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大坝放水的程序吗？噢，想起来我听介绍你来的人说，你对随机数生成的算法有兴趣，那么我跟你简单说下吧，”程序员的脸上逐渐露出了和业务员如出一辙的激动、那激动几乎是令B感到困惑的。他不懂“兴趣”是什么，那对他来说太奢侈了，他学习一切的目的只是为了解答那个究极的疑惑而已，其中没有快乐和兴趣可言。但程序员似乎误解了，他拿出一块板子、详细地解说道：“目前的随机数生成算法，分为真随机数和伪随机数……”

“伪随机数生成，最经典的就是计算机之父冯诺依德提出的平方取中法……首先我们需要一个四位数的随机种子，然后将其平方，填充0取出中间四位，抽取必要的数之后，再将这四位变成新的种子，如此迭代下去。这个算法非常简单，更复杂一点的则是线性同余法……”他转了转手上的笔，说到，“利用axb
mod c来生成数，同样将结果作为新的种子进行迭代，abc的选择则是关键，不过这种算法周期不够长，还是会被推算出规律。”

“梅森旋转算法则会更为高级一点，”他勾勒道，笑了起来，“利用梅森素数的性质可以设计出周期长度为梅森素数长度的随机数周期。比如目前Python、C++11等语言当中用的随机数计算包都是用的这种算法……”

B抬起头，感到有些讶异，这些随机数似乎也是存在规律的。然而程序员很快笑了笑，接着说：“你可能也发现了，伪随机数看似随机，但只要知道种子，就还是能计算的。但真随机数就不一样了，真随机数生成的随机数不是通过计算或可预测的方法产生的，而是来自不可预测的物理过程。比如电子噪音、放射衰变、混沌系统……”

程序员似乎显得有些得意。他放下笔，伸手挥向大坝说道：“我使用的随机数也是此类，我取了天狼星脉冲辐射……”他吟诗般诉说道，仿佛颇为得意，如同诉说着浪漫，
“从第42位开始计算的当前值，这是绝对的随机数。”他挠挠头说道：“之所以是42，是因为宇宙的终极答案是42……哦对，你一定没看过《银河系漫游指南》，那是我最爱的小说。我推荐你这就看看……”

然而，年轻人的情绪已经完全麻痹了。他只是钝钝的点了点头……真正的随机数，这个结果没有打击他太多。他只是木然望向了大坝，长叹了一声气。宇宙的终极答案，他现在已经不觉得这种东西存在了。曾几何时，对他来说终极的答案就是《天法》，而后则是天闸放水的规律……然而他们都不过是城里人一时心血来潮的闲笔、随机而已。他意识到他如果在城市里认真耕耘、混上好的职位，甚至从政的话，或许可以改变这一切的机理……然而，现在他已经不想干了——他追寻的并不是改变规律，而是规律本身。知晓规律不存在的那一刻，他的冒险就已经死去了。年轻人从这一刻开始已经不存在了。他只是一个疲惫不堪、失去梦想，徒徒花费了半生时间追寻不存在的东西的——失意的中年人而已了。

“……不。”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如同行尸走肉一般。B站了起来。他死死盯着眼前浩瀚的、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巨大水库，和那恢弘的、如同天闸，事实上也一直被他当成了天闸的大坝。他呢喃低语道，眼中闪过一丝狠色：“还有我能做的事情……”

“什么？”程序员不解其意。然而B此刻眼中已经没有了他，只有那条大坝。他忽然迈步、向前冲去，他的身体经受了无数的锻炼、足以逆着瀑布游泳而来，在冲刺之后，便势如破竹般冲破了玻璃、身体高高跃出，翱翔于水库之上。

在程序员的惊呼、和一众办公室人讶异的侧目中。B如同他出发时那样，如同一道游鱼，带着一身碎玻璃划破的伤痕、纵身跃入了水库。他的身影在水面上几个出入、留下几道鲤鱼般的红痕，便很快消失了踪影。

