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来的时候你提到你的论文项目进展顺利。”心理医生翻看着她的记录本，纸张划过空气穿透闭上的眼皮告知我。我不认为她劝我休息的建议真的有效，因为此刻我正在眼睑下黑暗中盯着与尸体对峙。“博士申下来了吗？”

尸体静悄悄得一如既往，我点点头回答医生的问题：“还差些资料……但基本已经定了。”

她鼓了鼓掌，好像这样就没那么敷衍了似的：“那恭喜你！这样的话，短时间内可以放松下了吧？之前我们曾经谈到过的，我认为你需要一场旅行松弛紧绷的精神……”

从咨询室出来时，我摇摇晃晃。要么是被医嘱绊了脚跟，要么是由于无法安睡而疲惫不堪。旅行，开出的药方是旅行。那么要去旅行吗？去哪？和谁？

脚步站定，手机震动。联系我的人熟悉又陌生——儿时玩伴花朝的声音在另一头响起，叫出我的小名：“嘿煤球！好久不见啦，你最近忙吗？有没有空聚聚？比如……”

“……一起旅个行什么的？”

我们的确是好久没见了，除却正经之外。有次陪导师去外地开会我曾和他偶遇过，那时他还没戴隐形眼镜，依旧同以前一样架着近视厚薄不一的近视镜。所以刚抵达花朝定下的餐厅时我踌躇了一会儿才靠近桌子，确认那真真切切是正经本人——他标志性的方脸，还有每次都是到的最早的一个。

“嗨，”他也看到我了，字正腔圆地喊出了我的大名。我局促地点点头拉开椅子坐下，视线无处安放。成年之后时间很难去改变一个人的音色，然而正经说话的语调和上一次见面差了好多，“正经”到了“板正”的地步：“你怎么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就业压力太大了？唉，你那个专业确实，很难有合适的……”

正经滔滔不绝。其实我从来不反感他人滔滔不绝，只要不需要我回话就好。可当五个人的桌子仅坐了两个人时不回话就太过突兀了，我几乎要把地面看穿，含糊不清地给出几个鼻音。快来个人救救我吧，不然我真的要夺路而逃了。

谢天谢地花朝叫了头儿来，论救人于水火之中，这位绝对是我的恩人。身边的椅子被拉开，精壮的高个头姑娘于此落座。她黑了好多，印象里她小时候就是我们当中最黑最高的一个，现在恐怕依然是。毕竟头儿是长跑运动员兼现役军人，她跟太阳一定是老熟人。“我一看就是你们！煤球太好认了，一跟人说话就低着头。”

头儿笑着拍了拍我的头，有点痛，我知道她不是故意如此。正经的辞令改变对象但仍然官方，他还是字正腔圆地喊出了头儿的全名。我几乎都忘记那是她的名字了，我总觉得头儿就该叫做头儿，别的名字都不适合她。显然她也不适应，困惑地打量着正经：“干啥叫我这个？怪不习惯的。”

“听说你在当兵。”正经的笑容可能就是对头儿困惑的回答了，又或者他压根没听进去头儿问了他什么，沉浸在自己的社交空间里：“真巧！我等毕业后也要进体制内了，虽然肯定是没有你们军人贡献大的，也就做做技术文书方面的工作，但到时候要是有哪里需要我，我肯定会全力以赴。”

头儿的笑容尴尬，我想我的笑容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呃……啊！到时候再说！”她敷衍过去，四处张望转换话题：“差不多到约定的时间点了吧？他们还没来？”

花朝迟到是很正常的，她一直如此。不过我们还差一个人，导演是从未迟到过的。可惜我的参照仅来自童年，现今的导演如何我完全不知道。

他应该不像我这么内向的，但从来只在社交账号上更新拍摄的照片。里面有鸟，有树，有房屋，唯独没有他。

门口的光线晃动，又进来两个人。我们一同望去，见到了热情挥手的花朝，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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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头上光秃秃的导演。

毫无疑问，我的精气神儿是个人见了都不会说好，但导演的状态显然更为糟糕。他瘦得不太正常，于是因喜悦而扬起的嘴角便让人看着辛酸。我一向嘴笨，所以将目光投向头儿，希望她能找出个合适的方式询问——多此一举了，导演坐下后就以这作为开场白。

