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耶！[＾o＾]ﾉ

如果我一直背着班长的话，我能爬多少层楼呢？二十层？三十层？再怎么样也不会超过三十五层。我的体力是不坏的，但也没有那么好。然而如果她如此希望呢？如果班长就像现在一样附在我的耳边，温热的呼吸打湿我的耳廓，轻声请求我一直前进呢？我又能坚持到哪里呢？我未曾尝试过，班长也从未对我做出过任何请求。假如我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做出完全不同的选择，假如班长有一天真的对我做出请求，那将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呢？我无法想象，在这样的世界里，一定许多事情都截然不同，甚至我自己都判若两人。
于是我莫名很庆幸班长家只在五楼，而我也可以随时把班长放下让她自己走，我们都未曾经过别无选择的境地。我现在没有放下班长，大概只是贪恋身后的柔，手中的真实，那双搭在我胸前的手。我低头，就能看见班长纤细的手指；我转头，就能看到班长热得有点迷糊的双眼。我想，相比于拥抱，似乎现在两个人的接触更亲密无间。在这种视角上，在如果我们对自己的整个身体一视同仁，背负甚至比其他任何行为都更具有色情的含义。
我向来不喜欢狭窄的楼道，不论是自己一人还是与人同行。再这样的悠长深邃仿佛人声的路径上充斥着丢失和不断的接近于分离。在此时此刻，我摆脱了这种恐惧，摆脱了过去与未来所有的独自一人。在这上升的阶梯上，我能真实地把握住不愿意松开的事物。我不用转头就能感受到她潮湿的呼吸。
班长的呼吸平缓和谐，仿佛管风琴的奏鸣曲。我恍然间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有倒着走路了。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熟练地掌握倒着行走的技巧，这样我就能一直确认跟着我的人并没有走散或者远到失去交流的能力。可我现在已经不再需要“确认”。
班长忽然警觉起来，在我背上摇晃了一下。
“几楼了？”她嗓音有一点哑。
“马上到了。”
“那快让我下来——”
“我直接背到地方不就行了。”
“不行，快……完蛋。”
班长挪开一只手，捂住额头。
我抬头看到班长的父母站在门口，表情复杂地看向我。
“叔叔阿姨好。”我尴尬地挤出一丝笑容。
我听见班长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对不起——但为什么这句话好像在憋笑一样？

“我怎么感觉不对呢？”我小声问班长，“为什么你爸妈看贼一样看着我？在他们印象里我不该是个好孩子吗？”
“你想多了，赶紧进屋。”班长撇了撇嘴回答。
“是吗。”我挠了挠脑袋，就感觉班长偷偷掐了下我的后腰。难道女生天生就会这一招吗？
我试图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背着班长，但怎么想都感觉像是在挑衅；就好像是冲着伯父伯母说“你女儿归我了，我想干嘛就干嘛”一样恶劣。我不确定这话说出来是先被他们打死还是先被班长打死。我悲观地发现自己似乎毫无地位可言一一大概是这样。
最终还是伯父打破了沉默：“好久没见过你了，变化不大啊。”
我愣了愣。半年前还在车站见的吧，我怕不是要在半年内经历人生的大起大落才能发生肉眼可见的变化。班长坐在我旁边，疯狂用脚尖踢我。
“啊，嗯，是啊。您也和原来差不多。”
“你的事情她都给我们讲过了，”伯父眼神往班长那边示意，“她从好多年前就经常给我们提起你了。不过高中好像.....没怎么提到过？”
班长的身体僵了一瞬间。
伯母扭头看了眼厨房，插嘴道：“怎么没提过的，你看“你都不记事了。他不是那什么.
班长使劲咳嗽了一声，伯母对她笑了笑，不再说下去了。
我寻思着总不能高中时候班长还会和家里人讲她暗恋我不成；但是除此之外也不会有什么不能讲的吧。
我还没高兴几秒钟，就听见伯父一拍大腿。
“你看我这记性。是不是那个，那个叫飞鸟的女生？”
我心里咯噔一下，忙往班长方向使眼色，然而她看都不看我。
于是我只得无知又无助地“嗯嗯”地附和着，总感觉伯父眼里充斥着难以解读的深意。

