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你也不知道。

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别人都说我不太正常，可能是培养液泡坏了我的脑子。因为没有其他人像我一样，抱着头颅，每天还和她说话。

我听其他人说起一些关于她的事情。人们说，她来自高塔，又被高塔放逐。据说她被捡到的时候已经成了一堆破碎的零件，只有头颅还勉强完整。那时候我还没有去过高塔，但对高塔非常向往，因为只有仙人能住在那里。而我和废土上的其他人一样，一生下来就是野蛮、无知、粗鄙的猴子。

于是我问她：“你是仙人吗？”
“不是”。
“那你是人咯？”
“曾经是吧。”
我戳了戳她的脸:“你和我摸起来差不多，你也是猴子吗？”

她轻轻地笑了：“你摸摸我的眼睛”。

她的眼睛非常漂亮，睫毛很长，眼珠是蓝色的，据说大海就是这样的颜色。我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眼球，硬硬的，还很凉，于是我肯定她不是猴子，因为像我还有我们这样的猴子，身体都非常柔软多汁，容易受伤。

“我以前和你差不多，只是换掉了几乎所有的器官，只余下大脑。”

“那你现在算什么呢？”

“什么也不算。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痴心妄想的求道者、或者说，取经人。”

我当然不懂她在说什么。我只是一如既往，拾荒、晒太阳、抱着她走来走去。有时我会看远处的高塔，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去那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我知道有人曾经做到，这给了我很大的希望。她是我们这里最漂亮的雌性，或许你曾经见过她。

她叫嫦娥。

据说她抛弃了她的雄性，被带到高塔成为了仙人。为此，雄性都厌恶她，雌性都鄙夷她，但无论雄性还是雌性，大家背地里都很羡慕她。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成仙的。

我见过她的雄性，名叫后羿的家伙。他平日里一言不发，很沉默的样子，不过我发现了他的秘密，他不用狩猎、也不用拾荒就能生存。他对外宣称拾荒的时候发现了一具尸体，从尸体身上发现了一点珍贵的药物，因此靠出售这些沾着鲜血、泥土和虫子尸体的，所谓的“灵丹妙药”便足矣生存。但我知道他在说谎，因为我曾爬到他家的房顶上偷窥，发现他的药来自一个崭新的盒子，他是故意把药弄脏的。


那时候我没有想到，我会成为第二个进入高塔的人。

那时我已经长大了一些，也表现出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刚开始，只是力气比别人都大、跑得比别人快、跳得比别人高。
后来，一般的东西很难在我的身上留下伤口。
甚至我发现我可以改变自己的身体，我可以让自己扭转到不可思议的角度，还可以短时间内让自己变得更高大一些、强壮一些。

因为不用再费力获取食物，我和金蝉聊天的时间也变多了。
其他人都劝我扔掉她，他们说：“总有一天，它会带来灾祸。”

于是我说：“她的胳膊被你们做成了武器，腿被你们做成了盔甲，如果我手上的她会带来灾难，你们为什么不扔掉你们的武器和盔甲呢？”

金蝉对我说过很多话，很多我已经记不清了。

她说：“空，你不是猴子。”
“可是仙人都管我们叫猴子。”
“你们不是也自称人吗？”
“那是因为我们希望变成人。但我们并不是真正的人。”

“你觉得怎样才算变成人呢？”

“当然是仙人说我们是人的时候才算。仙人说的都是对的。”我对仙人的传说深信不已，

她说：“空，你不是猴子，你永远都不会是猴子。不要忘记这句话。”

我没有忘记这句话，我也没有忘记我进入高塔的那一天。

在走之前，我把金蝉藏到一座山的山脚，关闭了电源。
我在心里祈祷她不要故障。

等我在高塔安家，我就把她接过去，再给她安装一副新的身体。

我如此期盼着。

我被安排在牧场成为了一名饲养员。他们说我原本是高塔遗落在外的妖怪，我觉得应该是骗我的，不过从猴子变成妖怪让我很高兴， 因为妖怪比猴子高级一些。不仅如此，我有了正式的工作，也成功进入了高塔，过上了非常安慰且吃喝不愁的日子，这让我很满足。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见到嫦娥，她是我在高塔唯一的同乡，我想我们一定有很多共同的话题可以聊。

