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只剩下加利普和古丽扎两人，加利普赤手空拳，古丽扎却被扼住咽喉，眼看就要昏死过去。古丽扎几次向后挥剑，加利普的手臂却死也不放，赌自己在受致命伤之前能把古丽扎勒晕。古丽扎自觉坚持不住，心下一横，把剑倒转过来，用尽最后的力气向自己小腹扎去，这一下加利普躲闪不及，长剑直接贯穿两人。血一滴滴落下，二人再也支撑不住，一齐歪倒在地。
陈沛然从井中慢慢爬出来，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差点又掉回去。天上明月繁星依旧，地上却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不大的小院塌的不成样子，浓烈的血腥味已经将它填满。娘亲的白衣在月光下格外显眼，陈沛然愣了愣神赶紧跑过去，然而小腹上的剑柄已然默默说明了一切。不远处就是陈博之的尸体，背后还插着一根长矛。
陈沛然又急又怕，两大步跨到父亲身边，想要拔出长矛。他手刚一碰上长矛，地上父亲的尸体似乎动了一下，这下他又惊又喜，赶紧俯下身来探父亲的鼻息。可将死之人气息微弱，哪里还探得到？陈沛然干脆爬下，焦急的晃动着父亲的身体。
终于，微弱的声音传来：“别哭…躲…躲回去…躲到士兵走完…房里…房里有吃的…别报仇…你不行…你打不过…”
声音渐渐听不真切，陈博之耗尽了最后一口气，再也没了动静。
一时间，悲痛、慌乱、恐惧、愤怒冲击着陈沛然的内心，他从小被教育“男儿有泪不轻弹”，此刻却不知除了大哭一场还有何办法，八岁的他再也承受不住，竟然眼前一黑直接昏了过去。

摩多摩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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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荒谷桃源
地图：西波斯及呼罗珊地区（今伊朗西部、阿富汗及中亚五国南部）
如果感觉迷路的话可以来翻地图
蓝色的线是河流，绿色的线是大路，褐色的线是小路。由于地形原因，这一地区的现代公路基本沿用了古丝绸之路的线路

陈沛然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个山洞中。虽然脑袋仍然晕晕沉沉的，但他还是挣扎着坐起来。山洞不大，只能算是岩壁上的一个小凹坑，里面只有一人的位置，地上被清扫过，身上胡乱盖着些衣物，抬头只见洞口的一块大石上笑眯眯地靠着一个老者。
一个声音悠悠地传来：“你醒了？”
陈沛然有些发懵：“醒了。”
“你终于醒了，都睡了一整天了。”
“我…”
“你有很多话要问我”
“对，你…”
“我是谁？不着急，以后会告诉你的”
“啊，那是你…”
“没错，是我把你救出来的，你昨晚在河里泡了很久，受了风寒，先养养精神。你旁边的包里有些烤饼和肉干，跟你一起泡过水，现在应该干了，你赶紧吃一些”
“谢…”
“少说点话，吃完了多盖些衣服去睡，晚上出一些汗，明天就好了。”
陈沛然半天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完，觉得再说下去也是没趣，加之自己的确有些头脑发昏，四肢发冷，想来老者说的没错。虽然自己还不饿，仍然就着肉干强行吃了两张饼，把周围的衣服全盖在自己身上，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陈沛然醒的很早，昨晚一夜无梦，只是出了一身大汗，盖在身上的衣服湿了不少，虽然还有点头痛，但总归比昨天有所好转。他把湿掉的衣服拿到一边，忽然一个水囊飞到怀里，抬头一看发现昨天的老者还是靠在石头上看着他：“好点没有？”
陈沛然点点头，既然昨天插不上话，今天就干脆不要费力气。
老者又问：“你家人临终前有对你说什么了没？”
想到两天前的夜里自己所见的惨状，一阵悲伤夹杂着些许不知所措再度涌上心头，陈沛然再次两眼一酸，但还是强忍住了泪水，低下头默不作声。

