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
我正在下楼梯。

这里，楼梯上，电灯早就坏了，黑暗宣告了主权。我只有柄破手电。在手电微弱光线点亮的范围内，墙皮像是生了恶疮般大块剥落，露出肉一样的红砖。不知为何，这里臭气熏天。

我迈下一阶。

我得离开这里。是，这里的租金是很便宜，我当时正是看中这点。正是因为租金很便宜，所以电灯坏了很久也没人修。“要是早知道条件这么差，白送我我都不要。”我受够这鬼房子了，等出去后，一定得找那个中介好好算算账。

我迈下一阶。

“嘶。”我感到灼热的痛感自脊髓流遍全身，似乎狠狠地摔了一跤，每块骨头都碎掉了。但我刚才明明安然无事，这一定只是错觉。当务之急是先出去。说到出去，我又想起了中介经理那张臭脸。“真不知道怎么长得，五官都挤成一坨。”

我迈下一阶。

汗水浸湿了衣物，湿答答的，紧贴在皮肤上，真叫人不好受。中介经理的脸原本是朦胧虚影，现在逐渐清晰，真叫人不爽。

我迈下一阶。

手电筒的微弱光亮愈来愈暗，不知道它还能撑多久。这四周太黑了，好像黑暗是实际的物质堵在那里。“千万要挺住啊。”我可不愿摸黑赶路。

我迈下一阶。

我感到头昏脑涨，可能是缺氧。头发粘连成块，有什么液体从头上汩汩涌出。手电提供的微弱光亮给了我一种错觉，好像我每迈下一阶，便会有下一阶从黑暗中浮起，好像这楼梯没有尽头。

我迈下一阶。

我有点不耐烦。为什么我每次只下一级呢？我可真的不愿再多待哪怕一秒钟。明明我可以多跨两级、三阶，甚至直接跳下去，为什么非得一次只下一阶呢？可正当我想贪心多走点，我的腿却僵在空中。接着，我的脚下落，准确无误地落在下一级上。

——我迈下一阶。

“等等......为什么啊？”我感到像被什么戏耍。刚刚我明明想迈两级，正要落脚，动作却被强行修改。“到底怎么回事。”

我迈下一阶。

此刻，疑惑缠上了我，如同周围的黑暗。我尝试找出答案，凭我浅薄的学识。经理那张臭脸又飘了近来，缠着我不放，好像是我杀了他一样。

我迈下一阶。

我感觉全身的肌肉都酸痛不已，像是一连跑了十个全程马拉松。我不明白，明明只走了几步为什么这么累。不过，随着不断思考，如同拭灰磨锈，有别的什么在逐渐清晰。

我迈下一阶。

有什么钻进了我的脑子里——我得出结论。我说不清楚，但我很明白。我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但它确实在我脑子里。我清晰地感觉到，我的思维多出一块空白——就和雨中的人形空白一样——什么也没有，其实反而是有东西的，只是我无法直接察觉，只好从思维的中断处推断它的存在。

我迈下一阶。

凡是有名之物，便有应对之策——我想起了这句话，虽然我不知从何处听来。于是，我尝试叫出那东西的名字，暂时尚做不到。但我有的是时间，我隐约觉得我已经思考很久——不，不对，我不是刚刚才察觉它的存在吗？我又糊涂了，只觉得思维如腐烂的橡皮泥般混乱不堪。那中介经理的可憎幻影又凑到眼前，不知为何，他那张胖脸烂蚀得露出白森森的面骨，白蛆在皮肉中蠕动。“滚边去！”我一把将他推开，可他只是软绵绵地摔在墙上，而富有弹性的墙又将他推回。

我迈下一阶。

楼梯、幻影、混浊的空气......这一切将我搞得头痛欲裂。那腐烂的幻影近在眼前，臭气在鼻腔中打转。“我得出去，当务之急是出去。”“不，别管幻影了，空白变大了，我得想出来它是什么。”制约、自律、约束、命令......一连串词语的气泡从脑海中闪出又隐没。
此时，我听见一连串足音愈来愈清晰。

