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罗领命站在一旁，小昭又对陈沛然叮嘱：“我知你心中依然想着复仇，这次东去要经过帖木儿的领地，你千万别干傻事。”说着抬手指向远方：“你看那里海浩瀚无边，养育多少草木，可终究也是难以滋润脚下这片山谷，你一人之力，又如何能够事事称心？出门在外，先求得自身平安，力有不及之事，就别强求了。”陈沛然点头称是。
三人下得山来，各自准备。过不多时，小昭把陈沛然叫去，交给他一封信，又取下头上一根金簪，让他一并带去。
陈沛然把东西收下，小昭又取出一份秘籍，对陈沛然讲解道：“这是我教至高心法乾坤大挪移，原件已经在二十多年前毁于战火，我凭记忆重写了一份。
当年张教主一日之内练到第七层，我听他说这心法只能为内力深厚之人所用，若是强练，定然走火入魔。你虽然习得一身武艺，我还是不大放心，今天你便试一试乾坤大挪移的心法，凭你的内功自己领悟。”
陈沛然接过心法，按照上面所说自行运气，不到半日功夫，已经到了第五层，可再往后却总也摸不清门道了。
小昭见状，收起心法道：“也许是你内功尚不深厚，继续下去也是有害无益，就不要强求了。明天你出山去，自己一定要小心，你和你耶律爷爷武功虽高，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切不可随意招惹他人，若是真遇到强敌，先想办法脱身，万万不能硬拼。”陈沛然点头记下。

第二天吃过早饭，小昭给陈沛然包了一些烤饼，便送二人出谷去。三人一直走到谷外的卡拉提镇，埃罗实在过意不去，便让小昭回去。小昭仍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总算是与二人道了别。
二人沿路东行，埃罗时常出谷办事，陈沛然却是几年间第一次出门，见到路上商旅比八年前多了不少，各处绿洲的人气似乎也兴旺了许多。八年来帖木儿专注于北部战事，波斯一带难得休养生息了一阵。陈沛然想先去看看父母，于是二人转向西南朝赫拉特而来。
呼罗珊的珍珠依然静静地躺在兴都库什山的群峰之间，这里地处地中海至印度商路的咽喉，客商如流水般冲刷着这座城市的记忆，八年前的血腥已然不见了踪迹。
虽然城市中还充斥着断壁残垣，人们却再次聚集于此，重新搭建着房舍。陈沛然在城内转了半天，试图找寻那段悲伤的记忆，却在大清真寺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失了方向。
小院连同周围的建筑早已混在废墟中，分辨不出道路，当年城中的数万居民归了尘土，再难被找寻。埃罗跟着陈沛然转了很久，却也无法回忆起这座城市当年的模样，于是两人又上山去，寻找之前藏身的山洞。
山洞周围的景色并没有多大改变，里面却全是火把焚烧后的炭灰，显然二人离开后帖木儿的部队发现了这里，找不到人只好点火泄愤。二人心中一阵惆怅，纵马上到山顶。往日的骑兵和帐篷早已没了痕迹，只剩下赫里河依旧静静地淌过，滋润着群山中难得的一抹绿色。夕阳西下，赫里河中映出点点波光，二人无言，只放开缰绳任马驰骋。

在城中住了一晚，二人便折向北方朝着撒马尔罕前行。过阿姆河后又行了两日，翻过一道矮岗，路边的果园和田地逐渐多了起来。再往前不久，便可见到宣礼塔塔尖反射的金光，一座宏伟的大城出现在眼前。
走到近处，二人觉察到有些异样。城外田间的空地上扎着一顶顶帐篷，士兵和马匹穿梭其中，似乎是又要出征。
埃罗一向谨慎，领着陈沛然绕到城东北的一处高地，果然这里大帐云集，旌旗招展。二人又从城西绕回城南，一路上也见到士卒无数。
埃罗这才向陈沛然解释道：“帖木儿最近连年出征，部队经常在城东北集结，那边地势较高，无法灌溉，因此一直是荒地。可今年这架势，各路人马居然多到绕城而居，一定是要有什么大动作。我想他不是北上去打金帐汗，就是要东征蒙古本部，这万一真是要去东征，去大明的道路可就凶险了。”
陈沛然问：“那我们怎么办？”
埃罗摇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城里有我们的分坛，我们先去那里住下，再打听打听道路。我虽然游历四方，可到了葱岭还是要找个向导才行。”
陈沛然听了有些尴尬：“师父大人，您平日里总是讲起四方地理，说连欧罗巴的热那亚都去过，怎么葱岭这么近反倒要找向导了？”
埃罗也不生气：“你小子这就有所不知了，这一带本是我大辽故地，我怎么可能没翻过葱岭。可这葱岭与别处不同，上面天寒地冻，终年积雪，人烟稀少，只有几个山口可供通行，一旦迷路纵然有天大的本领也活不下来。这山上一场大雪就能盖住道路，一次山崩就能改变地形，今年好好的道路，明年也许就不见了。我上次来还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当年的道路估计早就变了，自然要找人带路才行。”