老者摇头道：“你前天晚上看到的不是梦，想开点吧，人死不能复生，你爹妈也想让你好好活下去。”
陈沛然点点头，想到今后便孤身一人，又摇摇头。
“我救了你出来，自然不会把你扔下不管，你父母还说什么没有？”
陈沛然终于开口：“他说，他说让我不要报仇，说我打不过。”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你自己什么想法？”
“我？不知道。”
“你家里没别人了吗？”
“没了，我爹曾经跟我说，我家的亲戚都靠不住，几年前就卷钱跑了，我不想去找他们。”
“有兴趣跟我吗？我还缺个徒弟。”
“这…”
老者走进洞来，从陈沛然身边的包里摸出一些饼。被水泡过又风干的烤饼有些不成样子。
陈沛然抬起头来：“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你也没说你的名字。”
“我叫پیمان。”
“家里跑商的？”
“嗯，海商，这是我第一次来北边。”
“有意思。”
“你还是没说你的名字。”
“好吧，我叫Erol（埃罗）。”
“你不是波斯人？”
老者点点头，转身走出山洞：“你身体还没好，在这里多养一天，顺便多考虑考虑，我还有些事情要办。早上天冷，晒太阳的话等到中午再出来。”说着就不见了踪影。

陈沛然一直等到傍晚还是不见人回来，自己的身体也没好利索，头还是有点晕晕的，于是吃过东西回到洞中又睡了下去。这一睡一直睡到第二天接近中午，等他醒来的时候依然见到埃罗笑眯眯地等在洞口。
“今天感觉好了吗？”
陈沛然活动活动身体，果然精神不错，点点头。
“想的怎么样了？有没有兴趣跟我走？”
沉默。
“你爹不让你报仇，那你有兴趣见见你的仇人吗？”
“你能带我见仇人？”
“跟我来吧。”
埃罗把山洞收拾了一下，拿上食物和水，拉着陈沛然往山上走去。
山不高，也没有灌木遮挡，二人边走边吃午饭，不一会就到了山顶。山的另一边就是墨绿的赫里河谷，河谷的中央躺着的正是饱经风霜的赫拉特城。而今天，这座从古波斯帝国一路走来的古城似乎正在迎来自己的末日。
赫拉特城外此刻铺满了一排排帐篷，一群群黑衣白头巾的轻骑兵正在绕城巡逻。城中不断有人被驱赶到东门外的一大片空地上，空地中已经站了很多男女老幼，周边则是几列披甲持刀的士兵。渐渐的城内不再有人出来，士兵们也围上了最后的缺口。这时，只见一人身穿银色铠甲，披红色披风，走到人群附近的一处高台，似乎在说些什么。
陈沛然看得出神，听埃罗给他讲解：“这人就是帖木儿，整个西察合台都听他的号令，这些兵都是他的部下，那晚杀入城中的便是他的先锋，你若是没能出来，今天也要和下面那些人一起。”
“可为什么？”
“城里的居民投靠了叛军，本来想跟帖木儿一战，昨天清晨帖木儿大军开到，抢了运往城里的粮食，城里本来就缺粮，只好就投降了。”
“那要他们出城做什么？”
“你接着看就知道了。”

