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想到的。我可能只是没有去想。池鱼一定会想办法让飞鸟避开我的。如果她想独享与飞鸟在一起的生活的话。
飞鸟绝对不会拒绝。飞鸟从来学不会拒绝。
我没有回答飞鸟，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也许应该故作轻松地回答我早就在这里等着了，也许应该笑一笑什么都当不存在。毕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隔阂，我们还是希望和过去一般无二，不管是我还是飞鸟。
但我的目光越过飞鸟，看到面无表情瞪着我的池鱼，我瞬间觉得很抱歉。
班长轻巧地起身，没有站稳晃了一下，低头看了我几秒，向后退去，披散的长发随着旋身飘起，扫开一小片薄雾。
“谢谢你。”飞鸟在我和池鱼的中央弯下腰，离我不远不近，随着池鱼的逐渐接近而相对我更远。
这句话让我无比揪心。这种事情为什么要对我道谢呢？仿佛礼节性一样疏离的无意义的感谢，我不愿意接受，却没办法拒绝。
当我无法拒绝的时候，一切就会开始消退，连着记忆一起。我忽然有一种自暴自弃的轻松感。
“结果还是都在啊。”我说，飞鸟站在我身边，我却不用仰视。
“其实是多了两个啦。”飞鸟一样没有低头，如此回答。
“很好吧其实，能有更多的人一起了。以后如果有我做不到的事情，就可以有其他人了。”
“嗯。”飞鸟自顾自说，“能让我一个人吗？”
我说：“好。”
我没有犹豫地撑着坐麻的双腿起身。我不用看路，就能走到后一排墓碑的第三个。在这个距离下，我们就能保持不远不近，许多年都是如此。几年前飞鸟开玩笑地在这个墓碑前也放了一束花。
“替你放的。”她笑道，“每次都在这里等我，你和人家都熟了吧。”
我听见池鱼小声问了句什么，失望地转身和我擦肩而过，和我隔着一座墓碑相对。
班长在我身后深深吸气，缓缓吐出，自己走掉看各个墓碑上的文字，逐渐走远。
“等到回去了，”池鱼低声幽幽道，“陪我去喝点酒可以吗。”
“飞鸟会骂我的。”
池鱼把指尖搭在石碑边缘，好像觉得不太好，后退两步，小幅度鞠了一躬。
“为什么不是骂我呢？”她略显困扰。
“那不是好事吗？”我耸肩。

“算是好事吗？你和你女朋友不吵架的吗？”池鱼反问道。
我略作回忆，就轻易回答：“不吵。”
“那说坏话总是有的吧！”池鱼眉毛立起来，做出生气的样子。
“那倒是有……”
“你看是吧。”
“不如问她什么时候不说我坏话还比较容易想起来。”
“？”池鱼一脸不可思议，“让我想想，你拒绝学姐这么好的人，选了一个每天虐待你的人？”
“你为什么非得说这么难听啊。你明明能听懂。”
“我只是想骂你而已。”
“我好像没招惹你吧最近。”
池鱼撇撇嘴，鼻子发出一声哼。“你是不是惹到我不取决于你做了什么。而且你现在出现在这里已经让我不高兴了。”
“不是吧，冤枉人也要有基本法啊。你自己不高兴也能怪我？”
“你说为什么和你说话总是跑题。你是不是故意这样？”池鱼忽然醒悟过来，狐疑地打量我。
“那你接着说呗。”
“那有空再找你算账。我就是觉得学姐对我太好了……”
“不，你这样还好意思说我有问题？你总不能巴不得飞鸟天天欺负你吧。”
池鱼脸倏然浮现红晕。
“那样也比现在好啊。”
她顿了顿。
“回来之后我感觉学姐离我越来越远了。”
她偷偷看一眼孤单站在墓前的飞鸟。
“比你和墓碑的距离还远一点。”
“你真不是在咒我快要死了么？”
池鱼没回答，让我感觉更加不好。