陈沛然听着有理，便跟着埃罗进城去。哪知到了城下才发现，城门早已关闭。原来二人在城外转了半天，已经天黑关门了。好在城外有许多店家，二人于是随便找了一家投宿，顺便吃个晚饭。
此时饭点已过，只有老板在柜台查看一天的账目，见二人进门，赶忙迎上来，引二人落座。陈沛然一直住在总坛，依明教的规矩，饮食极为简朴。这次出山，埃罗每到一处总要找些美食给徒弟吃，今天也不例外，当下要了一条烤鱼和几个小菜。
撒马尔罕紧邻泽拉夫尚河，葱岭雪山上的融水在此处汇集成一小块湿地，养育出的鱼也自带一股清香。本地烤鱼的技术也不繁复，只是将鱼叉了放在火边烤到表皮微焦，再撒上点盐，却极大保存了食材原有的风味。
埃罗拿过一张薄饼，铺上一些葱丝，再取过鱼腹上最肥的脂肪，卷起来递给陈沛然道：“这是我在巴格达城见到过的做法，想不到这里也有。”
陈沛然两三口吃完，再去抓鱼肉，却被埃罗伸手拦下：“吃这么快，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口感。这种方法烤出来的鱼精华全在肚皮上，这鱼肉你就不要吃了，一会我来吃，你先来点这个。”
说着埃罗给陈沛然拿了一片烤肠，解说道：“这烤肠是拿羊的小肠捆住大肠一起烤出来的，油脂由内而外渗出来，腌料由外而内透进去，吃的是一个层次感，这是人家罗马的风格。”

陈沛然还是两口吞下。埃罗见了直摇头：“带你出来快一个月了，弄了这么多好吃的，你怎么就学不会这个‘品’字呢？算了给你块鱼肉，我就不信你还吃这么快。”
陈沛然嘿嘿一乐，接了过去，河鱼刺多，这回也只有慢慢来了。
一旁的老板收拾完柜台，插上话来：“这位大爷看来是懂行的啊。我祖上随军东征，从波斯一路走到叙利亚和安纳托利亚，打仗没怎么好好打，倒是学了一路的厨艺。这十几年天下大乱，地中海的客商都走海路去了，像您这样见多识广的是越来越少啦。”
埃罗一听来了兴致：“我年轻的时候去的地方可就太多了，当年亚历山大大帝走过的地方我都去过，他没去过的欧罗巴我也去过，那些经商的一般还真比不过我。”
老板听了也觉好奇。他只是听了祖上传下来的一些故事，自己这辈子却一直在河中一带的几个绿洲开过店，每次搬家还都是因为战乱，从没有机会到处旅行。因此他每每遇到远道而来的客商都要攀谈一番，听些千里之外的风土人情。
埃罗也不客气，当下让老板拿了一大杯发酵的葡萄汁，一边喝一边跟老板吹牛。倒是陈沛然听惯了埃罗这一套，在旁边默默吃东西，吃完鱼再吃烤肠，又来了几片羊肉，最后吃了个本地的苹果才算饱。
埃罗见陈沛然吃完，对老板讲：“麻烦你先把他安排一下，咱俩加几个菜继续，我很久没跟人这么聊过天了。”
老板喊过来一个伙计，让他把陈沛然领到房间去，又亲自去取了两大杯发酵的葡萄汁放在桌上，拿起一杯喝了一大口，道：“您这次出来是想带孙子涨涨见识？”
埃罗也跟着来了一口，答：“正是，这孩子一直在老家读书，没见过世面，这次把他带出来看一看。只可惜过两天又得带他回去了。”
老板问：“是他爹妈叫他回去了？”