帖木儿似乎停止了讲话，大手一挥，只见士兵让开了两条路，两队披甲骑兵一左一右冲进了人群。二人在山上看的不真切，但见人群忽然混乱起来，不一会土地就变成了红色，再过了一会人群便安静下来，全部倒在地上，周围的士兵开始清理尸体。
陈沛然从未见过这种场景，吓得呆在当场。埃罗拍拍他的肩膀：“知道你爹为啥不让你报仇了吗？走吧。”
“可我…”
“有什么事情下山再说吧，呆在这里没啥可看的了。”
二人转身下山，陈沛然还在被刚才的景象震撼，的确，自己是想给家人报仇，可这全城老幼的杀人凶手帖木儿苏丹岂是一般人能战胜的？陈沛然越想越觉得灰心丧气，一路上竟然摔了好几个跟头。
突然，山下五个骑兵向这一老一少冲了过来。原来是帖木儿军中有人发现了山头观看的二人，担心是漏网之鱼，便派了五人绕到山后截杀。
五人策马向前，弯弓搭箭。埃罗见状一把拉起陈沛然，大叫一声“躲起来！”，便把陈沛然扔到一块大石头后面。随后他低头躲过箭矢，随手在地上抓起两把沙土，展开轻功朝着五人冲了过去。五人射了两轮，无一命中，眼见对方身法迅捷无比，就要冲到近前，赶忙拔刀应战。
埃罗两手一扬，沙土洒在前面的两名骑兵脸上。二人被迷了双眼，觉得形势不妙，赶忙一面胡乱挥刀一面调转马头撤退，可忽然觉得后颈一凉，被人提住了领口，接着便飞在半空。

原来埃罗趁二人没有防备，脚下用力高高跃起，一左一右生生把二人拎了起来，抛向跟在后面的两名骑兵。后面二人猝不及防，直接被撞下马来。接着埃罗从马后的箭袋中抽出一根羽箭，抬手一甩，最后一名骑兵便咽喉中箭，栽下马去。
埃罗抽刀料理了地上的四人，转身上山来找陈沛然。陈沛然躲在大石后面看的一清二楚，自己的父母和两位仆人大叔时常练武，也算得上是好手，遇见海盗料理起来不在话下，可眼前的这位爷爷似乎有通天彻地之能，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人如何能有如此的速度和力量，竟能瞬间解决掉五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如果自己也能有这等身手，报仇之事也并非全无机会。
等见到埃罗上山寻他，他张口便是：“埃罗爷爷，我，我想…”
埃罗微微一笑：“想拜我为师？没问题。不过我们要赶紧离开，帖木儿他们不见这几人回去，还会再派人追杀。你会骑马吗？”
陈沛然点点头，这次随家人北上，闲暇时便求父亲教自己骑马。现在虽然骑术不精，用来跑路还是绰绰有余。
埃罗把陈沛然扶上马来，自己也飞身上马，又牵了两匹备用，带着陈沛然一路向西奔去。
这几匹马不愧是帖木儿骑兵的战马，操纵起来毫不费力，不一会刚才二人所在的小山就消失不见。

又过了一段时间，埃罗料想帖木儿不会再派人搜索过来，就示意陈沛然慢下来，主动聊起了天：“你说你家亲戚都卷钱跑了，你知道他们跑哪去了吗？”
“为什么问我这个？”
“我是想看看能不能问他们讨点抚养费，毕竟你拜我为师，我还啥也没要呢。”
“啊？我爹说他们都去大明了，我也不认识他们，怎么可能找得到呢？要不然你跟我回瓜达尔去，我家虽然没人，应该还有些好东西。”
“哈哈，我逗你玩呢，小孩子不用想这么多。不过你们一家出门，不怕东西被人拿走吗？”
“我们瓜达尔是个小城，大家都很好的，我爹说就算一辈子不回家，也不会有别人乱动东西。”
“很好很好，那你先不要回去了，帖木儿志在一统波斯，这几年也许会有战乱。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我印象中你们那里确实没什么物产，兴许帖木儿没什么兴趣。不过你刚才说你家亲戚都跑大明去了，难道你家跟那边有联系？”
（注：历史记载中帖木儿确实一直没有对瓜达尔所在的俾路支斯坦地区发动战争）