雾气使得飞鸟的形象朦朦胧胧，班长早已自顾自逛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不清楚什么原因，班长似乎比我还不想和飞鸟正面接触。当我转身背对池鱼，我才恍然间注意到自己刚好站在池鱼和飞鸟的中间，如果飞鸟看过来，也许完全看不到池鱼的身影；当池鱼看向飞鸟时，也无法绕开我而直面。
飞鸟很多年前就不长高了，幸而她小时候已经算是很高，总没有变成乐子萝莉那样。初三的时候她比我高了小半头，现在我需要往前走很远，才能让我们的影子重合。看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飞鸟，时间的流逝感忽然消失，就好像许多年前一样，没有一点变化的飞鸟站在没有一点变化的位置，我在没有一点变化的地方等着她，秋风凛冽，天高鸟过，万物噤声。
这时候池鱼不再说话，于是与从前一般无二，我有种朦胧的诧异感，就似乎从好多天以前，我们就在准备今天，为此不断排练：我站在看得到飞鸟却无法交流的地方，和她偶尔四目相对，就被雾霭遮掩；我猜测着她在想什么，又经历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却再也不问，任凭她说给比我更靠近她的人，即使被生死，或者性别隔开。
飞鸟终于走开。她下意识要往我这边直线走来，生生止住了脚步。她轻盈地原地旋转，向墓碑正前方的下一个墓碑走去，穿过之后直角转弯，这样只要笔直前进，就能先找到池鱼了。我默然无语地站在池鱼侧面，回忆自己多少次见过飞鸟这个转身。
当她不知所措的时候，就会出于小时候跳舞的习惯用脚尖旋转，使我没法看清她的表情。我有点好笑。在这么远的距离，在薄雾的笼罩下，不论是我还是池鱼，都看不清她的表情的。
飞鸟走到池鱼面前，目不转睛。
“你们在聊什么啊？”
她好奇地问，和以前无数次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的语气一模一样。
我等待着池鱼回答。

“我吗？”池鱼脸上的寂寥一扫而空，“没聊什么啊。聊以前的事情……和现在的事情。”
我想，池鱼终于也学会了说些正确的废话。和飞鸟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她到底心里在想什么呢？
“是这样啊，”飞鸟微笑起来，“真好啊。你们关系还是那么好啊。我还担心池鱼会掐死你呢。”
飞鸟看向我。不，也许不能算是看向我。她的眼睛完全没有聚焦，仅仅只是面向我的方向罢了。
“哪会啊。池鱼是好孩子。”我在最后三个字加重咬字，就像过去和飞鸟聊到池鱼时一样。
“我可没比你小多少啊，你干嘛摆谱。”池鱼抗议道，“你之前过年还收过我的红包呢。”
“抢到的也算啊？”我翻白眼道，“你可真会占便宜。”
飞鸟眼睛弯弯的，月牙一般，小船一般。她把衣袖往下扯了扯盖住手掌，只有手指露在外面；她本来有一根指甲是留长了的，现在却整整齐齐的全都剪短了。她捂着嘴笑起来，没有笑声，只有呼吸声的窃笑。
池鱼琢磨了一会。“你是不是还欠我一盒兵线来着。我记得当时说你抢我的红包要还的。”
“今年过年，今年过年。”我承诺着，“你还真是会理财。过了一年这玩意都涨价到我不想买了。”
“我也不想买，但是白送的不要白不要啊。”池鱼狡诈地转着眼珠，“你多花钱我就更高兴了。是吧学姐？”
“是呀，是呀。”飞鸟点头，眼神始终不往任何地方汇聚。
实在是太过文静了。飞鸟就好像真正的淑女一样，一举一动都毫无瑕疵，使我感受到深深的荒诞感。我记忆里冒事的任性的傻傻的形象和面前黑色长发笼着手的温柔姑娘完全对不上。这真的是飞鸟吗？
还是说，我这么多年都未曾见到真正的飞鸟？
我不相信。飞鸟绝不会用扮演出的马虎形象来欺骗我，她既没有动机，也没有这样的心思。她始终是心思单纯的女孩。
那么，现在的飞鸟算是什么呢？她的目光，究竟想看向哪里呢？

