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

离开家门时，天还黑黢黢的。
我们骑着摩托车在星空下向S市高速路的入口疾驰。进入城市高速路后，一路飞驰间，天渐渐亮了。前方的群山在朝霞的映照下熠熠生辉，美不胜收。两辆摩托车的引擎状态极佳，一路十分顺畅。
途中，我们在一家汽车旅馆里享用了牛肉盖饭和猪骨汤。

我想说说黑夜和清晨交接时分那条闪烁着淡蓝色光泽的高速路。
那时的高速路可真爽啊！视野范围内没有一辆车……泛着淡蓝光芒的高速路，像河流那样延伸开去。速度表的指针一旦超过一百二十公里，眼前宛如倾吐出来的长长的纽带般的道路就会神奇地、悄悄地平静下来。这种感觉与看着极速旋转的陀螺生出的静谧之感相仿。摩托车一路狂飙，车轮急速旋转，这一切却格外安静。静极了，真惬意啊……
摩托车在高速路的柏油路面上左右轻晃，全速前行，眼中那条白色中央线像心电图的曲线般弯弯扭扭一路延伸，在我心中勾起莫名的寂寥。我冷不丁想到了蛇。四周一片沉寂，似乎一切都静止了，唯有白线在跃动。这是一种垂死挣扎般的寂寥。一条濒死的蛇。


在高速路上飞驰两个小时后，前方终于隐隐约约出现了我们要去的那片大海。驶出高速路后又过了一个小时，在预计的九点左右，看到了午前时分风平浪静的日本海。

我们将摩托车停放在高高伫立的海边断崖上。我撕开一包从父亲的抽屉里拿来的七星烟，递给新田一根。海风吹来，吹动我们的上衣。摩托车的引擎散发出微微的热量，这是它看起来最性感的时候。
“比赛已经开始了吧，”新田开口说道，“要是不给我踢赢，下回我可没什么兴致啦。”

我们俩总是搭伴骑摩托飙车。我席卷着白丝带般的高速路中央线一路飞驰。恍惚间觉得那条白丝带连接着新田和我，两辆车都铆足了劲，白丝带绷得紧紧的。碰上新田在前面的时候，只要他一加速，紧随其后的我就被白丝带猛拽着往前赶。我稍有懈怠，新田就会提速拉动白丝带，我也加紧赶上。白丝带不松不懈，一直保持高度紧张状态，以一种让人窒息的平衡维系着我们俩。那时候，我的神经绷到了极致。新田也一样。

我们俩在断崖上休息了三十分钟，全身放松，什么都不想。
脱掉头盔后，脑袋还像被一团热气笼罩着，晕乎乎的。从海面上吹来的风一点点消除了我们的燥热。新田一声不吭地趴在草地上睡着了。
我琢磨着他是否还在惦记足球赛的事。看到他闭着眼，侧着脸躺卧，手里握着摘下的眼镜，脸上的表情轻松惬意，一点看不出还在惦记违约没去为足球赛加油，我松了口气，放心了。

四周一片寂静，都能听到极远处的动静。刚才经过的国道方向传来隐约的车流声。除此之外，这里可以说是悄无声息。

本来以为今天是星期天，会有像我们一样骑摩托车来兜风的人，却不知为何一辆都没碰上。但这对我们来说再妙不过啦。
崖下是海，靠右一点是一片开阔的沙滩，沙滩尽头有一大片防风林。那儿的树木被海风吹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在海边炫目的光线下，俯趴在地面摇晃的枝干投下纷乱的影子，呈现出光怪陆离的阴森森的景象。我沉浸在这片令人难以置信的静寂中，感觉直到昨天，不，直到刚才还习以为常、与各种喧嚣相伴的日子已离我远去。
侧耳谛听，浪涛和海风在海湾里撞击、融合，发出一种既不像呻吟又不像轰鸣的嗡嗡声，直入云霄。我还听到了整个海湾中无数的波涛层峦叠嶂般的翻滚，众多的海边岩石、沙粒，还有松树林中硬挺的针叶掀起的无声波澜。双耳逐渐麻木消融，隐入万物的喧腾……

我一路和后视镜中新田的形象相伴而行。

因为总是我在前，他断后，这种顺序从未变过。偶尔有两人齐头并进的时候，新田的身影就紧紧贴在我那块凸面镜中央鼓起的部分。凸面镜中的背景是蓝得刺眼的晴空时，镜中的新田就好似一张小贴画。
每当这时，我都加速前行，试图将这张贴画剥掉。镜中的新田急速后退，越来越小，最后变得像棒球般，很快消失不见了。