“我爹说我家祖上就是大明人，那时候大明还叫大宋，后面做生意才来到波斯的。”
埃罗听到这里嘿嘿一乐，一脸神秘地冲陈沛然问道：“那你猜猜我祖上是哪里的。给你个提示，我姓耶律。”
陈沛然一脸茫然：“我怎么知道，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个姓氏。”
埃罗大失所望：“看来你们家是搬过来太久了，这些事情都没跟你说，还是我来告诉你吧。四百年前，东边有个大宋国，你的祖上就住在那里。大宋国的北边就是大辽国，我的祖上就在这大辽国里做皇帝。”
陈沛然一脸惊讶：“原来你是王族，可…”
埃罗接着说下去：“后来过了一百多年，东北边出现了一个大金国，把大宋和大辽的皇帝都抓了。我们家族里面有个叫耶律大石的，雄才大略，带着族人到西边重建了大辽国。这大宋也有个叫赵构的，跑到南边重建了大宋国。算起来这帖木儿的土地，倒有大半是以前重建大辽国的时候我们打下来的。再后来，蒙古人来了，我们打不过，就继续往西走，在波斯苟延残喘了一阵，这大辽国终于还是没了。”
“那大宋呢？”
“大宋啊，那大宋国的赵构后来主动投降了大金国。他是年年进贡岁岁称臣，总算求得大金国饶他性命。再后来大金国和大宋国也都被蒙古人灭了。”
“那大明又是怎么回事？”
“这天底下的事情谁也说不准，蒙古人打败了许多国家，结果自家兄弟谁也不服谁，就互相打起来了。你看这帖木儿是个蒙古人，起兵之后就经常跟别的蒙古人打起来。这期间有人就趁乱起兵把蒙古人赶跑了，波斯的遍地王侯，有不少就是这么来的。你们那有个叫朱元璋的，把蒙古人赶出了大宋的地盘，他的国家就是大明。”
“那你是不是也想把帖木儿他们赶跑，重建你们的大辽国？你武功这么高，肯定能成。”
埃罗哈哈笑了两声，叹口气，道：“我要是和你一样大，说不定真会这么想。可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我一人是能对付十个八个蒙古兵，可战场上都是几千几万人，武功再高也施展不开。你杀了面前的人，背后就有人砍你一刀，你转身去杀背后的人，左右又冲过来了。一个人总有疏忽的时候，可战场上敌人却是无穷无尽。除非你也有大军在手才能抗衡，可这招兵买马花费甚多，哪能轻易聚集起大军来呢？”
陈沛然听埃罗这么一说，忽然又觉得报仇无望，眼神黯淡下来，垂下头默不作声。

埃罗看出陈沛然的心思，赶紧换了个话题：“既然你家是大明那边的人，你会说那边的话吗？”
陈沛然有点不好意思：“这…我爹是教过一点的，我学的不好。”
埃罗倒是满不在乎：“没关系，会一点就行。过几天我带你上山去见个人，他二十年前从大明过来，一直也没听过家乡话，你去了他肯定喜欢。”
“他是谁啊？”
“你去了就知道了。这几天赶路没事情做，我先教你练武如何？”
陈沛然一听要练武，顿时来了兴趣，眼睛直勾勾看着埃罗。
埃罗道：“你之前练过没有？听说你们商人总要学些功夫防身的。”
陈沛然摇摇头：“我爹说我年纪小，一直没教我，只让我出海的时候帮着抛缆绳拉船帆之类，说是我家的武学就是从这里边变化出来的。”
埃罗想了想：“你们海商好像是有这么个说法，不过我可教不了这个。我大半辈子游历四方，可还没有自己驾过海船。我要教你的，是一套极上乘的内功，练过之后你就身强体壮，而且以后无论什么武功，学起来都事半功倍，不，也许是十倍不止。”
陈沛然问：“那我学成以后是不是就像你一样厉害了？”
埃罗笑着摇摇头：“我哪里有这样的福气。这套功法并非我家传，等我见到的时候，早已修习了大辽皇家的武功。这皇家的功法讲究霸道，练过之后便再也容不下别家内功了。不过就算如此，我参照这功法上的只言片语改进自家的武功，也是大有进境。”
陈沛然又问：“这么厉害的功法叫什么名字？”
埃罗道：“我也不知叫什么名字。这功法本是圣徒阿里所创。他本就精通武艺，历经战阵无数，号称雄狮，后来先知去世后他潜心整理经文，期间博览群书，与自己所学相对照，就创制了一套强身健体的功法，希望信众能勤加练习，免受病痛。可惜这功法尚未写完，他便被推举为哈里发，后来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以后再没机会将其补完。
（注：圣徒阿里即阿拉伯帝国第四任哈里发、什叶派第一任伊玛目阿里·伊本·艾比·塔利卜）
他的后人归隐以后，并无习武之志，未能体会到其中精妙之处。后来我在机缘巧合间见到，尝试以家传武学的理论解读，这才体会到这套功法的博大精深。你若从现下开始修习，七八年后便可将现有的部分练成。之后你再去学习各种武功，博采众长，融会贯通，成就定然在我之上。”
陈沛然听了大为激动，当下便求埃罗教自己内功。埃罗也不拖沓，教陈沛然背了开头一段，便慢慢解释给他听。