直到池鱼伸手戳我的肚子我才从思索中脱离出来。池鱼用的力气很大，让我感觉快要被戳穿了。我刚想抱怨池鱼那么大力是不是想谋杀，就看到她掐着腰，狗仗人势地紧贴着飞鸟，似乎我不答应就和我拼命的架势，一瞬间哑然失笑。
“到时候你自己挑吧。”我叹气道，“你真不客气。”
池鱼不回答，鼓起两颊，目光得意地指向飞鸟。
飞鸟莞尔一笑，她的眼中蕴含着一丝波澜一般都微光。也许是宠溺……或者是更近似于无奈的情绪，在这种难以界定的感情下，似乎还有更充沛而浓烈的压抑着的巨浪。
我很想吐槽池鱼为什么要像小孩子炫耀玩具一样这么幼稚，在开口之前就咽了回去。
飞鸟不是玩具，也不是任何人的所有物。我不行，池鱼也不行。
飞鸟微笑着问：“走吗？

飞鸟微笑着问：“走吗？”
即使她并没有面向我，我也清楚她在问我。
“听你的。”我回答。
“和以前一样吗？”
“和以前一样。”
班长去哪了？我克制住自己四处张望寻找她的冲动。
“其实我觉得现在你不会在这的。”飞鸟垂下双目，“你是想躲着我吗？”
“你呢？”我反问。
“我不用吧。”飞鸟低声道，“我不需要吧。”
“我也不需要吧。”我说。
“如果我没来的话，你就是第一次没和我一起来的吧。”飞鸟似笑非笑，歪了歪头。
“嗯。”
“但是啊，我可是第四次了哦。”飞鸟绽放开笑容，“在这一点上，我终于比你强了。”
池鱼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露出困惑迷茫的神情。
我发现自己所有的俏皮话都消失无踪。就好像在高中三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我一样。
“所以啊，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飞鸟的眼神终于有了聚焦。
“不要再把我当傻瓜了。”

我下意识伸手，被池鱼打回去。
轮不到你，她目光这样说着。
我苦笑着点点头，一时间反而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许久我叹气：“明年还是叫上我吧。”
在短暂的瞬间，我看到飞鸟眼中闪过的光彩，活泼如往昔。
“明年要来啊。”她回答，“我现在就预定了。”
当她这句话出口的时候，我听到班长静悄悄的脚步声。她站在离我不到五步的身后，停止前进，原地不动。我扭过头去，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眼角平平的，没有什么气势，好像在等我走过去。
“好。”我在身体转到飞鸟和班长中间的时候回答，像我一贯的做法一样，似乎这样就能一次给两个人回答。
然后我往班长走去。
“一定要我接你吗？”我嘀咕道。
“你自己走过来的，和我有什么关系。”班长眼里透出一丝愉快。
“你下午去哪？”
“我有时间。”她拐弯抹角地回答，拽住我的手。
飞鸟和池鱼还站在原地。我发现五步刚好是一条过道的宽度。我走过去，又走过来，马上又要走过去。

走出公墓的时候天气晴朗起来，云层浅浅悬在空中，阳光轻薄地投射下来，绵软如春风。我们四个人呈菱形走在路上。池鱼走在最前面，虽然她并不认识路，飞鸟站在她的左后方，两人的步伐重叠着，又离得很近，会产生其实是一个人的错觉。我走在几乎和飞鸟平行的地方。努力避免自己踩到池鱼的右脚脚跟。班长本来挽着我的右手，忽然绕到我的左边，却并不挤到我和飞鸟中间，只背着手不远不近地跟着，好像不愿意靠近飞鸟，又不想离得太近。我突然好奇班长是如何看待飞鸟的，而几个月前，在外面如此泾渭分明之前，她们说了些什么，又怎样相处。
在我不在场的场合，这两个人会相互交集吗？我看着池鱼的背影，突然感到一股不属于我的孤独和不安。当她认识的所有人都有他人可以依靠的时候，只有她会一不小心失去所有的信赖。她仿佛倔强的外来者，紧紧抓住缠绕如蛛网的世界不放，即使越缠越紧最后被蜘蛛吞噬。
和乐子萝莉正好相反。
“你看那边，”飞鸟向池鱼介绍着，“那家奶茶店开了十多年了。是的吧？”她转向我。
我耸耸肩，“你要非得说确实是。但是老板早都换人了。里面的奶茶也和最早不一样了。”
我又想了想。“这不是你最先发现的吗？”
“是哦，我都忘了。”飞鸟不好意思地摸摸耳朵。
班长目光闪烁，始终沉默。她几乎没有来过这边，也没有多少话可讲。和飞鸟比起来，拥有我和班长共同记忆的地方实在少得可怜。
“我们要去买奶茶。你们去吗？”飞鸟干脆地忽略了我，直接看向班长。
“嗯。”她生硬地点点头。
我不记得班长喜欢喝奶茶，更不记得她喜欢跟在别人后面。
“我在外面等你们。”我回答。
当她们端着奶茶从小小的店面里走出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看错了——
飞鸟和池鱼一样端着一杯柠檬果茶。
而班长捧着一杯珍珠奶茶。