办公室里的人们聚集在破碎的玻璃旁，围观了几下，互相纷纷议论了几下。便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浑然不在意地做起了平时的工作。反正窗户会有人维修，突然精神失常的新同事也不关他们的事情。唯有程序员茫然地伫立在原地，忽然“嘀”的一声，提示音响起。他回头一看，是放水程序被触发了。

今日的随机数是1。

——大坝开闸放水了。

ᕕ[ ᐛ ]ᕗ更新

正如他来时一样。B顺着大坝的窄门一层层地、顺着瀑布向下游去。不必答题、顺流而下也远比来时更为轻松，他只是时而需要在下一个村庄里等待吉日几天。即使如此，他也几乎是日夜不休地兼程赶路，不知道花费了多少个日月，带着满身的伤痕和破碎的梦想，B终于回到了他出生、长大的那个贫瘠的小村庄。不比城里恢弘、光辉，夜里更是寂静无声、漆黑一片。他问候过父母，扑到床上就睡着了。

次日，他来到村庄里。问清楚今日担任会计的人是他的发小玩伴，他让那人把村民们都召集了起来。村民们对B的归来感到古怪又兴奋，他们议论纷纷，想知道他去了哪、经历了什么，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疲惫，这么多年有没有娶妻生子。然而B站在广场中央，忽然振臂大声宣布：从今日起，村庄内再也不需要遵循《天法》了！

村民们都一脸古怪地看着他，在些许闲言碎语后，便纷纷散去。B大感欣慰，然而四处巡查，他发现没有人的生活习惯发生了改变，甚至他家里人都依然如此，抬水缸之前要先击掌，这种琐碎的小事也依然遵循着……他勃然大怒，质问母亲为何如此。“我不是说了，《天法》和大坝放水没有任何关系吗？那是随机的啊，我说了！”

回答他的只是母亲的一脸茫然。“傻孩子，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啥是随机啊？”

B如临雷击、面色苍白，顿立在了原地。当日在广场之上，他当然也有解释随机是什么。在城市里，哪怕三岁的小孩也能理解随机是什么……然而在这里，一切都不一样。村民们没有随机的概念，他们只知道冥冥中自有天意、人在做天在看、因果轮回自有天道……他们相信一切都遵循着某种宏大的、不为人知的，上天的意志。B曾经亦是如此，他对此十分了解，他也是通过纯粹的数学概念才理解了随机是什么。然而村民们没有经受过他的教育、更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公式。他们只觉得只要不鸡鸣狗盗、汲汲营生、遵守《天法》……生活就自然会好起来。如果生活没有好起来，那一定是你做错了什么。因为冥冥中自有天意。

然而他却知道，所谓的天意，不过是城里人的闲笔。但此刻他发现、遑论他如何努力，他都不可能说服不懂数学和算法、不懂程序和天文学……此生都没有出过这个渺小村庄、河水流路上无数村庄中的一个的——无知的村民们。他们不知道城市的存在，不知道在他们看来通往威不可撼天境的天闸只是无数河道堤坝工程中的一个。哪怕他知道事情的本质只是荒谬和无机。所有人倾尽一切所做的一切、所遵循的视为天法的教诲……这一切的一切，都本质根本没有意义。然而他不可能说服别人。

没有人能理解。

B在原地站了一整天。没有人理会他，旁人只当他是失了神，竟然说可以不遵循《天法》什么的，还嘀咕着那些奇怪的听不懂的句子、没人听说过的复杂名词。有人已经商量着把他赶出村去、免得妖言惑众，使得天闸不降下吉水。

旁人不理解B，然而B也不理解旁人。他每日竭力违反天法、甚至迫使他人违反天法，去强行用武力遵循他人依照天法进行的仪式，例如在别人搬水缸前先打断他的拍手、又迫使他们搬起水缸。他已经如此竭尽全力、几乎让所有人都看到了有人每日违反天法，然而有时吉日依旧来临、天闸依旧放水！为何就没有其他人看到这样的无稽的矛盾？！为何就没有其他人注意到如此显而易见的纰漏？！没有意义，一切都没有意义！然而为什么所有人都视而不见、掩耳盗铃，如此也要费劲千方百计维护那根本没有意义的《天法》？！为何他们看不见如此显而易见的真相！这根本不需要什么逻辑思维、数学能力，是个人都能注意到其中矛盾，他们一定看见了——然而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还要欺瞒自己、欺瞒他人？！

