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诶，别放这啊！被教导主任看见就完犊子了！”方济各慌里慌张地伸手把随身听抽回来，塞进白林的书包里。

每个班上都会有人缘特别好的万人迷，通常作为各种活动的焦点存在，这不消说。可是，也总会有沉默寡言、不谙世事的人，他们的存在让你感到若有若无，若干年后翻看毕业照时你也许会惊讶：“还有这么个人吗？”这样的反差总是很奇妙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方济各和白林就是这么两个人。

方济各注意到白林是在两天前的大课间，那时她刚倒过热水，拎着壶往座位上去。周围同学三五成群，各自聊着自己的话题，吵吵闹闹，甚至有男生在你追我赶。一时间不知道哪个没心眼的撞过来，把她撞倒在旁边趴在桌上的同学身上，那个男生却一声也不吭，飞也似的肇事逃逸了。她挥了挥拳头，朝那人去的方向骂了几句，又回过头来看这位受害者。尽力憋出几句话来想安慰一下她。

“没事吧？男生就是太莽，玩也不长眼睛，老撞到人也不道歉……”

话说到一半，她才感觉有点怪。虽说高中生课间补个觉很正常，但也不至于睡这么死吧？眼前趴着的这个人就好像个娃娃一样没有动静。说起娃娃，她想起来之前在网上看到过那种娃娃，质感好还能说话……

方济各这么想着的时候，受害者低低地咕噜了几句，声音轻到听不清。

“哈？”

“别管我。”

方济各好奇地蹲下来，钻到她手臂和大腿围成的小方格里。一双乌黑瞳仁的眼睛冒了出来，跟她对上了视线。

“你这不是没睡着嘛！”她笑了。

方济各从此对这个莫测高深的女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有时间就找她聊天——说是聊天，其实她也只能得到一些若有若无的回应罢了。和她的交流像在沼泽里行走，半天时间才能挪出一步。就连她的名字白林，也是查了座位表以后才知道的。方济各喜欢找随便什么话题，诸如“衣柜的样式是滑动式还是开门式”或者“卤肉面加几个荷包蛋最好吃”一类的，然后听她说一些好像浮空雾气一样飘渺散漫的话语，言语中带着渴望结束对话的不耐烦和不安。

她为什么缠着我呢？她本来可以和她的女伴一起去散个步或者随便干其他什么事……白林有时也会想到方济各，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把身子缩得更紧，和人交流已经是她避之不及的一件事。

10：09

所有人都盯着墙上的挂钟，时间的流速在这里一点点变慢，再慢，更慢，直到凝固。

放学！

男生座位上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早就准备好的人把书包一挎，两三步跨出了教室门。教室里讲话声、整理声、板凳碰撞声此起彼伏。

白林慢慢收好自己的书，背上出了教室，走过一层的走廊。她能听到每个班里的笑声，可是并不能共情。既然不能共情，那么这些声音对她来说无异于噪声。她同样慢慢地走下楼梯，走在一个偏僻的位置，避开叽叽喳喳的人群，找到自己的自行车跨上，向家去。她身上本该沾着月光，只可惜今天的云扫了兴。于是，路两旁的光耀汇成一条银河，远处市区的灯火化作天边的繁星。也许这时候，她离人间很远，离星空很近。越是在人群之中，她越感觉到无助的孤独。路边铁皮墙不停地向后涌去，分隔开马路和废墟，可是她却觉得那一边更像是自己的归宿，一片被开发商遗忘的荒地，只要一下雨碎瓦上就会爬满紫色的小花，应当是个很令人舒适的地方。

站在家门口按下了密码，她的手悬在空中半天落不下去。究竟要回家吗？

还能去哪呢？她反问自己。

最后还是拉下了门把手，她径直走过自己的房门——那里已经不是她的房间了——她尽量不去看餐桌，反正也没有吃夜宵的欲望。洗洗睡吧，她想。老爸这个时候大约已经睡了，白林不想遇见他。即使是对家人，有很多事也是不能说的。