在岔路口我们和池鱼飞鸟分开。
也许我不想这么快分开，但是已经无事可做。四个人走在一起产生了无比僵硬和凝滞的气氛，以至于我连挣扎都做不到。
池鱼也许早就想分开了吧。她不是善于社交的人，更何况是面对班长这样看起来很吓人的家伙。
班长一向都无所谓。如果我没有意见，她可以在不被饿死的前提下永远一个人待着。
飞鸟怎么想呢？经历了如此巨大的变化，我再没办法猜测飞鸟的想法。当一个人发生巨大的改变，她的思考方式还和过去相同吗？我终于在这个时候明白我之所以一直躲避飞鸟是因为自己并没有天赋的社交能力。当我无法掌握对方的想法，我就会害怕伤害他人。更何况是飞鸟。
恍然间我想起最早认识班长的时候。仿佛和现在一模一样，我不明白这名看起来热心但却处处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气质的少女到底在想什么。为了搞明白这件事情，我花了八年的时间。
然而我已经没有小时候那样执意踏入他人世界的勇气，正如同我和乐子萝莉若即若离的关系。当飞鸟更换了自己的门窗，崭新如初，我却没有再次推开。
至少班长还在我身边，我自我安慰着。
飞鸟和池鱼的身影消失在原处，我视野中只剩延伸到尽头的，被树影遮蔽的道路。
“你喝吗？这杯太大了。”班长平视前方，好像在和空气说话。
“我不喝珍珠奶茶啊。”
“珍珠奶茶只是加了珍珠的奶茶而已。”

“那为什么喝起来不一样呢？”
“因为加了珍珠啊。”
“所以我不喜欢喝啊。”
“你可以不喝珍珠啊。”
“那就和普通的一样了吗？”
“一样的吧。”
“那不是自欺欺人吗？”
“你觉得不是就不是。”
“如果我觉得是呢？”
“我觉得不是。”
“好。”
我接过班长手中的奶茶。时隔这么多年，我又一次站在珍珠奶茶面前。我因为一个女孩不再喝珍珠奶茶，又因为另一个再次拿起来，两次却都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原因，就像我没有道理的生活一样，人的改变没有那么困难。
在那个时候我不再去想，只是选择和过去一样相信班长，把珍珠奶茶当做普通的奶茶，却并没有打心底里接受，等到很久以后我认为这两种东西并没有区别的时候，班长却又转变了想法。她总是快我一步，于是承受了更多的事情。然而这些在现在都没有发生。我低头咬住吸管，湿润的管口混合着奶茶和班长的味道。她的味道如此清晰，盖住了我记忆中所有的气味。
从那以后我每次经过奶茶店的时候，我就会迷惑于自己想到的到底是谁。明明班长明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每一杯奶茶都在让我想到飞鸟。不如说，飞鸟和奶茶之间有一种相同的特质。
我可以因为班长接受加了珍珠的奶茶，却没法接受珈乐珍珠的飞鸟。那时候我没想到这些，只记得奶茶顺滑如绸缎，温暖而幸福，毛毯一样覆盖了我所以想不明白的疑惑，阳光一样笼罩了我整个雾气弥漫的双眼。
班长看着我，坚定而温和，仿佛一块贝壳。