那个瞬间真是畅快之极！我总是联想起高高抛向空中的白色棒球嗖嗖直蹿的情景。新田的白色运动上衣远远地融入晴空。好个本垒打！击球手就是我。

休整完毕，准备动身时已是九点半了。

新田指着地图上一个地方说：“怎么样？路线的终点是这个山丘上的一棵大银杏树下。从路上能清楚地看到吧？”
“没错。”我点头赞同。
新田又强调道：“你要是先到了，一定不要动，就等着。咱们俩要在碰头地点不见不散，说定了。”
我表示同意，加了一句：“但是，如果我等了一个钟头你还没来，我可要回头找你啊。”
“哪来这种担心！”新田笑了。

沿着海岸的国道弥漫着海水的腥味。我和新田的摩托保持一百米左右的距离飞驰。
三十分钟后，前方出现了岔道。靠海一侧的小道边竖着一排白色护栏。新田举起一只手向我示意，那就是滨海路线的入口。我们放低速度驶近入口。只见那儿拦着一道铁丝网，但已破败不堪。破口处可容一辆摩托车轻松通过。
有讽刺意味的是，这道原本起封闭作用的铁丝网反而提示了人们入口的存在。新田回头向我示意后，骑着摩托从破口慢慢驶入小道。我紧随其后进去。驶入的瞬间，我的上半身罩上了海面涌起的耀眼光芒，恍惚间竟觉得这是一条高高悬浮在海面上的小道。海风和涛声哗的一下簇拥到眼前，我的视野范围内一片蔚蓝。

道路异常狭窄。白色护栏的另一边是无限延展、天水一色的茫茫世界。摩托车的轰响也被淹没了。迎面而来的风墙夹带着海水的凉意。
新田加速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开。前方还有一段直路，我没有提速，看着新田的背影逐渐远去。拉开距离后，我才能自由飞驰。

从地图上看，海湾的全貌像狐狸或狼那类动物突出的下颚形状。我正绕着大弯从“上颚”拐向“嘴巴”里。

一侧是海，一侧是岩壁。这是急速拐向岩壁的弯道，宛如一道道通向大海的台阶。亮蓝色的大海如潮水般直逼眼底。我一定身在极高的地方。红褐色的粗糙岩壁不断急速逼近。

我在这一个个明亮的台阶上画着假想中的“R”。
“R”是摩托车拐弯能达到的最小圆弧。
我小心谨慎地控制着车速，以漂亮的弧度绕过拐角。岩壁扑面而来，我尽力驶向小道外侧，左眼的余光扫到了遥远的海面折射过来的刺目光线，而后借着一股令人愉悦的向心力绕过一个拐角。又一处红褐色的岩壁突现眼前，刚刚把车扳正的我又被下一个拐角吸了进去。阻隔去路的岩壁在延伸，前方一下豁然开朗，小道又重现眼前。没有减速的空隙。眼前的道路不断涌现，气势一如捆束在轮际的绳索挣断松散后那般狂乱。岩壁干燥的表面犹如碎玻璃，折射出的流光溢彩飞掠过眼角。第三、第四个拐角又出现了，刚转过一个拐角，前面又出现一个……我似乎在某处岩壁附近看到了新田小小的背影，在一个又一个扑面而来的拐角洪流中，我陷入一种眼花缭乱的混沌状态，搞不清是真的看到了新田的背影，还是一种幻觉。

虽然在减速，但车把手还是不听使唤地一味向岩壁倾斜。
我想最大限度地利用道路的宽度，无奈离岩壁太近，没有充裕的回旋角度。无数个向大海和天空延伸的“台阶”在我面前滑过。不知何时，海水的腥味消失了。汹涌的涛声和引擎的轰鸣声也从耳边消失。在这个张力十足的无声世界里，我梦一般地狂飙。那会儿死亡也许就近在咫尺，有一丝差错就必死无疑。我一定曾和死神紧紧捆绑在一起。身体里紧绷的丝带般的东西断开了，我极度疲惫、精神恍惚，拖拽着断裂的“丝带”疾驰。

我从小就喜欢东游西逛。当然，每次都是和新田一起。

我也搞不明白为何那么热衷闲逛，奇怪的是，在和新田一起的记忆中，没有一次是有目的的游玩。我们没有特意去爬山或下河，就是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因此闲逛过的风景都缺乏能成为回忆的美丽色彩。
比如废弃的玻璃工厂旁边的小道，一条能看见市立图书馆的宽宽长长的道路，仅此而已。要说记忆中唯一的亮色，是在一条铁道沿线两侧，麒麟草高高的植株上怒放的一丛丛小黄花。
对我们来说，走路和生存有同等的意义。行走于街边的狗也是如此，狗就是边走边活着。我和新田没有什么特别的回忆，但是觉得彼此交往了很久。

