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五哥本是想说什么的样子，但在她回头看了眼家人们后，她说出的话变成了单纯的鼓励：“那好吧，小七也不是小孩子了，以后总要自己生活的。那你就和……嗯，你的这位一起去吧。”

哎呀，竟然比我想的要轻松欸。我都已经做好舌战四方以至于跪地求饶的准备了，结果就这？我暗吐一口气。她们若是硬要一步一个脚印地陪着我进去办理相关手续，凭我的嘴炮能不能将其拦住还是个未知数。

我轻碰一下孟逢冬腰，暗示他说点什么。接到暗号后，他恰到好处地做出一个礼貌的手势：“那各位……就先在咱们楼底下坐一会儿，一楼有一些位置。要是不够坐，回中心等也是可以的。”

“没事没事，小伙子你去吧昂！”大哥的嘴角都能绕过太阳穴又绕回下巴，“我们就在附近转转，不打扰你们！去吧去吧！”

“啊啊……好。那我先……进去了……”我和孟逢冬对看一眼，在彼此眼里看到的是对即将跨越黑夜的期待和对马上到来的黎明的渴望。没有犹豫，我俩一面客套一面高速向建筑内部移动。就在我们走进建筑的前一刻，我听到众人声讨五哥的只言片语：

“老五，你可不能打扰他俩的呀！”“就是呀，要给他们创造二人世界的呀！”“肯定很浪漫的呀~”

哦天哪，我的黎明被一颗炸弹擦亮了。忍受幻觉的巨大轰鸣，和我同出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没合上双眼，可流露出的是更深的一层绝望。我们此刻都听见了彼此的心声：救命啊。

无言进入建筑内，迎面来的是一阵冷风，带着老建筑独有的气味，有点像淋湿的木头。这里和老式医院是差不多的布局：面前是几排钢制座位，上面的黑色坐垫已经露出里面泛黄的海绵。座位旁边是通往第二层的楼梯口，座位前面挂着几张照片，里面内容是清一色的祖国美丽河山。再上头，是一个长方形的电子种，里面的数码数字发出的红色光芒将周边一圈白墙微微照绯。

我的右手——孟逢冬身后是公告栏，因为他把那块挡住，我看不见里头贴了什么内容。而我的左手——也就是靠墙的地方，是一处窗户。有点好奇，我探头看看里面场景。房间里摆着两张办公桌和两台台式电脑，还有饮水机、铁皮柜子、小沙发和堆在桌上的文件等等。“办公室？”我问。

“值班室。”孟逢冬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下，走过去，敲了敲窗户。“我，有人来办证。”

话音刚落，就传出一道房门打开的声音。从左手走廊出来的是一个拿着茶杯的青年。戴着眼镜，头发不知为何有点泛白，边喝边咂嘴，笑嘻嘻地走到孟逢冬面前，但不说话。孟逢冬在马着脸看了眼他后，侧过身向我介绍：“我同事，你管他叫炫狗就行。”

“……啊？”那你是谁，电棍？我来的是办证中心还是动物园？

那位炫狗同事倒也不生气，把他笑眯眯的脸从对着孟逢冬改对着我，“这位小姐，你好你好，我姓龙，你叫我龙哥就好。”

哦懂了，龙哥也是龙是吧。我礼貌地笑了一下，按他意思叫了声“龙哥”。龙哥一下笑得更开心，没拿茶杯的那只手拍上孟逢冬的肩：“可以啊冬子哥，喜酒啥时候能吃？”

“滚滚滚，”孟逢冬没好气地打掉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别和我扯这些有的没的。钥匙给我，我还要带人家去办证，别耽误我打工。”

龙哥嘴巴往下一瘪：“不想说是吧，没意思。不是我说哈，自从你来，我就没见过你对工作这么热心过。你什么时候变成三好青年的？”

“不给是吧？不给我自己进去拿。”见对方杵在原地不动，孟逢冬二话不说就往走廊那块走，末了还提醒我一句“站那儿别动，我马上出来”。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去和门卫对峙的。不过这回他似乎是忘了我不是一个人。

不是大哥你走什么啊，你难道要把我留在这里和你同事aka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呆在这儿吗？！大哥你是不是忘了因为你的金屋藏娇我的社会化进展有点微慢以至于我其实是语死阴暗鼠鼠来着啊！？就算走把你同事也叫上吧！我咬着牙对孟逢冬是望眼欲穿，很可惜他一眼没回头看过。

于是乎，结果就变成：我在人生不熟的地，和一个不熟人生的人站在一块儿，彼此的距离大概只有三步，而这样的僵局何时结束，答案是未知。哇孟逢冬，你是懂得折磨的。我看着脚下的碎花地砖，只希望建筑外我看不见的哥哥们不要以为有什么牛头人情节出场大喝一声跳进来维护纯爱。

就在我给地上碎花颜色分类缓解心情的时候，龙哥说话了。他的声音俨然没有之前的调笑意味，反倒是沉稳不少：

“刚刚光顾着和孟逢冬打趣去了，不好意思。再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龙，单字一个皓，白告皓。”龙哥，准确说是龙皓，推了下眼镜，嘴角带笑。这次仪容举止倒是像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了。“小姐应该就是孟逢冬之前提到过的那位，向他讨封的狐妖吧？”

……我服了爸爸你他妈整天在和同事说啥啊。再次咬着牙克制住尖叫的欲望，我点点头。要我说话是不可能的，没有人想接一发我的音波攻击吧。但让我感到有点奇怪的是，在得到我肯定答复后，龙皓什么都没说，先喝了口茶。热水在他眼镜上结一层白雾，没花钱就让他cos了一把碇司令。

茶杯放下，他眼睛对准我，可我除了一副眼镜外看不到他的任何东西——这人不擦眼镜的吗，什么忍人？好在除了眼睛，其他地方我还是能看见的。比如现在，我就看见他嘴唇开启，问：“那，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呃……我没名字。” 龙皓的反应不像是要从我这边挖出点孟逢冬的笑料，而是……想知道我的信息？这对吗？可立马又想到我刚刚在外面闹麻了的family。哦哦对的对的。刚刚是我查人家户口，现在是人家查我户口，攻防交换呗。

听到我这样说，龙皓的半边眉毛稍挑，“没有姓名？是家人未曾取过？”

“差不多。不过我在家里排行第七，年龄最小，所以大家都管我叫小七老七之类的……”

“这样，那我就暂且先叫一声七小姐吧。”龙皓点头，继续对我问话：“七小姐是哪里出身啊？”

“我我……我是本地的。”本来想直接告诉他我是从大山里出来的，但这样一说又觉得有点不合适。人家都用了出身这个词，我给人家答一句“俺是山里滴”，这个场面看上去不像查户口，像演小品。好在龙皓没有在意我的小九九，只是又喝了口茶，润过喉咙后出乎意料地话锋一转：

“说起来七小姐来办证之前有没有体检过？”

“啊？”体检？什么体检？现在办证还需要这些东西吗？不出意外的，龙皓看出我心里疑惑，知道我肯定是毫无准备，便又安慰道：

“没做也没关系，这个事情对一些老年人——老年妖怪来说，他们也不是很清楚。虽然我们宣传工作一直在做，但效果……唉算了，不提那事。七小姐别担心，这个不耽搁今天你办证，就是有几项可能得空着。等做了再叫孟逢冬给补上就行。”

“呃，这行吗？”听着感觉不大符合正规流程啊。

“原则上不行。”龙皓手上茶杯随着他摊手的动作往空中挥了下。“不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要事事都按照写的规章制度来，那来办证的妖怪们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道回府。真要这样，咱们科下周开的周会题目就叫‘如何贯彻互助科互助本色’了。”

听他叭叭了一大堆，最令我注意的是他提到的那个词：“互助科……？”

“孟逢冬这个都没告诉你？”龙皓眼镜上雾气总算消退，也因此他眼中真实惊讶才如此清晰。他把茶杯贴上一边面颊，若有所思：“不应该吧，怎么那么神秘兮兮的。他难道没和你家里人见过面？”

“……见过。”就刚刚。

“见过？见过也没说？”龙皓嘴巴张大，但是第一时间却没有话语出现。他把茶杯换了一边脸颊贴着，嘶了一声后语言功能重新上线：“那请问七小姐家里是——”

“——行了，招呼打得差不多了吧？”

一只手出现在我和龙皓之间。来者正是离开不久的孟逢冬。见到他回来，龙皓先是一愣，复而再现笑容，想再张口说话却又被孟逢冬打断：“关于这件事，用不着你操心。倒是你，能不能把你的茶叶罐子盖好啊，到时候又要说自己茶叶潮了闹麻了。”