洗澡时她在想，什么时候呢？我应该想个时间。找一个能让自己感到舒服的地方。她又想到，想这么多倒也不是没道理的，奥雷里亚诺上校死前不也胡思乱想着吗？

抱过来被子，简单地一铺，白林缩在卫生间的地板上，这个小小的、矮矮的房间，这床厚厚的被子，好像才是她的最终归宿，是她能感到安全的唯一地方。她不想动，狭小的空间里空气越来越混浊，她的背有些痒，心脏跳动得也越发勉强，可是她没有兴趣去挪动哪怕一下。窗外有风的声音，脑子里全是空白，空白，空白。

回归神来时，她已经站在楼顶了。凉风掠过她的脸，急忙忙从头发的间隙里钻过。这栋楼的天台狭长，太过狭长了。向前是无尽的延伸，向后还是无尽的延伸，而两边则是无底的深渊。如果从这楼上一跃而下，不知要多久才能着地。大雾弥散着，到处都是难以捉摸的白光。耳边有远远的汽笛的轰鸣声，白林想，这里一定离海很近。她向前走了很久，没有见到下楼的楼梯，只在视野的尽头看见一个中转站。她急赶两步追上前去，想要在这一切消失之前看到那里的样子。

一个高挑的男人站在那里，站在被漆成红色的四面墙中间。他系着围裙，背对着白林在操作一台黄色的机器。哐啷哐啷的声音响个不停。

“把扳手递给我。”

白林正想走开，却听他这么说。她迟疑了一下。

“把扳手递给我。在桌上，小的那个。”

她走过吱呀乱响的活板门，面前锈迹斑斑的铁皮桌上的确有两个扳手。她拿起小的那个递给那年轻人。

“Danke。”他说。接过扳手拧起螺母来。

白林若无其事地靠在墙上，打量着这个小房间。空气里有机油和金属的气味，桌上摆着不少文件夹，还有一双靴子。

“你要去哪呢？”男人并未停下手里的活计。

白林怔怔地看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要去哪呢？”他又问了一遍。

“我不知道。”白林低低地嘟囔，声音很快被吞没在风声和机器的气味里。

“这可不行。”男人敲打着机器没有涂漆的部分。“这种问题别人不能替你回答。”

“你可以逃掉很多问题，但是有些你是注定逃不掉的。就算你躲在办公楼的厕所里、岩洞里、塞得满满的衣柜里，那家伙无论如何会找到你。它会逼着你回答，因为它就是你，你也就是它。”

男人的声音在雾气里显得很清晰，像一把能刺穿白林心脏的利剑。

“你知道的，你在幻想里活不下去。你总要回到现实里去的。”

“那我就不会活得快乐。”

“那就活得痛苦。”男人依然背对着白林。

“怎么办？”

“怎么办？我回答不了你。我就是这个问题。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白林张开嘴还想说什么，但是喉咙干涩得像结块的沙堆，声带被什么卡住了而无法振动。男人和四面红墙，还有那台黄色的机器都在飞快地向后退去，她只听到风呼呼地从耳边划过。

“Bonne chance！”她听到男人在身后喊道。但这声音很快随着机油的气味一起飘散了。只有白林一个人在白雾弥漫的天台向前滑动。

白林觉得今天起来自己的身体重了很多，心脏无力地跳动着，不像是能撑太久的样子。她懒得去想心脏的问题，它哪一天停了也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如果在什么地方突然死了，倒是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日上三竿了。

没人叫她起床，没有人在乎，包括她自己。

无所谓，白林向来是无所谓的。既然总是浑浑噩噩，那么在哪里过都没有区别。在学校里她也只是像豪猪似的蜷成团，刺伤所有妄图接近她的人罢了。

她几乎没有意识地起床，往嘴里胡乱塞了点什么，随便套上一件衣服。她不用起床，在地板上躺一天就是最理想的生活，但是今天有什么推着她出去转转。也许是方济各，也许是那个梦呢？那栋楼，那个男人，那台奇妙的黄色机器，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白林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头发杂乱无章地打了结，后脑勺的那几簇因为静电粘在了一起。在它们衬托下是一张发白的脸，五官不精致，长长的睫毛和黑眼圈一同框住了眼睛。

