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遥远的虚无中

今夜我抬头仰望星空，头顶的深空漆黑似海。遥远的宇宙中万千生灵的声音回荡，却只停滞在望远镜里，无边的静谧中。

于是我高声呼喊，寻找着地外的来客。云朵在暗夜中翻着灰白色，风声用寂静洗净回声。我只觉察到周身的孤独，荒野中我独自伫立，如同宇宙中孤独的太阳与地球。

我朝着天空问道，你们究竟是傲慢还是羞涩？以至于要我们臆想出大过滤器来配合你们的缄默。我又问，倘若你们再不回答，此时此刻，我将成为这宇宙中最孤独的存在。

终于，一道声音传了过来，和我自己的幻想混淆难辨。“我们在，我们一直都在。只是我们不敢擅自回答，害怕破坏掉意义。”云朵扭动着，变幻成一个模糊的脸。

我如释重负，和它交流。“如果你存在，又为何不敢与我沟通？如果你拥有翻天覆地，传音入微的力量，却又为何不曾现身？”

“我们害怕破坏掉意义。这是我们最后可以守护的东西。”

“这世上充满意义。”我疑惑。“你们的力量想必如神明般伟大，如鬼魅般难测。你们可以铸造出无数的奇迹，研究出辉煌的技术。”

“奇迹，遍地都是。技术，也早已登峰造极。”它的语气里带着无奈。“在你们最古老的祖先诞生之前，我们就早已掌控宇宙中的所有。甚至连通银河中每一颗星星，都由我们亲手创造。”

我再次盯着天上的繁星，有无数种理论论证过它们的产生。那些理论清晰自然，容不得外部的力量插手——除非，所谓的“大自然”，也不过是与我对话的它们，所制作的盆景。

“那你们为何不繁衍生息，征服宇宙？”我又问。“宇宙浩瀚，有无数星辰等待开发探索，种族繁衍，需要全新空间不断加以容纳。你们为何不向前看？”

它摇了摇头。顷刻间，乌云笼罩了天空。下雨了，然而雨滴却凌空展现出形状，在夜光中泛出颜色，仿佛水做的屏幕。屏幕中，是无数废墟与残骸。

“我们一直在前进，一直在繁衍。我们一直派出种子，去新的世界里繁殖。我们拥有掌控一切的力量，所有的个体又共享思维，没有矛盾。然而，击败我们的不是自然环境，也不是社会内耗，而是意义。”

“意义？”

“我们诞生和存在的意义。”它展示出另一副图景。无数扭曲的人体在纵欲狂欢，他们在自己的大脑旁插上电极。远处，人工培养的巨型外置大脑正连接着处理器，在极致的快感中微微颤抖。

“每过几百万年，我们派出的大部分子嗣就会陷入这种结局，最终自我毁灭。科学无可探索，艺术开始重复，他们总是会发现，一切的追求，一切的目的，最后都不过是让自己的主观精神感到愉悦——那何不直接如此？我们称他们为寻欢者。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为了寻欢，以至于将星系为燃料，只为制造出越发澎湃的极致快感。”

“于是，他们永远地沉沦在这种狂欢中，直到最后一台反应炉断电。”

“我们的世界里也有许多同类。”我悲哀地说。“对现实感到悲观，而终于堕入泥潭。”

“剩下的人又会分为几类。”它说。“面对一切都已探索的世界，面对一切创造都不再是原创的宇宙，他们分成了两种。”

“一种人臣服于重复。世界已被探索，那就再探索一遍。艺术已被创作，那就再创作一遍。更有甚者动用了遗忘来辅助，他们每天忘掉昨日一切，再如新生儿般，看着平凡的日出而雀跃。”

“这是多么积极的态度。”我说。“在已经旧了的世界里点燃新的火焰！”

“可那灼烧着的仍是旧的灰烬！”它说。“重复，重复。整个社会都在失忆，都在重生。到了最后，所有人都只剩下一件事要做：清洗记忆。他们生怕那种面对旧事物时熟悉的无聊感，让它们也沦为寻欢者。又有什么用呢？它们沉浸在每一个全新的今天，却刻板地重复着昨天的一切。”

“循环者！他们多么可悲。还有一些不愿意欺骗自己的人，终于和我们一同面对这意义的苍白。这便是我们，无言者。”

寻欢，循环。我品味着这两个相似的词汇，又琢磨起何谓无言。

“你们不愿用快感麻痹自己，用虚幻的意义欺骗自己，而是决心寻找出那些硕果仅存的意义？”我问道。我似乎明白，为何会有人在这样孤独的深夜，回复孤独的我。我们的孤独，原来如此相似。

“全然如此！”雨也已停下。此时，它已经遁入星河。我看见，天空扭曲着，银河蠕动着，浮现出它的形状。
“我们决定寻找到宇宙里最后的意义！”它说。

“什么是意义呢？是你顿悟时那一刹那的欢欣吗？是你画出宇宙间第一副像这样美丽的画作时这无可超越的地位吗？是制造出无数同类，用他们的痛苦来滋养你吗？这一切，都可以用技术的手段来模拟，来复制，最终让这份意义变得一文不值。”

“我们最终明白，意义，是这宇宙间独一无二的事情。是无可复制，无可模拟，无可逃避之物！它不可再次创制，也无法尽然地被领略，只有它，才能让一个在宇宙中已经生存一百三十多亿年，经历过一切可能的神级文明，也仍翘首以待，热血澎湃！”