你到底都讲了些什么？我眼神问班长。
也……没什么啦。班长睫毛扑闪着，做出乖巧的样子。
？你不应该向着我说话吗？我怎么感觉你爸妈对我没什么好印象？我使劲瞪眼。
别乱想，没问题的，别看我了，收敛一点。我从班长的眼神里竟然能读出如此多的讯息，令我自己都感叹不已。
“我们听说了好多你的事啊，”伯父端起空的小玻璃杯，“你能喝酒吗？”
我应该说能吗？我看向班长。
“哎呀别那么拘谨吗，这点事情也要问女朋友的？”伯父笑道，“怕什么嘛。那谁，帮我拿瓶过来——你给放哪了？”
不，你自己岂不是连喝都权利都没有，我心里吐槽。班长努力保持面不改色，但眼睛已经眯起来，形成月牙的形状。
伯母瞪了一眼伯父：“一来就叫人家喝酒，哪有你这样的。”
“没事没事，”我回答，“我酒量还可以。”
“你看人家孩子多懂事。”伯父朝伯母使眼色，伯母撇撇嘴转身不知道进了哪个屋的角落去拿酒。
“你抽烟吗？”
“呃，不抽的。”
“不抽好，没好处。”
“嗯嗯。”
“你能喝多少？”
我想伯父这思维真跳脱啊。
“我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回答，“我没喝醉过。”和飞鸟还有池鱼那次不算。那次就算是喝水我也一样会把自己灌醉。
伯父极为满意地点点头。
“别一提酒就两眼放光，”班长小声嘀咕，“信不信我以后都不让你喝了。”
这时候我正起身接过来伯父的杯子，被班长直接不满地踩了一脚。
“最早见你还是你们初中吧，你们班主任家长会让你上去发言讲讲学习方法，”伯父回忆着，“都这么多年了啊。我都不记得你讲的啥了。”
“家长会你都在睡觉。”伯母提着酒瓶过来，“你上哪记得去。少喝点啊。”
“知道知道，哪那么多……昂。”他给自己倒了一满杯。我是不是应该帮伯父倒一杯？
伯母去厨房看菜了。伯父皱起眉头，似乎在思索怎么盘问我。为什么会有一种考试的感觉？
“诶，我记得你们初中班上女生特别少。现在你们学校怎么样啊？”
我的冷汗春笋一样钻出来。
“我们专业不多吧，我没注意，我认识的女生很少的，每天我除了实验室基本上就在家了——”
我飞快回答。
“这样啊。怎么和我听说的不太一样。”伯父掂着杯子，带着笑意望向班长。
“呃，其实也不是那么少……”我心虚地补充道。我无比后悔没有问班长他在家里到底讲了些什么。
班长啪地捂住脸，眼里的绝望感快要溢出来。

我的脑筋飞速运转着。班长到底是怎么形容我的？由于她平时说了太多我的坏话，我甚至想不出来她能怎么夸我。
但是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在家里诋毁自己男朋友吧——不会吧？
我把握不准。万一班长真的这么做了呢？那种“就算他十恶不赦我也喜欢他”的感觉？
不，她更可能是“这家伙没救了我出于人道主义收留他”这样的态度。
我感觉班长在我腿上偷偷写字，但是只有几笔，我完全没明白她想说什么——她竟然还用手指肚做了个擦掉的动作。我头一次认为班长和飞鸟一样傻的可爱。虽然面对这个情况她的行为并不怎么可爱，搞不好过一会就要被提着扫把撵出去了。
“你们俩，多久了？”伯母亲切问道，手里端着两碟小菜。
“小半年。”
“没多久！”
我和班长同时回答，班长似乎想用嗓门压过我。
我迷惑地看向班长，她对我疯狂挤眼睛。我咳嗽一声。
“是这样的，半年前我表白的，前一段时间她才答应……我。”我艰难地帮班长圆谎，同时意识到自己的形象评价好像又在降低了。说到底，为什么要说假话啊？
“嗯，嗯。”伯父似乎没在听，小口品着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你要吗？”他抬头询问。
“我给您倒吧。”我躲开伯母的目光急忙接过酒瓶。
“倒满——哎，就这样。好孩子。”
总觉得伯父对我的印象不是很差。大概是因为有酒喝了？我应该庆幸这一点。解下来就是想办法提升伯母对我的评价。
……不对啊。我突然醒悟。为什么我要以他们不喜欢我为前提思考呢？按道理讲从初中他们就应该对我有好印象才对。
我自信起来，全然忘记不久之前才想过的问题。