她久久盯着镜子。难以得知这时她在想什么，她只是盯着镜子，盯着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然后，毫无预兆地，双手猛地一推洗手台，走出了卫生间。她挎上外套出门了。

卫生间里没有人再看着，镜子里白林的影像仍盯着这里，盯着白林刚刚撑着的位置。她看着镜子这边的这个世界，然后，毫无预兆地，双手一推洗手台，走出了镜子那边的那个卫生间。

很多人请假回家了，其中还有几个老师。课程表上有一半课程改成自习课了。不过这样的事不会持续太久的，总有老师来代课。方济各打了个哈欠，笔杆在手指上灵巧地转了一圈。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却没摸到随身听。

她也没来啊。

方济各转头去看窗外的园子。色温很柔和，破碎的阳光透过树叶落在石砖上，树下的草地上一点风也没有，头上时而传来几声啾啾的鸟鸣。如果有随身听就好了，她想，这个时候就可以听到《爱之梦》。李斯特的曲子，那是一首右手要求很高的曲子，有十度，恐怕自己弹不了吧。她的手张开最大也只能到八度，是生来就只能听着别人演奏的。她又想到，有些东西是人生来就有的，就像那些人生来就没有的一样。

“叮铃铃”，下课铃响了。

白林在这里站了很久了，这样面对着河扶着栏杆站着。每次走过这里时都匆匆忙忙，虽然也感觉得到景色的魅力，但像这样久久地看着，她发现了更奇妙的感觉，感情在心中涌动的感觉。

风吹得不紧不慢，像梦里一样。

也像梦一样，一双手臂探出来，撑在她身边。

“从桥的那边来的？”身边传来低沉的男音。

白林转过头去，所见只有一个不高但壮实的中年男子，深陷的眼窝和高耸的鼻梁互衬着，表情很严肃。白林心想，也许是因为他的嘴角被滑稽的大胡子压了下去的缘故。她打量着他，点了点头。

白林并不害怕，令她惊讶的是，也没有戒备。也许是因为他洗的发白的西装，也许是因为他身上淡到闻不到的烟味，也许是因为他的两撇八字胡，她的心里莫名生出一股亲切感来。

“你是？”白林不知道自己怎么有勇气问出这句话来。

“尼采。”

她想起来了，自己在《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扉页上见过他的脸。她摇摇头。

“尼采一百多年前就死了。”

“见过？”

“没有。”

“那就没有。”

白林说不出话来，她努力地回忆那张扉页上记录的内容，思维有些跟不上。

“你最后疯了。”

“我们都是疯子。”尼采说完，扭头去看江上漂来的货船，他的胡须在风中一动一动的。

一阵长久的沉默。白林低头去看江水，也许他说得对。

“逃出来的？”

“我给休学了……大概吧。”

“因为病？”

“因为病。”

“想太多？”

“是，想太多。”

“思考是你的义务。”尼采把头转过来，依旧保持着严肃的表情，“喂，你见过骆驼？”

“没亲眼见过。”白林愣了一下，回答说。

“那是阿拉伯人的货车。就是那些商人。它们被绑上货物，花瓶、香料、金银珠宝什么的，被牵着走过沙漠，偶尔有绿洲就歇一歇，没有就跪在沙地上睡觉。这过程倒是很孤独，只有阿拉伯人陪着它们。可是到了目的地后，不管是中国还是罗马还是哪里，背上的货一卸，立刻又背上别国的土特产，踏上返程的路。你生病可难受？”

“难受。”

“这才对。我建议趁你还能思考好好感受，难受的感觉要陪你一生的。生命不是痛苦和快乐交替进行的过程，生命本身就是痛苦。思考就产生了根本性的痛苦。所以你是骆驼，意志就是货物——永远不会从你背上卸下去的货物。可是，意志也是你本身。所以货物也是骆驼。

“说白了，不管是阿拉伯人还是沙漠，亦或者是绿洲，都不重要，重要的是wie man wird was man ist，懂了这个问题，不管是沙漠还是休学云云，你都可以忍受的。可懂？”

