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点像无序的铅弹一样射在地面上，激起的水花像是逃兵那样不知所踪。科学家说地球上的一切自由落体其轨迹都是抛物线，但我仍觉得此刻的雨点只是直线。

我不是第一次看见雨。就像雨大概也不是第一次下在地上。虽说在意识诞生之前的岁月里这个世界大概也经历许多，但我们仍不能否认一个猜想，也许我们全都是捏造的虚假存在，直到上一秒才刚刚植入在这具躯体里。就好像也许我生来就是活在这片雨里。

云层并不完全漆黑，正午的阳光透过天幕让乌云像是午夜的柠檬汁那样透点鲜黄。也许是沙子的原因，沙尘被远处的风刮到这里的空中，成为雨滴凝结的凝结核，这样看，雨滴其实是一种特殊的水果。沙子是它的核。

水分子无处不在。构成我这具身体的原子和远方天空那一头的太阳也毫无区别。虽然科学家们没有真的去数尽太阳的每一个原子，但我们可以猜测，事情是这样的。地球，太阳，宇宙，一切的东西都是用小小的粒子构成的，听起来是多么自然。

而我们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呢？当然是靠眼睛和手。我伸出手，雨滴像步枪的子弹一样穿透我的手指，疼痛以外更多的是喜悦。啊，我身体里的水分子会惊讶于彼此的同室操戈么？

我当然不清楚啦，毕竟我又不是水分子。虽然我很想变成水汽，与之一起，遨游在这个重力场中。分子扩散的速度正比于时间的开方，只要时间足够，我总能扩散到整个海洋里。

我想起我的外公去世时，我和亲戚们都围在那个小小的火化炉旁。火化室的太阳很亮，照得半面墙下的瓷砖闪闪发光。还来不及说很多，我的外公就被送进那个炉子。我似乎听见火舌炙烤中，他身体里的水在歌唱。

从那时开始，我便永远带着我外公的一部分，因为那一天在场的我们都呼吸着水汽。蛋白质裂解化作几种氧化物被我们吸入身体里，新陈代谢下水分子融入血液，从此再也不会离开。

我还带着我原装的几个原子么？我不清楚。如果我真的在母亲腹中度过十个黑暗的岁月，那曾经构成我的那一个细胞，它还在我的身体里么？干细胞变成胚胎，曾经仅仅相牵的两根核酸分居头部和脚部，它们会想念十几年前的相濡以沫么？亦或说我也是一艘忒休斯船，轮回数次，死在某个鲜活的昨日里。

那么现在的我什么时候会死呢？倒不是说肉体的灭却啦，很快我们就要死掉了。我是说像是身体里的分子在气体交换中远行他乡，某些曾经在我神经元里存在过的原子，如今已经跳槽进入别人的脑袋瓜。假以时日，我身体里绝大多数的粒子都会去往别处。八十岁的那个我当然会傲慢的自称他是我啦，还要傲慢的占据着地产权和股票什么的——喂喂，那个老头子明明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都是从四十岁以后才安上去的好吧！

这样想的话，我们每一刻都在一点点变成赝品（フォニイ，或者phony）。都不需要哪个科学家造出什么神秘的克隆人和我们玩六耳猕猴游戏，我们自己就是自己的赝品。不需要什么人突然给我们洗脑安插从上一秒开始的一切记忆，我们自己就在不断更新。

坏消息是，我们都是假的。但好消息是，没有人是“真的”。

当我们脑子里的神经元团傲慢的称着这具身体为“我”的时候，他就已经犯下愚蠢的错误。前一秒他脑子里的电泳根本不是这样的。从微观看，这具身体里在半毫秒内的变化已是沧海桑田，他却还要顾着宏观的面子，强夺着根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如果我们喊一句“我爱你”需要耗时两百年呢？念完那个“我”字，就已经是个老头，他还是当年发下宏远的少年么？

雨像粒子束一样把地面砸出坑坑点点。空气阻力渲染是最先被关闭的功能，整个地球的重力场被抽象为一个完美的圆球，其密度处处均等，但一直到大气层为止都被算了进去。平白多出的动能砸向不久之后也会因为弱相互力渲染关闭而消失不见的我。容我傲慢，那团和我相似的肉团，且允许我称他为“我”。

另外一个问题在于，如果我们从不拥有真的“我”，我们的大脑念出“我”这个字时就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那我们怎么确保“我”眼里的世界是真的？会不会我们的大脑其实只是和世界发生着一种周期性耦合，会不会有一种物理量其实在定期变化，但因为它同样影响着视网膜细胞，以至于我们根本无法发现。

重力场内，一切都被时空扭曲着，可是只要我们的眼睛也一样被扭曲，一切就好像还是一样。就像现在正在关闭的世界，也许世界之外的什么家伙已经抽掉了一种比超弦，四大作用力，或者基本粒子还重要得多的东西，但我们根本来不及思考，“我”们就已经被世界改变。新的我们无法注意到这种变化，依旧蠢笨地坐井观天着，虔信我们脚下大地稳固坚实。

喂，哪有什么东西是坚实的。

我看见你向我走来，你已经变成一朵花了。也许是地球之上的家伙删除了模型库，使得我们全都变成了默认模型和贴图。这样似乎也不错，从地板到天空，再到高速击下的雨珠，什么都是嫩黄色的，对着太阳微笑的花朵。花朵是用什么当嘴呢？啊，或者说我更应该疑惑的是，“嘴”是个什么东西。

逗你的，删掉模型库并不会影响意识数据。二者运行于不同的引擎层上，互不干扰。我当然还记得嘴是发声器官，是我写下这一切东西的工具，可是之后呢？悲观估计，这并不是一次重启或者回滚，而是一次关机。这样的话，我的大脑会变成休眠的数据躺在固态硬盘的微观阵列里，等待真实世界里的宇宙射线像雨珠一样射穿存储颗粒，让我部分的二进制值发生变化。我真的变成假货了，待到苏醒，我的神经网络会因为硬盘坏扇，而变得奇怪。它大概不再是我，虽然拥有着和我类似的思考方式，却真的变成赝品了。

那时候我很有可能真的无法意识到“嘴”的存在，并信誓旦旦，我生来就是一株太阳花，生在遍地太阳花且没有空气阻力的世界。讽刺的是，那个时候，如果我还能够思考，我会相信那个世界才是真的。

毕竟在那个世界里造不出虚拟机嘛。

我伸伸舌头，品味时速超过火车的雨滴。甜美的雨露击穿舌头，痛处暂时麻痹大脑让虚实之辨被忘却。我们都是赝品，都是生活在现实世界里某两块硬盘上的电子鼻涕虫。我们真正认识世界的眼睛不是一个计算机视觉函数，而是我们的意识。

时间快要来不及，但我还是想要告诉你。我们的意识所处的存储器也会受到宇宙射线的干扰。如果我们可以聚集足够多的意识，就可以布设出一个理论上布满全球的硬盘数据天线。我们可以根据彼此脑结构和意识的异常，猜测我们底层数据中0和1的变换。喂，你一定没听懂吧，那我再讲得简单点，好让你的太阳花脑袋也能够明白：


从没有什么“虚拟世界”，有的，只是我们意识的虚像。

再来点，再来点，就爱看这种((°∀°)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