小时候我们凭双脚走路，大点后换成自行车，然后……现在成了摩托车。就这么简单。

又冲过了五六个拐角……渐渐地，我紧握把手的双手放松了些，开始适应疾驰在弯道上的规律。把手的操纵变得有节奏起来，可以不经过大脑，下意识地操作。接近拐角时，会同时踩下前后轮的刹车，后轮随之划出一个和缓的弧度，到下一个拐角的入口时又重复这个动作……迎面而来的海风随着车速时缓时急，与我的呼吸频率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双腿紧紧夹住车身，上半身有节奏地左右摇摆，像在驾驭一匹疾驰如电的快马。


拐过弯道后，前方是一大段和缓的下坡路，我紧握车把的双手放松下来，意识在体内缓缓苏醒。我的身体被来自内部和外部的两股离心力牵引，保持住了平衡。只觉得屁股底下有一股浮力升腾，头顶上另有一股力量在往下压。

我被来自上下的强大牵引力悬在空中，好似受人摆布的牵线木偶。

将摩托停在银杏树荫下后，我环顾四周寻找新田。

小丘上长满毛茸茸的绿草，微风轻拂，伴随着清脆的鸟鸣声，没有新田的踪影。我凝神站立片刻，耳畔拂过一缕轻风，刹那间，脑海中曾泛起的疑惑消失了：

新田这小子迟到了。

那家伙小心谨慎，肯定不会超速乱窜。我当时就这么想。理由很简单，我忘了唯有今天是新田先出发的。在没有岔道的路线上，先行者还没有到达，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这说明什么。我放眼四顾，对这个近在眼前的可怕事实毫无察觉。


柔软的草面在我长时间被紧张感束缚的眼里显得那么亲切可爱。慢慢地，脚底重新体会到了大地给予的平衡感。我脱去上衣，除去手套，蹬掉皮靴，欣赏着这些物件像花束般横七竖八、颇有情调地散落在草地上。

天空就在眼前，近得让人难以置信。一段时间里，我真的将新田抛到了脑后。
满足感和适度的疲劳正好让我惬意地打个盹儿。天空迸发的点点光芒像小飞虫般在眼前涌现。我没有正对太阳躺着，但强烈的光线灼烤着双眼，视野里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小圆点。

我依旧仰卧着，只是把头侧向一边，这么一来丛生的青草正对着脸，有些刺人。视线落在碧绿的草根上，我发现根茎部分满是枯萎蜷缩的青草。被纤细小刀般的茎叶覆盖的不见天日的地面，在我眼中呈现出一个别样的世界，它好似一片高大的密林。
在这片苍莽密林中，一只尾部膨大的黑蚁正像野兽般潜行，头部长着尖尖的触角。我猛吹一口气，那家伙以水滴滚落般的速度，扑簌簌地在阴暗的草丛中落荒而逃，不见了踪影。
眼前漾开一池湛蓝的湖水。闭上双眼，身体开始轻轻飘起。眼底还残留着尾部膨大的黑蚁的背影、幽幽的青草密林。

不知何时，我已沉沉睡去……

不寻常的静寂、紧张的空气，我闭着双眼探察周围的气息。远处传来涛声和风声，燥热已退，身体渐渐变凉。我闭着的双眼仿佛看到新田的摩托车被岩壁的洪流吞噬的情景。


使劲睁开眼，看了看表，指针停在十二点多的位置。我尽力挣脱迷糊状态，打算从草地上站起来。

正是烈日当头时分。

我依旧躺着向对面的海岸望去，刚才还是亮棕色的海滩，现在成了一片暗棕色。大海失去了光泽，变成一块灰色铅板，和之前判若两物。
我久久地瞪着仰躺在草坪上的头盔，白色的头盔幻化成头盖骨的形状。我脑海里浮现出残酷的一幕。

新田去了哪里？吸入胸腔的空气似乎变得稀薄。

是新田决定将这里当会合地点的，也是他反复叮嘱不见不散的。那会儿，我还打算先走一步，新田才没完没了地叨叨。没办法，以前好几次都是我打破约定。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烟，香烟被挤得不成样子。我点上了火，抽完烟后心慌意乱起来：新田一定发生了不测。我到达小丘已过去两个小时，新田肯定不在小丘上。头脑一片混乱，但我还是极力开始整理来龙去脉。