白林茫然看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在夕阳的照耀下闪闪发亮。这是他1888年的眼睛。身体深处似乎有什么机器缓缓转动起来，只是轴承没上油，转得颇为缓慢。

“嗯，我懂。”

两个人都没再开口，对视了好一段时间。尼采慢慢从西服里抽出手，指指靠在身边的自行车。

“你该走了。”他说。

方济各趴在桌上，已经睡着了。那是她脑海里一直循环播放巴赫的《耶稣，众人期望的喜悦》的结果。她的头向左斜着，随着规律的呼吸一起一伏，厚重的头发四散在桌面上，口水从大张的嘴里滴下来，滴到没写完的作业上。幸而她左边的人都已经走光了，没有人能看见她这副样子。

她的梦呈现半透明的青灰色，但除了她自己外，没有人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梦。也许有白林，也许有作业本，也许有巴赫。

阳光仍投在地面上，但鸟儿已经不再鸣叫了，它们也会累的。直射的阳光让室内温暖起来，但北风扫兴似的从窗口挤进来，吹得大家一阵哆嗦。方济各没有哆嗦，这个时候她正在做一个与酒吧和雨有关的梦。镜头慢慢向后退去，从教室里退到窗外，退到园里停着小鸟的树上，退到教学楼的顶端。

“啪”，有人把窗户关上了。

白林抬头观望着那个忙来忙去的小伙子，随即低下头去，按下随身听的开关。

电机转动的声音响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小提琴声，和帕瓦罗蒂的男高音，它们汇在一起，像漩涡边的几股小溪流，旋转着，翻涌着，灌溉她的脑髓。这几条小溪改变形状，交织成一条河，波浪时高时低，温和地沿着曲折的河岸前行。像流动的丝绸，像温暖的风。这是《我的太阳》。

磁带盒上有方济各手写的歌单，这里面有《第九交响曲》的第四乐章，有《塑料爱》，有《G弦上的咏叹调》，有《加利福尼亚之梦》。风格各异，却能组合在一起，实在奇妙。“这是我专门找人定制的哦！”方济各这么说过。

电机依然慢慢地转着，歌曲演奏起来就听不见电流声了。

“铛铛”，那个小伙子把一盘炒面放在白林面前。

“要汤吗？”

“行。”

年轻人转过身去，分外利索地舀一大勺牛肉汤到碗里，送到她的桌上。深色的汤面上飘着油花，由几点香菜映衬。

白林按断了音乐，摘下耳机重新绕好。接着抓起筷子，在桌上戳一下，让两根筷子保持齐平，慢慢吃起来。年轻人退回厨房，准备下一次出菜的材料。

她慢慢地吃，慢慢地想。很久没有认真去思考过问题了，必须让她身体里的这部庞大机器适应起来才行。

思考是我的义务。她刚想出这句话，就意识到自己把尼采的话重复了一遍。尼采是对的。人要或者，总要感受点什么的，不然他就不算活。白林这样没头没脑地组织着思绪，随便想些什么。这样进入称之为“走神”的状态。不过，她再也没碰见尼采。

“哐哐”，罐装的果茶掉了下来。方济各弯下腰，伸手把它从售货机里拿出来。她看看蹲在一旁逗猫的同学，忽然不想叫她，便一个人走开了。她嘴里哼着《挪威的森林》，拉开拉环，猛灌了一口。荔枝的味道溢满口腔。

午后的阳光把一切都照得那么亮，方济各转头去看亮堂的操场，空气在那里格外清新，远处的草地上有只小狗在悠闲地散着步。今天她不想和别人一起走，她一个人上了楼梯。

上午已经睡了很久了，现在完全睡不着啊。她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想着。目光落在白林的座位上。
她还是不在啊。方济各想。自己有的时候也要试着过白林的生活。

