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私下确认过好几遍，还破坏行规，调取了模拟记录。两万六千五百遍模拟，数亿种解空间中，无一例外，我们劳燕分飞，最终离别。

即使是我曾经开玩笑和拿同事，老板，还有宿敌的八字来着瞎测，都总有几次模拟出人意料：我和那些完全不可能的人有了结果。我们开着玩笑，说平行宇宙之中，也许彼此是挚友亲朋，哄笑声响起，大家都知道这不过是赛博时代的赛博玩笑。

至今我也仍旧觉得，这兴许只是一个玩笑。但几万次模拟之中没有意外，我还是我，你还是你，你我总会在相处后至多十年之内，彻底决裂。我查看数据，找到了最长的那一次。那一次，我们一起忍耐了彼此近十年之久。或许再长一点，就能跨过七年之痒，步入老夫老妻那相看两不厌的麻木。可是，没有。在十年后的一个夏夜，晚风中明月圆圆地照在桥上。那一夜，你离开我，我离开你。

你看起来反而并不在意这个预言。你说它们的道士处理器运算不够精确，环境中设定随机值的太极算法存在缺陷，或者压根就是用假结果骗钱。“逆天改命，扭转乾坤！”道士和佛陀们悠悠的叫着，他们说能提供收费接口，帮你反向测算混沌中的稳定解，找到蝴蝶的翅膀。你说，他们不过是借机贪财。

你我的立场好像掉了个个。你像那些三心二意的求签人，除了吉兆一律不认。我则成了道观里捡签的香客，深深相信，这表面的随机中內藏着宿命。

你我都知道那些自我实现的预言。虚拟货币因为大跌的谣言而真的暴跌，庞氏骗局的头目依靠繁荣的许诺缔造所谓的繁荣。我们同样明白，不应该为这点小事发愁，以至于让它真的影响我们的关系，但我能看见，你的眼神里从此藏起了东西，你也知道，我挽住你的手，逐渐僵硬。

平行宇宙是无限的。因而虽然概率为0，但总会有那么一些宇宙里，我们可以走到最后。我们坐在公园，枫树下，谈起那些可能的美好未来：你我满头银发，任凭日新月异的城市如何升腾，我们嘲笑着那台太过狂妄的算命机器，遥想着下一段岁月——你我皆化作枯骨同葬一室，坟茔外，却有鬼火欢歌。

我相信宇宙间的墨菲定律，不管多么离奇的未来，只要能想象到，就还有抵达的可能。于是，在你的生日上，我拿出了这个未来，送给你。我精雕细琢，在环氧树脂中刻下一对耄耋夫妇，他们看着彼此欢笑；远处是颓圮的废墟，机器一败涂地得，只剩下锈迹。

你犹豫着收下了礼物，却问出了一个令我不安的问题：
你当真了？

那该死的预言突然间如同凉水一般把我泼得湿透，冻得发抖。我体会到，我们之间，已经有缝隙，在悄悄裂开。

我拼命寻找着代偿的手段。我向你提议，去做记忆删除手术，来抹消点那个噩梦般的记忆。你只是讶异，抚摸着额头，问我有没有发烧。我试图逃避，竭力回忆我们起初相识的场景，来重燃信任，你却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我，说你好像变了。我尽最后的努力让一切回归正轨，不说，不提，不去想那件事，让那两万六千五百个坏结局全部滚进量子的虚空中凐灭掉，然而，只等来一声叹息。

“对不起，你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我明白，变的，是我的砰砰的心跳。我努力让一切逃离宿命，却只让你感到吵闹。不论我做什么，都只能让爱情滑向彼此厌烦的终点。像一个失去稳态的陀螺，怎么拨，都只会滑倒。

我们可能撑不到订婚了。清醒过来，我一个人躺在酒瓶堆里抽着烟叹气。算命系统里，百分之六十的未来都是以离婚而非分手作为结局。如果就这样结束，我的爱甚至不算及格。可是，未来已经越发清晰可见。那一天像是一道诅咒，一扇门扉，把不断昂扬的过去和注定一路下跌的未来分隔开来。它自己，则成为了我们爱情的顶点。