这样想不是不能解释伯父的这些问题——不如说，反而使得一切合理化了。虽然有些自吹自擂，但似乎可以这样理解：这样杰出的年轻人一定有很多女生喜欢吧？
嗯，一定是这样，班长没必要在家里讲我的坏话。她直接当面说就好了。那么，就要调整对策了。应该转变为那种“明明有很多人喜欢但是只专情于班长一个的”人设了。把女儿交到这样有前途又痴情仿佛张恨水小说主角的人手里，总不会是什么坏事。
仿佛拨云见日一般，一切都明晰起来，如同走在山林中四顾茫然，转眼看见零星的灯火。
简直就是自己吓自己嘛，我松了口气，看向班长的眼神充满自信。
班长回以更加疑惑的目光。果然是不够相信我的水平啊，大概她也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能搞清楚这种乱麻一般的逻辑。今天就是让她刮目相看的日子。
我再次抬头的时候，感觉自己连气质都发生了由内而外的变化。仿佛写剧本的时候那种附体一般都体验，发自灵魂的相信和沉浸式带入，我的脑海里甚至响起台湾腔的台词。
“你现在在做什么啊？”伯父脸色开始红润，我怀疑他等不到上菜就会喝醉。
“就是做点科研啦，没什么特殊的，都挺顺利的。”我端起酒杯，喝干浅浅的杯底。伯父较劲似的，一口喝干了大半杯新倒的酒。
“我帮您倒？”我起身问。
“等等，”班长拽住我，然后转向伯父，机器人一样，时钟报时一样，“爸，你马上就喝完半年的份额了。”她在“半年”这个词加了很沉的重音。
伯父干笑一声，飞快转移话题：“那个……你平时都住哪？”
“租的公寓。”
“她呢？”
“呃……”我企图得到一点班长的提示，但她躲躲闪闪。
“最近是和我在一起。”我模糊而稳妥地回答。
“我去厨房帮忙吧还是。”班长叹了口气，转身溜掉了，剩下我和伯父面面相觑。
“她从小就这样，你别看她看起来没什么情绪，其实什么都藏在心里，”伯父咳了咳，“一直面片都很薄。”
我回忆了一下过去的经历，不敢苟同这个结论，但还是点头。
“还是先喝一杯。”伯父不知是对我说，还是自言自语，迅速小杯里的酒就满的像空杯一样。

当场上只有两个男人的时候，能做的事情就只剩喝酒了。我时常怀疑人类进化出语言能力是不是就和孔雀进化出五彩斑斓的尾巴是一个道理。我喝酒很慢，但是频率很高，总是不知不觉间就喝掉很多。乐子萝莉总是质疑我是不是偷偷把酒倒掉了。“你喝那么慢，凑嘴上一会都不见少的，你告诉我这几瓶都是你喝的？你是不是去其他桌偷酒瓶去了？”
直到有一次她翻出来一瓶红酒叫我分着喝，才发现自己根本喝不到多少瓶子就见底了。
“这是我的酒，我的！你喝我的东西怎么这么快？”
“我都说了我一直都是这样……下次我请好了吧？”
伯父喝水一样一杯一杯倒进嘴里，似乎不想说话。我能看到酒意爬上他有点谢顶的前额。他也能看到我的脸开始变红。我一杯酒下肚就会脸红，但是好像没有下一个阶段。用班长的话说，我平时就和喝醉一样禽兽，所以喝醉了耶看不出区别。
虽说我觉得自己还没差劲到那个地步。
“经常喝酒？”
“不算经常。找不到多少喝酒的。”
“我看你酒量不错。”
“可能是从小被灌的吧。”
“去酒吧？”
“基本上不去。”
“现在年轻人不是都去酒吧吗……我家的也陪你喝？”
“没有，”我回忆了一会，“和她一块我都是自己喝一点。”
伯父笑呵呵的。“以后就不一样了。”
“哎？”
“那你就是和朋友一起喽？”
“算是吧。”我想了想，乐子萝莉算是朋友，没问题。
“女的？”
我有点诧异。班长连这也说了？
“嗯。”
“你们初中同学那个？”
“不是。她能喝，但是不喜欢喝。”
“这样啊。”伯父给我倒了小半杯，“人不风流枉少年啊。吃饭了。”
我接不上话了。我少见地一口气就喝干了杯里的酒。
伯母端着一大盘羊肉放在桌子中央。
“我去帮忙。”我起身道。
“不用你，你坐着就行。”
班长用力把我压回去，“你负责吃喝就行。”
我抬头对上她的目光，她眼珠转了一圈，仿佛缺了又圆的月亮。