“我的错，我马上回去盖，我先走了。”龙皓立马双手举起做投降状，脚下生风，迅速遁入走廊，还不忘和我道一句别。虽然不太懂，但是这个人还蛮有礼貌的。

“他刚刚和你说什么了？”我的肩头传来一阵拍打，孟逢冬向我努努下巴，示意跟上。他正朝着楼梯口走去。我跟在他后面，说话声在阶梯上荡漾：

“没什么吧，就告诉我他叫什么，然后问了我哪里的，有没有体检，然后，呃……”

“然后？”

“又问了我家里人——准确说是想问，”说完这句我立马改口，原因是孟逢冬在听到这句话后猛地一回头，要是他脸上没有笑容，我可能要幻视某个自由的男人。“你不是来了吗，所以他就没问成。”

“……那就好。”孟逢冬呼出一口气，耸起的肩膀松懈下去，就算他没说我也看得出来他是什么意思——他因为我家里人的事情紧张，在发现我没有透露这方面信息后，又感到了轻松……？

回想了一下值班室位置，难道他是担心自己后宫番男主的样子被同事看了然后社死？真假的，孟逢冬这么敏感的吗。可惜我的这个推理方向被孟逢冬立即证伪：“亚七你在想什么我没看你我都知道。”

“呃，好吧，孟少惊世智慧。”我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和孟逢冬来到了二楼。楼梯口外的空间不同于一楼的大厅，在一楼摆放钢制椅子的地方改成了一张乒乓球桌，靠墙的地方还放了一个书架、几张凳子和一盆绿植。而挂画也成了三扇的窗户，对着老建筑后面一片狭小的空间。基于那里杂草丛生，我管它叫草地。

我趴在窗上看了会儿，有点兴趣，随口问：“老孟，你们那草地是干吗的？”

“那原来是菜地。”

“可是我看全是杂草啊？”

“今年出了点事儿，就没种。本来嘛也是种着玩的，又出了事，大家兴致不高，就放在那儿了。”

孟逢冬没阻止我像来参观的小学生一样对这部分空间左看右看，而是绕过球桌，往正对楼梯口的方向走去。他把手上钥匙串拿起，一个个辨认，最后走到第四扇门时停下。为了防止挡光，我在他身后站着。

“出了啥事啊？”

“啥事……也没什么。就是出事的这个人你不认识，我想想怎么说，嗯……算了，先进去吧。”

孟逢冬手上钥匙捅进钥匙孔，随着他手一扭，门咔哒一声开启。孟逢冬一只手抽回钥匙，一只手推开门扉，递来眼神让我进去。我耸肩，进入房间。

和我想的不大一样，我还以为被锁起来的房间肯定是灰尘四起，没有人味。但摆在我眼前的房间，与其说是像办公室，倒不如说是像档案库。不为别的，因为这里摆满了有人那么高的铁皮柜，每个柜子前面还写着编号。

孟逢冬走到写着“A”编号的柜子里拿出几张纸，又跑去写着“C”编号的柜子取出一摞文件，来来回回，像rpg游戏主角搜刮房子里隐藏金币一样。他的声音在柜子之间穿梭，时远时近：“就是有个同事，他呢负责今年的菜地。种地的时候他吧就说‘以前的人只种菜但没对这块地抱有足够的尊敬，所以我要让这块土地great again！’，然后对着那块地来了一发法术，好像叫什么润灵咒。结果他在施法之前忘了除草，结果就是这地就开始疯狂长杂草……”

“等下。”我伸手打断，孟逢冬的“啊？”悠悠飘来。“你说的这个同事……”

“不是我，真不是我，相信哥们儿。要是我，我只会让它顺其自然，接受四季的考验和恩赐，简称放着不动。”

“不是，我不是问你这个。你刚刚说你同事，呃，用法术？”

“啊？”又是一句表示不解的感叹，只不过这次明显比上一次更加困惑。“怎么了吗？还是说你觉得润灵咒这个名字比较耳熟？不该啊，我同事说那是他家传绝学。”

“不是，我的意思是，呃，你同事……不，应该说你同事和你，你们……呃……”

我调整语气，尽量让自己听上去没那么震惊以至于像个dinner。人和妖之间的相同点——我他妈怎么光想着生物学上的共同点，没想到这方面的共同点呢？

我对马上说出来的话感到一丝丝绝望，在看到孟逢冬抱着一大文件出来且依旧没搞懂现状的脸时，这种绝望变成冷笑。当然，笑的是我自己的愚蠢。这么简单的答案，近在咫尺的答案，我怎么光顾着思考没想到这点。

我吸一口气，心中的家人竖着指头骂我“笨狐狸”“蠢弟弟”。骂就骂吧，我确实是脑子抽了，不然怎么会现在才想到。好在我的发声器官还维持着我平静的人设，音调平稳地说出：“你们，该不会，是修士吧？”

“说什么废话呢，你难道不是知道这点才来找我讨封的吗？”孟逢冬把手上大半文件堆到我的手里，“来拿好，这些东西你都得过目，当然你不看也行，反正只是走个过程。我手上拿的才是你要签的东西。”

心里有千言万语，一时间内难以分辨，我合上眼，将那句最先想到的说出口：“我是弱智。”

“好的孩子，我会赦免你弱智的罪的，我知道你还纠结于自己打解密游戏能卡在第一关三十分钟硬是没有看懂提示的愚蠢和在饭桌上和我吐槽制作组吐槽了三天每天话还不带重复的愤怒，但我原谅你，阿门。好了现在能走了不。”还以为是玩上告解室play的孟逢冬没过多理睬我的心情，摇着手上表格，示意我离开房间。“现在去我办公室，你把能填的先填了，填的时候我给你讲一下体检的事。”

抱着文件，眼睛扫过放在最上面文件的标题：“关于妖怪如何在人类社会生活的十条建议”后，决定放弃一切思考，继续辱骂这么多天来只是觉得“啊咧咧好奇怪”的我自己。

木然回答“好的神父”，我装出这些文件真重的样子垂头，避免让孟逢冬发现我此刻眼内的混乱和茫然。不然要他发现了，他会像中了敌人的替身攻击一样狂笑半个小时。而我，只能在一旁站半个小时。因为我的全部心思现在都神游开外。适合我的将会是一段渐进镜头，模糊化的环境音以及从舒缓陡然变得激烈的小曲。然后画面一黑，打出一行字：

我，真是个笨蛋。

惯例的那个
比上次还晚，赢！
但是明天要上课，还是输.[ ・_ゝ・]

悄悄抱怨几句，反正没人看我也就不预警了[*´д`]
其实现在写的部分，个人感觉是比较卡的 这段时间一直很忙，星期五两个ddl之后过一段时间12号又有论文，然后22号也又要交一篇，下学期要选五门课，真的感觉又累又没意义，白花钱[ ´_ゝ`]
我想做的事，只是看书，写自己喜欢的东西，听音乐，看东西，好久没看电影了[ ´_ゝ`]
可是人不忍耐怎么行呢，人必须忍耐，人从出生下来的那一刻就必须学会忍耐，否则我无法存活
但是感觉已经渐渐失去挣扎的力气了，以前总有东西提醒着我要活下去啊，写作就是其中之一，我上高中在外面补习的时候写东西被老师看到她叫我别写了她相当于是叫我去死，就这种程度的喜欢和依赖
可是现在也渐渐觉得如果我死了的话就不能写东西了 不写 虽然很难受 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我必须忍耐

从在低着头被孟逢冬领到无人的办公室再低着头把手上文件全部放在桌上最后到坐在充满历史气息的椅子上，整个过程中我都不想多花哪怕0.001%的细胞去回忆脑内的记忆。哦天哪，小老弟，你怎么会没有发现孟逢冬是修士呢？就算没有七吻果那事情，后面他那么笃定地说“哟哟哟你大哥找不了你而且你现在也找不了你大哥吧”的时候怎么没有怀疑他呢？按理说一般人哪里能想得到通过妖力来追踪别人的事情啊，他怎么就一副早就知道设定的样子和你讨论呢？还说什么苦衷，他怎么知道大哥妖力低很难施法呢？嗯他怎么知道的呢？

我的天哪，你不会根本没有怀疑对方吧？不会吧不会吧？byd温婉可人小家碧玉邻家妹妹的属性在这里体现了是吧？不管欧尼酱说了什么，我都会理解你的哦，是欧尼酱的话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吧哈哈哈。

我将手上写着《关于现代妖怪施法与咒术的十条规定》放下，拿起下面的一封文件继续看。虽说是看，但只不过是用视线虚无地扫荡上面的文字罢了，上头写的什么我是根本没去理解。一想到这么多天我都和一个修士傻呵呵地共处一室，我就呼吸困难。

这是因为在我从小建立的是非观念里，修士和“妖怪杀手”没什么区别。基本上我从大哥她们那儿听来的有关修士的故事都可以被总结为“起承修杀”：起——妖怪跑到人世间；承——妖怪和人发生了一系列事件；修——修士出来了，妖怪大喊“aieee，修士为啥？！”；杀——修士把妖怪杀了，全剧终。