难道真的是天机不可泄露？

今晚你没有回家，我独自穿上风衣走回电子算命中心。月黑风高，秋风狂卷着枫叶把道路铺得暗红。店铺仍旧营业着，百无聊赖的道士机器人正在休眠，屏幕上放着屏保。

“你能修改命运吗？”我问。“我要逆天改命。我要让我们的爱情有个好结局。”
“能，很难。”它语气冰冷。“你想改什么？”
“让她，让她永远爱我。”我伸手抓紧了它的机械臂。
“抱歉，我们无法修改别人。”它目不转睛，盯着电子屏幕。“最多修改你的人格矩阵。”

我放开了手，颤抖着，说出我带着意识的最后一句话：“那就让我，永远爱她。”

机器人把我推进了一个房间。一片电极伸出，刺向我脖颈处的人格存储器。它说，它要帮我改改八字。

从那之后我燃烧自己，用一切力量来浇灌爱情之花。我愿为你做到一切，来缓解厌倦带来的疲乏与腻烦。我渴望我们能够再多相处一年，一天，乃至一个刹那，因为我永远爱你。

好在你也似乎听懂了这呼喊，同样的发起了回声。我们在关系即将破裂之际突然又迸发出热烈的恋情来，隔阂依旧，那些微妙的不同仍旧暗示着自己的存在。但好在我们彼此接纳，硬生生踩过那些误会的荆棘，不顾疼痛与流血。

我们订了婚，又结了婚。我们再也不曾提起那个占卜，我们决心踏入第两万六千五百零一个宇宙，在时间的终点，向所谓命运雄辩地证明我们爱情的忠贞。黄昏中，我们紧紧相拥，任路人羡艳或嫉妒，我们一遍遍重复着，你说你爱我，我说我爱你。

我正是在这一天才察觉到你的异常。在修改了八字之后，我抛弃了对待事物穷究原理的偏执，而不知何时起，你那颗敏锐感性的细腻心灵也似乎无影无踪。虽然相拥，但我再也没有向你提及星空和宇宙，你也不再提起，你心灵中蜿蜒的百转千回。

我猜到了。在那个你没有回来的夜里，你先我一步，同样去修改了自己的人格配置文件，和我一样改掉了八字。我说，要永远爱你，而你，也必然许愿，永远爱我。那一晚，我们就共同昏迷在一墙之隔的两张床上。

这结局并不坏。我甚至心怀感恩，感谢你为此做出的牺牲。我知道，这样的举动，对敏感的你的伤害，远大于迟钝的我。倘若我们就此生活下去，白头偕老，百年好合，我们总会迎来那个美好的终结，在彼此的深爱中融进同一团火。

可是，我清楚。正如你同样清楚。今晚，我们站在桥边，和计算机模拟中的预言一样，我们要迎来离别了。

“你也去修改了八字，许愿永远爱我?”
“没错。你也和我一样，明白了这件事。”

我们沉默，看向流水，看向月光。

“我想你也同样明白，”我说，“这种爱是一种负担，以至于，无法忍受被爱的人失去自由。”
“我们都一样。我们甘愿做爱情的奴隶，却正因此，而决然不愿让对方也堕入此境。”
“我爱你，所以我应该给你自由。”
“你也是。”你轻轻吻我，明月从爱人的眼眸间落向桥下。“尽管你我都珍惜此刻，又深知离别的痛苦。”

“所以我准备了这个。”我拿出了我的人格副本。有了它，可以在虚拟世界里随意调遣我。“这是我最后的礼物，一团影子。如果你想我了，可以抱一抱他。”
你的眼里闪烁着光芒，我看见，你手中同样拿着自己的人格副本。只可惜在离别的最后，我们才明白彼此，心有灵犀。

“那你什么时候把八字改回去呢?”
“和你一起。可能等月亮落下去了，我就无法再爱你。”
“呵，嘿嘿。”你笑了。“刚认识的时候，也是在这座桥边。一个和今晚一样的良夜。你对我说——”
“月色在水底，你在我心底。”
……

我们紧紧相拥，直到月亮真的落下，才在依依不舍中分开。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三十年间，我想过所有可能，可时至今日，我才明白，算命道士的那些模拟中，我们之所以离开，不是因为彼此的分歧，而是因为，我们心底太爱对方，到了会因为对方的爱，而痛苦的地步。
好在，这些年里虽然远离你的存在，但有你的备份人格，还可以召唤出你的一点虚影。虚拟现实的幻象里，我们从一而终，再未分离。

只有一件事，我可能骗了你。
我一直没有把八字改回去，我，依旧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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