“我挺担心你的。刚才你是不知道，你在梦里喊了多少遍要杀了他们。你说，你要把他们锁在电椅上，通着电保持清醒，然后一刀一刀的凌迟下去。你真的这么恨他们么？”

“我不知道。”头痛的感觉几欲把脑袋撕裂。刚才的一切还不时在眼前出现。

“他们说我是傻子，但说你是个疯子。”下课铃打了，我的朋友看向外边。同学们正三五成群的往回走。“你说这两个词有区别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回忆，梦境和现实胡乱交错着。我想起自己似乎在梦中谈论过关于生存的一切，仔细想来却只记得那种激动的情绪而不记得内容。我还记得看着今日的所有人绑缚在座椅上时那种紧张的战栗感，瞻前顾后和幸灾乐祸的感觉交织着让人上瘾。我像是度过了一场质量很差的睡眠，不记得开端，只知道现在身处醒觉之后的荒芜。

我的朋友从前座起身，因为小胖要回来了。那是小胖的座位，他没少回身动我的文具盒。我抓住他，告诉他我在梦里唯一还记得的一点内容。

“傻子和疯子的区别在于，有天生的傻子，但只有被逼疯的疯子。”

我看向朋友，小胖，窗外的旗杆，胸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冲动在抓挠着心脏。我渴望起了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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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