因为见不到嫦娥，我只能和我饲养的妖怪说话。我也是妖怪，我饲养的也是妖怪，我并没有感觉这有什么不对，因为我饲养的是更低等的妖怪。

妖怪们长得有一些像人，又有一些像动物。
据说，妖怪最初是通过基因编辑技术批量制造的。
据说，有的妖怪非常漂亮、非常强大，有机会成为仙人的坐骑或者宠物。
我饲养的妖怪是最低级的，它们不会说话，日复一日机械地咀嚼、睡眠和排泄，它们中健康漂亮的会被仙人选走，丑陋的成为工具，疾病的成为原料，衰老的成为饲料。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直到我让一只妖怪逃走了。因为我从它的口中听到了嫦娥的名字。


那时我每天都会和妖怪说话，即使它们从不回应我。

我讲自己总会梦到的旧时代的幻影，讲我如何抱着金蝉凝望落日和高塔，讲我为了抢回自己的食物撕开了别人的喉咙，讲我买了一把梳子为金蝉梳理她金色的头发，也讲在我小时候嫦娥曾背着后羿偷偷塞给我一小块漆黑的营养膏。

它尝起来像99％的蟑螂加上1％的砂糖。

然后我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说：“我见过嫦娥”。


我以为那是幻觉。

来到高塔以后我经常出现各种各样的幻觉，幻觉里我有时潜入深海，有时堕入地狱，有时我听到金蝉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声音，有时候我听到她在喊我的名字，嫦娥也会像我一样陷入幻觉，对着兔子、马、牛、猪说话吗？其他人会像嫉妒嫦娥一样嫉妒我吗？

那个声音又响起了。

“我知道在嫦娥在哪里。”

我顺着声音爬向了新来的妖怪。

白花花的躯体混合着血污、机油和泥土堆叠在一起，像一座沉默的山丘，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大部分妖怪被搬动的时候不会反抗也不会哀鸣，它们像是真正的牲畜，但比牲畜更加无知和乖顺。

发出声音的是一个猪人。

它纤细的身躯上遍布伤痕，蒲扇一样的猪耳摇摇欲坠地挂在头上，粗糙的缝线上血液已经凝固、干涸。说完那两句话后它大概已经没有力气说话，被我搬动时只是发出急促的“嗬嗬”声。但我知道一定是它。

在遍布血污的脸上，它的眼睛闪烁着和普通牲畜截然不同的光芒，即使不能说话，它的嘴角仍然挂着令人不快的讥笑。


我的力气很大，而这头猪过分瘦弱。

所以我轻而易举就能抱起它，我用粗糙的外套包裹它，从我的食物里匀出一些喂养它。
因为它不愿意吃其他妖怪做成的饲料。

它渐渐地好转了。但自那天以来它便保持缄默，以至于我开始疑心自己是否受骗，或者一切的确只是我的臆想。可我还是饲养它，出于难以理解的惯性。

这种饲养、照料他人的惯性被金蝉称之为母性——伟大的、怯懦的、英勇无畏的、被讴歌的、被唾弃的、如同诅咒的、带来希望又带来不幸的母性。

终于有一天，这头猪向我说话了。

“我要走了。谢谢你的照顾，希望你以后能活得像个人样。”

这让我很惊慌。
因为我的职责是照看，不仅仅是照料，也有看管。

“你不被允许离开”。我只能非常恳切地说。

“你想离开，你要阻拦我吗？”它的嘴角始终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摇了摇头。没有任何人对我下这样的指令，但我知道如果它想逃走，我不会阻止，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做。

“你可以离开，但你能告诉我，嫦娥怎么样了吗？”

伶牙俐齿的它这次停顿了很久，才回答我：“她在月亮里，非常美丽。”


我于是很感激它，“谢谢你。我叫空。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诫，训诫的诫。”
离开的时候，它看了我一眼，说：“我会记住你的名字。如果你还能活着，可以试着来找我。”


它逃走的时候警铃大作。牲畜们乱作一团。

在轰鸣声、刺眼的灯光中，我被戴上镣铐。

奇异的是，在那个瞬间，我并没有思考自己的未来，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忘记向诫询问，嫦娥过得幸福吗。


由于严重的失职，我被罚去了太上老君的化工厂。
我的工作非常简单，就是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残骸放到流水线上。工厂里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
我开始怀念在养殖场的日子。

化工厂的工作很简单，但是非常无聊。我每天工作22个小时，睡眠两个小时，营养液由机器每天定时注射给我一次。
工作的时候我被禁止走出圈定的工作范围。
我被禁止做不必要的行为。
我被禁止交谈和自言自语。