我迈下一阶。

我知道那空白的名字了。可我欲将字眼吐出时，却被打断了。那足音在近在耳畔时忽然停止，接着有人拍了拍我的左肩。我来不及犹豫，那人就按住我的双肩，将我翻转，使我回过身去。
如此，一双湛蓝的眼眸闯进我的眼中。我凝望着那双晶莹的蓝眸，在瞳孔中望见我的身影，在身影的眼中望见那双蓝眸，在那双眼中又望见我的身影——我就这般在那人眼中下落，坠入鸢尾花的水面。记忆的蓝色湖水灌入肺叶，虚假被洗濯，我回想起刚才的一切：

我指向下行的楼梯，想叫那人来看，可那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上行的楼梯。见那人专心致志，我只好自己盯着那东西：

一个人正在下楼梯。他的手电筒灯光黯淡，或是因此，他走得不快。不仅走得不快，他还时不时停下来，甚至对着空气拳打脚踢。我难以理解他的举动。稍后，他绕过乐转角，从我的视野中消失。

那人拍了拍我的肩，将我拉了过去。因之，我看见向上的楼梯上，一个人缓缓而下，打着光亮黯淡的手电，踩着蹒跚脚步。那人随之捂住我的嘴，贴着我的耳朵说：“你刚刚也看到了这个东西，对吧，在向下的楼梯上。呼，放心，那东西看不见我们。”就在说话的间隙，那东西已近在咫尺。幸好那人及时堵住了我的嘴，否则鼓膜就要遭殃。那东西是一个穿戴整齐的无面人偶，只是衣服朽坏不堪，似乎随时都会化为灰烬。可当它迈下一阶时，相貌变化了：那东西忽然变成了头大得出奇的畸形儿，干枯的脖颈似乎立马要折断。那东西浑身血肉模糊，没有眼珠，取而代之的是两团扭结的白蛆，织物破破烂烂与皮肉粘连，血痂层层叠叠形成厚重的甲胄，俨然是尸块拼凑而成的渎神之物。
那东西缓缓前行，软烂的血肉随动作滴落，在地上溶成血水。

那人见状松开我，从腰后抽出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双脚在地上踩几步，将身一闪，利落地将利刃送入对方的胸膛，接着后退着拉起无力瘫坐的我，与那东西拉开距离。
只见那东西僵在原地，摇晃几下便轰然倒下，血肉在地上迸溅开来，肉末甚至溅至我们足边。旋即，一股难以名状的恶臭弥漫过来。

“这东西早就死了。”那人解释道，“它被捉住了。这楼梯上下相连，它如磨盘上的蚂蚁一样不断走在循环楼梯上，可压根没意识到没有尽头，也不知道自己早就死了。”我一面听那人解释，一面看见黑暗入削去空间般将尸块吞入腹中，只留下那柄寒光逼人的匕首。那人过去拾取它。而下一幕，我意识到
——我正在下楼梯......

我凝望着那双湛蓝眼眸，恍若大梦初醒。
“我想起来了。”
“那么，我是谁？”那人问道。

“白虹。”我叫出这个名字，看见铁门渐渐打开。门后立着位骨骼轻巧的女子，将一半的身子用门掩住。她的面部线条干净利落，锐利得仿佛一触碰就会被割伤，凌乱的发尾散在颈间。而眼睛是澄澈的蓝色。
“你是？”她用锐利的视线将我上下打量。
“啊，是你啊。”紧接着，我听见利刃入鞘的声音。

“啊，是你啊。”紧接着我听见利刃入鞘的身影，“进来吧。”铁门完全打开，我正欲迈步进入。
正当这时，衣袋中的手机响了起来。我只好退回到走廊上。电话是老爸打来的，他现在在埃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打来电话讲点那边的趣事。照例聊了一会儿后，说完“再见”，他突然叫我“小心尾巴”，接着就挂断电话。“什么尾巴？”我被搞得一头雾水。“什么？”从背后传来一声清澈的声音。我回过身去，只见白虹微笑着站在门口，略有些疑惑。
“啊，是我老爸。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怪话。”我将手机塞回，重新走进门中。屋内只有简单的陈设，甚至没有半点生活气息——仿佛很久无人居住，然而那位租客此刻就站在我的旁边。
“唔，对了，差点就忘了。”我从另一衣袋中取出个小木匣。“一条手绳，有个衔尾蛇的坠子。彩翮阿姨叫我给你，说是留作纪念什么的。”
她接过木匣，从中取出一条三色缠绕的手绳，缀着一条以口衔尾、身成∞形的玉蛇。“这个纪念，让人想起了不好的回忆。”她这么说着，却笑着将手绳待在左腕上，“为什么叫你专门送来？这种东西，我去她哪儿的时候顺带给我不就行了？”
“不清楚，誰清楚彩翮的想法。”
这手绳确实令人不爽。“衔尾蛇”，这令我想起之前在永无止境的变幻中挣扎的记忆。不过，每次我要回想时，却发现有什么在阻碍我的思考，就像锈迹那样掩盖本来的面貌。