B此刻，是村庄里唯一掌握着真理的人。这真理是他穷尽半生努力得来的，然而真理根本无所谓。没有用，也无人在意。B痛苦不堪、捶胸顿足，每日都在街上试图说服村民们放弃《天法》。然而就算他试图授课、教人基础的数学，试图总有一天让旁人理解世间确实存在随机，村民们也只觉得这没用，和他十分古怪。他们只知道生活是种田、养鸡、煮饭，和遵循《天法》，找人算着日子的吉凶。哪怕根本不准，也无所谓。因为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只能自认在哪里违反了看不见的意志，哪怕死去也不过仅此而已。只能自认倒霉。

B在城里人是个异类，没有人关心他所关心的渺小之事。然而B回到了村里依然是个异类，没有人关心他所关心的宏大之事。

他活过半生，最终一事无成。了然此生，仅此而已。

怀揣着最后的希望，B前去找到了先知。

昔日，先知的智慧对于B来说无可预测、高深不已，先知所说的话便是真理。然而如今对于看过无数的Appendix的B来说，先知不过是一个落后的村庄的保管室老头，虽然是村里唯一的知识分子，但也只是粗浅的、基础而落后的知识。B早已看过无数更先进版本的Appendix，他此刻的智慧和阅历都已经远远超越了必生从未走出村庄的佝偻老人。然而在这村里，或许先知是唯一能理解B所说的那些知识的人。于是B又一次召集了村庄里的人，此时只来了稀稀疏疏不到三分之一。但B依然相信这会有意义，他当着村民们的面，一字一句向着先知说明道：“天闸放水和《天法》根本毫无关系，遵循《天法》只是无用功而已。”

他费尽全力向着先知说明了随机的概念。他期盼着先知能够理解，不由得睁大了双眼翘首以盼。然而先知只是像是他第一天来找他时那样，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色，徐徐地、缓慢地、富有智慧般捋了捋胡子，摸着他的脑袋，对他说：“孩子，一切都冥冥之中必有关联。天闸放水，遵循的是‘天道’，《天法》也只是天道的一小部分。”

B睁大了眼睛。倘若他还是那个无知的年轻人，此刻想必会认为先知所说的即是真理，惶恐地觉得自己错了吧。但如今他已经是看破了红尘的、失意颓废的中年人。他挥开老人的手，发出刺耳的锐声、大力反驳道：“——不！！”

对着先知不敬，周围人纷纷对B投来了不认可的、指责的眼神，然而B不管不顾地开口快速说道：“天闸放水的是根据天狼星脉冲辐射，天狼星距离地球有足足8.6光年！我们这个蚂蚁般的村庄的所作所为，怎么可能影响到天狼星脉冲辐射？！”

村庄的Appendix里也有基础的天文学，他期盼地看着老人，希望老人能理解他的意思。“天意根本就不存在。”他如此断论道，“有的只是随机而已。”

然而老人，看起来远比他认识中更为矮小、瘦弱，似乎离死亡更近了的老人，此刻的一举一动却依然从容而缓慢，仿佛其中蕴含了无尽的智慧：“那么，天狼星脉冲辐射……”他捋着脖子，低声笑了笑，“既然是从天上而来，为何又不是天意呢？”

周围的围观群众发出一阵信服的叹气声。他们不懂什么是天狼星、什么是脉冲辐射，然而既然是星星，那自然是在天上！那什么……星星的辐射？对于他们来说，当然就是天意了！如此一来，说天闸放水是根据天意，简直是如此顺理成章、真理啊。

