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以后我又回到这个城市，很多东西都变了，以前还在上学的时候，我是心安理得地住进二姨家里，说句公道话，以往建立在住几天就走的基础上，人家对我向来不错，可惜这一次我不得不住到找到工作为止。敏锐的我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家里已经不再受欢迎了，上了初中的表弟因为我从那个家被赶到这个家，只能和爸妈挤在一张床上，这房子本来只是为了让他上中学才买下来的，额外住一个人显得很拥挤，一个一年以来无所事事的食利阶级，最终被赶出家门，前往人间讨生活的无业青年。
我从来不喜欢这个城市，她很大，然而并非由人填充。到火车站的那天下着雪，灰色的雪，煤炭燃烧产生的雾笼罩着初冬的城市，天空比任何时候都更低，不堪重负的铅灰色云层触手可及，饱胀的云中飘下永无止境的小雪，灰色的雪，被车轮碾过，靴子踩踏，眨眼就变成泥泞中的黑色团块，也有一些落在我的肩膀上，斑斑点点的装饰着灰色大衣和暗红的围巾，通往站外的走廊里，睡着很多人，我看不出他们是无家可归，还是在等自己的那一趟车。我对分给我的这个房间很满意，以前是表弟的，一半堆着纸箱，一直顶到天花板上，另外一半放着一张小床，床头靠着门，床脚紧挨着窗户，我喜欢这扇窗户，躺在床上的时候可以看出去，外面正对着另一栋居民楼，一样是暗黄色的外立面，拉满了窗帘，我不喜欢拉窗帘，我也不怕别人看见我，总归对我没什么损失。寒暄也好，客套也好，最后总是沉默更多，每天做的最多的事，除了睡觉，就是把脸贴在这扇窗户上，其实外面什么也没有，萧条的街道，偶尔走过几个低着头的人，天空被遮的严严实实，我只能看见一排排窗户，拉着窗帘。有时候我想象对面的窗户里有人和我打个招呼，然后又展开一大段惊险或是有趣的经历，靠着这样的妄想，打发掉一两个小时。
等到我第一次决定踏出这个家门的时候，已经过了五天时间，继续借口说自己旅途劳累已经不太合适了，虽然我的确很累，这种疲惫是没有来由的，即使什么也不做，我也总是觉得非常疲惫，不停的逃避终将到来的明天，告诉自己今天就这样睡下，期待一个幸福的梦，一个不在冬天，而是在盛夏时节的梦，在温暖的沙地上漫步的梦，可是这个梦也和我其他的妄想一样，从来没有到来。从漆黑的楼道里走进灰白的冬天，雪还在下，地上已经积起薄薄的一层雪，走上去想必会留下足迹，等到傍晚，就会被进出的人踩实踩硬，又变成一层更薄的冰，不时送一个倒霉的人进医院，我没有找工作的打算。
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家小店，老板裹着羽绒服，缩在门口的板凳上刷短视频，里面嘻嘻哈哈的一阵笑声，玻璃橱柜里摆满了烟，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没有我想要的，但我还是问了一句，有没有软包的万宝路，答案当然是没有，
“随便给我拿个十来块钱的。”
他伸手进去，拿了一包我没见过，也没抽过的烟，我想也都差不多，要点火的时候突然发现没拿耳机出门。点燃第一根烟，我想起卖火柴的小女孩，她划着火柴就能看见奶奶，我点了好几支烟，什么也没看见，有几片雪花落在烟上，打出几个湿印子，燃到这一段的时候，味道变的有点奇怪，吐出一口烟，唱起了血型里自己会的那两句
Группа крови - на рукаве,
我的袖口上记着血液型
Мой порядковый номер - на рукаве,
我的袖口上有我的编号....