基于这个前提，我对所有修士的态度就是“哥我错了你别杀我”和“妈的跟你们爆了”之间摇摆。现在我能很清晰地感觉到我在前者的极限继续前行，再差一点就要步入后者了。

再放下一份文件，这次拿起来的标题是《修士与妖怪友好相处的重要思想：共同开创和平新时代》。

“……那个，老、老孟，我问一下，就是你们这儿修士多吗。”我说这话的时候有点没底气，一想到对面是能止我小时夜啼的“DOMO妖怪=san，修士desu，妖怪该杀！”的修士，孟逢冬平时猪鼻的脸就模糊起来了。

“啊？呃，我想想，应该有……四个吧。”孟逢冬拿着手中的中性笔玩火箭发射的小游戏，从来没这么感谢他这么贯彻自己的人设。四个吗……长舒一口气。只有四个修士，那我应该还能忍耐，只要把这会儿忍过了我——

“有四个是妖怪，其他的都是人类修士。”

闭上眼睛。妈妈咪呀，怎么感觉手有点抖呢。

“哎其实这些都没什么必要现在看，你拿回去再看也行。或者我回去跟你说。”孟逢冬把我面前一半文件拿走，“话说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呵呵，没事。”见我如此回答，孟逢冬自然投来了“咋了”的眼神，我硬着头皮像个真正的软妹一样捂住半边嘴巴，“哦呵呵”地笑起来。

“……笑这么恶心是干吗，有屁快放。”孟逢冬的眼睛眯成两条细缝，就算如此我也能看见他双眸中几乎溢出的嫌弃。我咬着后槽牙，如果不这样我的笑容就要绷不住了。遗憾的是在我即将说话前，这逼又补了一句：“再说了其实也没多少人，大概也就是十多个吧，小单位。”

“……那具体多少个呢。”

“呃……排除做饭的阿姨外，十五个。”

十五个。我放下文件，一只手从嘴边爬到眼睛旁边。十五个，除去四个妖怪，整整十一个修士。我说啊，大哥你知不知道自从我开智到化形我他妈连一个修士都没见过啊。你现在给我整这么多个是要把我缺少的童年补回来是吗。

“所以到底怎么了。”啪嗒火箭发射啪嗒火箭落地。

呵呵呵，只是因为我是第一次见这么多修士，有点好奇呢。“我真草了怎么这么多啊妈的你们这里是什么修士的老巢吗？！”

撑着额头，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从口中飘出来的对话框因为我的发言从一般气泡框变成了爆炸黑边框。……啊不好，把心神和台词说反了。换在平常我可能会因为这个节目效果而躺在地上哀嚎为自己辩解吧，但事到如今我也没有那个力气。孟大人请随便笑吧。

但不知道因为什么（或许是因为看我保持这样子有一段时间了），孟逢冬很仁慈地没有选择倒进椅子里哈哈大笑然后在办公室玩速滑，而是放下那只已经重复升空到坠毁的悲剧大概有三十次的中性笔，用微微上升的音调（暗示他此刻心情是对此有点稀奇）问：“十一个很多吗？”

……真想给他两巴掌还看他发不发癫。

我没接话，手从眼边上蠕到脑袋后面，一只手挠头一只手看剩下一半的文件。结果手上的第一行还没看完，某人的手又刷刷把我面前唯一的避风港拿走。我想再伸手拿一份时，那堆文件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和分开那部分的破镜重圆happy together了。

这下是真憋不住了，一抬头想给孟逢冬来一句亲切优雅的汉语问候，但一想到对方是修士，这句问候就变成了：“哥我错了你能不能让我继续看。”

没错，小不忍则乱大谋，七弟，隐忍！你改口绝对不是因为想起我说的修士是怎么杀妖怪并且把留了一口气还活着的妖怪拿去做活体武器的故事怂了。我心中的四哥如此谆谆善诱。

“我还没问呢就开始求我了，这么急。”孟逢冬挑挑眉，看他表情我就知道，他肯定是不想让我继续当个安静的读文件工具了。果不其然，在他这么说着的时候，我的面前就推来几张表格和从火箭身份光荣退役的中性笔。“快填，有不懂的就问。”既然无法继续当读文件机器人，那就当无感情的填表格工具人吧。

我抓起中性笔，准备填写放在上面的第一张表格。在我的笔尖接触到纸张的第一秒，我想起了什么——于是我把手上的东西全部退回给孟逢冬。

“啥意思。”

“我没写过字。”我义正言辞。“所以感觉你替我代笔应该会好一点。虽然我不是很懂，但感觉这文件上面的字都是鬼画符应该不是很好吧。”

“啊，文盲？”孟逢冬惊得眼睛都圆了，“义务教育怎会有你这种漏网之鱼？”

“不是，我只是没写过字。而且我怎么会有接受义务教育的机会啊，我是大物老七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这逼，是需要我来一段rap才知道我的文化水平吗，噫呜老七在这儿给你说唱？

“哦对了，你是从山里出来的纯真妖怪。”想起我的文化背景孟逢冬便释然了，耸耸肩、拿起笔在纸上写起来。“行吧，我看看……首先是你的性别，这个我帮你填了。然后种族……我也帮你填了，狐妖对吧。再是出身……你就是本地的对吧。”

“啊嗯。”

“行……”孟逢冬刷刷写下，眼睛在笔上，心却明显不在此处。他没抬头就问：“但是应该也有人教过你这方面的东西吧，不然你是怎么看懂你大哥给你写的小纸条的？”

“啊？哦，你说那个。”话题不知不觉又绕回义务教育上，该不会是职业病吧。“呃，我家里人有喜欢读书的，然后她会教我们识字和写字。但是我是真的没写过……或者说没在纸上写过，没什么信心。”

“这样。”孟逢冬提笔换了一行，“那你干吗对修士反应那么大。”

“啊啊啊啊啊啊怎怎么会呢我哪里反应大了而且这两个问题前后没有什么关联吧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啊啊？？！”

被这么一问我的X.R.S.（xiushi•reality•shock）的shout下意识就要呼之欲出。好在在立马抓紧凳子的扶手后，总算是控制住了。好危险，孟逢冬拷问老手可能性存疑。

孟逢冬停下手中工作，施舍给我一个可怜的眼神：“应该不需要哥们儿揭穿你演技有多蹩脚的真相吧？”

“……好吧，我承认，我对修士可能是有一些偏见，但是我有1%的责任，修士就没有99%吗？”

“呃呃，那请问具体是什么偏见呢。”孟逢冬转起手中的笔，“难不成是修士穿妖怪皮做的皮草？还是修士把妖怪的内丹取出来煮火锅？”

“……还得加上修士喜欢举办杀妖怪的比赛、做活体兵器和折磨妖怪好取冤魂做法器。”

孟逢冬翻个白眼：“多久之前的事了，你拿前朝的剑斩现朝的官？现在没有特殊情况，双方都不得对对方造成任何身体和精神上的伤害。不论是修士伤妖怪还是妖怪害修士，都得被铁拳狠狠砸然后喜提踩缝纫机的那种编制，再恶劣点直接死刑当场执行。”

“这、这么严重。”听到这句话，我内心稍稍得到了安慰。小时候听完修士杀妖怪血腥故事睡不着觉的我啊，你可以闭上双眼了。

“相信国家好吗。只要你安分做人……妖，不可能有事发生的。”孟逢冬换了一张表格，“所以你之前就在担心这个？怕一会儿有十个大汉冲进来把你扒开取内脏内丹拿去卖还有煮火锅吃是吧？”

“呃倒也没到那个程度。我只是有点，怎么说，有点紧张。”我比划着数字，“十一个修士哎，这难道不多吗？两掌之数还要加一欸这可是。”

“你过去没见过吗？”

“怎么可能见过啊喂……我不是说了我一直是在山里生活的吗。”

“那你大哥她们呢，除了血腥杀妖怪故事外没和你讲过修士其他的事情了吗？”

“怎么可能讲过啊喂。对于你们人类修士来说斩妖除魔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呃，我是说，那会儿。”在不假思索说出理由后，我又急忙补上一个前缀。总不能这样拆别人台。

“那会儿啊。”孟逢冬忽然笑了一下，“还真是。据说以前还有什么猎妖试炼啥的，现在都变成友谊赛了。好像在大概好几百年前吧，那会儿的修士门派确实有这方面的考核，如果没杀到足够数量的妖怪就得被逐出师门之类的。”

“……诶诶诶……”不是大哥，你在妖怪面前说这些有点不合适吧。这不是相当于在印第安人面前说殖民史吗。注意到我这个原住民的孟逢冬收回笑容，挥挥手辩解：

“不不不，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这种习俗早被废除了，我不是说过现在都是打友谊赛了吗。这个东西对我们来说也是那种故事啦、故事，我也是突然想起来就提了一嘴，你别往心里去哈。”