二人沿着大路西行，这一路都是石山荒谷，谷中偶有零星绿洲点缀，景色与赫拉特并无二致。去年帖木儿西征之时，这一路的城市大多开城投降，因此得以免遭战火。荒漠中水土稀少，民力有限，帖木儿也不勉强，税赋甚薄，此间居民休养生息，竟也显得一片安静祥和。
埃罗和陈沛然二人并不心急，缓缓而行。途中古迹繁多，自古以来便有无数王侯将相在这一带修造工程，以供商旅来往。二人便慢慢参观，埃罗不时给陈沛然讲解一二，旁人看来俨然是一对祖孙外出游乐。
走了半个多月，二人到达达姆甘城，又向北去，钻进群山之中，当晚住在卡拉提镇，第二天继续向大山深处进发，终于在午后到了藏在山谷中的一小片绿洲。
绿洲外围是左一丛右一丛的灌木，再深入则有高低错落的片片树丛，虽看似杂乱无章，却恰好能遮住视线。外人看来这不过又是一个荒山中山泉涌出草木繁茂之所，走到近前，才见到其中道路繁杂，难以辨明方位。
埃罗下马领着陈沛然在其中穿行好一阵，这才见到大路。路边有两个守卫模样的人，也许是午后阳光太毒，二人都躲在树下睡觉。埃罗也不理会，继续向前，又走了一会，面前出现了一大片农田。此刻无人劳作，只有阵阵微风荡起墨绿色的涟漪。二人在道路尽头转过一个弯，又走了一阵，终于在尽头的一个峡谷中出现了一座庄园。
庄园门口两个守卫见埃罗到了，一个道：“原来是耶律大爷回来了，我去禀报教主。”，转身跑了进去，另一个则牵过马去。
陈沛然心里觉得奇怪：“这是什么地方？教主又是什么？我只见过寺里的阿訇，亚历山大港的威尼斯人说他们那里有做教士的，爹爹说印度有僧侣神婆，大明有和尚尼姑，可还没听过哪家有教主一说。”仍是跟着埃罗走了进去。
刚一进门，一股花香便扑面而来。庄园所在的峡谷并不宽敞，却布满了各种鲜花。鲜花种植的并不整齐，却是依据地形做了精心布置，显得错落有致。有些还未到花期，茂盛的绿色点缀在花丛中，恰如其分。两侧山崖上不时有泉水滴落，几只蜜蜂穿梭其中，更衬得谷中一片世外桃源之意。