埃罗摇摇头：“我儿子敢不听我的话？我想让孙子去哪里他就得到哪里。我是看到城外这么多兵马，怕是要有大战。真要是打起仗来我们爷儿俩肯定得躲躲啊。”
老板听了哈哈笑起来：“老爷子您这就有所不知了，这次出兵根本没啥仗可打，您接着逛就成。”
埃罗奇怪道：“此话怎讲？”
老板接着道：“去年咱的帖木儿大汗东征察合台，把他们大汗打进沙漠里去了，可是没抓到人。今年这个家伙又卷土重来，所以大汗要再去一趟。你想那察合台汗仓促之间能拉出来多少兵马？大军一到还不是手到擒来？所以这次大家都去凑个热闹，看看能不能搞点战利品啥的。”
埃罗又问：“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我们波斯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老板道：“这种好事当然是先叫上附近几个城啦。我一个侄子在布哈拉当兵，还算是个管事的，前几天他们坐船过来，还跑到我这里蹭了顿饭。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他，他们就在河边扎营，报我的名号就是。”
埃罗赶紧摆摆手：“不敢不敢，我信我信。来来来咱俩继续喝。”
二人一直聊到深夜，陈沛然早已练完功睡下。埃罗怕吵醒他，就另外要了间房睡。
第二天一早，埃罗拉着陈沛然进城去。撒马尔罕本是花剌子模旧都，蒙古西征时被毁，后帖木儿在此定都，修复了部分建筑。
九年前陈沛然随家人北上，两度路过此处，那时的撒马尔罕不过是河畔小山上一座小型要塞，城南的山脚下则散落着民居和集市，道路凌乱，污水横流。
这些年帖木儿征战四方，把各处的工匠带回都城，决心大力整治，于是在城南集镇的基础上修筑新城，规划道路，开挖水沟。几年下来，虽然城墙和绕城的壕沟还没有彻底竣工，城内却完全是天翻地覆的景象。

二人牵马走在宽阔的大道上，两侧是干净整齐的民居，一些精致的清真寺被巧妙而合理的安排在街区之间。每走一段，便有花园、广场和规模不一的市场。
陈沛然想起九年前那段改变自己命运的长途旅行，百感交集。他随意拐进一条商业街，眼光扫过铺面上一排排商品：波斯的地毯、印度的香料、于阗的美玉、威尼斯的银器……唯独中原的丝绸几乎看不到踪迹。想到父亲为了寻找东方的货源携全家不远千里北上奔波，命运却仿佛开玩笑一般毁掉了这个智慧而坚毅的汉子，陈沛然叹了叹气，又摇了摇头，转身跟着埃罗前去明教的分坛。
而命运似乎又开起了玩笑。
分坛的大院外站了不少围观的人群，二人走近才发现这里已经被士兵包围。埃罗出手按住陈沛然，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然后拉着他到不远的一处阴凉里假装休息，冷眼监视着分坛的动静。不断有人被拖出来，有的还活着，有的满身是血不辨生死，有的干脆就是尸体。不多时，似乎是搜索完毕，士兵封住大门，撤围而走。
陈沛然惊得说不出话，埃罗走过来对他耳语：“今天上午我们先在城内转转，你放松一下心情，不要搞得人家一看就知道你心里有事，下午我们回客店商量。”陈沛然点头。
帖木儿集帝国境内能工巧匠于一处，倒也确实修筑了许多了不起的建筑。二人流连于蓝白色的琉璃瓦下，徘徊于清泉和草木之间。陈沛然心中虽仍有心结，但已不似先前那般写在脸上，旁人看了只道是年轻人有些腼腆。埃罗看陈沛然心情好转，又带他去饭馆里饱餐一顿，这才出城回客店去。
老板见二位早上刚退房进城，下午又回来，迎上来问：“二位在城里是遇上什么事情了么？要不要我来帮个忙？”
埃罗笑着摆摆手道：“不用不用，我本来是要进城找朋友去，可去了才知道他去年搬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我们想着这么一来晚上没了住处，就又想到老板你了。”