是事故吗？眼前闪现出刚才经过的几个危险的拐角。在这几个拐角发生了什么？

我小心地从相反的方向重返上午任意驰骋过的道路，内心渐渐被一种奇怪的感觉笼罩……

这种逆行的感觉，就像一度张开的毛孔又缓缓合上，或膨胀起来的血管一点点收缩。是那种与释放相反、与吸入相反的现象……不知为何，我的脑海里冷不丁浮现出的东西是伞，一把在狂风吹袭下倒立着满地打转的黑伞。

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发出咚咚声，就像在翻看恐怖故事书。

我从崖上探头看下面的大海，却被拍打礁岩的波涛激起的白色泡沫惊得倒退了几步。从崖上到海面大概有二十米，望下去让人眼晕。
我拨开路边的草丛，寻找被车轮剐蹭的痕迹。悬崖边的青草葱葱茏茏，一直延伸到低矮处的崖壁上。
我一只手拽着护栏，探出身去，扒拉着崖壁上的草丛，忽然间停止了动作。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内心清晰地感知到：


我已经远离新田了。


草丛中残留着夏天的气息，强烈地刺激着鼻腔……
新田肯定不在人世了，记忆中他的笑脸慢慢变得苍白暗淡，最后成了一张黑白照片。

我还是没有发现不寻常的迹象，只有太阳的位置和海浪的颜色在一点点变幻。
车速放慢后，涛声扑面而来，在耳边轰鸣。更让我不安的是，周而复始的浪涛在开阔的海湾里汇聚成声势浩大的浪潮，发出震天动地的轰鸣，一波推一波，不断地往上涌。这是浩瀚无垠、无可匹敌的大海的呐喊。

听到这样的声响，我觉得迷失在广阔天地中的自己和已被带到世界某个角落的新田都是蚂蚁般的存在。那只尾部膨大的蚂蚁……

我已往回行驶了一半的路程，才发现还穿着外套。十月初的天气，像这样的低速行驶不需要防风服。拉开拉链，汗味和热气蒸腾而出。我顺便脱下头盔绑在后备厢上。
蹲在岩石下的阴凉处，喝了几口水壶里温热的茶水。放的时间长了，茶水的颜色变得像毒药。
涛声依旧。我心里劝自己不要再去想新田是死还是活。新田仍旧活着的推测，从多层面来讲都很难成立了，但我坚持认为没有亲眼所见，就不能断定这是事实。不过有一点很清楚，新田已经消失了。

早上和新田分手后，已经过去很长时间。
我忍住内心的煎熬，开始回忆新田的样子，不，是竭力在脑海中搜索新田。不知为何，怎么都想不起新田的模样。我无意识地左寻右找，但头脑中一片空白，好像被漂白了，什么都没留下。面对着这张忽然摆到面前的白纸，我茫然了。为了恢复新田的形象，我启用记忆之笔，在头脑中的画布上描画起来。那家伙……眼睛大大的，戴着近视眼镜。棱角分明的坚毅的脸上有两道粗眉。奇怪的是，我能记起新田脸部的特征，但眉眼的细节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在头脑中的画布上描画着没有把握的脸部轮廓，将眼睛和鼻子涂改了好几次，于是出现了一张奇怪的脸，这不是新田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才半天工夫，怎么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我身旁浮现出没有头部的新田，他的头被漫画中框住台词的圆圈包围着，模糊不清。


我站起来，抖掉身上的沙粒，这时听到了一丝动静。

声音是从正要赶去的海湾入口方向传来的，比一般的风声和涛声尖锐，我屏息凝神又听了听。
开始觉得像混合了风声和涛声，模糊不清，渐渐越来越近，可以确定是摩托车的声音。我有十足的把握判断这就是250CC摩托车引擎的轰响。脸腾的一下热了，是新田的摩托！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摩托还在出发地点附近，从声响判断，引擎的状态棒极了。不管怎么说，新田一定是克服了什么障碍，现在开过来了。
我站在弯道这侧的路边等着他。引擎声切切实实轰响在耳边，越来越大，一点点将晦暗的猜测击得粉碎。从周围的大海和岩壁上折返的回声，像无数太鼓被乱击后发出的巨响。这样的声响激荡着耳膜，我仿佛看到了与昨天相同的世界和美好的现实正以不可阻挡的势头奔来。
由于连续急转弯，引擎声驶近时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当车冲到弯角的最顶端时，声音尤其大。终于，摩托前轮噌的一下冒出来，紧接着飞出车把和人。不是新田！

火红的上衣跳入我的眼帘，不对，不是新田。眼前变成了慢镜头，那辆摩托车梦幻般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