白林又一次站在这里了。大雾依然很浓，楼顶依然无穷无尽，而又无限高。

咔嗒，咔嗒。水泥地面上的脚步声在楼顶回响，被无处不在的大雾反射到四处，最后不见踪影。白林就这么向前走，她知道她会遇见什么。

视野里首先出现的是那间小屋，在它身后，楼外的无限空白中，出现了一道狭长的、巨大的黑影，有着锐利的尖顶，看起来像是刺破了这片浓雾钻探出来的。

男人依然站在那，不过这次他已经不再修理那台黄色机器了。工作台上增添了很多瓶瓶罐罐。他向这边张望着，好像已经等她很久了。

“你来了。”他说。

“我来了。”她说。

男人抓起一个杯子，搁在黄色机器的出口下方，接下四块冰块。他把冰块放进桌上一个形状奇特的不锈钢壶里，接着又找到些没贴标签的瓶子，把里面的液体倒进去。

男人开始摇晃钢壶的时候，白林转过身去看那道暗影，它看着像是栋楼的样子。只是楼顶更像高高的圆锥。

机器转动的声音传过来，男人端着杯子从机器处返回。他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片柠檬，同另一只手的吸管一起插在杯子里。这时白林才看清，原来是一杯焦糖色的饮料。颜色让她想起红茶，她曾经用过一种红茶制墨水。

“长岛冰茶。”男人简明地说，他似乎是不愿说任何一个多余的字。

入口是酸甜的味道，略带酒精特有的甘甜。它们回荡到舌根处，碰撞出回甘。不知道怎么，这味道让白林想起《百年孤独》，想起马孔多下了十二年的雨，想起melt这个单词。

“九成加的可乐，但是度数还是不低。”

“那边是？”白林指着那块庞大的阴影。

“帝国大厦。”

“曼哈顿那个？”

“曼哈顿那个。”

白林沉默了一阵子。

“它被撞过。”

“还没有。”

“还没有吗？”

“快了。”男人说话时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不过我不打算让你看见，快喝吧。”

充满冰块的酒杯把她的手冻得有些疼，白林尽量地加快了喝酒的速度。

男人不说话，只是盯着门外的空白，时不时皱着眉头翻看手表。也许是感觉到了什么，他把活板门推开，走出屋外去，在浓雾里越走越远，直到白林再也听不到他的脚步声。四周真的一片寂静了，没有风吹过，白林只能听见自己咽下液体的声音。

寂静，到处都是寂静。

有什么从浓雾里打破了这片寂静，像是黑暗里的微弱闪光。是一种很轻微的声音，小得像虫子叫。它从头顶上方传来，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接着它急剧地变大，音调变得更高，这次白林听清楚了，这是引擎的轰鸣，是B-25划破空气的声音。

它比她想象中的要快，快很多，几乎是一瞬间就从白林头上划过，这一瞬间连她叫喊都来不及。它所对的方向，则是帝国大厦的中上部。

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这么短的距离，无论是减速还是转向都来不及了，轰炸机像一枚愤怒的导弹，像执着长枪的唐吉诃德，笔直冲向远处的庞大黑影。

白林只是站在那，紧盯着这毁灭性的一刻。下一秒，大厦上会迸出火花，钢筋会被融化，飞机上的航空燃油会被点燃，整个机体就会炸成残酷的烟花。螺旋桨的轰鸣越来越远，飞行员做了最后的徒劳的转向，但是没有效果，机头与混凝土吻在了一起。

“嘿。起来了。”有人推了推白林。

白林感到一阵强烈的口干，明明在梦里喝了那么多酒。她艰难地睁开眼，勉强能在模糊的世界里看到一个人影。她摇了摇头，总算清醒了一点。看清了眼前这人原来是兰州拉面的店员小伙子以后，她抓起盛满肉汤的碗一饮而尽。汤已经冷了，但是香料的气息还在，这股气息就随着她的吞咽，理所当然地入驻了她的身体。就在这个空当，年轻人拉开对面那把椅子，面对着白林坐了下来。

“你可算醒了，都睡了一个多小时了。”

白林不知道怎么搭话，大脑里组织语言的那部分还在转动。

“不是逃出来的吧？”年轻人努努嘴，眼光落在白林的衣服上。

她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早上随手套的衣服正是自己的校服。

“不是。”