老板连称“好说好说”，给二人安排了房间。埃罗称自己带着孙子转了一上午有些疲倦，便拉着陈沛然上楼休息去了。
进得门来，埃罗把门关上，从怀中摸出一块破布铺在桌上，低声对陈沛然道：“这是我家传下来的一块地图。我祖上与金国交战失利，远走西域，在这一带重建了大辽国，这地图便是重建后的大辽。”
陈沛然仔细看去，果然布哈拉、撒马尔罕、于阗等城市均有标注，只是大辽都城虎思斡耳朵名气不大，大约是在战乱中衰落了。
埃罗接着道：“从这里去于阗，一开始的计划是从浩罕一带直接翻越葱岭，其实这地图上还有一些备选的。你也可以从虎思斡耳朵出发，沿楚河向东，有一个叫伊塞克的大湖，然后从这里向东南有路到阿克苏，还可以走伊犁河……”
陈沛然越听越觉得不对，插嘴问了一句：“师父你怎么突然讲起这些了？”
埃罗听了一愣，想起自己还没跟陈沛然解释清楚，赶忙补上：“忘了跟你说了，后面的路你要一个人走了。”
“那你呢？”
“我要回总坛去。撒马尔罕的分坛被毁，意味着帖木儿已经要对咱们明教动手了，谁让那帮人早年树敌太多呢。这里与总坛关系密切，知道总坛的位置，帖木儿随时都有可能审出来。本来我们还有另一个更隐蔽的据点，方便出了事随时回去报信，可我上午带你逛街的时候顺路看了一眼，那里也贴了封条，这下就只有我回去报信了。”
“那咱俩一起回去，报完信再出来不行吗？”
“你不懂你那教主姑姑的心思。她让你去送信，你就只管去送，别想些有的没的，其他的情况本来就归我处理，不耽误你。”

于是埃罗继续给陈沛然讲起地理，把各处的风土人情和注意事项都让他一一记下，只是埃罗从未去过于阗，只好让陈沛然到了那边见机行事。
二人讨论了半天，却依然拿不出万无一失的方案。若是平常年份，只要熟记道路带足钱财，加上陈沛然的武功防身，送信之事并无难处。可帖木儿大军即将东征，双方交战并不会顾及平民，两人对九年前赫拉特的一幕仍心有余悸，千方百计想找一条避开战场的路线。
此次交战双方均是蒙古后裔，以骑兵机动见长，实在难以判断行军路线。若是在波斯一带行军打仗，只需混进大军后的补给商队便能确保安全，可草原上只要就地放牧便可解决粮草，并不需要分兵保护平民。要是士兵们懒得放牧，路上的平民更是会成为他们抢劫的对象。如此一来，整个草原可谓是处处凶险。
埃罗实在拿不定主意，只好先到外面透透气冷静一下，出门正看到楼下小院中老板正躺着晒太阳。
老板见埃罗出门，笑呵呵问候道：“老爷子休息的怎么样？今天晚上店里烤了两只羊，过会您带着孙子早点下来，葡萄汁管够。”
埃罗笑着答应两句，忽然心里有了主意，转身回了房间。陈沛然见埃罗刚出门就回来，知道他已经想出计策，就请埃罗坐下说。
埃罗缓缓道：“这次可能要委屈你一下，不过我觉得是最好的办法了。我要你参军。”
陈沛然刚要张嘴，埃罗便伸手制止，补充道：“我知道你与帖木儿有杀父之仇，我让你参 军又不是让你帮他打仗，我是让他这十几万人给你当个保镖。现在河中一带最强大的力量就是他的大军，军中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懂得这个道理么？”
陈沛然想想觉得也对，便点点头。

埃罗接着道：“你跟随大军东征，不求建功立业，只求保全自己。最后若是胜了，你自行脱离部队，没人会注意你；若是败了，察合台兵少，无力合围，你大有机会跟着溃兵逃走，以你的武艺应该能对付小股敌人；若是双方对峙久不分胜负，你可请命外出侦查，然后伺机逃脱，双方注意力都在战场，也不会来对付你。你已经记住了道路，只要离开了双方主力部队，自己找路去光明顶问题不大吧？”
见陈沛然点头，埃罗接着补充：“客店老板有个侄子就在军中，今天晚饭我把你推荐给他，明天我们就去军营。现在有几件事我需要你记住：
第一，你跟明教没关系，不对，你根本不知道明教是什么。他们问起来你就装傻，不然可能有杀身之祸。
第二，你不会什么高深的武功，只是身体稍微强壮而已。在军中比武，不准用你教主姑姑教你的招式，不准用内力伤人，即便想取胜也要多打一些回合。你若表现的太强，自会引人注目，到时行动就身不由己了。
第三，你的身世要隐瞒，具体如何我们一会儿商议。”
陈沛然听埃罗说了一大通，实际不过是商人出门在外一套明哲保身的习惯，自己从记事起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自然懂得一些，便一一答应下来，然后跟埃罗编好了自己的身世。至于名字，二人觉得陈沛然初次下山无人相识，用化名只怕有时反应不及，反而暴露，于是仍叫پیمان。