但我在班长的眼神注视之下却产生了一丝诡异的不协调感；平时的班长总是满不在乎的样子，绝不会刻意表现出什么——或者说，她所说的事情一定要达成，所想的事情一定要正确，所以并不需要激烈的情绪来表达。即使是最近，她也不过是笑的多了些，除此之外，就总是那样没有表情地做自己的事情，偶尔看我做事情。
我突然想起自己上次看到班长这样鲜明的目光是在摩天轮上。这代表着什么呢？她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还是在掩饰决心的缺乏？
人总是难以揣测，而班长尤其如此。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搞不明白的话就问班长吧，如果不知道怎么做的话就让她替我决定吧，这种时候我就会疑惑她究竟看上我哪一点。但是现在我可以确定的是和班长的形象交织在一起的奶茶，一颗珍珠顺着吸管落进我嘴里，被我咽下去。在这个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开了一条缝，咔嚓碎开，随即被别的东西填补，连让我察觉空缺的机会都没有，于是我再也无法找到哪里发生了改变。
当我和班长站在一起，这条我们在一起就变得陌生的街道忽然就像打开过曝光的镜头，骤然温暖起来，我想也许是奶茶的功效；也许是班长的功效，但这样就好像她是什么药一样，未免有太多肉蒲团的意思。
好像我和班长相识的过程中充满了黄段子，我们却什么都没做，就像因为加起来太多所以进位归零了一样。
“你笑的真恶心。我都不想给你喝奶茶了。”班长嫌弃道。
“你记得在书店你看到我偷偷翻的书吗？”
“上午不是刚说过。”
“手持此物行客酒，欲客齿颊生莲花。”
“首先你这是奶茶，不要一副喝酒喝醉的样子。”班长一板一眼地纠正，“然后我也不会把我的鞋给你。我就知道你没在想什么好东西。”
“你也能听懂为什么不说你自己啊……”我低声反驳。
“听不懂的话，我还怎么对付你啊。”班长背着手往前走，有一点小小的得意。之前那一丝不协调感瞬间被冲淡了。
“但是啊，你还是这样变态一点我比较习惯。”她背对着我补充，“我反正看不惯你见到飞鸟时那副嘴脸。”
“装什么正人君子啊。”这句话的声音很小，如果没有向后吹的风，我大概听不见吧。

我只好假装听不到这句话；但是我即使可以如常回答，我也没法理解班长这句话。
或者说，其实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不愿意承认——这种抗拒不是源于我想做什么正人君子。我一向都乐于承认自己并不是多么高尚的人。问题在于，我隐隐约约明白班长这句话指向的其实是飞鸟。说的明白一点，指向的是我所期望的飞鸟。我希望什么都不失去也不改变，得不到之后又期望一切回到原点，试图承担又没有足够的豁达。也许在我的内心，存在着强烈的占有欲，也许我潜意识里理所当然认为两人都不该离开，即使我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
我是多么寡廉鲜耻。我内心涌上深深的羞愧和歉意。
但我还是坚持认为，在这被欲望包裹的理由下，我一定有着自己都没有想明白的原因，才会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只是这窘境没有被人打破。
在我找到办法之前，我希望不要被打破。
我对身边的每个人究竟怀着怎样的感情？
我牵紧了班长的手，好像越用力就越能增加她在我心中的分量。在那一瞬间我希望班长彻底催眠我，把我心里所有的事情都抹去，让我只记得她，只属于她，像动物一样，就不用过多的思考。
“你会催眠吗？”
“会啊。你已经被我催眠了。”班长随口回答。
“那你想要我干什么啊。”我半开玩笑道。
“诶？原来你不是在夸我啊。我还以为你的意思是为什么我这么可爱让你什么都不会想了。”
“请你务必再可爱一点。”
“嘛。看心情喽。”班长不再纠结；其实只要结果和她所想的一样，她就不怎么在乎了。
我逛过街，也漫无目的在路上游荡过。我第一次知道走在路上会有我从没经历过的方式。和飞鸟不一样，和池鱼不一样，过去的班长也不一样。和班长一起走在路上的那天下午，我时不时想要主动买点什么送给她。当我们两个人站在公交站台下，就好像天空下起了雨。
好像地面被水淹没成河，我希望和班长在公交站台一起等船。
这样的话就会永远站在一起等待了，就和人生一样。