“也不像。”他好像对这背后的原因并不在意。

白林并不害怕和人说话，只是大脑的迟钝让她失去了这方面的兴趣。她想，最好找点什么说说。她打量着年轻人，他的脸很瘦，但没有棱角分明的感觉，眉宇之间男性的气息很少，更多的却是一种奇妙的女性的精致。以男性的角度来说，他的皮肤都惊人地白皙，骨架也较小，他在脖子上戴着一个小小的铜十字架。

“你是基督徒？”

“是啊。那又有什么关系？”

“不可思议。”

“这个世界上不可思议的事情很多，偶尔还有女高中生工作日时不在学校呢。”年轻人心不在焉地用指甲蘸着水渍，在桌面上画圈，“你有没有看过《海边的卡夫卡》？”

白林摇摇头。

“一个少年逃学，不对，应该说是逃离了自己的整个生活的故事。整本书都溢满了古典音乐的气息。其中提到了一首《大公三重奏》，贝多芬的，可听过？”
“没有。”

“当时我在音乐软件上找到它的时候，评论却清一色地在说自己是《海边的卡夫卡》来的，简直是要多蠢有多蠢。这样一来，不管是书还是音乐都极其地掉价了。”

“可惜了。”

“可惜什么？”

“……我还蛮喜欢贝多芬的。”

“更可惜的是他聋了。”

“贝多芬不聋的话，就不能成为贝多芬了。他的听力每衰退一步，他就离他自己更进一步。”

“这倒是个很新奇的视角。”

“悲剧能成就很多事情。”

“人呢？”

“还用说，人就是悲剧构成的嘛！”

年轻人思考了一会，长长的指甲又划了几个圆圈。

“总有什么词语带着喜剧的色彩吧？”

“你猜。”

“猪肉。”

“悲剧。”

“学校。”

“悲剧。”

“冷掉的炒面和牛肉汤。”

“当然是悲剧了，这是个大大的悲剧。”

白林和年轻人都笑了。

“不过。”白林说，“炒面冷掉以后，就和酱料粘起来了，黏黏的口感很恶心。还是热的好吃。”

“喜欢兰州拉面？”

“因为有种特殊的香气吧。”

白林看着面前的面碗沉默了，有好一阵子，他们两个都没说话。

“快过年了啊。”她还是盯着面碗，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说。

“是快过年了。”

“不是本地人吧。”

“盐城。”

“什么样的地方？”

“唔。”年轻人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风扇，“中国的北海道。不过不回去。”

“不回去？”

“回家也要钱的。”他对白林微微一笑。

“悲剧是人生的底色。”

“谁的话？”

“叔本华。”

在白林的记忆里总有这么一个下午。

那是初冬的下午，转为黄色的阳光慢慢地投到楼房上，她和往常一样坐在座位上，静静地听耳边嘈杂的声音。

突然，广播打开了，开始放一些歌，都是什么她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最后一首是《挪威的森林》。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这首歌，只是觉得旋律很熟悉，伍佰带着口音的歌声出来时同学们都笑了，她一个人在惆怅。

这首歌，毫无疑问，取材于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

“这本书不适合初高中学生看。”她曾经听过某个人这么说。

怎么会不适合？没有什么不适合的。如果一本带有性的书是好书，那性就是它的一部分。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她在心里默默争辩着，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村上春树的那本书，又取自于披头士的《挪威的森林》。

真奇妙啊，她想，伟大的披头士。

挪威的纬度过高了，但暖流在这里造就了森林。森林和湖泊，挪威的代表。尖锐、冷峻、冰冷的森林。柔和、平静、温和的湖泊。通往北方之路。

当然，听到这首歌的那个下午她没有想到。三年以后她再次听到时才觉得惆怅。这不仅是《挪威的森林》传承三十年的忧郁，更有她的忧郁吧。她站在时间的小溪中央，任凭水流冲刷她赤裸的身体。只有在这里她和其他人是一样的，他们都是赤条条的。