“呃，那这么说你打过咯？”

“算是吧。”孟逢冬把笔抵在脑门上，一顿一顿地看着表格，“不过没什么好说的。也就那样，和网文里写的什么学院赛擂台赛一点儿都不一样，要我说无聊得很。”

“那你最后赢了吗？”我顺势问。本来我已经做好对方和我絮絮叨叨那友谊赛有多无聊，甚至是用夸张的手法美化自己的经历，但孟逢冬给我的回答和以上都不一样。他给我的是一个冷静的回答，声音干脆得像是有人在琴键上猛地砸了一下：

“我都在这儿了，你说呢？”

呃……我挠挠脸。他到这里，意思是这个公是他打来的咯？所以人类修士的工作都是靠自己打比赛打来的？是这样的吗？感觉有点怪怪的。——虽说如此，但毕竟我也是第一次在现实中接触修士的事情，说不定人家就是这样的呢。于是我干脆耸耸肩，跳过评价。你说是那就是。

“……总之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人妖之间的关系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过按你说你一直在山上呆着没下来，不知道也不能怪你。这些变化也就是这一两百年内推进的，那会儿你应该刚出生。对了，出生年份和日期说一下，你今年大概两百来岁吧。”

“呃……”

“呃？”

我眨眨眼睛：“我说我不知道你信吗。”

“啊？”

看孟逢冬表情，他应该是不信的。不，应该不能用不信来解释，因为他现在的表情我只在以下情况看到过：真情实感到了周边买上五位数、BD能买三十套、场内场外的情报第一时间烤肉、每集播出都要写分析小作文的程度下追了一部原创番，在看到离大结局还有三集的时候制作组搞出“反派突然把主角团除了主角的所有人都杀了并且亮出自己其实是五百年后的主角本人”的惊天大活后花了三天通宵，为这部番接下来的走向和结局写了十万字结合精神分析、西方炼金术历史、希腊神话和荣格理论的解析和七百小时的扣细节拉片，结果发现结局是主角发挥友谊能量把所有人拉起来了，最后穿越回五百年后靠美好能量和友谊魔法以及拳头上的勇气把轻松图了自己所有队员的五百年后反派主角都无法战胜的boss一拳KO，所有人看着倒下的boss原地洗白冰释前嫌包饺子时，所做出的表情。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说什么？”就连第一时间的反应都一模一样。我是不是有点太了解孟逢冬了。

由于知道他那会儿干的第二件事就是抱着自己的电脑恨不得穿越进去，我马上开口说话并适当拉远距离，避免孟逢冬企图通过和我产生肢体接触证明他能卡进去：“呃，我是说，我不清楚这方面的信息。换言之就是我不知道我具体是哪一年出生的，也不知道自己的具体生日这样。啊，不过感觉我每年过生日都在夏天。……好像，应该是吧。”

“……”孟逢冬把手上笔放下，接着用空出来的两只手给自己的面部制造了一个温暖的港湾。他把沉重的表情埋进一双微微流汗的手，似乎这样就能让他的感情得到安慰和依靠。他的声音发闷，从掌缝之间透出来，像个慢慢行走的老人拉长每个字之间黏着的部分：“算了……没事……我理解。”

又理解什么了，哥你不该姓孟该姓董。太懂了，太懂了，这个男人简直懂到让人落泪！要不是看他保持这个动作足足有半分钟，我可能已经把这句话说出口狠狠跳脸了。

孟逢冬从手掌里脱出，靠在椅子上盯着那表格又看了一下，转头对我吩咐：“这样吧，你先给你大哥那边打个电话，问问她们知不知道。要还是不行，我和队长沟通一下，就是你之后可能要多来一趟。”

“这个东西这么重要吗？”对于我这种草根妖怪来说，过生日就约等于有人告诉你又长一岁然后全家塞给你一些新鲜的水果和漂亮的花，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而且具体年份？要不是下山了，恐怕我都不知道今年是几几年。这难道是种族文化差异？

“废话，户口本身份证护照都需要。快打。”孟逢冬眉毛一横，我只能乖乖掏出手机给大哥打了个微信电话。嘟嘟声过了几秒后，被清脆的女童声音替代：

“喂喂，老七？咋啦？给大哥打电话。”

呜哇，好可爱甜美的萝莉音啊。我恐怕永远都不能适应这种冲击吧。这么想着，我直接问道：“大哥，就是你知不知道我那个……具体出生年份和生日啊？他们说要用。”

“你出生年份和日期？呃这个。……”那边沉默了一阵，随后响起来的是混乱的背景音，组成元素是我家人叽叽喳喳的讨论。因为隔了一层电子设备，所以传到我耳朵里的只留下模模糊糊的音色。在忍受了一阵后，大哥清晰的声音才又冒出来：“啊没事，大家都说你应该是……多少来着老五？哦哦，六月二十四号。”

“我生日是六月二十四号。”孟逢冬点头，提笔写下一串数字，又用口型问“几几年”。我马上把这句传过去：“那大哥，我几几年的你知道不？”

“啊？啊啊几几年的啊。呃这个。……”似曾相识的桥段和似曾相识的噪音后，大哥才继续说：“这个……这个还真不清楚，老五你说什么？哦哦，你应该——啊？不确定？那好吧，你五哥说你应该是在剃脑门留辫子的皇帝下台之后出生的。那会儿是啥朝代来着？唉我也不懂。你问问你赐封人呢？”

我微微放下手机，对着待机中的孟逢冬说：“……呃，听我大哥他们说，我好应该是清朝结束统治之后出生的。”

“……啊？”孟逢冬再次露出那番追原创番结果被创四的表情。但他下一句不是“你说什么”，而是：“不可能吧？你要不再确认一下？”

“okk，”接受了孟逢冬的指令后，我接着拷打大哥：“我赐封人说要不你们再想一下，真的是那会儿吗，真没记错吗。”

“这个……”大哥在电话那头有点犯难，通过她这么长的拖延音，我都能够想象到电话那头她开始装作看风景挠脸的样子了。“唉老七，毕竟我们都是在山里生活那么久的嘛……又不像现在的人家里都摆本日历，不清楚也很正常嘛。你赐封人应该也说了想不起来也没啥事吗，你就跟他们说你想不起来了，然后他们会找人解决的。”

“真的假的，怎么听上去有点奇怪。”

“奇怪啥！我上次和老二她们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那人家都说了‘像你们这种不是个例而是普遍现状’，担心啥啊。不怕哈老七，你就大大方方地和人家说，昂。”

“好、好吧，那就这样……”

“欸等等！先别挂，大哥问一句，你那赐封人什么时候下班啊？”

“……”意识到事情有点走向深渊的兆头，我问孟逢冬时所发出的声音有点微颤。“呃我大哥问你大概什么时候下班。”

“六点吧，要是没什么事也——”孟逢冬再次露出那个原创番表情的前摇，“不等下该不会是——！”

“他说六点。”

“哦，六点啊，好好。这样，一会儿啊你就带他来一起吃饭，我们就先去那个店在的商场等你们哈！”我张口发出的气音还没出现一半，大哥就立刻用一系列借口堵上我的嘴，“你二哥她们都看了，那个商场有五层呢！啊不是五层，还有地下广场？那就是六层！那商店逛街就能逛好久，逛累了她们还打算看电影来着，不用担心我们等太久哈！你们到时候看着时间到就好，那就这样，记得带他来哈！”

我看着退出语音聊天界面的微信，沉默了片刻后才对孟逢冬说到：“……我大哥说一会儿请你吃饭你信吗。”

“——我真的要杀了你。”

孟逢冬的声音透露无限死意。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15:23”，我不敢抬头看他的脸。

在宛如世界末日灾难片最后一定会有的无声慢镜头时间总算过去后，第一个响起来的声音是中性笔被按动的“咔哒”声。

“……我真的要杀了你，牙医shake it。”孟逢冬的死意和疲惫没半点消减，但看来好在对工作的负责（大嘘）还是战胜了他，迫使他继续为人民群众服务的伟大工作，“今天晚上吃什么。”

“烤、烤肉。”我手指绞起衣角，孟逢冬叹了口气。这次说话的声音有了一点起伏。

“……命令你今天晚上只准当给别人烤肉的机器。”

“好的孟少，一定让您吃饱饱的不缺营养。”我猛烈点头，生怕慢那么一拍孟逢冬的心情就会再次变成恨不得把我马上五马分尸的状态。心情略有好转（缓过来了）的孟逢冬不耐烦地拿起笔：

“行了，基于你一没具体信息二没体检，现在能填的东西就那么几个，估计一会儿照完相可能也就三点四十左右，有的你等的。你要是不想等就把地址发给我，你先去找你大哥她们，我下班了就过去。”

“啊那也行，我现在发给你。”我摆弄起手机，孟逢冬还在继续：

“你现在能填的……嗯，你所属的宗派团体是什么？”