陈沛然的家乡瓜达尔城小民贫，海上运的也都是过路的大宗商品，从没人在意过装饰用的花花草草。他只在亚历山大港的集市上见过这么多鲜花，那是马穆鲁克的苏丹为了招揽各路客商专门布置的，与这山谷中比较起来，却显得富贵有余而风雅不足。
峡谷尽头有一片房舍，二人走到近前，只见一个中年妇人在门前迎接。此人并未蒙面，身穿白色长袍，上面绣着火焰形状的花纹。
陈沛然心中更加疑惑：“本地风俗女子一般不出家门，出门后也常以蒙面示人，难道这人并非波斯人士？”
再看此人面目，高鼻修眉，肤色如玉，眸中泛着些许蓝色，似乎和母亲一样出身群山之间。和母亲比起来，这人年纪稍大，眼角隐约可见几丝皱纹，容貌却依然秀美。不过她的脸型与波斯人相比略显圆润，也不像自己在亚历山大所见的北地中海人士。
陈沛然正在瞎想，这边埃罗已经抢上前去行礼：“耶律埃罗参见教主，此行未能成功，还望教主恕罪。”
那妇人道：“不要紧，耶律叔回来就好，别的事情慢慢说。这个孩子是什么人？”
埃罗答话：“说来话长，不如先让孩子去休息，属下再详细禀报。”
那妇人回头招来一名侍女，让她领着陈沛然去房间里歇息。
陈沛然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妇人便是他们口中的教主，可心中更加疑惑，老家寺里的阿訇都是男子担任，怎么一个女子会这样受人尊敬？不过今天一大早出门，晒了一路，也确实有些困倦，于是谢了教主，跟随侍女休息去了。

埃罗随教主进到后堂落座，紧接着便是一声叹气。
教主问：“没劝住？”
埃罗点点头。
教主又问：“人也死了？”
埃罗又点点头。
教主也叹了口气：“他们愿意这样我也是没有办法。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不要眼红朱元璋得了大元的江山。他能成事，一不靠信众虔诚，二不靠教内人士武功高强。那东方的张教主，神功盖世，可早就远离战阵了，他手下的诸位高手，也大多退居后方辅佐。
朱元璋建立大明，靠的是至正皇帝倒行逆施，百姓生活困苦，这才依附东方明教大举起事。朱元璋不过是顺势而为，没了明教一样能夺江山。
总教这帮人，只看到东方有个朱元璋成了事，个个想依葫芦画瓢。可你们也不想想，波斯这边到处是高山大漠，民众散居绿洲之中，大部分领主手下不过几千人口，哪个不是把这些人当自家产业专心经营？这帮农民平日里固然要受些欺压，可荒年里他们无处可逃，还不是靠领主救济？
现在倒好，总共十二个宝树王，各处造反没了七个，还搞得整个波斯遍地是敌人。我好不容易保下来五个，这帖木儿一来又全跑出去了，整天想着趁乱起事，这次在赫拉特又没了两个，还有两个在伊斯法罕，我也懒得劝了，听说智慧王跑去罗马国搬救兵去了，我看那罗马国自身都难保，他也没必要再回来了。”
（注：1387年伊斯法罕被帖木儿屠城）

这教主正是24年前从中土寻回乾坤大挪移心法的韩昭。十四年前中土朱元璋势大，建号大明，波斯明教众人不听劝阻，四处出击，果然损兵折将，还被各家围攻，几经波折才在波斯北部山区安顿下来。其间小昭带人抵抗各路围攻，几乎丧命，因此今日听说部下重蹈覆辙，大发脾气。
埃罗听小昭发了一大通牢骚，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低下头来跟着叹气。
小昭发完脾气，心想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又想到埃罗还带回一个孩子，便叫他把孩子的由来讲给自己听。埃罗便详细讲了自己如何奉命劝阻明教众人参与赫拉特叛乱不成，当夜在乱军之中发现一个幸存的孩子，如何在第二天试图入城营救失败，又如何收了陈沛然作徒弟的事情。
小昭听完也觉得孩子可怜，问道：“你打算把他怎么办？以后你还要经常出门，孩子是留在这里还是跟你出去历练？”
埃罗听出小昭的意思：“把他带在身边确实不便，不如让他先留在总坛。反正最近赫拉特新败，大家估计会消停一阵，我也没什么事情，可以教他习武。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小昭点点头，吩咐手下把陈沛然带过来。陈沛然本来就精力旺盛，刚刚只是被沙漠里的太阳晒蔫了。他休息了一会，正觉无聊，就赶紧跑了过来。
埃罗见陈沛然进来，吩咐道：“这位是本教的教主，你来拜一下。”
陈沛然一脸迷惑，但还是准备下拜，小昭一把把他拉住，用汉语问：“听说你是中土大明人士？”