二人商量妥当，时间也到了傍晚，烤羊的香味已经从门缝里透了进来。楼下大堂内已经有了一些客人，老板正在前台忙碌，见二人下楼，吩咐伙计先送了一条羊腿、几个小菜和一壶发酵的葡萄汁。埃罗笑呵呵地接过，一边让伙计转告老板，叫他先忙生意，自己会等到晚上聊天。
羊腿很大，埃罗拿刀切了一块自己吃，然后把剩下的扔给陈沛然啃。这边陈沛然啃得痛快，那边埃罗就继续唠叨独自旅行的注意事项，只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陈沛然武功虽高却也防不住坑蒙拐骗，只能先记住埃罗行走四方时遇见过的套路，剩下的只有靠随机应变了。
很快高峰期过去，店里客人越来越少，老板让伙计照看着，自己便朝埃罗二人走过来。还没等老板开口，埃罗先递过来一杯发酵的葡萄汁，跟着开口道：“老板，咱俩虽然才认识一天，可昨晚谈话确实痛快。来，先喝了这杯。”
老板也不急着喝，回道：“老爷子这么说是找我有事？”
埃罗微微一笑：“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请老板给介绍个人。”说着掏出两枚银币。
老板喝了一口发酵的葡萄汁，答道：“原来是这种事，老爷子昨晚给我讲了那么多故事足够我帮这个忙了，请问您想认识谁？”随手又把银币推了回去。
埃罗也喝了一口，道：“您侄子，就是在军中那个。这钱您要是不愿意收，等他下次来蹭饭的时候用来加两个菜吧。”说着又把银币推道老板那边。
老板不再推辞，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问：“介绍倒是容易，可您为啥要认识他呢？难道…”说着向陈沛然看去。

埃罗见状大喜：“没错，我想让我孙子去军队里锻炼锻炼。这孩子太内向，上午进城去啥也不敢动，我想我当年也这样，后来在罗马当了两年兵就好了，正好现在赶上大军出征，我听你说也没啥危险，不如把孩子放过去见见世面。”
老板道：“那没问题，一会我去给您写封信。年轻人就应该出去打打仗，锻炼锻炼，免得到老了后悔。我就有点后悔年轻时候光顾着家里生意，没出过几天门。”
埃罗又给老板倒满发酵的葡萄汁，道：“你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孩子他爹就是缺乏锻炼，当年我出门跑商一直没把他爹带在身边，结果现在一直只能在家守着小生意。我孙子可不能这样，以后他也得带商队去。现在正好有这个机会，得赶紧给我练练胆子。”说完冲陈沛然使个眼色：“还不赶紧谢谢你大爷。”
陈沛然谢过老板，又去舀了一碗汤来喝。埃罗则继续跟老板一通胡吹，过了一阵，见陈沛然实在无聊，便把他打发回房休息去。
第二天一早，埃罗称自己要去浩罕一带寻找货源，找老板问明了军营的位置便带着陈沛然退房离去。
河边的军营不多，只有布哈拉等少数城市地处泽拉夫尚河下游，为方便水运卸货才把一部分营地设在这里。二人按照旅店老板的指示很快找到了他侄子所在的军营，表明来意后不久便有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大胡子迎了出来。
这大胡子正是旅店老板的侄子费罗兹，在布哈拉轻骑兵中做一名百夫长。此人虎背熊腰，人高马大，比陈沛然足足大了一圈，面目却颇为和善，总是挂着一副笑脸。
寒暄过后，费罗兹一把拉过陈沛然，对埃罗道：“老爷子请放心，沛然跟我跑一圈绝对安全，您就回家等好消息吧，说不定这次出门还能给您弄个孙媳妇来呢。”
埃罗哈哈笑着谢过，又跟陈沛然叮嘱几句，便跨上马去，消失在大道上。
陈沛然跟着费罗兹进了军营，在营地各处拜访了一圈。此刻众人已经集结完毕等待出征，营内并无什么事务，见到新来了个小伙子，纷纷出来打招呼。