“啊？”我停下打字的手指，思索了一阵后承认，“我不知道。”

“……那就算没有来填吧。”孟逢冬现在的表情像是在说“在幻想乡不要用常识解释问题”，“下一个就是你的能力了。为了避免你不清楚这块是干什么的，简而言之，就是你用你的妖力主要能干些什么事情。”

“呃……不用我把能力叫什么说出来？”虽然我也没有什么很炫酷的名字可以说就是了。

孟逢冬“嗯”了声，把笔戳在下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有最好，没有也没关系，你就具体描述一下自己能力能干什么再举几个例子就行，我们这儿有个表可以对照着查……其实我们每次都能遇见那种练了大半辈子结果连自己练的具体叫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说‘飞很快’‘变干净’的妖修。”

“很常见吗？”

“主要是妖修和人类修士不一样。妖修所使用的能力大多来源于自己本身的天赋，用比较好理解的话来说就是先天什么体之类的吧。而人类修士就没有这个先天优势。但作为补偿，人类修士比起妖修能够学会更多不同种类的法术。更多妖修会选择沿着自己的天生优势修炼，而不是选择花时间去修炼和自己契合度差的法术……所以绝大多数的妖修一生只会精于一种能力。”

“那人类修士的话这块怎么填？要把自己会的法术全部填上去吗？”听到这儿我不禁举手发问，心中难按好奇跃动。这还是我第一次从除了家人外的地方听到这方面的小知识。孟逢冬歪了下头解释道：

“人类修士和妖修需要填的不一样，不过……大概和你说的也差不多吧，反正挑几个自己最擅长的填上去就行。”

“听上去和在简历上写最擅长的是什么一样。”

“听上去一样？实际上一样好吧。”孟逢冬朝我晃晃笔，又往桌子上敲出几声不咸不淡的咚咚，催促起来，“这些过会儿再说，现在先告诉我你是先天什么体。”

“呃，我的能力是……”我把手机像搓面筋一样放在双手间搓起来，平时在心里想想觉得自己真是酷炫，怎么说出来感觉有点小羞耻呢。不不，冷静一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又不是想象自己有超能力的中二病，我是真的妖怪啊。“那个，怎么说呢，摸了水之后就能知道……有谁也摸过……？”

“啥？”毫不意外地在我的解释下，孟逢冬也毫不意外地没听懂，想都不想就是一句反问。“说得再具体点呢？”

“呃、这还能怎么具体啊？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摸了水之后就能知道有谁也摸过这样。……哦，其实也不限于水，只要是能碰到的液体就都可以，像是蜂蜜之类的也行。”

“嗯——”

孟逢冬用中性笔搔着太阳穴，用空出来的手把放在桌上的文件扒到一边，从桌子上摸出几张白纸后又问：“这样，我问，然后你说说看你的能力符不符合。”

“啊好。”见我同意，孟逢冬就把手上表格放到一边，显然是不打算在表上写字的样子。什么意思？是打算先做草稿然后再整理在表格上吗。看不出来孟逢冬对工作还挺认真的嘞。

“那么，假设这里有一份来自某个街道的雨水，你能通过你的能力来分辨有多少人踩过雨水，经过街道吗？”

“这个……可以分辨人数，但是更具体的，比如对方是谁、是什么性别我就不能知道了，除非我提前知道并接触过这个人。啊还有，我只能知道三天之内的信息，再多就不知道了。”

“这样。”孟逢冬沉思一下，挥动笔杆在纸上写下什么，“那下一个问题。这个能力是你能够主动控制的吗？”

“不能，不然你觉得我每次洗碗都戴手套是干什么，保养皮肤吗。”

“啊？那你需要洗澡和洗手的时候咋办？哦这个是我自己想问的。”孟逢冬恢复了点平常的亲切闹弹气质，不然问出来的问题怎么这么叫人难绷。

“洗澡的时候我会用妖力把手包起来不让那块沾到水的，懂不懂妖力护体的含金量啊？需要洗手的时候我都是用放了三天的干净的烧开的水——不是我说，过了这么多天你难道没看见卫生间放着的那个时不时有水的小盆子吗？而且那不是我叫你买的吗？”说到最后我已经很难想象孟逢冬是在什么心情什么想法下把那小盆子买回来的了，他该不会是以为我觉得那小盆子很可爱很适合装饰卫生间吧。

孟逢冬举起一只手表示投降：“我是小龙虾，我的责任，这把我的问题，好了继续。假设这里有一份液体，但你不知道这其实是由来自两个不同地区的液体混合而成的，在这个前提下，你可以通过自己能力来分辨出这两份液体并提取信息吗？”

“呃……这个情况我暂时还没有遇到过……”我缩了下肩膀。这问题问的，像数学应用题里一边放水一边排水的神经病清洁工，一般人谁这样做啊。

“行。”孟逢冬听罢把笔往桌子上一搁，起身往我这边走。我被一时间吓得往后直退，椅子脚在地砖上滑出一串尖锐的吱吱声。不是不是哥们只是说了实话你不至于要来硬的惩戒我吧？

就在我计算自己从窗户跳出去的可能性是多少时，孟逢冬已经穿过我的位置往门口走了。我呆呆看着他走出门，又像搞笑电影一样走回来，不理解地说道：“我还以为你跟上来了呢，妈走一半发现就我一个人。走啦。”

“去、去干什么啊。”

“拍照啊。”孟逢冬用拇指比划一下外面，“我不是说了你现在能填的东西没多少吗。你的能力就是最后一个了，之后我会对着表查的，现在先去拍照。就在这层楼。”

还真和孟逢冬说的那样，拍照的房间就在这层楼。在我把领出办公室，走过台球桌后，再往前走的第一间房间就是。门大开着，让人能够直接看见里面摆着的凳子、打光等与台式电脑用数据线连接的放在三脚架上的数码相机。坐在台式电脑前的短发女青年无所事事地看着手机，听到有脚步声时抬起头，对孟逢冬打了个招呼：“哟，冬子哥，带人来拍照哈。”

“嗯。他拍。”孟逢冬侧身让我进房间。走入房间，女青年上前就递给我一把镜子和梳子让我打理一下，自己则先去把相机打开，调一下打光。如果我知道这里是某处办证中心一样的地方，我或许会以为这是哪个照相馆背后的小房间。

“冬子哥，不介绍下？我都听炫狗说了这是你那位小狐妖。”女青年扬扬手里的手机，递给一个孟逢冬安全的眼神。“放心，小群。”

“——草！！！放个屁的心！！妈的这byd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我现在就把他给杀了！亚七你先在这儿拍着，我先去解决一点事情，杀完人就回来，妈的这逼人……”

不知道是真的起了杀心还是嘴上过过瘾，孟逢冬咬着牙怒气冲冲地像一团卷着火的风神速离开。他下楼时每一脚的咚咚声都又快又响。

女青年和我同时目送孟逢冬离开，又同时视线交汇。女青年对我勾了一下嘴角，随即伸出手自我介绍：“你好啊小狐妖，我叫俞星洁，洁白的星星，主要给人照相，也干点其他的活。孟逢冬那逼要是对你不好你告诉我，我帮你打他，需要打到什么程度你可以给我说。”

我不好意思地伸出手和她交握一下，告诉她我目前还没有名字，要是不方便可以叫我小七。俞星洁倒没客气，直接指挥我在椅子上坐好。而她把房间窗帘拉上，又拉开——这次在窗外的只有一片黑暗。

“……！？”

原本投入室内的阳光全然消失，只有来自头顶的灯光和门外的光还在。不论是外面的光线也好，还是外面的空气也好，全部在她拉开窗帘的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世界与其说是隐藏在背后，倒不如说是彻底消失了般，连一颗尘土的气息都不存在。

这是怎么一回事……？——对了，俞星洁也是修士。那这是她的法术？可是究竟是怎样的原理能做到这种事情，这种法术我简直闻所未闻，人类修士都是些怪物吗？然而在我反复确认外面只剩下连黑暗的气息都绝无痕迹的黑暗之时，俞星洁已经走到门前，如法炮制般关上又拉开，这次还存在于这个空间的光线就只剩下我头上的那顶灯了。

本来能看见墙壁和地砖的大门外，只剩下一片纯粹的黑色。这个房间就像一座漂流到黑暗中的孤岛一样，静静地在这个安静得异常的空间中存在。俞星洁走到数码相机面前，和我已经开始左顾右盼的紧张不同，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对她来说和日常没有两样：“别紧张，你就当这里是暗房之类的地方。笑一下。”

强忍自己突然以如此匪夷所思的方法来到全然陌生的环境的恐惧与不解，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咔嚓一声后，俞星洁盯着相机，捏着下巴微微摇头。“感觉笑得不是很好看啊，要不咱们再来一张。哦，你是不是有点紧张？”