B为这精妙诡辩哑然，他张了张嘴。然而却无力反驳，天意……他感到一阵恍惚，天意，令人捉摸不透、嬉弄世人，难道天意的本质真的就是随机……不！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差点被老人给带偏了。他仰起头，铿锵有力地字句据理力争道：“就算如此！天狼星脉冲辐射，和村民们遵不遵循天法，根本无关！我们计算概率的话，根据我当会计期间的统计，前者根据伯努利分布计算大约60%，后者据知是四分之一，同时发生时大概15%。也就是说Pr(村民们遵循天法∩天狼星脉冲辐射42位是放水的吉数)=Pr(村民们遵循天法)·Pr(天狼星脉冲辐射42位是放水的吉数)，也就是说，这根本就是两个独立事件！”

村民们对此毫无反应。B感到一阵无力，他知道村民们没有学习过贝斯叶统计学、贝斯叶定理和伯努利分布，不明白什么是相关系数、条件概率、因果研究的方法，自然亦无法理解独立事件。他们只觉事物冥冥之中自有关联……什么都是“冥冥之中”，明明“冥冥之中”的本意就是随机！但他只期盼先知能够理解，毕竟Appendix之中也有统计学，他说：“《天法》的阿蓬迪克斯里也是这么说的。”

“孩子，”然而先知那灰色的混沌的瞳孔，依旧只是无神、却仿佛蕴含了无数经验与智慧地注视着他，他摇了摇头，悲悯地捋着胡子说，“我早就告诉过你，《天法》并非天道的一切，只是表面上的混乱，并不意味着‘道’之缺失……”

B为之一怔。的确人们关于随机性还存在争议。仍有人认为马丁·洛夫随机性并不是是真正的随机，它存在一些反直觉结论。既然还可以根据测试构筑更多的阶系，不断有人声称更高或者更低的阶系才是真正的随机并据此辩论，或许马丁·洛夫随机性内依然存在着有某种微渺的规律……但先知明明不可能知道这些！他所说言只是村民们的愚信而已。至少天狼星脉冲辐射对于人们的生活来说已经太过足够随机！根本无从琢磨……

见他执迷不悟，先知宛如为幼童解惑那般，沉声缓慢开口道：“……事物冥冥之中是互相关联的。我们和远在天边的星星，也是彼此关联的……星星，寄托着我们的愿望。”

他刚想要反驳，搬出无数实际的天文数据，让先知了解宇宙有多么空旷、真空里什么都没有，连声音都不存在，又怎可能互相影响？便听先知捋着胡子，厚重低沉而沙哑的声音里，仿佛蕴含着智慧的深意，娓娓道来：“我们的一举一动，就会创造振动……宇宙是通过振动链接在一起的，能量、物质……一切的本质都是风。即使相隔再远，风也会互相呼唤影响……一切的本质都是一体的、连接的，天狼星和我们也是连接在一切的。万物归一，我们和天狼星脉冲辐射都是那一……这一切远比数字更深奥。你又怎知，我们的行动，无法影响到天狼星呢？”

B愣住了。他恍然间想起了弦理论，如此深奥、又简明，难道先知竟然学过弦理论？是这方面的大师？先知的形象在他眼中，从一个佝偻的老人，再度变得高大、智慧，读不透了起来，如同他幼年时第一次来寻找先知解读《天法》时那般。不，村里的《天法》原典Appendix不包含那么高深的物理，先知恐怕连61种基本粒子都不知道……然而B被那些Appendix中的名词、概念，城市的规则迷惑太久，以至于他早就忘了。真正的智慧并不需要那些知识，那么多算式的符号……真正的智慧，哪怕只是在贫瘠的乡村之中不断眺望天空，也能参透宇宙的真意。这就是“先知”。

B嚅动了一下唇，却只觉口干舌燥、说不出话。他看着村民们向着先知投去拜服的视线，已然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先知。先知的智慧比他更为深奥、却朴实无华，他的话语中夹杂了太多复杂的概念、公式，让村民们迷惑不已。先知的话语却能让每个人都理解、信服。先知终究是智慧的主宰。

“即使如此，”最终，B只能无力地这样说道，“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的所作所为根本影响不到天狼星，这只是个单纯的统计学事实。”他艰难地站了起来，盯着先知，说道：“我是不会认可的。”