陈沛然虽然学过汉语，但对小昭的话只听了个似懂非懂，只有大明二字听的真切，心想：“这人原来是大明来的，怪不得不守本地民俗。她这句也许是问我是不是大明人，我姑且算是半个吧。”于是点点头。
小昭又问：“那你爹跟你讲起过老家的事情没有？”
这下陈沛然完全听不懂了，但总觉得对方所说的应该是某种和汉语接近的语言，于是用自己学来的汉语答道：“我爹没教我许多，我不明白。”
小昭在中原时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听陈沛然一开口便知他学的并非官话，应该是某种方言。可自己只能听懂一两成，一点也不会说，只好改用波斯语：“你爹教过你写字没？”
陈沛然回：“只学过一点《三字经》，可还认不全。”
埃罗在一旁听着困惑，觉得二人可能是在对什么中原来的暗号。又听小昭忽然问起写字的事情，心想她大概是故意说些不相干的话，暗示自己不便参与，于是打了个手势便退下了。
小昭见埃罗退下，冲他点点头，接着问陈沛然：“我可以继续教你，你愿意学吗？”
陈沛然本来兴致不大，可见小昭风姿嫣然，和蔼可亲，眉宇间有几分母亲的神色，心中一阵悲伤，点了点头。
小昭见陈沛然神色有异，问：“想爹娘了？”接着自顾自说到：“其实我也差不多，小时候虽然父母都在，却把我一个人放在外面长大，后来我爹死了，我都没能看他一眼，再后来我终于能跟我娘相认，可我们娘俩到波斯才住了十一年，我娘就为了保护我去世了……”
说到此处，再也说不下去，陈沛然也有些忍不住眼泪。小昭叹了口气，把陈沛然抱过来，说：“你也是个可怜孩子，咱俩同病相怜，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我比你爹年长几岁，你就叫我姑姑吧。”

陈沛然点头答应下来。小昭又问他的经历，二人交谈甚久。随后小昭给陈沛然讲了明教的掌故，带他四处参观。到了峡谷的最深处，有一座人工开凿的小广场，中心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气泉，气体伴随着火苗喷涌而出。
小昭介绍到：“这便是本教总坛的圣火，波斯本地气泉甚多，古代各教派多崇拜圣火，后面大多数人改信了伊斯兰教，各地的圣火大多都荒废了。”
陈沛然听了倒头就拜，引得小昭一阵惊奇：“我还没叫你入教，你怎么先拜起来了？”
陈沛然答：“我爹说我们做商人的，最求神仙保佑，无论见到哪路神仙，都要拜一拜的。我爹在外边时，凡是遇见清真寺都要进去礼拜。后面去了亚历山大，我爹又让我上威尼斯人的船去拜了十字架。我想这圣火大约也是一路神仙，自然是要拜的。”
小昭听了笑了一声：“我说耶律叔为什么刚刚一直没提过让你入教之事，你是不是来的路上把所有清真寺都进过了？”
陈沛然点头称是，小昭已经知道陈沛然的心思，道：“我也不要求你入教，反正这明教在外仇敌众多，也不知哪天就被人灭了。不过你如果要在此住下，不按明教的规矩来总是不大方便，以后若是有人要拜，你也就跟着拜一拜这圣火吧。”