废话，你把我变到一个四周全是乌漆嘛黑和亚空间一样的我还不能出去的地方谁都会紧张吧，我现在没骰临时疯狂症状大笑大跳都算你运气好。虽说如此，我说出的话还是非常委婉的：“是是是有点……主要是第一次见别人用这种法术……就很紧张……”

“嗨，没事，不用担心，现在我们修士不会无缘无故对妖怪出手的。”俞星洁摆摆手，“这个法术我用的也不是很厉害，我最多只能维持这个状态一分钟，而且范围只有这么大。要是我再厉害点我可能就被调到其他科去和坏妖怪们打架去了。好了，趁我的法术还生效的时候再来几张，这次笑得自然点，不想笑也可以，来看镜头——”

又是好几次咔嚓咔嚓。这次我干脆放弃微笑，像条死鱼一样面无表情地对着镜头。在俞星洁第二次从镜头前抬起头时，我背后的皮肤突然感到一阵暖意，整个房间立刻被自然光所填充——她的法术失效了。俞星洁朝我比了个OK的手势，坐回台式电脑前敲敲打打。我则是站起身，试探地将手从窗户探出去，在感到阳光打在掌心的热度后悄悄松了一口气。这下我是真的确信已经回到现实了。

“你先坐一会儿，反正暂时还没人来。不过孟逢冬怎么还没回来，这么慢的吗。”俞星洁的大半张脸藏在台式机后面，留给我的只有半边被屏幕照亮的眼睛和嘴角。“哦对啦小七妹妹，你平时和孟逢冬处得咋样？平时我们都不咋听到他提到你，他也不爱在单位说这事儿，我们都好奇得很呢。”

“啊这个……也没什么……就那样吧，很普通的那种……”一想到孟逢冬在家里干的事和他三番五次提过的“在单位里没人知道我是二次元”，我确定三缄其口，做一个合格的室友。放心吧老孟，你的秘密我会保住的。

“很普通的那种？”听到我这句话的俞星洁从电脑后探出脑袋，面容上满是调侃的笑意。“据我的身边统计学来看，和自己赐封人居住在一起的妖怪有百分之八十以上都认为对方是自己的伴侣哟~难不成你们是那种老夫老妻相处模式的？”

我是他爹还差不多。当然这句话我隐藏在心底没有说出来。我给俞星洁的答复就是淡淡的一笑，神秘的一笑，暗示她“你猜呢猜对我就告诉你”。看我不说话装高手，俞星洁缩回电脑屏幕，但脸缩心不缩，她继续兴致勃勃地和我分享起来：“小七妹妹你是不知道，孟逢冬这个人平时在单位上和一木头似的，啥都不说无聊得很。要不是他发那一次朋友圈我们都不知道有这事儿，他那朋友圈还写得贼隐晦，和小情诗一样，什么‘命运的爱’啊什么‘即使受伤也不想错过’啊，我们一开始还以为他是不是失恋了呢。”

呃，他那不叫失恋。应该是叫代餐。由于那天的创伤记忆，我并没有去翻孟逢冬的朋友圈看他那天发了什么动态。现在想想真亏，这人设置了只展示三天以内的动态，现在想看都看不了。早知道就该把他那天发的朋友圈背下来每天吃饭的时候当作餐前祷告。

“我们问他这小子也不愿意说，还是后来我和他还有炫狗——就是龙皓，我们三个在外面吃饭的时候，他跟我们提了一嘴有狐妖和他讨封这事儿。当时我们乐的让他继续细说，结果你猜怎么着？这狗崽子说‘你们马上一人v我一百万不然我一个字都不说’！也不知道他口风这么严干什么，要我有像你这样的漂亮妹妹和我住在一处，我巴不得每天都和同事吹八小时……”

俞星洁手指在键盘上敲出最后一个音，“好啦，我这边也弄完了。……怎么还没回来，不会真的打起来结果死在别人手上了吧？我去看一下好了。”说着她站起身，朝我比了一下，示意我坐着别动。我点头表示明白，反正这块我又不熟，到处乱走也不是我的风格。

目送着俞星洁离去，我环视了一圈房间，发现怎么看都看不出之前“暗房”的半点端倪后，干脆决定坐着玩会儿手机。点亮屏幕，大哥给我发来几条信息——是几张照片，对象是分发奶茶的四哥五哥、换了一套衣服在镜头前比pose的二哥三哥、和坐在服装店休息区正往嘴里塞泡芙的六哥。照片后面大哥打来一行文字：

大哥：【给你也留了（大拇指）】

【谢谢大哥】

【你二哥三哥问你哪套比较好看】刷刷发来好几张照片，全是换着不同衣服的二哥三哥。她们从出发到开始逛街有没有一个小时啊，女人的行动力好可怕。这么想着，我老实地打下“都挺好看的”，成功得到一条“你二哥三哥说你没欣赏水平”的回复。

大哥：【你们还有多久弄完？】

【还有一会儿吧】

大哥：【不急，慢慢来（笑容）】

大哥：【她们打算换下一家店了，先不说了】

大哥：【两个人买了一条长裙子和短的】

大哥：【给你也买了一条 送你的（笑容）】

图片内是大哥提着的一只纸袋子的特写。我缓缓合上眼。虽然很感谢给我买东西但是真的不是很需要女装啊。我手指自动打下“谢谢哥哥们”，事到如今说自己不想要已是不可能的了，只能祈祷给我买的是长裙。

就在我向内心的神明献上我虔诚的祈求时，孟逢冬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打断了这一过程。终于复活的同居人靠在门边，身后是抱着手等这位大爷让开自己好进去的俞星洁。孟逢冬手上拿着一个一次性纸杯，神色已经没有离开前的怒意：“拍完了？别玩了，走吧。”

说完从门边上转了一圈转到门外。当然不是因为他良心发现自己挡着别人的路，而是俞星洁给了他一脚。好样的俞小姐，你做到了我早就想做但是却不能做的事情，我向你respect。在心里默默向坐回座位的俞星洁敬个礼，起身和她道别。俞星洁露齿一笑：“下次我还帮你踢他。”

天啊，姐，你真是我姐。

“……俞星洁你给我等着。”

咬紧口腔两边肌肉后终于能说话的孟逢冬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冷冷放下狠话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到办公室，看到自己工位和看到救命恩人一样噗通坐下。之后便是一头栽在桌上，无声的哀嚎响彻整个办公室。看他这么可怜，我当然首先嘲笑（自然是在心里）然后嘲笑：“哟哟哟，这不是孟修士吗，几天不见怎么这么拉了？”

“……要不是有国家政策保护你我已经用法术把你轰上天了亚七。”

不好，孟逢冬的眼神似乎没有开玩笑。我马上庄重肃穆地向孟逢冬表达我的关心和哀悼：“我是说着玩的，其实我非常关心您现在的身体健康。刚刚的那下冲击没有对您的玉体龙躯造成任何损害吧？需要我马上拨打急救电话吗？需要我买药或者冰枕吗？还是说需要我给您来一个治疗法术虽然我完全不会就是了，但您可以相信着相信我自己的我，因为相信的心就是我的魔法。”

“你他妈的……”孟逢冬从桌子上抬起脑袋，咬牙切齿的样子是三分怒气三分无奈和四分怒极必反的冷静。“你一开始不是贼怕修士吗，怎么现在跟没事人一样，脱敏了吗？”

“欸？唔……啊，还真是。”我思考了一会儿，脑内的想法像水龙头的水一样从我嘴边滑下，“嗯——一开始我是很紧张，但是现在还真没什么感觉了，刚刚你的同事用的法术也把我吓到了，不过对象是你就没什么——呃……可能是孟少您实在太猪鼻了所以不知不觉心情就又回到之前还不知道你是修士的时候那种比较轻松的状态了吧……”

“好收。”孟逢冬往虚空一握，示意我别bb了。好吧，孟少不想听。我扣扣脸颊，可孟逢冬的一句话让我的手从脸飞到肩胛骨：“你刚刚说你回到什么状态？不知道我是修士？”

Jiguoie***gfulewabf@#h￥%esb！！！！哥们儿你也太会抓关键词了吧！！！我倒吸一口冷气，两腿战战几欲先走，但好在孟逢冬给的压力迫使我坐在原处，还迫使我的面部神经能保持僵硬的状态，以免做出怪相使我的说辞可信性大打折扣：“哈哈。怎么会呢。只是在平常。我总觉得。你其实。就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所以就。忘了呢。哈哈。哈哈哈。”

……这听起来还是异常可疑啊。可恶啊我的发声功能，这个时候这么一卡一卡的干什么了！主人的尊严和性命危难关头就这么不中用吗，真是生块叉烧都好过生你！这里只能靠我的祈祷了吗！？

放在双膝上的十指握拳祈祷。仁慈的lord，请让眼前的这家伙相信我的说法吧，虽然我自己都不怎么相信但还是请让他相信吧……就在这么想的下一刻，孟逢冬就说了一句“这样”。My lord！实际感谢！我在内心合掌献上万般感激。