他说完便转头离去。走出几步，却忽然听到一声虚弱的“等等。”。

他回过头，只见先知竟然走出了他那满布灰尘的小屋、朝着自己追了出来。在刺眼的日光下，他第一次不是跪坐在先知面前……从而看到了这位方才在他印象中还仿佛无限高大老人的身形，实际上有多么矮小、瘦弱，比起曾经教导他的时候显得更为满面沟壑、显得苍老。他忽然觉得鼻头一酸、有些想哭。如果没有先知，他根本不可能靠近真相……然而他自以为已经看到了真相，就轻视了这位启引自己上路的老人。

却见先知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叹了口气，拄着拐杖问道：“孩子，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你又你为何一定要推翻《天法》呢？”

他愣住了。

为什么一定要推翻《天法》？因为天法只是一个无所谓的大学生写得《乡村道德规范指南》，没有任何意义。村民们不过是被城里人的谎言和策略蒙骗了、一直在度过无意义的日子，在被城里人无故剥夺水源而已。现在，他只是想向大家公布自己的答案，让大家的生活回到应有的正规而已。为何不遵循《天法》？因为没有理由再遵循了。他从未细想过，只觉得这会使得大家更好。

“就算是《天法》与天闸放水无关……”老人捋了捋胡子，轻声道，“既然天道的规律无从琢磨，那么遵循《天法》不好吗，不可杀人、不可向兄弟动怒、不可奸淫、不可娶淫妇、不可背誓……无论《天法》的初衷谓何，《天法》确实带来了善和秩序，锚定了人们的生活……那么，为何你就容不下《天法》的存在呢？”

是啊，B瞬间感到了些许恍惚。他并非不能理解村民们的想法。只要相信就能给心灵找到寄托、只要相信活着就有了目的；希望生活有着明确的规律和指南、希望事物之中存在互相关联、希望善恶终有报，这样的想法是多么自然、多么宝贵，谁不希望如此……然而，B咬紧了牙关，握紧拳，指甲甚至掐进肉里，他几乎是感到愤怒了起来——正是这样的想法，才让《天法》从《乡村道德指南》，变成了至高无上的《天法》！

正是这样，所以他们才永远走不出重复无意义的事情的怪圈。或许《乡村道德规范指南》的初衷是好的，但是它绝对不该占据对人们这么重要的位置，让大学生的闲笔成为至高之上的律法、不可违抗的圣典，这一开始只是一场滑稽的欺诈而已，是村民们偷懒的盲信和城里人的漠视让这一切愈演愈烈、最终铸成理解的高墙。他深吸一口气：“这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法律。有大部分的内容非但毫无意义、迂腐不堪，且太过随机。比如女人不能教导男人……比如不可说‘天哪’，不可在搬水缸前击掌……”

老人并未在开口，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B忽然感到喉间一丝哽咽。他知晓老人活着半生便是为了维护《天法》，就和当初的自己一样。或许老人也察觉了事情的荒诞之处。然而他发自内心相信《天法》能让村民们过得更好，自己却从未考虑这点……如果没有了《天法》，那么该用什么代替？城市的《民法典》太过复杂，村民们看不懂，也有许多事情不能适用于村庄……而《天法》虽然随机，但易于接受、传播，且村民们已经习惯了……改变这点真的会好吗？动摇权威、剥离信仰，自己又能给村民们带来些什么呢？不遵守《天法》也无法控制天闸放水，该为此负责的是城里人……他恨恨地想，那里明明有看起来无尽的水库，有如此多的蓄水，却只在四分之一的日子随机放水，还要搞出《天法》来愚弄民众。但他成为不了城里人、说服不了城里人，而城里人也不会在意乡村的生活。他改变不了这一切，哪怕掌控这一切的只是一个小小的、看起来如此平易近人的程序员，对于村庄们的压迫却是系统性的。那庞然大物，置身于他无法想象的繁华之中。他光是抵达那里便已经耗尽必生全力，根本无从撼动那里的规则。