费罗兹道：“小兄弟，你进得军营，便要会军队的本事。你爷爷有教过你没有？”
陈沛然摇摇头：“我只学过一些防身的套路，打仗的本事是没有的。”
费罗兹道：“不妨事，我先试试你的本领，以后你跟着大伙学就是了。我手下这帮人有不少和你一样是新兵，好在轻骑兵也没那么多讲究。”
说着费罗兹把陈沛然拉到河边的一处空地，递过一张短弓，让他上马前行，同时试着射击河滩上的一个草靶子。
陈沛然跟着埃罗学艺，打暗器的本事学了不少，射箭的本事却没怎么学过。他长期习武，力气不小，拉起弓来比常人稳定许多，只是不清楚弓箭用力的特性，只好按照打暗器的习惯估测了力道，瞄准射了出去。
一箭飞出，高出靶子不少。一旁有猎户出身的士兵议论了起来：“这个新来的感觉练过啊。”
“我也觉得，这么稳的出手肯定受过高人指点，可惜不太适应短弓。”
“有这身手还怕不适应？给他随便练两天就是高手了。”
陈沛然没注意场边的议论，见第一箭脱靶，心中懊悔，再接过一根箭放低角度重新瞄准。这一次好了不少，成功上靶，可惜低了些，并未命中靶心。他还想继续，费罗兹却不给箭了，反倒问了一句：“你当真没学过射箭？”
陈沛然心里一凉，以为第一天就暴露了身份。不过他确实没学过射箭，于是强压住慌乱，一脸不明所以地答道：“真没学过啊。我只学过打架，没试过弓箭。”
费罗兹心下大喜，觉得自己有幸收了个上战场的天才，一边说着要教陈沛然射箭，一边把他拉到另一处空地，递给他一根棍子考校武艺。

轻骑兵主要负责侦查和骚扰，因此不大讲究长枪的功夫，反而对复杂环境下短兵相接的本事要求较高。费罗兹身为百夫长，自然是营中百余人里功夫最好的一位。他此刻以木棍代替佩刀，丝毫不敢松懈。眼前的小伙子并未学过射箭就展示出惊人的天赋，那么他学过的防身功夫一定不可小觑。
陈沛然也摆开架势，他适才见费罗兹言语依然亲切，不像是起了疑心，心里稍稍安定了些。暗自分析下来也觉得一个轻骑兵百夫长不大会参与维持治安，很难和明教扯上什么干系，也许只是自己刚才表现出色，让他起了爱才之心而已。但防人之心不可无，陈沛然想起埃罗的嘱托，并不以明教的功夫迎敌。
两人观察片刻，陈沛然首先出招。只见他提棍由斜上方向费罗兹脖颈处劈下。费罗兹一边抬棍格挡，另一边见陈沛然由上而下进攻，露出胸前空档，果断出腿直踢他胸口。陈沛然早已料到这层变化，反转手腕绕开格挡，直取费罗兹踢来的右腿，逼得他连忙收腿后退，差点摔在地上。
这陈沛然所使的是他自创的一套“梁木棍法”。两年前他跟小昭学习《圣经》，看到一句“为什么你看到别人眼中有刺，却看不到自己眼中有梁木？”。这本是教人审视自身的道理，陈沛然却觉得其中暗含武学之道，因此私下里构想了一套招式，旨在先出手故意暴露破绽，引得对方来攻，对方往往只顾进招，却忘记了自己也有破绽，此时便可抓住时机取胜。