“那样的事已经发生过了。”我说。“在宇宙大爆炸，在那创世的一瞬，在那一切初开的瞬间。但那时刻并不属于你们，这宇宙间最大的意义已然消逝。”

“的确！”它的语气里竟也带着激动，也许这个计划已经超越了世间所有意义。“所以我们还有第二个计划可以实施。那就是，为一切敲响结束的钟声。”

“利用我们无边的伟力，这件伟大的机器已经竣工。一旦启动，整个宇宙的曲率将会改变，宇宙会结束收缩，重新迈入奇点。届时，你，我，还有我们生命里的一切，都会在那奇点中会面，那里，会是另一个新世界的起点……”

献祭掉整个可观测宇宙的未来，只为追寻那世间唯一的意义！何其豪迈，又何其可怜。我心中对于他们的敬佩向往霎时间转为了质疑，生命中那存活下去的本能让我对这个计划不寒而栗。

“又可否再等等？”我螳臂当车似的想要劝阻。“宇宙如此璀璨，我们还有数不清的历史和未来，也许在那无尽的岁月里，我们还能有其他更耀眼的意义。”

“不可能了！”那理智的无言者似乎陷入疯癫。“其余的一切皆可复制。不管是超新星的爆发还是横跨星系的巨构，不管是无数文明的兴衰还是你我今夜的沟通，无一例外都可以被重新制造。要么我们沦为寻欢者，要么落入循环中。或者——还有少数人，他们的名字甚至不存于世。我们称他们为自裁者，他们在意识到这一切之后，便选择了自我终结。”

“还有那些曾和我们作对的毁灭者！他们吞噬和同化着周围的一切，试图以这种方式，可笑地迎来他们幻想中的终结。他们的毁灭不过是把玻璃瓶打碎——然而我们早就无数次还原过。”

“这才是真正的毁灭！”云朵与星空已经变成了燃烧的凤凰。“让空间重归奇点，万物涅槃重生。只有这件事，是超越宇宙间一切存在，能与大爆炸本身相提并论的意义。”

机器就要启动，时空即将倒转，我什么也做不了。空气凝滞没有一点声音，旷野中四下无人，只有我独自见证这一切的终结。也许，还要很久很久，才能达到那个所谓的奇点，可此刻，他们已给这个宇宙及其中的一切，下达了死刑判决。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静谧中，沉默本身发出了声响。

“不必了。这件事，也早已被重复过。”这一次，不是有什么声音在心中响起，而是周围的一切都在与我对话，仿佛原子与分子们的合唱。

“你又是谁？”无言者的声音惊恐，却混着欣喜。他们只为新的意义喜悦。

“我们是旁观者。”那细如蚊蚋又震耳欲聋的交响在夏夜的水汽里震荡。“我们同样没有寻找到意义，于是，决定旁观这一切。”

“重复！重复！”无言者绘画出无数形象。“早有人和你一样！旁观并不是新事物，在我们分裂的最初就有人选择。你不过和他们一样。”

“我们跨过宇宙的无数次暴涨与收缩——总会有人和你们一样，把意义寄托在所谓唯一的诞生与毁灭上。可是，我们从奇点中陪伴着这个宇宙生死无数次，也从未见过哪一次诞生和毁灭是特别的。”

“不。”无言者的声音颤抖着，群星也跟着颤动。“连起始与终结也全无意义？那我们将面对什么？一个无比苍白的世界！”

“可惜，的确如此。我们经历过无数次庞加莱回归，还没有发现什么东西独一无二，在历史上绝无仅有。”旁观者的经历无需质疑。“于是，我们决定旁观，旁观这宇宙自然发生的一切。这之中定然充满重复，充满曾经见过的事情，但就像一团火焰，火花相似，又绝无重复。”

无言者终于放下了傲慢。他们在世间纵横百亿岁月，也未曾听闻过于身边潜伏的旁观者。如今，他们方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也同样没有意义。

客观世界中所有的意义都不复存在，那就只有旁观此刻发生的一切，忘记这个问题。

“但也有好消息要告诉你。”旁观者如同抚慰孩童般，告诉那远在天边的无言者。“就像你们今天打破禁忌，与一个远方的渺小个体交流，让他见证宇宙的毁灭，我们同样想给予你一点，新的意义。”

“那就是在此刻，我们也终于结束旁观。”旁观者说起了自己的计划。“无数次，宇宙都在膨胀中停滞，收缩，但这一次，我们决心干涉这件事，让它永无止境地膨胀出去。”

它像一个重振精神的老人那样谈论着让宇宙膨胀的方案，我不再能插上什么话题。意义的云朵重达千斤，落在身上时却又毫无感觉。我的渺小实在不足以干涉那些遥远星空的事情。

声音渐渐停下，也许无言者与旁观者已去了别处沟通。意义的辩论也在我心中展开——宏大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世间的万物不过是重复轮回的机械。意义在哪里呢？真的有灵台一点光般，突如其来独一无二的顿悟么？

还是说，我们的一切，就是在虚无中，躲避着虚无？

那就没有意义吧。我想到，我或许更乐意成为一个不曾知晓这些的麻木者。意义的意义终究没有生活费意义更大。想到这里，饥饿袭来，我想去吃些夜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