于是B知道了。自己在村里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他知道他真正的愤怒应该对准愚弄他们的城里人……如果他真的想要改变这一切。然而，我想吗？B忽然茫然了。他必生所寻的是“天道”，还是一个“公正”？是“事情本该如此”，还是“事情为何如此”，亦或是，“事情不能如此”……

B又一次惶然离去。

先知久然伫立、注视着他的背影。深深地，悲悯地呼了一口气。

B的反抗结果当然是理所当然。被村民们千夫所指、最终被从村庄驱逐出去，父母含着泪送别了他，却也将他推出门外、让他不要回来。众叛亲离、无处可去的他，于是最终还是回到了城市，回到了那道恢弘的大坝边。面无表情地收到了账单，聆听着自己该为公司的玻璃理赔多少、旷工的惩罚又是什么。最终他只是再次随波逐流，随机地在所有文件上大臂一挥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程序员拍拍他的肩膀，欣然道：“嗐，没事，人总有那么几天不想上班想掀桌子的，我理解。”

然而B的痛苦已了经在无时无刻从他身上泄露、深深影响着周围的每一个人，仿佛成为一个负能量的漩涡，让所有人都为之一苦。看不下去的好心程序员拉上一位做销售的狐朋狗友，在下班后带他去了酒吧喝酒。B迷失在那灯红酒绿之中，正不知所措时，看到陌生的销售拍了拍他的肩，多年以来仿佛终于在此时被激发，他抓紧销售的肩部，也不管不顾、乘着酒劲第一次把心中的委屈全部倾诉而出，一边哭一边吐得晕头转向，显得狼狈不堪。

哪想销售听后，只是抬了抬眉毛：“就这点事啊？”他拍了拍B的肩部，大笑着说道：“没想到啊，多年难得的一个‘乡村脱贫者’，又上进努力又聪明的，竟然烦恼这种事。”

B气结地拂开了销售的手。他在村庄里受尽委屈、愤懑不已，觉得这分明是个近乎无解的局面——他理解那些复杂的概念，却无法传达给村民们，说服他们！天道的真意分明只是程序员随手编写的随机数，却被村民们视为神秘而不可参透的真理。

程序员为改善气氛，连忙承诺可以修改程序，按照B想要的方式来随机都行，只要概率还是上面规定的四分之一。B却摇了摇头——这并非是他真正想要的。然而销售却揽过B的肩部，一拍大腿啧啧道：“你啊，就是刚来城里，脑子不懂得变通。你的问题其实很好解决，你只需要在城里努力工作、想办法出头，很快就可以解决了！”

B茫然地看着他，不懂得努力工作和他面临的问题有什么关联。销售摇头晃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气人模样，他像是解小学生数学题一样，理所当然地说道：“听我的，大兄弟——你只需要好好工作、多赚点钱，然后到时候发达了，你穿好点、开着奔驰回到村里，给村里修个道路、给你那乡亲们都修个好房子……”他拖长了音调，揽着B的脖子，高亢地说道，“——他们就自然会视你为神、完全都听你的！到时候，别说是不遵守《乡村道德规范指南》，就是你让他们遵守你随手写的规矩，他们也会当做新的《天法》的！”程序员点了点头，显然赞同这个说法。

这位困苦的中年人长久地盯着销售，未语，面色悚惶，惹得对方疑虑。他再次感到胸中苦涩不已。他在村里拼尽全力未能解决的困局，在城里、在这人的口中显得如此轻而易举……乡亲们的生活，在他看来仿佛就可以随意改变、摆布。于是他忽地愤怒了，村庄里的人之所以生活在巨大的随机和蛮荒之中……——是因为他们，因为城里人抢占了所有的资源。是他们筑起了大坝、修筑了不可逾越的天闸，是他们将水围起来、修建为水库，宁愿拿来滋育城里豪宅的花园，也不愿意多放水一日下去……哪怕只要多放水一日，就能多救下一个村里濒临渴死的人，王二妈或许也不必孤苦伶仃地死去，然而富人豪宅里的水池日夜恒温……秩序是城里人才配享有的，留给村庄的只有难测的天意、随时可能改变的生活和，天狼星脉冲辐射的随机数……