我秉持着之前的推断聊得很开心——虽然伯母对我认识不少女生这件事情不太满意，但又好像早就做好了准备，并没有说什么。也许她听出我隐含在话里的“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的暗示。伯父倒是很愉快，我不能确定有几分是喝酒能够尽兴的缘故。班长从头到尾甚至没有反驳过我的话，倒是十分让我不习惯。
班长家的饭很好吃。少油但味道并不寡淡，比家常菜又多了几分厚重。我抬头就能看到挂在墙上的老闹钟，金属外壳，下面象征性垂着不会摆的钟摆。指针哒哒前进着，班长吃饱了坐直了发呆，眨眨眼睛开始拿小指勾我空闲的左手。和现实有关的话题聊得总是很快，没多久伯母就开始回忆班长小时候的事情，然而没有讲什么新奇的故事，只是和所有的家长一样对我小时候的故事更好奇。伯父趁机又多喝了一点酒，没多久就被班长发现给夺走了。
我忽然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大约是因为吃饱了；安心和轻轻的情绪涌出来。班长家里的气氛对我而言仿佛找到了接地的三孔插头。
这种感觉持续到桌上只剩残羹冷炙，而我抬头看时钟，开始担心再去晚一点会遇到飞鸟为止。

离开班长家的时候伯父依依不舍地挽留我，结果是我被班长强行丢到了门外，然后她自己跑回去，顺便关死了大门。我倒是乐得方便，只觉得有点对伯父不起；这样急匆匆离开也有些欠妥，等到假期结束来接班长的时候带点礼物吧，我盘算着。
没多久班长就板着脸开门探出头来，而这冰冷冷的表情在盯着我几秒之后化作了压抑不住的笑意。不是那种温柔幸福的，带给人温暖的笑；这样的笑每一次在班长身上看到都算一次奇迹。班长眼角舒展来，双颊略微鼓起，上下唇紧咬，发出除了刻薄没有一点别的含义的笑声；也许还包含了一丝轻松？
“辛苦……你了。”她嗤地笑出来，推着我下楼，手腕搭在我肩上。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描述我的。”
“你先让我笑一会。”她摆摆手，“看你在那胡思乱想太好玩了。你不是一直都说自己很会猜别人的想法吗？你猜一下呗。”
“啊……青年才俊，年少有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你真会给自己贴金啊。”
“谢谢。”
“不用谢，到处沾花惹草不务正业荒废天赋的科研蛀虫。”
“？你别告诉我你是这样描述我的。”
“不是啊，”她漫不经心回答，“比这难听一点。”
“你就这样讲你男朋友？你不怕你爸妈觉得你毫无眼光吗？”
“我……那时候你还不是嘛……”她少见地吞吞吐吐起来，眼皮垂下去，疯狂扫视着地面。
“好吧。你就告诉我我在你的故事里都干嘛了吧。”
“我想想，”她掰着手指，“我也不知道我爸妈记住了多少。”
“其实初中时候我爸妈挺喜欢你的。”
“嗯，然后呢？”
“他们说你学习好又有礼貌，像读书人的样子，不像其他人一副没文化的脸。我爸说你有气质，像他小时候。”
“我就告诉他们，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全都是演技。你晨读课借着学习的名义调戏前排女同学，下课骚扰英语委员让她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借着辅导的机会和女混混待在一起眉来眼去，放心还勾搭其他班的女同学带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考试也不好好考，上课一直睡觉，每天就在校园里逛荡，给老师找麻烦，是教务处常客。还不负责任，撩拨女生动了心思搞坏了人家成绩，人家给你表白你还拒绝掉，把别人叠给你的星星当面扔进垃圾桶，劣迹斑斑，罄竹难书，死不足惜，你在家长会那么乖，那都是假的，都是演技。。”
“你看，都是你自己做过的事情吧？”
“事确实是这些事，但是你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地曲解事实污蔑我的？”
“我……哪知道事实。我和你又不熟。我就看见你明明有飞鸟这个女朋友还到处勾搭别的女生——还骚扰我！”
“你说这话不会良心有愧吗……我都不敢想高中你是怎么诬陷我的了。”
“高中不多——真不多！”班长撇了撇嘴。
“你觉得微信吗？”