对于副歌以外的部分，因为记不起来词，于是胡乱哼哼一通，烟头燃烧的火光，在白天几乎看不见，只能看见冒出的那一缕灰烟，只有用力吸一下，才会微微亮起，左边最后面的磨牙，因为有个洞，被高温刺激就会疼起来，每吸一口牙就疼一下，我想抽烟对牙可能不太好，转念一想，其实连肺癌都没担心过，不如就随它去吧。现在我只想找一个温暖的地方，最好是室内，把这包烟抽完，这里和大城市很不一样，在大城市里，奶茶店通常都聚集着年轻人，这个城市的奶茶店里聚集着中年人，从心境上说，我和这些人更像，我没有目的，只想打发时间，点一杯便宜饮料，无所谓好不好喝，花钱买个座位，一直不喝就不会有服务生来收杯子，我也就可以一直坐下去，临街的那一侧是一整面墙的玻璃窗，窗子上贴着英文字母拼的店名，屋里非常吵闹，音响放着流行的音乐，我自然是叫不出名字，几桌打牌聊天的中年人，说话声音很大，角落的卡座里坐着一对年轻情侣，看起来像是高中生，我有意避开他们，可惜避无可避，只剩一张桌子可坐，斜对着他们俩，在我的角度上，我不想看见别人幸福，我喜欢看别人遭遇不幸，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能发出由衷的微笑，我是个懦弱的人，我不敢给别人制造不幸，可是我有的是本事笑话不幸中的人，只有在妄想里，我才能体会到亲手伤害别人的快感，这种妄想总是让我流连忘返，沉浸在突然想出的恶毒手段中，可以获得真正的身心上的愉悦....我想冲过去问他们，你们幸福吗？你们快乐吗？在错愕中把一杯水浇在那小男生总是傻笑的脸上，可是我并没有起身，我只是点了一杯被食用色素染得像玻璃水一样蓝的饮料，然后点起另一支烟，这里没有烟灰缸，服务生大概已经习惯了有人在禁止吸烟的牌子下面抽烟，并没有来制止我，我有意把烟吐到他们那个方向，也许能呛的其中某一个咳嗽两声，我想把他们赶走，这样就可以得到靠窗的那个桌子...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烟盒里还剩15支。
那个男生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的，一边说话一边把腿伸到立在中间的桌子腿的另一侧，靠在女朋友的腿上，我感到心里升起了一团无名火，身体在温暖的室内不住颤抖起来...这种被人们称之为嫉妒的情感，有时候非常强烈，年轻人之间的游戏，让我觉得有点厌恶，我更厌恶的是丑陋的自己，我恨自己，我希望立刻停止存在，用一种自杀以外的方法，最好是发生燃气爆炸，把这个小店，把这个城市都炸上天，这样就一切都结束了，从无聊中解脱了。最后我选择转过头，这两个人发出的声音很小，被完全淹没在吵闹的音乐里，可是总是有种想法驱使我去偷听，偷看，窥视他们，并且我知道能从中得到某种快感，现在我想象自己躺在病床上，我就要死了，有人来探望我，我可以尽情的嘲笑他们，他们还是要在我的床前放一束花。突然，我发现那个男生看了我一眼，这太奇怪了，我明明已经转过头去了，怎么还是能看到他在看我呢，我发觉那眼神里充满了对我不停偷看的鄙夷，而且恶狠狠的，我自然是不敢跟他对视，假装看手机低下了头，手机的界面停留在没有人发来消息的聊天软件上，从上滑到下，又从下滑到上，其实什么也没有看，我在思考一个问题，看看他们，似乎不触犯法律，也没有违反公序良俗，何况我是个成年人，我有权利看看小孩在干什么，想到这我又抬起头，可是他好像从来没有看过我，好像刚才的一瞥只是我的错觉，也许我根本不存在，不在这个座位上，是个透明的人，说不定我可以随意走动，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我，这种想法多少让我有点宽慰，我发现他们正凑在一起，声音压的很低，不想让别人听见，也许就是在讨论我呢！