离开白虹的公寓时，已经是凌晨了。明明只是聊了会儿天，时间却兀自前行了如此远，将我远远地抛在背后。
四周寂静无比，与刚入夜时的喧闹截然不同——城市睡着了。目光所及之处，仅有路灯投下清冷的光椎。生物，活动的生灵，除我以外，只可见青蝇与被光亮引来的飞蛾。寂静，几乎是死寂，让人想起爱伦坡的《寓言一则——静》。我体味着相似的不安，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黑色的街道不断向前生长、分支、交叉、融合，织就血管系统一样的网络——脑中浮现出如此图景来，我觉得自己像爬行在铁轨上的渺小蚂蚁。这无非是妄想，我如是想到，在冰冷的水泥建筑间行进。道路两旁的建筑同质化到极点，像是泛滥成灾的复制品一样随意堆放在大地上，仅在时间的磨蚀下化作瓦砾、尘埃，失去存在的痕迹——何物能逃离时间的牢笼呢？“时间”——这会是它的名字吗？不，不对，我在想什么，什么名字？什么？

忽然，我停下了脚步，这并非我自愿，更想是某种无形的力量控制了我的身体，迫使我停下。——我感到似曾相识，但也仅是有这难以捉摸、难以言说的感觉罢了。我似乎在哪里体验过，但我想不起来。我越是想要得到解答，脑袋就越来越疼。

张望四周，我想从中得出解答 。这时，出乎意料地，我迈出一步——肢体能够动弹了。此刻，我才发觉身在一个十字路口，交通灯刚刚才由红转绿。“提示已经足够了。”我如是想到。可我完全不明白什么提示。我只好先将杂绪搁置，优先回家。

我真的在前进吗？——在走走停停，穿过几个十字路口后，我产生了这样的疑惑。——无论我怎么走，都是相似的建筑，相似的街道，相似的青蝇与飞蛾。“也许我一直都只是在原地踏步。”正当我冒出了这样的想法时，耳畔忽然传来尖锐的碎裂声，景象诡异地闪烁几下后又恢复正常。
我注意到远处多出矩形的黑色“缺失”（？）。那矩形的长宽给人以舒服的观感，且始终与我保持适当的距离，我前进时，它也前进，我后退时——我才发现我不能够后退，和卒子一样只能前进。在被迫的前进中，前方忽然多处一道身穿猎装夹克的背影。那背影散发出一股熟悉的气息，再加上发尾凌乱的短发，我笃定这是“白虹”。白虹？她怎么在这儿？我开口叫她，然而她头也不回，和我一样自顾自地往前走。
又走了一段路，在“白虹”的面前又出现一道背影——这是我的背影。
一声尖锐的刀鸣使空间闪烁片刻，紧接着，“白虹”猛地向前冲。与“我”的背影间的距离不断被削去。“白虹”狠狠地撞上了“我”的背影。我察觉刀刃从背后刺入，回头只见白虹的脸庞。“这究竟怎么回事！”疑惑夹杂着恼怒化为话语，从我齿间迸出。还没结束，我又听见了啮咬声。重新看向前方，只见那黑色矩形正不断噬咬着单调的景象，以可观的速度向我逼近。我挣扎着想要逃离，却只是作无用功。我意识到，“白虹”并未刺中要害，“白虹”只是为了将我定住。
面临近在眼前的黑色矩形，我想以愤怒诘问，但话语堵塞在喉头——我只被允许恐惧。
矩形的黑色渐渐将我吞噬。

就像泡在石油中，我泡在无尽的黑暗中——我睁开眼。

我睁开眼，只见白虹的脸庞垂在眼前。
“规则。”——回想着刚才的感觉，我脱口而出。它的名字是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