【幕间】番外 飞鸟无聊的一天
当飞鸟醒来的时候发现被子一大半被甩到床外，只剩下一个角夹在双腿之间，两只脚以奇怪的姿势扭在一起，仿佛两片被风纠缠的柳叶。她打了个哈欠，等着闹钟响起。
飞鸟总能在事情发生之前醒来。如果门外有人要来，那她就会巧合地在来人之前开门丢垃圾或者纯粹透透气。室友只剩一个还在宿舍住，另一个搬出去和男朋友合租，连之前放在桌上都茶杯台灯电脑架之类都没有带走。每过五六天飞鸟就会拿吹风机扫掉落在这张被遗弃的桌子上的灰尘，顺手擦一擦角落，打开台灯就好像室友回来了一样。但现在除了她屋里空无一人。她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勉强睁开看一眼时间，薄薄的微光从窗帘渗进来，让她得以辨别手机的位置。六点二十八分。自己昼夜颠倒的唯一室友快该回来了。在这之前，只要看秒针转过两圈，闹钟就可以在响的一瞬间被关闭。飞鸟很喜欢这种明明已经出现却消失掉的奇妙感觉——虽然最近在这种喜欢里掺了一点难以形容的情绪。
心满意足地关掉闹钟后飞鸟坐起身倚在床边，甩了甩塞进嘴里和领口的头发，想起来之前被某个人问晚上睡觉头发怎么放，想了好一会也没想出答案。她的睡衣是暗蓝色的格子，袖子有点短，漏出一大截洁白的手腕，骨节分明。她用骨节分明的手捂住嘴又打了个哈欠，溢出的眼泪滋润了眼珠，才朦朦胧胧解锁手机。不知道为什么，早上起来手机总是识别不了自己的脸。
然后她看见凌晨三点有人发来的晚安。

飞鸟知道那个人大概还在睡；或者醒了，但是趴在桌子上睡。再过半小时他会爬起来发一个我醒了早安，然后眼一闭接着裹好被子，再也联系不上。每当想到这里飞鸟就觉得很好笑。他是为了什么做这些自欺欺人的事情呢？好像总是要摆出一副意志坚强的样子。
飞鸟把属于自己的那份早安发过去之后就熄灭了手机。她爬下床，坐在桌边托着腮发呆，思考早上吃什么；今天没有课，不知道要怎么度过。飞鸟时不时会在这种迷茫的时候想起之前有人告诉她希望她拥有自己的生活，于是检点书架打开台灯。但是今天她并没有想这个问题，她单纯地在发呆，顺便擦了擦三四年都没有带过的眼镜。即使做了激光手术，她还是有一点点近视，过马路的时候总要习惯性眯眼皱起鼻子。
池鱼说：学姐好可爱啊。
然后就树袋熊一样挂上来。飞鸟叹了口气。她想吃牛角面包了。四巷的面包房第二炉应该刚开，热腾腾的牛角包酥脆油亮。她伸个懒腰，不太想动。
不然就回去睡一会吧，她想。随即她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这不就和那家伙一样了吗？我不要和他变得一样。她撇撇嘴。好多年前他提议让自己晚睡一点，不要每天十点冒头就去睡觉，没有一点年轻的样子，但是这么久过去了他还是没成功，好像已经放弃了。相比之下，池鱼总是在问：学姐还没睡吗？失眠了吗？没问题吗？
飞鸟心想：我也不是什么闹钟啊。
然后她想去上个厕所，就听到敲门声。拉开门池鱼站在门口。
学姐吃饭了吗？
没有。
你要吃什么？
都行。
现在去吗？
我想睡觉。
我陪你吧？
飞鸟上上下下打量池鱼，噗嗤笑出来。
我的床太小了。飞鸟回答。

之后两个人隔着门框大眼瞪小眼了好久，池鱼突然脸就红了。飞鸟眨巴眨巴眼睛，短暂退出了在池鱼面前自然而然显露出来的姐姐状态，呆呆的气质从眼神中满溢出来，可惜池鱼已经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并没能看到飞鸟这副表情。
飞鸟顺着池鱼的眼神看下去，看见自己的脚尖和有点旧的拖鞋，脚腕上的红绳从裤脚露出一点，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换衣服。
“你进来等一下吧，”她侧身让出位置，“我换个衣服。”
池鱼瞪大眼睛，飞速环视了一圈飞鸟的寝室。“进……进去吗？不……不会打扰其他人吗？”
“没人啊。你进来吧，我换衣服。”
“我——就在门口等着就好，学姐你快换吧。”
“没事，在外面多不好。”飞鸟挠了挠头，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
池鱼不在吱声，垫着脚尖很小心地走进来，缩进角落。
飞鸟背对着池鱼解开衣扣，总感觉身后有鬼鬼祟祟闪过的目光，转头去看却发现池鱼在低着头看手机。
她叹了口气。
等飞鸟慢悠悠穿好衣服再吃完早饭已经快八点，池鱼愉快地挽着飞鸟的胳膊一路跟到了实验室，毫无征兆地道别跑掉了，留下一头雾水的飞鸟。
所以她也不会知道池鱼的早课迟到了。

