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莱斯正在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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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莱斯正在敲门。
敲门声不急不缓地响了一段时间，出租屋内依旧没有任何动静。耐心逐渐耗尽，敲门的动作变成了捶门。出租屋的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伴随着男人高亢的声音：
“给我开门！别装了！我知道你在家！”
门内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在一阵长长的叹气声之后，出租屋的门打开了一条小缝。
“你还真是锲而不舍哈。”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在你给我一个结局之前我是不会放弃的！”
“我的建议是你自己去写。”
“如果做得到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安德莱斯死死盯着门缝里露出的半张脸，把脚抵在门边，语气像是诅咒，“没人能书写自己的结局，你不会不知道这点。”
两人僵持不下，站在门的两侧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门内的人先败下阵来，后退一步把门打开。
“进来吧。”
出租屋内空间不大，大量的书本和纸张让房间看起来像是纸制品的原始丛林。安德莱斯小心地在其中穿行，尽力把自己蜷起来以免碰到堆得老高的书本和纸张。 房间的主人抢先一步坐进屋内唯一的椅子，随手抽了一本书翻阅起来，似乎打定主意不理会安德莱斯。
来客的目光越过屋主，投向他身后的木制书桌。那书桌上摊开着一个本子，上面只写了一行字：安德莱斯正在敲门。
来客开口了。
“你只需要动动手指，把这个故事继续下去。很简单的。“安德莱斯循循善诱，“比如门后是另一个世界，我进入其中开始了新的冒险。”
“甚至都不用细节描写！你大可以随便渲染一下氛围然后留下一个开放式结局！费不了多少功夫的。“安德莱斯苦苦哀求。 “你不能这样不负责任！用一句随便的话将我创造，然后弃我于不顾，连个结局都不给我。”安德莱斯几乎是在哭嚎了，“哪怕你决定让我葬身荒野我也不会有一句怨言，我只想要一个结局。我不想像一个孤魂一样游荡！”
他只是低着头沉默，把安德莱斯当空气。
“说点什么！”
“……我需要时间。”
“这句话我已经听了五遍了！难道我给你的时间还不够多吗？如果你根本就不想要一个结局，那你何必要开始呢？”
“我写下那句话的时候也没想到会有个文字幽灵来找我寻仇。” 安德莱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怎能用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对待创作一事？难道你对待自己的人生也是这种态度吗？”
“当然不是。”屋主面色平静，“我对待自己的人生还要更敷衍一点。”
安德莱斯几乎要跌坐在地。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自己不可能说服此人给自己一个结局，他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成为一个原野上的孤魂野鬼。
接受这个事实并没有耗费太久时间。因为几乎是在同时，另一个念头击中了他：他也不曾拥有过一个真正的开始。
缓缓消化着这一个新的事实，安德莱斯又开口了：
“或许你可以给我一个开始。”
“不是已经有了吗，开始就是：安德莱斯正在敲门。”
“我不是说这个，是在这之前！我应当有我的出身、我的人际关系、我的成长经历，最不济也要有一个原因，一个敲门的原因！”
“你没有。” 屋主翻着手里的旧书，头也没抬。
“这不可能！！！那我算什么？什么东西会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我想你或许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条向两端无限延伸的直线。”屋主难得给出正经回应，“这不挺好的嘛，普通人只能是一条被开始和结束这两个点限定的线段，而你可以肆意在时间轴上延伸。”
“延伸。”
“是的，延伸。”
敲门声适时地响起。 出租屋内的两人以难得的默契同时保持了沉默。
于是那敲门声逐渐急躁，最终变成了巨大的砸门声，伴随着男人的怒吼： “给我开门！别装了！我知道你在家！”
安德莱斯正在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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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宽敞的出租屋内现在装着三个成年人了。
“看看你干的好事！”安德莱斯A——我们姑且先用字母顺序区分这两位先后到来的安德莱斯——抱着头，“就因为你的一句话，现在又多出一个我来！”
“我告诉你无限延伸，没让你自我复制。”
站在一旁的安德莱斯B还没完全理解当下的情况，但他决定先提出诉求： “你得给我一个结局！”
“要结局没有，要命的话他有一条。”屋主指指安德莱斯A。
两个安德莱斯大眼瞪小眼，然后极有默契地一同发问： “所以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屋主窝在椅子里掰手指。
“我在思考......怎么会出现两个你呢？”
安德莱斯A差点背过气去。
"第二个我出现超过十分钟了，你为什么现在才问？我以为这都在你意料之中！"
"思考和推理都需要时间，我又不是全知全能的创世神。"
"......你不是吗？"
"我如果是的话必然不会让你找到我。"
"那你为什么能创造我？"
屋主沉默了。
不同以往，这次似乎并不是逃避追问的沉默，而是回答间隙的思考时间。 他没想到这种毫无营养的幼稚对话会突然揭开他生活的一角。
"好问题。"
屋主点燃了烟斗。
烟雾纠缠着上升弥漫，在一团灰扑扑中，一个答案渐渐浮上表面。
"或许我们都误会了一件事。"安德莱斯字斟句酌。
"说起来我还没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为什么你在敲开这扇门看到我写下的这行字之前就能认定是我创造了你？" 屋主的声调没有变化，还是那样毫无起伏，好像他在谈论的事与自己不相干。
一直在安静旁观的安德莱斯B试图加入讨论 ："我的记忆是从站在这扇门前开始的，造物和造物主的心灵感应吗？"
屋主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斗。
"安德莱斯正在敲门。"
"我只写了这样一句话而已，前无背景后无发展的你记忆一片空白很正常，可是......" 他没继续说下去，答案不言而喻。 可是为什么连他的记忆也一片空白呢？
没人说话。
安德莱斯在思考，思考自己该向谁继续讨个交代；屋主在沉默，沉默于这个早就显而易见的事实。
"现在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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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寻求的对象变了，我寻求的东西也不会变。我还是要继续寻找下去，直到我找到一个结尾。"
在撂下这句话后，安德莱斯A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出租屋。
安德莱斯B在原地踌躇。
"你不和他一起走吗？"屋主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你呢？"
"我还是在这里，该干嘛干嘛。我的身份不会影响我的行动。"
"你不会不甘心吗？就这样任人摆布，当一具没有过去和未来的空壳。"
"我没兴趣。况且用别人给予的东西填充自己，到最后还是只会留下一具空壳。"
安德莱斯B不再言语，他追随着前辈的脚步离开了。
烟斗内的烟丝快要燃尽，屋主还在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
当门被敲响之时，他不曾怀疑自己的身份；门被打开之时，他依旧坚信不疑；如今伴随门被关上的响声，他的一部分也轰然倒塌。
"真是蠢得要死。"他想到，"自以为有能力创造什么，结果连自己的面目都看不清楚，到头来不过也是受控于他人掌心罢了。"
他泄愤般抽出钢笔，扑在本子上，接着那唯一的一句话写下去。 「安德莱斯正在敲门。 片刻，伴随着尖锐的刮擦声，门打开了。 门的另一侧站立着的人，正是他自己。」
笔尖划破了纸张，是因为愤怒吗？是因为悲伤吗？是因为恐惧吗？ 他无暇思考，因为随着画下句点的动作，一阵晕眩袭击了他。 再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了一扇门前。
大脑短暂地停转了，只有神经和肌肉在运作。 他看着自己的手臂缓缓抬起，手指微曲，叩响了面前的门。
安德莱斯正在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