两天之后我发现应该让班长决定我们去哪里逛。不管我是认真思考还是自暴自弃，选择的目的地总是会或早或晚地迎面撞上飞鸟和池鱼；虽说县城也并不大，连续发生这种事情也太过巧合。于是我决定不再去我和飞鸟以前经常一起去的地方。痛定思痛我终于在犄角旮旯里找到了一家没和飞鸟一起去过的评价不错的饭店，进门就看到池鱼举着菜单满脸不爽地盯着我。我尴尬地对她笑一笑，就被不耐烦的班长推了进去。
“我怀疑你是不是脑子里装了追踪器。”吃饭时她砸着嘴吐槽，“还是你闻着味道就能找过来？我是不是应该在你鼻子上喷辣椒粉？”
“我也不是故意的啊！你看不出来我很尴尬吗？”我小声回答，躲避着池鱼充满诅咒的目光。
“那你们还真是心有灵犀。”班长转着筷子，慢悠悠道。
飞鸟从第三次偶遇就不说话了。应该是懒得说话了，我如此猜测。
“明天你选地方吧……”我把班长用心险恶夹在肉片里递到我碗里的姜片挑出来，“我就不挑了，总不能次次这样吧？”
“你还对自己真有信心啊。不如我把你亲爱的学妹领走，你试试能不能和飞鸟上厕所都撞上？”
班长冷冷瞪着我。
我只好低头扒饭，发现班长不止藏了一片姜。我表情僵硬地吞下去，好像吞下自作自受的苦果。
然而我确实很无辜。

当天晚上班长不愿意让我送她回家。
“我要想想。”她说，“你陪着我我就想不清楚事情了。”
“想什么？”
“想明白之前没办法告诉你。”班长甩着手里的钥匙串。
“我能帮忙吗？”
“你不添乱就是最好的了。”
“好吧。”我点点头，“你注意安全。”
“嗯。”班长似乎想习惯性反驳我，却没说出口，只眼里闪过一道精光，随即模糊下去。
“我要静一下，”她说，“和你在一起太吵了。吵得我心乱。”
她轻轻按了下自己的心口。“再见。再见啦。”
目送着班长走远之后我忽然感到非常的疲惫。也许我们确实腻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但这种理由并不足以让班长绝口不提。她大概想到了什么别的我想不到的问题。
我希望自己能快点想到是什么问题。班长总是在我的前面会让我很有挫败感，而且不安。
池鱼和飞鸟还没有吃完。我在思考要不要走回去道个别。班长的身影在第一个红绿灯左转，消失不见。月亮虽然缺角，依旧明亮而巨大。月色很冷，什么都照不开。
我突然想起今天没有喝酒，一时间产生不真实的迷茫。