主线
“你觉得我信吗？”我俯视班长问道。头一次我真切意识到班长其实并不高，当她收敛自身芒刺一样的气质后，就仿佛一只小动物——河豚，我想。
班长避开我审视的眼神。“别这样看我。”她呢喃道，“你真的要听吗？”
“我说不听可以吗？”
班长咧咧嘴角：“不行。我不喜欢只在背后说人坏话。”
“所以你要当面再说一遍？”
“嗯。”清亮的声音，脆如陶瓷，摔在地上。
“你真喜欢折磨我啊。”
“你不是很享受吗？”
“我没有这种癖好。”
班长不言不语地抬头，眼神如同漂在水面上的柳叶一样轻浮锐利。
“饶了我吧。”我小声说，“你不觉得我很可怜吗？”
河豚很好吃，但是剧毒。
“有吗？”班长睫毛垂下来，瞳孔变得模糊，“你真是脆弱呢。真不敢想你这种脆弱的家伙为了摆脱自己始乱终弃的女孩子能做出来高中转学跑掉这种事情呢。还怂恿自己以前的同学孤立可怜的女生，后来又表现得像救世主一样突然出现，把女孩子玩弄在鼓掌之间。多么人渣啊。你还在你高中那边让被好几个人暗恋。本来她们学习都好，都比你高，结果最后能上重点大学的只能上普通大学，能上普通大学的去了职高，走投无路的，流落街头，你看都不看一眼，都是你故意造成的。”
“到大学之后，别人都认真学习端正思想，你每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腐蚀她人思想，煽动同学放弃学业，好让自己排名上升，假借讨论问题名义接近你们系的女生，荤素不忌，非常恶心。往上和三十岁女老师眉来眼去吃软饭，晚上单独喝酒，搂搂抱抱，夜不归宿；往下勾搭小两届的学妹，故作深沉，欺骗无知少女，假装指导人生，让好几个小姑娘朝思暮想，非常变态，非常下作。一边钓着以前认识的女生不放，一边在外面沾花惹草，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私生活混乱。我爸妈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离你一定要远一点。”
“这个人你认识吗？介绍给我一下？”我问。
班长说：“我不认识。”
“所以你为什么要和这种人渣交往呢？”
班长脚步一顿，脚尖顶在一起。，过了好久才回答。
“我瞎眼了嘛。我也不想喜欢上的啊。”
她缩着头，小小的一只，没有一点气势地解释道。

我一时之间语塞，全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可以本能地和班长斗嘴，应付她用尖酸刻薄掩饰的善意，却不会面对温柔。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不会应对任何温柔。我只能轻轻抱了抱班长，嘴唇开合，最后只好回答：
“谢谢。我也喜欢你。”
“好肉麻啊。”班长小声抱怨，“快点下楼啦。”
“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给你爸妈解释你会解释我这种混蛋啊。”
“我可以说，你不能这样说。”班长扬起头，发丝从眼前荡开，“这是我的特权。”
“好，好。”我苦笑着摇摇头，“那你怎么解释啊。”
“不用解释啊。”班长眼神闪烁一下，“我没什么需要解释的。”
我想，以后会知道的。我早就学会不过分追问。
“那，我先去一趟……嗯，就是去看一眼。再晚的话可能飞鸟就去了。”
“那我呢？”班长问。
“哎？你真的要去吗？”
班长沉默了一会，郑重地抬头。
“我想更多知道你的事情。”
我很想吐槽今天的班长为什么这样奇怪，心里却莫名涌起一丝感动。我牵住班长的手指。
“你知道三昧耶曼陀罗吗？”我想了想，问道。
“你什么时候说话能直接一点啊。”班长无奈摇头，“每次都要我猜。不怕我听不懂吗？”
“我知道你能听懂啊。”
“真是的。”班长叹气，食指挠了挠我的掌心，酥痒如细微的电流。