然而他又能做什么呢？愤怒之后，剩下的就是颓然。他不过是一个“脱贫者”而已，他只能看到这一切，却无法传达给村民们。他只能在城里感受到着巨大的层差、制度的不合理，层层的剥削，却无法真的改变这一切。于是他只是捏着杯子，忿然道：“那样的话，他们只是盲从，他们还是不会理解这一切是为什么的、也不能理解。”

销售忽然脸色一变，双目灼灼，盯着B说道：“那么也就是说，你其实根本不在意村民们的生活是否能变好？”

这问句如同一箭，精准地剜开了B的心脏。他瞬间脸色发白、双瞳失神。他一直以大义伪装自己的信念……一切的起因，他做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那日看到了王二妈枯白的尸体，怜悯村里人过着无序的生活，不知天意几何。然而此刻，他却忽然意识到，他确实从来未曾想过单纯做些什么来改善村民们的生活……如果他的愿望是这个，那当初他就不该逆流而上、诘问天意，而是老老实实在村里多干些活、帮别人多种些田，友善邻里，去帮助村民们生活得更好。但倘若如此，他就永远抵达不了这里、知晓不了真相……不，他想要的也并不是真相。他想让一切顺理成章，然而一切本身就没有章法。天道的规律是随机数，是天狼星脉冲辐射，仅此而已。

那么我究竟想要什么？B诘问自己。让村民们意识到真相，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不过一句“公道”？亦或是，忍受不了他人活在不知谓的幻想中，只有自己看破了一切的虚无？不，他想要的是真理。是天道。

然而天意如此。不过是天狼星脉冲辐射。

这一刻、B倚在酒吧的高脚椅靠背上，抬起头望向穹顶彩灯闪烁，宛如星辰流转。他忽然感觉，眼前的世界豁然开朗。仿佛整个城市、无数的大坝流水结构，都从天空中倾倒而下，向他倾面而来……化为王二妈的哭喊、尸体灰白的指尖、无数学习锻炼的岁月、村民们的指责，先知说“天道如此”、程序员说宇宙的答案是42……一切冲入脑海。

B忽然顿悟了。

他不是政治家，无法改变这种压迫性的结构；他亦非慈善家，没有奋力出头造福家乡的理想；他不是程序员，他想要的并非是设置别的随机数……他所求的，向来是他最初想要的、最初困惑的那个真相：天闸何时放水？

他的一生都走在这条道路上。到头来，这不过是一个荒诞的玩笑。是城里人漫不经心居高临下的压迫，是程序员心怀浪漫自加情趣的玩梗。但他从未想过改变这一切。因为这就是他最初追寻的真相。无论起因如何荒诞、如何无稽，他已经走在这条路上了。他的困惑只是因为追寻到了尽头，来到了没有答案的地方。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年轻人，他的人生已经无法改变。他徒费一生光阴和宝贵青春追寻了一个荒谬的结果。他的一生的追寻是一个错误。但这就是他的一生。

顿悟之后，B于次日辞职。

那位程序员和他的销售朋友从今往后都再也没有见过他，也听说他没有再回过他出生、长大的城市。只是很久之后，听说他成为了一位天文学者，专门研究天狼星脉冲辐射背景的变化规律。这而就是我们知晓的关于那个年轻人的故事了

FIN.

搬完了！ᕕ[ ᐛ ]ᕗ如果有路过阅读的博哥留下评论真的非常感谢！想要评论！非常想要！

好厉害的样子，但我没看懂。

好丰富的内容，能联想到很多现实的事[ ﾟωﾟ]bbb

啊啊...寻道者寻找到的，果然还是system和所谓“随机” 的荒谬答案。

天道为何？乡村道德指南为何？

人们无法改变格差社会，就把一切视作为规律和理所当然...以追寻安心和幸福，甚至，忘记了不公和愤懑。

劝勉的话说不出，但总而言之，这并不是毫无意义。

希望笔者能保有这样的决心继续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