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如今想来，那也不过就是个笑话罢了。三十年来浴血奋进的明证，成为如今衰败凋亡的本因。

    帐篷忽地传来一啼鸣。呵，是那只海东青，是他最爱的海东青，它带着消息回来了。

    赫连部落以鹰为图腾，他们相信鹰隼象征着阳光和力量；他们坚信自己身体里流淌着鹰的血脉。海东青是这些鹰隼里最通人性，也是最为稀少的。于是每个赫连人都以亲手驯养一只海东青为荣耀，他们与海东青同餐同寝，共同狩猎，也共同死去。

    男人从帐内的架子上取下几块肉干，撕成碎块放在海东青面前，然后伸手去取海东青爪子上绑着的那张木筒。

    在取下海东青爪子上附带着的木筒时，他看到了海东青大腿上深可见骨的伤口，那道伤口离翅膀也只差毫厘。于是手不由得一顿。

    “辛苦你了，忍一下。”男人说。

    于是他轻轻的，小心翼翼地解开绑在海东青爪子上的绳子，这过程中，不免牵连到了那些与绳子糊在一起的血痂，海东青微微地抽动爪子，又很快把注意力投入到眼前的肉干中。

    男人走到案边，眉头随着字条的舒展而逐渐紧锁。

    他在帐中来回踱步，扯下一张草纸写下几个字，又粗暴地划去，换纸，写字，如此几个来回之后，男人终于停下了笔。

    他无声地低笑着，走到海东青站立的竹竿前，替海东青处理伤口。

     “我们认识已经很久了吧。”他轻轻捋顺海东青头顶的羽簇，“你本应在白山黑水之间翱翔捕猎的，现在却要干这寄书送信的活计。辛苦了。”

海东青不满地唧唧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你做的很好。你学什么都学的很快，别人还在熬鹰过拳呢，咱们便一起去米悉比河旁捕鱼了。那时候耶米拉那小子还不服气，天天要和我比个高低，结果被你一通乱啄，头上血包好几天才好…… “

    海东青似乎也沉浸在往事中，发出呜呜嘤嘤的声音。

    “……我记得那时的风还很和煦，风吹动着牧草，天空中弥漫着奶和蜜的香味……呵，我老得记忆都模糊了，怎么会有蜜和奶的香气呢？这片草原上，从来都只有血和铁的味道啊。老伙计，你说呢？”

    絮絮叨叨的男人说了很多，像是与老友的唠嗑，也像单纯的倾诉。他终于停了下来，他抚摸着海东青的背，缓缓地陷入了沉默。

    “但还得拜托你替我跑一趟，老伙计。”他低声说。“抱歉。年轻人都死光啦，只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了。”

    海东青浑浊的眼眸注视着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啼鸣。

    他托着海东青走出了帐篷，在海东青没有受伤的腿上绑好了木筒。

    “去吧。这次就不用回来了。”他轻轻地说。

    “去吧，去告诉青岩部，去告诉勒摩部，去告诉敖虎部，去告诉那些懦夫！赫连部还没有倒下！告诉他们！大汗还没有倒下！汗的血脉没有断尽！汗的血脉还没有断尽！去告诉他们！”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竟有如惊雷。

    海东青逆着风起飞，在扬起的青影旁，天空中最后一线光明正被暮色吞没。血沁一般的云霞黯淡下去，铁灰色的阴影占据了半个天空，地上的火光一片一片地亮起，在身后的残风中，隐隐传来男人的怒吼。

    “飞吧！去吧！”

    青影的唳叫盘旋而来，惊云遏空。

男人凝望着天空，良久。他缓缓走向大帐内，有些吃力地抬起那把老旧的铁戟，然后狠狠地劈向了那镶金带银的宝座，他劈的又狠又急，仿佛那块烂木头是个十恶不赦的鬼魅。

    他走出了帐外，他舞起神圣的舞蹈，口中颂唱着苍凉的歌。

    在他的身旁，一顶顶灰白色的帐篷被掀开。一支不齐整的队伍正向他汇聚，有十三四岁的少年，也有五六十岁的老人，赫连部最后的男人们都在这里。

    汗老了，而敌人的包围有如铁壁。

    然鹰唳业已临空，必以骨血祭祀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