陈沛然的梁木棍法尚未详细完善，他也不曾练习。今日对战，仓促之间他也只能凭借以前的思考来应对。而另一边费罗兹常年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反应异常机敏，招式也早已化为下意识的动作，虽然隐约觉得自己时常被攻击破绽，却也总能化险为夷。
二人斗了几十招，不分胜负，场边的众人看的喝彩连连。而费罗兹一身武艺从战场生死搏斗中得来，出手往往不拘泥于一招一式，时常出乎陈沛然预料，斗到后来竟隐隐占些上风。
费罗兹虽然占有优势，可看见陈沛然出招手法似乎总慢了半拍，心想自己的优势全凭陈沛然招式不熟，若是像刚才射箭一样让陈沛然继续熟悉下去，怕是连自己也不是对手，于是主动要求停战，到一旁接过一个水囊喝水。
陈沛然觉得自己除非使上内力，否则必输无疑，心想不如输上一场，免得教人起疑，却见费罗兹主动停战，一时间又有些没底，只得也到场边接过一袋水喝起来。
费罗兹不知陈沛然的心事，喝了两口大声对陈沛然道：“小伙子好功夫，可惜不大熟练，这几日你若有兴趣，我可以陪你练习，今后你的武艺定能胜过我。”
接着又转身对众人道：“刚才众位也见识了沛然的武艺，今后恐怕营中又要多一个武术教头啦。”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陈沛然见费罗兹的反应，这才稍稍放心，乐呵呵地谢过，随后跟费罗兹回营去了。

第四章 铁马金戈
附西域地图，如果迷路可以查看。正文中会标注对应的现代地名和道路。

陈沛然在军中住了几日，费罗兹每日上午教他骑射，下午带他和众军士切磋武功。十六年来陈沛然一直处在长辈环绕之中，从未与同龄人有过太多言语，此刻军中以年轻人为主，众人都以平辈论交，诚心相待，几天下来他便释放出少年心性，打消疑虑，跟众人打成一片。
此次出征敌人较弱，因此轻骑兵部队中不乏各地爱凑热闹的游侠。他们听说费罗兹营中来了好手，也时常来交流武艺。陈沛然虽然不用明教武功，但毕竟师父埃罗见多识广，教了他武学里不少通用的规律，因此应付起来总能遇强则强，不落下风，还把他的梁木棍法完善了不少。后来他把同样的招式用于刀法，竟也十分顺手，便干脆改用刀练习，营中众人也都跟着练，武艺均有所提高。
又过了几日，出征的命令下来了，陈沛然所在的部队先于主力出发，溯楚河而上，去伊塞克湖一带寻找敌军主力。
骑兵队沿山脚行军几日，来到一大片绿洲。楚河从山中奔涌而出，到了这里遇见一片宽广的平地，便肆意漫延开来。这里的绿洲开发并不充分，草地里到处是浅水洼，只有牧民们懒洋洋地跟着羊群，却不见农人耕作。
大辽故都虎思斡耳朵就守在楚河谷地的入口，残破的城墙下并不见多少人家，这里曾见证过三百年前残辽英豪们的雄才大略，而今却早就垂垂老矣。众人在城外观望许久，并未发现守军的影子，于是直接进城拜会城主。
城主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住所也破败不堪，看得出这座衰落的城市并未给他带来权势，反而要靠他费尽心力勉强维持。问及察合台汗的去向，他只说去年帖木儿进军之时大汗便早已撤退，时至今日依然不见有使者前来，连本该上缴的税收都无人问津。众人见他言语诚恳，觉得不像是有诈，便在城中休息一日后进入楚河谷地继续侦查。
谷中道路崎岖，人烟稀少，骑手们花了一整天才爬到山谷的另一端。时间已近傍晚，眼前便是浩瀚的伊塞克湖。楚河从西南方的群山中流出，在湖边不远处转了个急弯，向众人身后流去。
脚下道路分为三条，一条继续溯流而上，经浩罕回到撒马尔罕，此时高山上冰雪尚未完全融化，不可通行。另外两条分别绕行伊塞克湖南北。由于一路上不断分兵侦查，此时湖边的还剩下两个百人队，众人商议后决定费罗兹的百人队向北，另一队向南，明日一早分别搜索前进。

第二天清晨，众人吃过早饭便上马出发。费罗兹把手下分成五个小组，从湖岸到山脚展开三组，剩下两组跟在后面做预备队。
经验丰富的费罗兹带着一组人沿山脚前进，搜索敌军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防止有人在山林中设伏。陈沛然则带着十几名武艺较好的骑手沿湖岸行军，随时应对可能的遭遇战。
湖边是繁茂的草地，军马跑起来十分舒畅。出发后不久，陈沛然等人便看到一处村落，走到近前，却发现村中似乎安静异常，不像是有人居住。陈沛然怀疑有陷阱，料想凭自己的武功脱身应当不难，只是有外人在场恐怕不便施展，便示意手下先在村外巡逻，自己下马走进了村中。
一阵风吹过，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恶臭。陈沛然见一个院子并未上锁，便推门走了进去。眼前歪歪斜斜躺了三具尸体，两个老人，一个女人，原来这恶臭都是尸体腐烂发出的气味。房门处有一大摊血迹，已经发黑，房间不大，进门又见一大两小三具尸体，桌椅都很凌乱，像是发生过打斗。陈沛然绕着院中又转了一圈，除了地上一些凌乱的烂果子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东西了。
陈沛然又进了几家，场面大同小异，没见到一个活人，于是他把手下都召进来一起搜索，片刻功夫便得出结论：这里几天前刚发生过一场惨案，全村没留下一个活口。
陈沛然姑且记下，带领众人继续前进，不久后又是一个村子，也是完全一样的场景。众人强忍着恶心继续前行，过午时分发现了第三个村子。