“脑袋里长了东西。”他手指抵上太阳穴，“拍过片子后他们告诉过我具体是在哪儿，但我现在忘了。不过这不重要，距离大家来参加葬礼肯定还是有一阵的。”导演的目光扫过我们，笑得更开心了：“哎呀，太好了。大家真的都没怎么变，我还觉得花朝哄我的呢。”

卡通图案的挎包落到我面前的桌上，那是花朝的包，它同她本人看起来一样可爱。“我什么时候骗过人啦！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诚实的好孩子的好不好？”花朝招招手，从服务员手中接过菜单：“你们点菜了吗？没点的话我先点几个，把导演从医院偷出来好累啊——”

“偷出来？！”

我的内心所想和正经说出口的话语重合，说明他不可思议地程度远比我多。皱起的眉头使正经的面容生动几分，他再次滔滔不绝：“你怎么能把他偷出来？导演现在是个病人！你说的旅行就是和一个从医院偷偷出来的病人一起吗？不行，这样太冒险了，你们应该现在就回去！”

不得不说，我在这件事上赞同正经的想法。我们是朋友，但更是成年人，不可以做这么不负责任的事情。头儿的表情同样凝重，我猜她也是持反对意见的。

然而导演和花朝听完后哈哈大笑，盛大的笑声几乎要把椅子掀翻来去。“好家伙，看你们的表情居然真的信了。”导演笑得咳嗽了几声，他找卫生纸掩着的功夫顺便把另一张纸拿到了桌上：“瞧见没？出院许可。花朝怎么可能真的把我偷出来啊，医生同意的。多接触自然环境对病情有好处。”

头儿一把拿过许可细看起来，我凑过去只来及看到“早期”二字，那张纸就又被正经拿走了。他大概是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但我们仨都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所以只能信服那上面盖着的红章。“还说不骗人的呢，这玩笑是能开的么？”纸被正经还了回去，他重新坐回凳子上腰板松下来，这倒是像我记忆中那个埋头学习的严肃眼镜仔了。我不禁笑了笑，趁着服务员拿走菜单时说了句什么。

“他说啥？”头儿听见了，习惯性地去问花朝。我们小时候也总是这样，我说话声音小，但花朝会帮我说给别人听。“煤球说，'正经'终于不叫我们大名了。”她忠实地转达了我的意思，“你刚刚其他人见面都叫他们本名的吗？怎么不叫我们的，难道是忘记啦？”

倒还真有可能。我在心里暗自回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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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朝、头儿、正经……他们的本名虽然陌生，但我还都记着。导演的名字是三个字的还是两个字的来着？想不起来了，他和我们说过吗？

开始上菜了，冒着热气的铜锅率先登场，白汽柔和了争辩却迫使迎面对它的我闭上眼睛，正经的声音有些遥远 “我记着呢，我只是觉得还是这样叫省事——”

黑暗中的尸体还在，我相信它只能是我的幻觉。大概是被导演生病的消息所影响，我第一次发现它似乎是没有头的。

吃过饭之后旅行便正式开始了。我们早就商定过行程，在这座城市碰头后租个车，自驾去往儿时居住的坐落在山坳里的乡镇。“现在出发的话，差不多日落前就能到。”花朝将预计路线展示出来，头儿夸奖她变得靠谱了，毕竟小时候的花朝是被我们所有人下意识照顾的角色。

“我肯定也要成长的哇！”花朝吐吐舌头，拉开租来的小型巴士车门：“而且除了你们哪还有人会照顾我。”

花朝的父母在泥石流中遇难了，这是在我有印象在镇上过暑假前就发生的事情，来自他人的言说。或许她是最孤独的，我沉浸在思绪中，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头儿催促着上了车。花朝坐在正驾座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看得出来她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我还是第一次开这种车呢……头儿有驾照对吧？你开过山路吗？”

这当中好像有些危险因素，正经也听出来了。他立刻坐直身体前倾，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等等，你第一次开大车？然后还要带我们开山路？”质问中现任驾驶员的心虚暴露无疑：“大不了我开慢点嘛。当然要是头儿能开就最好了……”

“我能开。”“我开吧。”

两道声音重合，在头儿之外的那个声音自然不是我，病殃殃的导演主动请缨。我们都望向他，他笑笑：“怎么了？我也有驾照的啊，估计就煤球和正经没有吧。”