“好了，我看下时间……噢哟，四点都不到。那么亚七哟，”孟逢冬手往我这儿抛来一根空气拐杖，“来告诉我你的选择吧。是要和你哥哥们汇合呢，还是臣服于我在办公室待着呢。”

“哈哈哈，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了！”我站起身，“我先走了，886。”开玩笑，我在这里干什么，坐着玩两个小时手机吗？那还不如去商场喝我大哥给我买的奶茶。

“行，到时候我会过去的。”孟逢冬拿出手机，“我给你打车，不用我送你到中心门口吧。”

“呃？你真的要来？我还以为你会趁机润了呢。”孟逢冬难道真的那么馋烤肉这口？好吧看他这么可怜，下次就叫他买一点五花肉回来弄家庭烤肉吧。

孟逢冬没好气地抬起眼皮子：“我要是润了你就等着被你大哥她们往死里批斗吧。唉这么想想也不是不可以，那我也润，今天晚上就请一个人面对你家里人对你长达八小时的教育吧，嘻嘻。”

“我错了哥请你一定要到场。现在我改变选择向你宣誓效忠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gunna。我要上工了，而且一会儿这办公室要是有其他人回来，你想被陌生人拉着谈家长里短吗？想的话我就取消订单了。”孟逢冬朝我扬扬手里的手机。我不顾脊椎健康地狂乱摇头，当务之急是展示我的社恐本色。他倒是想猜中我的反应般轻哼一声，把手机放下。“不敢是吧？我就知道。那到时候我下班了就过去，你先过去吧。哦对了，走之前这个你碰一下。”

孟逢冬说着将那个一次性纸杯递过来。这个纸杯从他再次出现在照相室门口就被他拿在手里，在他被俞星洁（我现在管她叫洁哥）踢了一脚，拖着半残之躯回到办公室后第一时间被搁在桌上。我挑挑眉，“这不是你喝的水吗，还要我碰？有点变态哈。”

“是个锤子，叫你碰你就碰，搞快点。”

好吧，我还以为这是他从楼下哪里顺过来准备喝的呢。我耸耸肩，一副“顺从你因为你是白银”的模样，随手用一根食指轻轻触碰一次性纸杯里头的水面。在我的指腹接触到水体的第一瞬间，我的脑内自然出现了一系列信息——我的能力生效了。

这是一个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场景。人不可能详细地描述自己是怎么维持一整天的呼吸，也无法做到把每次入睡都形容得细致入微。所以对我而言，我的能力生效时的样子就像轻小说主角解锁新挂“啊我想起来了，原来我的前世是XXX”一样。因此当我把食指从水里拿起来甩干的时候，这些信息就像是我脑内本就存在的记忆般，浑然自然地与我本就存在的记忆融为一体——又或者说，再次出现。

我把甩了几次的手指往衣服上抹抹，“是那个问题是吧。你还真是没有困难也要创造困难。”

孟逢冬不置可否，只是提问：“所以结果是？”

“分的出来。一份是你，今天接触的水体；一份是你的同事龙皓，昨天接触的水体。不过比例什么的我就不知道了，这个没办法。”

孟逢冬听罢点点头，重新拿起笔在纸上记录，口头上向我道别：“行，知道了，那你走吧。我刚下单的时候司机师傅说他还有五分钟到，你走快点。”

“好好好。”我走到一半，即将踏出办公室门槛时，一个念头产生。

孟逢冬说，有很多妖修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的能力具体是什么，或者被“正式称作什么”。很遗憾，我也属于这其中之一。但他又说，他们有一个专门的表格可以供于对照查阅……那就是说，我的能力并不是独一无二，在此之前，也有其他妖怪有一样的能力？

想到这儿，我把一半身子探回办公室，对着埋头工作的孟逢冬呼唤：“欸对了，问你个事，话说之前有其他妖怪有这样的能力吗？有的话，名字具体叫什么啊？”

孟逢冬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分不清阴晴云雨。他的嘴唇紧闭，像一把利剑斩出的一线伤口。明显是思索的情绪在他面部流淌后，他开口：“……算了，没法瞒也瞒不住。你这个能力，如果说有没有相似的，答案是有。……”

然后他又合上双唇，不语。孟逢冬的眼神本与我交汇，但在这句话后，便移到他面前的那张记载着我能力信息的纸上。我看见他微微张嘴，流出的不是血，是暗红色的语言。孟逢冬的声音因此变得颇不清晰，这可能是我的幻觉。因为我听见他说：

“这个能力被修士界称为探天渊。第一次有关记载出现于夏朝，最后一次记载则在元末。到目前为止，这个能力只有十四例记载。在过去出现这种能力的妖怪，一旦被修士发现，他们的结果永远只有一个——

“那就是被各方争夺、各方强取。得到探天渊能力妖怪的修士会将它扒皮抽筋、取丹削骨，使其丧失行动能力和自我意识。这些只剩一口气的妖怪将沦为法器被修士使用，直至死去。而这些妖怪的死因无一例外，都是自然老死。”

我张口，冷汗如密密麻麻的虫豸，在我浑身上下的皮肤上匍匐。好痒。好冷。好不舒服。好可怕。这不是真的吧。孟逢冬不是也说过，现代的修士和妖怪打的都是友谊赛这种话吗。我必须要确认，因此花了很大力气才把这句话说出口：“……但是这是……故事吧？”

“……传说有探天渊能力的妖怪，最后能够通过能力，窥视天道意识。而更有传言，理解天道意识的人，将能够掌控天道。从未存记载的时代开始，就有数不胜数的人为这目标而死。而那些被做成法器的妖怪——你猜猜看为什么它们的主要作用是干什么的？”

孟逢冬将那杯水端起，随手一扬，里面的水化作点点晶莹，挥发在空气之中。他看着那逐渐消失的一片雾气，微微用力就把纸杯揉烂。

“虽今非昔比，但我不能保证，在这有可能被证实的第十五例‘探天渊’的面前，所有修士都能抵御那自亘古以来就流传下来的诱惑。……亚七，现在离开。让司机等太久会加钱。”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看我。

小七的生日其实是小彩蛋，是照着好久存的一个生日花语选的|∀` ]
六月二十四日的生日花是美女樱，花语是家族的快乐 ﾟ∀ﾟ]σ

我坐上座位。地铁里的人不多，空出来的右手座位，就算我拿来放包也不会引来他人责备的视线。到底是因为什么，今天的人会这么少呢？打开手机，看了眼日期后，我仿佛明白了答案——

今天是，圣诞节。

我在心里大声感慨。啊，怪不得——其他人这个时候应该是在被打扮的五光十色的街道上，或者商场广场里的大型标识前，三三俩俩地聚集在一起吧。一想到这个，眼前的现实就愈发清晰。而现实是怎样的呢？

摇晃的车厢——冰冷的座位——重复着的广播节目——无趣而无聊——这就是现实。

我望着车厢对面的玻璃。在那里，我的脸在快速流动着的光影中时隐时现。面色阴沉，毫无表情，简直就像是死人的脸。

我的喉咙一紧。因为这个一闪而过的想法，我心中的“那个念头”再次悄悄搭上我的肩膀。

喂，我说啊。它说。差不多可以了吧？你也好，我也罢，我们都累了啊。刚刚你不是都想到了吗？那就是一张死人的脸。也就是说——你想到了吧？

我无可置否。我的懦弱促使我低下头，正好对上那双如同黑洞般快要把我吸入的眼睛。

你，想到，“去死”了吧？

——无法否认。无法辩解。因为，这是真的。就算我可以对其他人义正言辞地撒谎，说“我已经没有那种想法了”，但我做不到对自己撒谎。因为就算我每天欺骗自己“明天会更好”、“以后会好的”，我也知道这是欺诈的行为。

它在这里，就是对我谎言最好的证伪。

它肉眼可见地肿大起来。我想起许多。比如，那起美工刀的那一刻，我根本什么都没想；比如，坐在窗台的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听《Komm, süsser Tod》；比如，我从复学的第一天起，这个念头就如影随形。我一边逃避，一边用无数“我不该有什么不满”“我现在已经很好了，还想要其他什么”“我一定会变得更好”之类的理由向它投掷。最后，这些理由全部变成了它的食粮，被它狞笑着，大开大合地咀嚼、吞咽。

我无法离开它。它像是一株植根在我体内的植物，每天吸收着我的不安与迷茫，在我的头顶伸开一片遮天的阴霾。而我，在这片阴凉下变得困了，想要合上双眼。

它在我身边坐下。我感受得到它巨山般的身躯把我挤到一边，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它说：说到底，你也没有必要如此害怕我吧？因为我也是因为你才诞生的啊。换言之，我是应你愿而生。如果不是你许愿，“啊，好想彻底离开”，我是不会出现的哦？