想到前两个村子的场面，陈沛然有点不想进去搜索，但保险起见还是带着众人骑马进村看一眼。这个村子虽然和前两个一样安静，却没有尸体的腐臭味。陈沛然让众人保持在视野开阔之处，自己翻墙进了一处上锁的院落。
他本以为门后会有埋伏，落地前一把飞刀先行出手，结果却落了空。院内半个人影也没有，房间里似乎也被收拾过，没剩下什么东西。他翻身上墙，接着借力跳上房顶。放眼望去，四周的几个院落似乎都干干净净，也确实不见有伏兵。于是他便出来让手下四散搜索，果然这是一座空村。
经过这一上午的折腾，虽然没见一个活人，但众人心里都有点发毛。陈沛然带众人来到湖边休整了一阵，吃了些干粮，这才继续前进。
一直到傍晚时分，众人来到一条小河边停下，一路上又经过了几个村子，不是全村被杀就是全村搬走。本来时常聊天的一群人此刻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不语，各自在草地上躺下歇息。
其他几路人马也陆续赶来，众人集合分享情报，发现这里不仅村中没有活人，山里也毫无人烟。湖边草地本是优良草场，虽然前几天刚下过雨，仍能找到不少放牧的痕迹，今天却也不见任何牲畜。
费罗兹开口道：“这是敌人坚壁清野的战术，这一带的人，愿意走的都被带走，不愿走的一律杀掉，物资也全部转移，为的是让我们一路得不到补充，在疲惫之时趁机取胜。其实我们骑兵作战，没有新鲜补给不过是生活艰苦一些，并不致命。对方连这点优势都不放过，恐怕是对手下战斗力毫无信心，我们这次要打胜仗了。”
说完当即派了两人回虎思斡耳朵报信，然后规划起第二天的路线来。众人对费罗兹的分析心服口服，听了布置后留下守夜人，也早早休息了。

又走了两日，一南一北两个百人队在湖东侧会合，双方分享情报，所见均是大同小异。继续向东穿过山谷，便是察合台国都阿力麻里城所在的伊犁河地区，谷口有爽塔石城堡守卫，向南翻越天山则可经阿克苏城到于阗寻找光明顶。然而此时冰雪未消，道路不通，陈沛然只有跟着众人前去试探爽塔石的守卫。
还未走到近前，一队披甲骑兵便拦住了去路。众人胡乱射了几箭，由于距离尚远，并不能穿透敌方的铠甲。两个百夫长深知轻骑兵难以突破重骑兵的防御，便下令让众人后撤。敌人也并不追击，只是继续绕城巡逻。
双方就这样僵持起来，费罗兹派了人回去送信，剩下的也只是每天侦查敌人的动向。又过了几天，上面终于传下命令，说是帖木儿大汗即将亲率主力直取阿力麻里城，爽塔石这边无需交手，只要保持监视即可。
这一天陈沛然带队侦查，突然发现了变化。以前巡逻的披甲骑兵不见了踪影，只有零星几个轻骑兵还留在城外。回去报告之后，众人讨论认为可能是城中主力已经在昨夜前去支援伊犁河战场，于是决定留下一队人继续监视城堡，费罗兹带队绕过城堡追踪。城中果然兵力不足，并没有人出城拦截。
山谷中的道路上有不少新鲜的马蹄印，显然是大部队撤走后留下的痕迹。保险起见，费罗兹和陈沛然各带了十人从山谷两侧的坡上警戒前进，大部队在谷中的大路上行军。坡上多是杂草和低矮的灌木，崎岖难行，一行人挨到午后，突然发现了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