“我有驾照！今年刚考的。”正经忿忿地强调，看来只有我没有发言权，因为我的确不会开车。“你的身体状况能开车吗？我觉得还没有花朝开安全——”

砰！前面的两个女孩子关上车门，她们换好位置了，如今花朝去了副驾。“好啦好啦，别啰嗦了！”头儿说着，她戴上墨镜拉下前面的遮阳板：“出发！”

头儿是个很酷的人，但这和她有时会装酷并不冲突。比如今天的太阳其实没有那么猛烈，当车子行驶上山道时更是完全隐匿在了云层后。于是架在鼻梁上的墨镜没一会儿就挪移到了额头上，头儿张开嘴咬住花朝递过去的蔬果脆皮，喀吱喀吱地开启话题。

“我这儿还第一次回去呢，你们后来回去过吗？”

话语在车厢内飘荡，碰撞在玻璃上弹进昏昏欲睡的我的耳框。前方多发山洪泥石流……我看到了路边的警示标牌，曾经这里经常有这样的灾害，然后在一场无可救药的大雨后，人们几乎都搬离了镇子。我的爷爷奶奶如此，我便再也没了去那里度过暑假的理由。

我摇摇头，大概并没有谁看到。正经已经在说话了：“家父调任后家里就都跟着走了，挺遗憾的。”他和我并排，只是中间隔了个过道。花朝觉得五个人坐小型巴士宽敞，对我这样不愿和他人离得太近的人来说是个好主意。“我有时做梦还会梦见那里，下着雨的。”

正经居然会做梦，甚至会梦见童年。我感到不可思议和轻微的妒忌，也许因为我的睡眠状况堪忧，即便有梦也是与那尸体同游。一不小心闭上了双眼，它静静地等待着我，缺失缘由。

“我每年都去看外公外婆的，但后来外公走了，外婆就来舅舅家住了。”花朝的声音模糊起来：“有一年了吧？其实叫大家来就是因为我想来……但又没理由来。”

原来不是因为导演得了重病吗？我怀疑着，而导演的言辞悠悠地从后方飘来，重复着我的想法。原来他没有睡着，刚刚我明明听到他躺下的动静，以病号的身份占据了最舒服的最后一排。那么到底是谁睡着了，我吗？

我可能已经在梦里了。我们要去旅行，我们要去找一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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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去找一具尸体”改为“我们要去看一具尸体”

“加速！加速！加速！”
“还加？！你是想累死导演吗？”
“啊其实我还好……”
“眼镜借我用一下。”

不由拒绝，头儿将正经的近视镜摘下，打开车门在行驶中探出身子，对齐了视线拿远看。她看的必然不是天空与地面交界处的巨大骸骨，这据说来自神明的遗物如此昭然，占据朝它奔去的视野与心灵。在看什么呢？我的好奇与胆怯争锋，犹豫着是否要凑上前去看看。

我在车子的角落里，一如既往。这里属于我，正如手持摄像机和奇妙的转换能力属于导演一样。我们旅行的时间太久，他的头发又长长了，凌乱地披在肩胛两侧。稚嫩的手放于油箱的位置，不断地将占据空间的空气转换成燃油。

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手，同样稚嫩却不具备这种能力。众所周知导演是这趟旅程的核心，而花朝富有冒险精神，头儿的指挥能力无可比拟，正经的知识储备超乎同龄人。只有我是突兀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加入其中。

也许是因为我也憧憬那具遗骸？从车的最后方越过前排望进前方的风景，没有头颅的尸骸静悄悄地躺在那里供人瞻仰取用。它太大了，正经说它大到横跨整个大陆，我们居住的地方只拥有一小节脊椎骨。花朝说脊椎骨中有神秘的能源，能让人们都过上幸福的生活。但头儿不同意，她喜欢能打仗的游戏，因此大人们要为了争夺尸骸中蕴藏的能源打起来……所以她在看什么？应该是在看发生的战争吧。

那就由我来拍电影吧，拍一部能阻止战争，让大家都来看的电影。不知何时导演将手持摄像机举了起来对准我，煤球，你想说些什么吗？

你为什么要去看一具尸体？

我——

我醒了。对正常人来说在车里睡觉肯定没有在床上睡觉舒服，可刚刚是我睡得比较熟的时刻了。我醒来的原因是车停了下来，车停下的原因是正在下阵雨，头儿觉得这种时候开山道不安全，找了片还算宽敞的平地等雨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