天气莫名冷起来，桂花似有似无的香气海潮般蔓延。街上的人很少，大概不是在吃饭就是在睡觉。走在空落落的路上，风吹起来的时候，总有无端的感怀。班长和我并排走着，手背在身后，因为突如其来的降温而紧紧相握，脸上却还是满不在乎的表情。我希望她给我一个小说里经常出现的男主角脱下外套给女主角披上的机会，但她更可能在我行动之前把我按回去。
“如果你想表现风度，我建议你现在叫辆出租车。”她会这样毫不留情面地指责我。
我想起几年前送给飞鸟的围巾，深蓝色，格子的，不是很好看，但是厚实又舒服，她把这玩意当枕头用了好久，到第二个冬天突然就找不到了。等天气再冷一点，就给班长买一条，至于她是高兴围上还是用它勒死我就不取决于我了。
班长走路的方式和以前不太一样。她脚后跟着地，直直向前踢腿，发出咔哒的敲击声。注意到我在看她之后，她不动声色地身体前倾，膝盖重新恢复灵活，脚步重新变得无声无息。
“就是说，为什么你不打车啊？”她不露痕迹地转移我的注意力，“虽然我一次都没去过，但是应该不是很近吧。”
“我先去买花。”我回答，“帮你也买一把吧。”
“……我不认识人家啊。”班长想了想，“算了，死者为大。谢谢你。”
我诧异地看她一眼。“不用谢？”
班长又没说话。沉默重新降临，我开始陷入回忆。

那时候我还很小，不懂得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走进飞鸟的生活。那时候城市还矮小破旧，满是潮湿的胡同和幽深小巷，却隐隐有冬末春来的破土气息，拆掉的旧建筑迟迟没有动工，我在瓦砾堆上遇到飞鸟，我和她的距离，比废弃高压电塔和天空之间的距离近一些。直到现在我还喜欢看贴着小广告的电线杆，乱七八糟的电线交错如麻，仿佛我们乱七八糟的童年。在这样把天空切成碎块的童年里，总有飞鸟祖母的存在。也许我的记忆对她进行了很多次美化，以至于和原本的形象迥然不同，就如同我离开飞鸟的三年里，所产生的所谓喜欢也是自我雕塑的幻象，皮格马利翁一样爱上自己的雕塑。我无端感到自嘲和寂寞，在我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形象中，有多少不是我的想象所塑造？
班长也许不是。飞鸟却是另一个极端。她足够的感觉，足够的未经雕琢，以至于我的想象都可以化为现实，而我却开始躲避这种现实，期望她重新自己雕塑自己。我想我应该向她的祖母道歉，善良、亲切而从容不迫的老人，在遥远的地方可以告诉我答案吗？当我面对她的墓碑提出疑问，是否是在质问自己，又或者还是某种蓄意的逃避？
我只好牵起班长的手，把班长吓了一跳。“这边，”我把注意力转向现实，“我们去买花吧。”
二十分钟后，农历八月十五日的中午一点四十分，我站在飞鸟祖母的坟墓两百米远处，带着她不认识的女人。

我能感受到班长散发出的不知所措的气息，然后感受到自己的困惑和混乱。
我试图设身处地想象班长现在的想法，却发现自己难以连续思考。我所有的思路全部断断续续，仿佛江面波纹映照的月光。我一直相信班长比我更坚定，比我更豁达和泰然自若。她所拥有的是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因而不会被任何外物扰乱；而我在这些年里不假思索地走进了太多人的生活，以至于我自己的世界早已残破不堪。当一个人走入他人的世界，自己的世界就会多一个缺口。一直以来我和班长所做的绝不是走进彼此的世界，而是心照不宣的一种重合，利用相似的思考方式来交流；相较于我和飞鸟之间因为习惯而形成的本能理解，我和班长只是在做彼此都认同的“正确”的事情。而这种思考方式和认知方式如此一致，甚至不必相互靠近就能相互理解。
我没法再想下去，班长弥散出茫然的氛围，似乎在思考，却一无所获。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让班长产生如此明显的动摇，我认为她的情绪起伏也许和当下的场景并没有多大关系，但她还是深深陷在其中，仿佛落入水中的沙砾。
和平常班长的反差感更加重了这种触须一样四散的气氛。墓园里没有人，只有我和班长，围绕着冰的石碑，一瞬间班长的身影都模糊起来，仿佛和我记忆深处同样模糊的飞鸟重叠起来。
那时候她一样的迷茫和不知所措，却比现在的班长明晰的多。当悲伤发泄殆尽之后，飞鸟就一个人站在那里，静静的，没有一点声息。她就站在我现在站的位置，而我代替了班长的角色。割裂的错乱感使我越发恍惚。
记忆里的飞鸟说了什么？我眼角的余光看到班长轻轻鞠躬，一刹那又站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现在的班长又在想什么？
阳光明媚，但不温暖。我被奇怪的薄雾笼罩着，无法开口询问。于是我低下头，凝视石碑的一角，与过去一样，却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好交代的。
我好像不用再对着它说自己会照顾好飞鸟这个笨蛋了。
就好像在飞鸟的祖母生前我也没有说过这句话一样。