有一天，我隔壁的人把自己的手臂放上了生产线，他的惨叫也被掐灭了。
一切都是寂静无声的。只有机器运转的声音。

我的幻觉越来越严重了。

对于工作我已经形成了机械记忆，于是我可以一边工作一边沉溺于幻想。

在幻想里，我真的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猴子，金蝉有了完整而漂亮的身躯，诫的猪耳朵被他藏了起来，我带着猴子们找到了一个不愁食物、有青山绿水的地方。

猴子们尊称我为王，他们带着我在传送带上前行，说要让我真正加冕为王。

于是我坐上王座，巨大而锋利的王冠伴着机器的轰鸣向我笔直坠落。


我破碎在传送带上。

好痛。

好痛。

好痛。

好痛。

好痛。

好痛。

我睁开眼睛。

看着自己的碎块四处奔逃。

有的跌入了熔炉，和金属一起被炼化成机械元件。

有的被惊慌的仙人锁住。

有的被全副武装的保卫彻底打烂。

有的从传送带上跌落，沿着缝隙逃出了工厂，奔向了天庭的街市。

我能感受到身体所有的感受。

我被焚烧、被销毁、被培植、被炼化、被踩踏。

其中的我的碎块， 终于在人群中见到了嫦娥。

她被固定在一个失重的透明球体中，永远徒劳地在其中攀登。

她在哭泣，但是她发不出声音。

她想逃离，但是她的躯体只能做出被设定的动作。

夺目的灯光照耀着她。

她的发丝和眼泪在漂浮、发光。

我的残躯无法发出声音，我只能徒劳地在人群中注视着她。

她感受到了我的注视……吗？

我无法确定。

因为她已经不能再转动眼球。

我听到人群重复着她的名字，仙人们称赞她是难得的的藏品，保存适宜，外观精美，而且购入的价格低廉。

外出巡视的仙人一眼就看中了她，用低廉的物品从她的雄性手中换得了她。

仙人们如此文明，当然不会对野蛮的猴子掠夺和抢劫。

最重要的是，因为被同族的雄性交付，因为信赖高高在上的仙人，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挣扎，这让她保存得格外完整。可恨的是还有发了疯的家伙爱上了一尊没有灵魂的藏品，想要把它从笼子里放出去。

他们说的发疯的家伙去了哪里呢？

原来月球是一个巨大的仓鼠笼吗？

诶——

什么是仓鼠笼呢？

我是在培养液里醒来的。

我似乎被困在一个玻璃器皿中，无知觉地在淡蓝色的液体里浮沉，我无法移动，也感受不到自己的身躯，甚至连转移视线都是徒劳。

嫦娥被困在笼子里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悲伤像喉咙里的血腥味一样向上蔓延。我睁大眼睛，借着不太明亮的光线看向对面——桌子上摆着整整一排小型的玻璃瓶，每个上面都有标签，潦草地写着字迹，瓶子里浸泡着一些可疑的人体组织，在灯光的映照下似乎散发着莹莹的蓝光。

突然，我被强烈的情绪攫取。因为我辨认出了瓶子里的东西，那是我的。
是我的蜷曲的手指、裸露的眼球、残缺的肺叶、仍在缓慢搏动的心脏。
它们仍然活着，和我产生亲密的联系，甚至在感受到我的注视时，那截手指还急不可耐地敲了敲玻璃，像一个在敲门的邻居。

然后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走了进来。她有着海藻一样卷曲而潮湿的黑色长发，同样黑色的眼睛慵懒地睁开，只在扫到我的时候绽放了一点光彩。

她把我连着瓶子一起捧起来，嫣红的嘴唇在玻璃上留下一个带着雾气的唇印。

“你醒了。我的宝贝。”她轻快地说。

我只能迷茫的看着她。

“哦对，忘了你还不能说话。不过你可以先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她拿出一面镜子。

在镜子里，我看到了自己——一颗残缺的、还没来得及长出声带和喉咙的头颅。


混乱中忘却的记忆潮水般涌来，人群中，残存的肢体仓皇逃窜。人们窃窃私语或者惊恐大叫：“那是什么东西？”“那是什么东西！”

在我险些被话语溺毙前，她打断了这一切。她说：“看看镜子，你可真美。”

她没有理会我震颤的睫毛，只是抱着我，说：“凡人只觉得你可怕。仙人才知道你真正的价值，他们每一个都迫不及待想要吃掉你。没有多余的时间了，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她把我和我们放进行李箱，在她低头的时候，我看到了她胸前的工牌：

天庭生物科技 工程师 琉璃 静

在一片黑暗中，我只能听到爆炸和坍塌的声音。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第一件事情就是检查自己是否完整。
好在这次，我有了还算完整的上半身。