自己一个人回家的时候绕路经过小时候住的地方，犹豫再三没有过去看，虽然我知道飞鸟还没吃完饭绝不会再次和我不期而遇。我无法想象那里和过去有什么区别，就算走到了也大概认不出来。旧的电塔塔尖远远就能看到，但我觉得下面应该没有拆迁的废墟了。我隔着矮矮的小楼往遇到飞鸟的方向望一望，想到更多与飞鸟无关的事情，就像鸭血粉丝汤，肉夹馍和小卖部。但这些最终无一例外都和飞鸟挂上了钩，连路边都烤红薯车，里面都有一只手掌大小有一点糊的红薯，飞鸟一眼就会看中。然后我转身走开，我想所有我想到的这些应该都已经不在了。
回到家门口的时候我不想上楼，坐在花坛上渐渐觉得冷，好像死而不僵一样。我打开车库，角落里堆着四个纸箱，装满我不愿意丢又没用的东西。我想收拾一下，把实在没有用的东西丢掉。现在想来我也许真的是太无聊了，也许是想告别什么，也许是想证明什么。最终我在箱子里翻到一打方便面送的三国人物卡，一条断掉的跳绳，和五颜六色的便宜玩具。把这些丢出箱子之后玩才发现自己并不像放弃这些东西，就算大部分玩具因为被水淹了一次所以有点腐烂，曹操也和其他看不清是什么的卡片黏在了一起。小学时候每次走到飞鸟楼下我们就会买两包干脆面，飞鸟不认识也不想认识里面的人物，所以这些都归我所有。有一年她买了一大箱拿回家，一周之后塞给我一张关羽和一张徐晃。“不用惦记了。”她说。“我帮你找到了。”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根断掉的跳绳是做什么的。
我收到班长生硬的晚安，即使她现在肯定没有睡。半小时之后飞鸟会习惯地晚安，然后被池鱼撤回换成不明所以的表情包。现在我的手机震动起来，乐子萝莉实在闲得无聊开始骚扰我。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她开着视频问“你想喝酒了吧？你女朋友和家里人肯定不让你酗酒吧？我无聊死了，最近也没有活动。你同学到底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啊？小芸天天找这个借口不来干活。要不你转过来当我学生吧？”
“你要是再说下去我就完全不记得你想问什么了。”我一边把夏侯惇和孙权撕开一边回答，“说起来今天晚上我确实没喝酒啊。”
“是吧？我就知道你要被虐待了。”
“但是是我自己没想起来。”
乐子萝莉眯起眼：“你认真的吗？你准备阳光健康积极生活了是吧？”
“就这一次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顿了顿，“可能有比酒滋味更好的东西了。”
“也许是你喝不出酒的味道了。”她讽刺道。“你开始无趣起来了。你在干什么，我的五好青年？”
“五好青年在想这根绳子有什么用。”我举起断掉的跳绳给她看。
乐子萝莉眼神古怪起来，然后露出了然的微笑。
就像飞鸟假装无辜翻我的网盘的表情一样。

“你脑子里没有正经东西吗？”我翻白眼道，“你能不能收一收你那种油腻大叔一样的表情啊？你真的是女教授吗？”
乐子萝莉撇撇嘴：“我还不想当呢。你养我啊？”
“我养你会被班长打死的。”
“真可怜，一点自主权都没有。要是你那个前女友问你这个问题呢？”
“这和自主权有什么关系……飞鸟不是我前女友啦。我和她没什么——”
我的话语嘉然而止。我该说什么？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关系？我叹口气，只好重复一遍“她不是”。
乐子萝莉识趣地不再问。也许她知道问不出什么答案了。“你还是说你那根绳子吧。你慢慢讲，我去拿罐啤酒。”
“你少喝点吧。”
“习惯了。我又没有机会为了什么人改变自己。”
“这话听着真难过。”
“那有什么。”她仰头，小小的屏幕只能看到她半张脸。
“快讲啊。”她催促道。
“我想不起来了啊。总觉得明明记得，就是想不起来。”
“有的事情不是想不起来，”她慢悠悠晃着易拉罐，“有时候你要是不想想起什么人，关于他的所有事情你都会忘掉。”
“也许一开始还念念不忘，但是人总有办法说服自己，让自己好像记得，其实什么都不愿意想起来，只留下一些零碎的片段。”
“为了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怎么喝着两口就醉了，”她皱着眉，“当我在说胡话吧。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挂了。”
我没来得及回答，就只能看到泛着光的手机屏幕。

放下手机我发现自己的鞋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但是不想去系。我坐在原处，车库阴冷潮湿。
我回复飞鸟：晚安。
早安。
晚安
晚安。
早安。
早安。
晚安。
晚安。
早安
晚安。
我只能看到这些聊天内容，仿佛闹钟一样，仿佛潮水一样。
班长在想什么？她会做梦吗？会梦到我吗？为什么短短这一会是就开始想念她？
我戴上耳机，闭上眼睛，音乐响起的时候好像下雨了。我听见汽车引擎轻响，树叶婆娑摇动紫藤洒落，月色如水，流淌如彩虹的车灯，石板路碎开的石块被踩动，舞台上灯光打开，好像一道闪电。
我坐在那里，睡了过去。睡了很短的时间，却做了很长的完全不记得的梦。
别喝太多了，我睁开眼，给乐子萝莉发消息，等我回去你再喝。
许久之后，她回复：好。
班长问我：你睡了吗？

搬运完毕，开始催更！ᕕ[ ᐛ ]ᕗ

好耶，让我先回忆一下写到哪了| ω・´]

所以po主是打老头环打了一个月嘛[ ´_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