陈沛然继续点头，小昭接着道：“不过你以后长大了出得谷去，就不必守什么规矩了，就跟你耶律爷爷一样。我猜他这次出门，吃了不少肉吧。”
陈沛然觉得奇怪：“的确是吃了不少，可这有什么关系？”
小昭答：“我教僧人照戒律是不能吃肉的。你耶律爷爷是大辽皇族，来我这里是想浑水摸鱼趁机复国的，哪里会管教中的规矩。这次赫拉特起兵，他主动要求前去劝和，其实劝和是假，观望是真，他若是看到赫拉特声势壮大，早就投了叛军不回来了。”
陈沛然反驳道：“路上他跟我说起过这事。他说一个人武艺再高强也抵不过大军，复国早就没戏了，还劝我安心学武，不要整天想着找帖木儿报仇呢。”
小昭轻轻哼了一声：“那是他看帖木儿势大心灰意冷了。他要真死了心，怎么会收你这个徒弟去练武呢？耶律家祖上迁到河中以来，一路被蒙古人追杀，这等国仇家恨岂是能轻易放下的？不过你还是安心跟他习武的好，他既然寄希望于你，自然要大力培养，到时你学成出山回去继承家业，就不怕别人欺负了。”
陈沛然不死心：“那我学成了能给爹娘报仇吗？”
小昭摇摇头：“你耶律爷爷之前没说错，你一个人打不过军队的。可你若是招兵买马跟他打仗，又不知多少无辜的人要死于非命。我看还是算了吧。”
陈沛然还想说什么，小昭却已经叫来侍女，给他安排了房间休息去了。
陈沛然就在这谷中又住了八年，一边跟着耶律埃罗学习武功，先从内功练起，后来加入些拆招变招，小昭见他学的快，有时也拿圣火令上的武功与他喂招练习；一边又跟着小昭学文化，先读《论语》，再读《孟子》，波斯明教中所藏中文书目不多，十几年前又因战乱损毁不少，到后面只能拿教中典籍来学。
小昭仍觉不够，又托人寻来一本《圣经》，一本《古兰经》，教他来读，只说是自古圣贤思想大同小异，不必拘泥宗教门户偏见，陈沛然也借此学了拉丁文和阿拉伯文。教中人士偶然撞见，也只道是教主办事自有深意，并不多言。

第三章 旧地新颜

这一日天气转暖，南边山顶上薄薄的积雪已经不见了踪影，耶律埃罗提出考较陈沛然的轻功，让陈沛然爬到山顶去。小昭在教中无事，便也跟了过来。
三人各施本领，在山石间纵高跃低，陈沛然年轻力壮，又学了上乘内功，不一会竟把埃罗和小昭二人甩在身后。二人追到了山顶，正见到陈沛然望着远方呆呆地出神。
极目眺望，北方是湛蓝的里海，与天空在远方混为一色，海边是大片灰绿的农田，麦子还没有盖住土地的颜色，再近处便起了一排排山峰，先是矮小的山包，后而转成高大的山脉，山上的树木刚刚添了几抹嫩绿，嫩绿随着里海的水气铺展到对面的山顶便戛然而止，到了眼前的山谷里只剩下黄沙怪石，明教总坛就藏匿其间。
过了一会，小昭开口道：“沛然，你已学会我和你耶律爷爷的武功，是时候去外面闯闯了。”
陈沛然心中一惊，道：“可我…”
小昭抢过话头：“可你不可能在这山中呆一辈子，总要出去历练一番的。我是派你出门，又不是赶你走。你出了山，先往东去，翻过葱岭，有一座于阗城。城南昆仑山中有路通往中土明教的总坛光明顶，路上有教中的记号，不怕迷路。你先去那里找他们的张教主，替我送个信。
二十年来，河中战乱频发，通信断绝，我只知他随夫人归隐蒙古，可蒙古也是兵祸不绝，也许他已经迁居他处，你到了光明顶可能还要寻访一番。
你送完了信，就去中原游历一番，那里物产丰富，人口众多，远非这波斯的遍地黄沙可比，你若觉得哪里合你心意，便可就地定居，当然也可回波斯来，随你喜好。”
陈沛然问：“那张教主的回信怎么办？”
小昭道：“你告诉他，不必回信，记得我这个人就好。”转头又对埃罗说：“耶律叔，你年事已高，不过这次我还是想请你陪沛然走一程，他没什么经验，我不放心。你把他送上光明顶就回来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