“养活你可花了我不少力气。”卷发女人，或者说静小姐毫不客气地摸了摸我的头顶。
“不过其他你就没有那么好运气了。他们实在很擅长抢东西。还好我把你藏了起来。”
我看着她疲惫的神色和伤痕累累的身体，知道她此前过得并不容易。

“是我连累了你……”
和我这样的猴子不一样。静小姐原本是前途光明的高级工程师，效力于天庭，她是真正的仙人。
“和你关系不大。他们原本找到了我的研究资料，不可能放过我的。”

“研究……”我听不懂的词语出现了。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是出于好奇解剖和查验了仙人的尸体，发现和妖怪还有人类没什么差别而已。”

为什么我一生下来就是猴子，他们生下来就是仙人呢？
这个问题曾经困扰了我很久。
但在得到答案之前，我已经被告知了更复杂的难题：为什么仙人也会变成人类、甚至变成妖怪？

诫曾向我描述他初次见到嫦娥时的场景：

在柔软的光晕中，彩灯在地上映出斑斓的色彩，空气中弥漫着烟雾和闪亮的泡泡，他初次看到了被囚禁在笼中的女人，她的身上披挂着精美的羽衣、闪耀的绸缎、轻薄的纱幔，在层层叠叠的包裹中，她的姿态美丽而徒劳地伸展，宛如一只被钉在珠宝盒里的蝴蝶，尚未死去但已筋疲力尽，只余下翅膀微微的震颤。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伸手，隔着透明的囚笼想要为她擦去眼角惊悸的泪水，却只碰到冰冷而坚硬的牢笼。

他徒劳地来了又来，为了这可怜的、弱小的囚徒驻足。

直到嫦娥也记住了他，唯一把她视为活物的他。

他曾反复被讯问，高高在上的仙人们试图找到他荒谬行为的缘由。

他也曾如实相告。

在试图砸破牢笼解救嫦娥的前一天，他照例徒劳地抚上嫦娥映在玻璃上的影子，却接到了一滴从她面庞上坠落的泪珠。

那颗泪珠滚烫地跌落在他的掌心，带来灼烧一般的疼痛，又倏忽融进他经久未愈的伤口，顺着血液涌动到心脏，化作他胸腔另一种心跳的声响。

这段话未能在案例簿上被如实记载，只化作一行简短的诊断结果：

08号确认严重精神障碍，立即执行转化-废弃程序。

疯子、逃犯和怪物。这就是我们西行的队伍。诫先生和静小姐曾经是了不起的仙人，而我是猴子，最后都沦落到了同样的境地，又阴差阳错混迹在一起，命运的安排有时的确让人啧啧称奇。

在出发前，我把金蝉挖出来，不幸的是她似乎发生了故障。我们只能拿着钳子对她敲敲打打，再反复重启，可能是因为我们都不太专业，重启以后的她失去了以前的记忆，可能人格模块也坏掉了，所以她变成了一个爱唠叨的女人，还给自己取了一个玄奘的新名字。不过，她还是那么漂亮。

哎，随便她叫什么名字。她喜欢就好。

我把她装在包里，背着她往西走去。

据说西边有一个国度，那里没有仙人，也没有妖怪，所有人都是人，都可以成为人、过得像一个人。

我们路上有很多奇特的经历。

有一些从仙人家里跑出来的妖怪。他们有的很可怜，有的却不值得同情。

还有一个只剩下合金骨架的机器人，她经常迷路，所以我们遇到她好几次。她在沙漠里穿行，固执地扮演还在正常生活的人类，有时是孝顺父母的少女，有时是夫妻恩爱的老妇。

我们经过了很多的地方。
有的地方像我生活过的地方一样糟糕，有的地方荒无人烟。
有的地方千方百计想要挽留我们，或许是因为我们在他们看来神通广大，或许是因为我们身上有利可图，或许是因为他们听说了关于我们的传闻。
“那你们找到西天了吗？”

“找到了。”

“那里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只有另一座高塔。”

WC，NBΣ[ ﾟдﾟ]bbb

[ ´_ゝ`]

[　д ] ﾟ ﾟbbb

写得好！[´ﾟДﾟ`]

[｀･ω･]好啊

[｀･ω･]摩多摩多

gkdgkd

如果对照原典结局，他们是留在新的高塔喽。

[´ﾟДﾟ`]好牛，摩多摩多

[ `д´]bbbb

牛哇[ノﾟ∀ﾟ]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