白林按下随身听的按钮，开始播放《挪威的森林》。

方济各不知道干什么好了，干脆直接瘫在长椅上，数枫树上剩下的叶子来打发时间。四周静悄悄的，偶尔有鸟儿穿过树叶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在响，轻微的尖尖的声音，很有规律，像皮带在响。皮带？她想起来自己的随身听里的皮带该换了，可是还没找到会打理随身听的人……

“咔”，声音断了。数到第四十八片枫叶的时候，方济各感到一个身体靠着自己坐下来。她马上中断正在进行的工作，转过头，正对上白林的眼睛。

“嗯？你来啦？”

“来了。”

“病好了？”

“没有……应该没有。”白林转过头去看前面的教学楼，看前面教室里的学生，不过，也只是朝那个方向看罢了。

“看你恢复得不错嘛。”

“嗯。”

“真不好意思，我的耳机左边发声道声音要大一些，听着可能不舒服。”

白林摇了摇头。

“听歌心情可好一些？”

“好很多。你有没有觉得带加利福尼亚的歌都很好听？”

“是吗？”方济各又把视线移到枫叶上，搜寻自己的记忆，“《加利福尼亚之梦》。”

“你的磁带里有。我觉得，《加利福尼亚少女》。”

“那是什么？”

“也是沙滩男孩的。”

“哦！《加利福尼亚从不下雨》。”

“真经典。”

“《加利福尼亚旅馆》。老鹰乐队的。”

“我不喜欢那首歌。”

“是吗？可惜哦。”

两个人转过头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偶尔风吹过枫叶，叶子摩挲着，发出悦耳的沙沙响声。

“你可看过《美国精神病人》？”方济各先开了口。

“很经典的片子。”

“没看懂。”

“多看几遍嘛！”

“真是只有精神病会拍出来的片子，只有精神病能看懂。”

“说白啦，我们都是精神病人。”

“真悲观。”

“事实如此。”

方济各有点没话说了，于是侧耳去听小树林的声音。白林均匀地呼吸着，但她觉得自己的心脏越来越沉重了。

“说到底是什么病？”

“陈年老病。”

“是哦？”

白林叹了口气，张了张嘴，好像在吹去什么旧物上的灰尘一样。

“小的时候，我无论是哪方面都算得上是一个正常的女生。成绩不错，人缘还说得过去，性格还算外向。我无论如何也记不得那个时候的细节了，就像是另一个人一样。总觉得，我从十四岁才开始接管这幅身体。

“十四岁那年，正在我人生的转折点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合群，不再喜欢和别人说话了，失去了所有兴趣。就像突然失声了。但是对别人来说我陌生了，对我来说世界更陌生。像是我内在的什么东西被拨动了。而我呢，我根本没有兴趣去适应这个不熟悉的世界。只想着不和它接触就好了。”

“人不可能不谙世事一辈子嘛！”

“当然了。所以活得痛苦。”

“不像是病。”

“何以见得？”

“只是你成为新的你而已。”

“本该如此？”

“倒也不是这么说……人这种东西，本身就承受着进化的压力嘛，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所以在人生的一个点突然性情大变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你当真这么认为？”

“像斯特里克兰。”

“逃避也是本该如此？”

“看你喽。”

“唔。”白林放松了呼吸，“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嗯？”

“你的名字？”

“很古怪？”

“也不是说……”

“想听？”

“嗯。”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叫这个名字的。”方济各垂下眼睛，看着柏油路，“以前另有个名字，但我从来不知道，完全不记得了。那是我妈妈取的名字。我上小学时她死了。对于她，我也是一点记忆也没有，只能从亲戚的闲嘴里拼凑出一个大概的印象。”

“后来我父亲娶了后妈，让我跟着他姓，取这个名字纯属是他觉得好玩。他在学校旁边给我租了房子，每个月会打来一点生活费，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难受？”

“也没有吧，这么久了。”

“看不出来嘛。”

“什么看不出来？”

“过去。”

“嗯……”

下课铃响了，操场上的学生纷纷收起东西往教学楼走去。

“待到几点？”

“马上。”

白林站起身，朝教学楼相反的方向走去，脚步声清晰可闻。

方济各看着她的背影和初冬潮湿的空气混杂在一起，手不觉地碰到了长椅上的随身听。

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