桂花的香气似有似无地飘荡，仿佛无可归依的灵魂。在这座公墓四周是规整的花田，我并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四周栽满玫瑰桃花和桂花。春夏的时候，白天源源不绝的游客涌向地方政府大力推广的玫瑰花田和桃园，对群花围绕着的墓园视而不见，正如死去的人不再存在一样。我努力回忆飞鸟祖母仍旧存在的证据，却发现除去对逝者的缅怀，这里的意义仅仅与飞鸟有关。我忽然发现这个地方在此时此刻无意间剥夺了我所有的依靠。我不能向班长求助，不能牵着她的手，或者和她亲切的交流，那样我就会彻底失去对这里的唯一一丝挂念，用花园代替墓园，用未来代替过去，用班长取代所有飞鸟的痕迹；我更无法依靠飞鸟，很多年前，她就站在这里，没有流眼泪，那时候我们都只有十三四岁，甚至还不懂得故作坚强，她却已经切身体会。
我走入进退不得的地步。我嘲笑自己的过度理解和敏感，却还是不敢踏出一步。我叹口气，闭上眼睛，盘腿在墓碑前坐下。
我需要祈求逝去之人的原谅吗？我和飞鸟已然分离开来，她也许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获得了自己的幸福。这样的理由可以说服祖母吗？可以让她接受我和她不认识的人并排站在她的墓碑前，另一个人却连她是谁都不清楚吗？
我想这名慈祥的老人是能理解的，能接受的，能宽容我的。
然而所有的猜测都无法将我带出困境。所有的解释都基于我记忆里的老人，最终还是要归于我自己。我在那一瞬间明白并不是桂花一样的鬼魂在向我追问。我只是单纯从自己的内心感到不安与愧疚。
在从今以后的每一个瞬间，班长就会把身影充塞进我的生活，稀释掉飞鸟存在的每一个角落，当我抬起头，所看到的就只剩下班长偶尔微笑的倩影。
雾淡泊而悄然涌动，我想如果我现在再一次站起来，牵住班长的手，我就可以接受这一切了。
于是悲伤蔓延起来，如同枯竭而重新喷涌的泉眼。我该怎么向班长解释这种无病呻吟的感受？

当我茫然抬头时，班长走到我身后，低头与我四目相对。我在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情绪，但却略有不同。
“你在想什么？”我小声问，似乎怕打破墓园的寂静。
“我在想你在想什么。”
“你从来不想我在想什么。”
“因为我一直都知道你在想什么。”
“现在呢？”
“我不知道。”班长欲言又止地抬头，目光擦过很远很远的地平线，“我只觉得你很难受。”
她走到我旁边，蜷起膝盖蹲下。“你在想飞鸟吗？”
“没有。我在想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地方有你存在。”我挤出笑容，“我很高兴。”
笑容随即消散。
“你不要骗我。你在想我占据了本该属于飞鸟的地方，不是吗？”班长拢着头发，将它们顺道身前，“虽然我不知道你具体怎么想的，但我有时候也会想这些事情。毕竟我和她也完全不算陌生人。”
班长突然绽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如果不是你这样的绊脚石存在，搞不好现在陪着飞鸟的就不是池鱼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好像这样就能确认自己耳朵没出问题似的。
“开玩笑啦。别想那么多了。我以前不是说过想不明白就不要去想吗？”
“那你呢？”出口的一瞬间我开始后悔。
班长慢慢捋着自己的长发，从上到下，再从上到下，周而复始，仿佛流淌在夜幕的星光。
“我会做那些我觉得正确的事情。”班长回答，声音里仍有一丝我读不出的情绪。我不愿意相信那是胆怯或者害怕。
鸟叫声响起，清脆而因为雾气显得沉闷。我听见远远的脚步声，熟悉的好像幻听。

“有人来了。”班长说。
“嗯，”
“你要走吗？”
“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我听出来是谁了。”
“嗯。”班长犹豫了一下，“没关系的。”
“我还没到需要你鼓劲的程度。”我苦笑了，“我只是一直都有不太好的预感。”
最后一句话我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几乎听不到，完全被轻巧的脚步声盖住。
初中时候我告诉飞鸟，我在所有穿着校服的背影中一眼就能看到她。
我没有站起来。飞鸟很少低着头和我说话。她总是趴在桌子上。
“你也来了啊。”熟悉而略微遥远的声音从上方飘下。
“你也来了啊。”她又说了一遍，却稍稍偏移，好像不是对我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