讨论我这个可疑分子，胡子拉碴，精神萎靡，手指肚被烟熏得蜡黄，不，大概他们只是在说悄悄话，因为他们在笑，可我又觉得这笑是在笑我，我的精神病态又脆弱，我感到恶心，胃里一阵翻涌，那两人很快又拉开距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恐惧，恨不得钻到桌子下面，没错，我不如就钻到桌子下面，用胳膊肘把烟盒扫下去，然后钻下去捡，在我还什么都没做之前，他们已经从我身边走过，离开了，去别的什么地方了，看也没看我一眼，我胜利了，我得到了那个靠窗的位置，现在我坐在刚才那个男生坐的地方，虽然对面空空如也，但是我终于可以清楚的看到窗外了，窗外仍然下着雪，因为有风，雪落得很慢，一个执勤的警察从窗户外面走过，绿色的反光衣在雪地里十分刺眼，一辆车过去，紧接着又一辆，我觉得这一点意思都没有，数了数烟盒，里面还有11支，饮料还是满的，我结了账，又走到灰色的天空下，不住的想，他们会去哪呢，会做什么呢？这实在与我无关，街对面的霓虹招牌吸引了我，一家网吧，里面不出所料弥漫着烟雾，这里更吵闹，我把自己藏在他们中间，不知道该玩什么，我总是在想别的事情，没法让自己集中精力去想怎么赢，我看到旁边的人因为生气用力的锤了一下键盘，我一定是笑了，虽然我也总是在输。
东北的四季，夏天是短暂的，冬天很漫长，冬天的白昼是短暂的，夜晚很漫长，街灯亮起，那些白天看不清的雪花，在黄灯下飘落，居民楼的窗户稀疏点亮，也许白天那对情侣正在各自家里等着吃饭，一边用手机聊天，这次我点起烟的时候，看到了很亮的火光，赤红的火环逐渐向我袭来，身后留下燃烧殆尽的烟草，越来越靠近滤嘴，然而它走的很慢，大概足够一首歌的时间，足够一个人想很多东西，可惜我今天没有带耳机出门，
Тем, кто ложится спать
那些躺下睡去的人
Спокойного сна
祝你们晚安
Спокойная ночь
夜是如此静寂
一阵风吹过，把灰白的烟蒂扫在我身上，又落在雪上，消失不见了，把烟头扔进雪里，这次我没有把它踩灭，一点点火在雪里挣扎着燃烧了一会，终究还是熄灭了，我看到一个男人在街上骂自己的老婆，女人也还口对骂，小女儿穿着一件盖住脚面的长羽绒服，颜色介于紫色和白色之间，她在一旁哭，她说爸爸妈妈不要打了，有三两个人在围观，我也想走过去，听到其中人说已经报了警，我又停住了脚，这一切都和我无关，我突然意识到。天空中只有一颗星星，我不认识，它好像很亮，我从没看过星星闪烁，因纽特人会制作简易的遮光镜，上面只留一些条条透光，因为雪地的反光可以刺瞎人的眼睛，耀眼的白色雪原，如同直视太阳，不像我脚下被街灯染黄的雪。现在雪已经很厚了，环卫工人正在用锹把雪铲到人行道上，那里堆起了小小的雪山，因为混杂了煤灰和黑色的土而十分肮脏，走进楼道的时候，我很小心地没有触发声控灯，这样一切都淹没在黑暗中了，先亮起了第一道光，是打火机的光，一块钱买来的打火机，火焰轻轻摇摆着，几乎完全是橘黄色的，照亮了楼梯的扶手和斑驳的墙面，然后一个小小的火环亮起来，在黑暗里，只有这一点点红色，除此以外，什么都看不见，现在只有吐吸的声音和倒计时一样向我逼近的火环，这烟其实很难抽，不小心咳嗽了两声，险些惊醒照明灯，看了看烟盒，里面还有3支，我把打火机也放进去，随手扔进垃圾桶里，用力跺脚，明亮的白炽灯照亮了电梯间，电梯落到一层，一个小孩拿着玩具铲子跳出来，家长提着雪橇和桶走在后面，他们出来，我进去，门关上的时候，衣服上的雪突然化了，变成几滴滚烫的雨，落在手背上。
Скоро кончится лето. Это...
夏天就要过去了，这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