这些我当然知道，也没有道理不知道。就像它说的那样，这个念头，想要去死的念头，完完全全是属于我的、因为我才出现的。它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真的从一而终，从头到脚，属于我的东西。但是，有这种东西，也太可悲了。

就是说啊。——不，其实也不能这么说吧？毕竟，无论是谁，多多少少都会有“干脆去死！”的念头。只是，你的很多而已。但是这个程度，用“而已”就太敷衍了。

它一边像是在安慰我，一边像是在解释般，慢悠悠说起来。

那要怎么办才好？我反问。

说实话咯。

说实话？

我仔细想了想，只是告诉它：其实，也不是不行。

好啊——那么来定计划吧。

它没有显得我落入它定好的陷阱般无比激动兴奋。我们像是两团失去木柴的火焰，已没有多少激情供我们去发散。

嗯，好哟。让我想想，就星期天吧？我回学校，然后找个理由请一天假，然后再随便找一个地方死掉。

用什么方法呢？

这个嘛，干脆就继续之前的计划吧？上次因为遇见她所以打断了。

坠崖。这是我在十八岁那年就准备好了的计划。但是，因为某个人的出现，被打断了。因此我才活到了今天。现在，只不过是继续我未完成的事项罢了。也就是说，什么都不需要准备，因为我老早就准备好了。路线也好，地点也好，时间也好，都已经就绪。

……啊，好简单。简单到连我都忍不住发笑。什么啊，也不是多难的事情啊。只是需要请一天假——不，不需要，既然我在周末就死掉了，哪里还要请假？我需要的就只是沉默。沉默地把它藏好，然后沉默地等到那个时候。

不过叫人没有想到的是，在下车时，它消失了。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样，在我眨眼后的下一刻无影无踪。但我知道，它仍在此处，尚未离开。或许它在我的影子里，或许它就在我的头上盘旋。

走出地铁站，我回家的步伐慢慢吞吞。我与吵闹的人群擦肩而过，对周边的声音充耳不闻。红衣白胡的老人贴纸被贴在每一件商店的橱窗上，铺在红绿对比色块上的金色花体字让我的眼睛有点发痛。从玻璃门缝里飘出来的音乐，每个音符都欢快。

那些过圣诞节的人，是在高兴什么？我自问自答。不过是一个有特别数字的日子，难道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它和自己三天前无聊的生活就不一样了吗？过圣诞节的人，是因为做了什么才觉得“祝贺节日是一件愉快的事”呢。

再往前走一步，看到一对搂在一起的男女。啊，是情侣吧。答案呼之欲出——让这个普通日子变得美好而愉快的奥秘，只不过是在和能让消磨时间变得愉快的人在一起消磨时间而已。

这句颇为拗口的话被我反复默念了好几次，才把它丢在一边。无聊的废话，还读了那么多遍。真的有够无聊。虽说这么想，但不知不觉间，我又再次开始默读这句话。要说原因，可能是因为我渐渐意识到自己有点害怕。我在害怕什么呢……

我在一家蛋糕店门口站定，和同样站在巧克力木桩上的糖衣圣诞老人隔窗对视。糖人两个黑点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我，而我只顾着凝视玻璃上的我的倒影。那是一个窝囊的、消瘦的、无精打采的青年的身影。多看一眼都会觉得浪费时间的身影。

再往前走十分钟，就能走到那栋公寓。进去按电梯，到达那一层大概也需要几秒钟吧。换言之，我在这条街道上一个人闲荡的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

马上，就要到家了。

马上，就要见到她了。

马上，就要和她度过今天——圣诞节了。

……那么，回到一开始的话题。我在害怕什么呢。看到那双堪称黯淡的眼睛的倒影时，那行字仿佛电影的开场白一样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和我在一起消磨时间，能让她感到愉快吗？

不仅仅是这一天，不仅仅是特别的圣诞节，而是更加普通的、更加无聊的、在节日之前与之后的，日常的每一天。

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就忍不住打颤。我的内心没有一点自信，足以让我说出——哪怕是在心里默默地说出——“是的，能”这个答案。我没有半点信心能为她带去欢愉。就算我是那么喜欢她，我也无法确定……不，不对，应该说正因为我喜欢她，所以我才无法确定。

说到底，我这种家伙，真的有能力为心爱的人带去欢笑、带去快乐吗？我真的不是她的包袱吗？说到底，我这种人，真的有资格去喜欢她吗？真的有资格站在她身边吗？还是说，我早点离开、早点放手，让那什么“报恩”快点结束，让她能够早点自由自在的，在这个世上无所牵挂地生活，才是对她最好的事——也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事？

所以，果然，我应该去死？

我怔怔地看着那个怅然失魂的倒影，莫名的涩感从气管一直蔓延到眼球。在不断重复的“我该死了”把我淹没之前，是蛋糕店的店员将我拉回现实。

“先生是对我们家的圣诞蛋糕有兴趣吗？现在我们不仅有巧克力树桩，还有其他口味哦。如果感兴趣要不要进店看看呢？”

穿着低饱和度的蓝色改良女仆服的店员招呼道。我这意识到我在这家蛋糕店前已经驻足良久。不好拒绝她的善意邀请，我嘟囔着“好的”，低头进入店内。

店内因为暖气的缘故，整个空间内弥漫着一股极为美味的暖和甘甜。我跟着店员来到橱窗，站在我旁边的是一对情侣，亲密地挨在一起，手牵手接过包装好的蛋糕。让我注意到他们的不是他们的动作，而是由内到外、自然而然散发出的快乐感。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有没有这样笑过呢？

我的头跟随着情侣微微偏过，看着他们有说有笑地推开店门，肩并肩，没入人流。

“先生，想要什么样的蛋糕呢？”

店员的话语让我的视线回到正前方。我俯下身子，在琳琅满目的商品面前昏了头。我支支吾吾地说出自己的要求：“啊，呃，够两个人吃的那种……就好。”

“好的，那对口味有什么需要吗？”

“这……巧克力多一点比较好。”我记得很清楚——她很喜欢吃西洋风味的点心。据她所说，是因为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吃到过。

“好的，那这个可以吗？”店员轻移步子，我也跟着她移动。她伸出手掌，对我示意。“这个树桩蛋糕就很符合您的要求哦。”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熟悉的糖衣圣诞老人背影像是在跳舞。

走出蛋糕店，我将盒子提起来，再次与那个圣诞老人对视。这一次，我终于看清了它讨喜的外貌，也再一次看清了塑料膜上我令人生厌的倒影。

……如果，再也看不见这张脸，那就好了。

我再次由衷地这般想到。

放下蛋糕盒，我与求死的念头一起走向家的方向。

虽说我叫那个地方为家，但实际上，我的双亲并没有居住在那里。我的父母在我读的大学数个省份之外。其实，这是她租的房子。她告诉我，就算我去上学了，也要和我在一起。我告诉她，可是你进不了大学啊。于是她在大学附近租了一间房子，然后告诉我：周末回家。

我欣然同意。

但如今，这份欣然化作沉重，压在我的肩头，更压在我的心头。每每走到小区门口，我便心怀忐忑。因为我知道，她就在里面。她就住在这间小区里，某栋楼某间房内，等着我。

可是，她在等待的人，真的有那个价值去让她等待吗？她在等待的人——我，真的有资格让她呆在那个地方，让她在这样的一天里就和我这样的人共享时间吗？我难道不是在浪费她的生命吗？就算我的生命与她的生命时间相差甚远，但一想到我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我无法遏止地感到一种仿佛火烧的窒息感。

我反复思考，反复琢磨，无论如何答案都是——不。我不值得。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一个没有钱、脑袋不聪明、需要吃治精神病药的，无力又无能的人类。她呢？她那么美丽，那么聪慧，万能到能将所有问题都变成她小小法术下的一点尘埃。说她是仙女也不为过吧。甚至说她是女神也可以吧。如果有一个更加好的人在她身边的话，应该已经带给她更美好的生活了吧。而不是像我这样，让她一个人住在廉价公寓的小房间里，漫无目的地等待一个根本不称职的救世主的降临……


她会等我，仅仅是因为那天她遇见了我；她会等我，仅仅是因为我助她讨封。我们之间的联系仅仅是脆弱无比、空虚缥缈的“报恩”。而这，真的值得她这么做下去吗？我不理解。如果她告诉我，她决定离开，我当然支持。没错，她应该这么做。……可我害怕。我害怕失去这份联系，更害怕那一天真的会到来。

我不想失去她。不想失去这么一个近在咫尺、触手可得的温暖，一个能够随时带给我爱意的存在。可正因我越不想失去，我就越为自己可悲的自私感到可耻。我明明没有资格将她留下，却还期盼着她能够毫无理由地待在我身边，我的所有理由不过是期待她能怜悯我的借口而已。

但我绝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