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篇叫《白色山峦》。）
（还没看。只是看到标题叫《白色山峦》，我就开始抱有一个期望，希望这篇文章写得很好，非常好，而且有趣，足够取代在我内心中的另一个作品，成为我对文学作品中“白山”意象的新印象。那个作品的标题也是“白山”，不过作者本人和小说集都很恶心。）

（我始终认为，全人类都可以享受到大自然的气息。动物、植物、气候、土壤、大地、海洋，不是哪种人才能感受到的意象，也不是独属于哪种人的浪漫。未来的世界应该唾弃那个作者，未来的教科书不再需要那个作者，未来的文坛会像厄休拉·勒古恩一样狠狠踢他的屁股。）

白色山峦

一

1.
老婆婆穿着灰色毛坎肩，头上裹着布手巾，脚上趿着草鞋，看来住得不太远。她佝偻着瘦小的身体蹲在地上，正用一把玩具般的园艺小铁铲刨土。
像是住在这附近的老人，但是这一片住宅区的人家太多，老婆婆看上去有点面生。

也许老婆婆认识这块空地的主人。
刨完土后，她将满是皱纹的手插进围裙的口袋，掏出种子一样的东西播撒起来。我离得远，看不见种子，只看见她的手一扬一扬，在播撒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又像在祷告或祈祷。从这位骨瘦如柴、如老鸟般的老婆婆手里撒出的是什么植物的种子，又能结出什么样的果实呢？这些疑问一直留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


2.
“啊，就是那个‘播种婆婆’呀。她在整个住宅区的空地上撒花种哟。”
“在别人的地里？”
“就是。听说她要是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整地，会被家里人骂，所以才去别的地方拔草种东西。”


3.
有一天，我和老婆婆在路上擦肩而过，我第一次看清了那头巾下的脸庞。
老婆婆满脸都是波浪形的皱纹，它们柔和而稳妥地包裹着眼睛和嘴巴。她脸上一点都看不出在家中经受的孤独，散发着一种泥人般的质朴气息。老婆婆对着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也许她对走过身边的每个人都这样打招呼。即使在微笑，那泥人般的表情也没有太大变化：没有血色的薄嘴唇向两边稍稍一咧，细细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4.
那年的秋天比往年来得早，早早地吹起了凉爽的秋风。

这时候，老婆婆平整过的空地上，全都齐齐地开出了大波斯菊的花朵，不管走上哪条路，都会经过有空地的地方，那里必定开满了一簇簇淡红色和白色的大波斯菊。我看着这些好似一夜之间用魔法变出来的花丛，群花之上仿佛出现了老婆婆那透明的身影，正做着那个挥舞双手播撒看不见的种子的奇怪动作。

大波斯菊仿佛是开在空中的花，花茎长长的，花朵在空中随风摇摆。从花茎和叶片间的空隙，能看见花丛对面的屋宅、矮墙、道路等风景。

“这些可是‘播种婆婆’留下的呀。”朋子说道。

大波斯菊那稀疏细弱、无依无靠、悬在空中摇摇摆摆开放的姿态，都像是老婆婆才会留下的花朵。
那个秋天，住宅区的空地上都开满了大波斯菊。悬浮在空中的一簇簇大波斯菊，让那些长满杂草、到处是清凉饮料空罐和垃圾的无主空地焕发出了异彩。

二

1.（开头）
搬到这个住宅区之前，我曾住在市内的一处山上住宅里。
那是我丈夫家里留下的老宅子，长长的石头台阶一直从山下延伸到山上的住宅区，汽车可以从背后的山阴面盘绕而上，离城里又近，所以我很喜欢这个地方。老宅子的客厅和一间和室的窗户都能看到北九州的夜景，还能远眺停泊在海面上的外国货船的灯火。

2.
在山上小镇里，住着一位背驼得厉害的老婆婆，而且驼得出奇。一般说起驼背，常用“く”字来形容，这位老婆婆得用“つ”来形容，反正看起来像是一只大虾在走路。

3.
也许是早晚走惯了，老婆婆爬石阶的样子倒是挺稳当。瘦小的她没有气喘吁吁，只是爬得非常非常慢。弯成大虾般的身体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爬着，像一只飘浮的氢气球，双脚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失重状态。

4.
在暮色渐浓的天空下，首先跃入眼帘的是老婆婆裹着白手巾的头，她向来戴着头巾、穿着裤子去工作。接着，满是皱纹的脖子、瘦小的肩膀，还有弯成“つ”字形的后背几乎同时出现了，最后是被向前探的上身遮住的穿着和式裙裤的双腿。老婆婆的脚步如氢气球般飘浮不定、没有依托。
老婆婆爬石阶的情景总呈现出奇妙的失重感，每次看到都有遇见一缕出窍轻魂的感觉，让我不寒而栗。

5.（结尾）
老婆婆大概得了什么急病，而眼前这个变化更让我瞠目结舌，老婆婆的寝具就像铺在一处坡道的下方，整个房间向着窗户所在的悬崖一侧严重倾斜。悬崖的地基下沉了，带动着崖上的建筑物一侧翘起、摇摇欲坠。昏黄的灯光映照着躺在倾斜屋顶下的老婆婆蜡黄的脸。


这是一间让人产生眩晕感的奇怪的屋子，歪斜的柱子和墙壁、滑梯般倾斜的天花板和地板，窗户也是倾斜的，就像要飞跃进窗外那漆黑的夜空。
在这奇异的房间窗边的角落里，躺着身体单薄的老婆婆。


“这是怎么啦？”我用颤抖的声音招呼角落里的老婆婆。这句话含糊不清，既是问老婆婆的身体有什么异常，又像是问屋子出了什么问题。
“您觉得难受吗？”我换了个问法，然后两只手伏在榻榻米上，向老婆婆的枕边爬去。地板倾斜得根本没法站起来走路，整间屋子就快要滚落到黑暗的谷底了。

老婆婆没有回答，只是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在这空荡荡的没有一件家具的屋子里，我在倾斜的地板上爬行，一点点向老婆婆靠近。
冬夜里的榻榻米冰凉冰凉的，冻得我手指发僵。

（[ ﾟ∀。]啊！我知道了。《白色山峦》每章都是不同的故事，每章的描写对象都是老婆婆，第一章是“播种婆婆”，第二章是“虾背婆婆”.......）
（总之都是“我”观察一个老婆婆的故事。）
（“我”通常是年轻女性，会在生活中接触到这位婆婆，“我”与婆婆的关系可能是亲人，可能是邻居，也可能只是见过面，并不相识。）

三

1.（开头）
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说“我快要死啦”的奶奶终于死了。

从我小时候起，奶奶就开始这样说，直到她九十岁去世，说了近四十年。
推算起来，奶奶是从五十出头开始说的，我觉得她说得有点早了。奶奶那会儿胖墩墩的，身体结实得很。我母亲去世得早，感觉奶奶是替母亲活了那么久。
比我大三岁的姐姐被奶奶说烦了，就问：“那您什么时候死啊？”
“快了。”奶奶回答。


2.
奶奶常对父亲说：“要是我死了，帮我把脑袋打开看看吧，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坏了。”
奶奶有头痛的老毛病。每逢这个时候，父亲只是哼哼哈哈地应付，他不太搭理奶奶关于死亡的话题。父亲在地方上的制铁公司上班，是三班倒的工作，早上和半夜出门的时候都有。上夜班时，白天在家睡觉，周日白天就带着姐姐和我到附近有缆车的山上散步。

父亲是个不善言辞、沉默寡言的人。我待在他身边有种安全感，内心舒畅。比起就快要死的人，待在还没死的人身边，不知有多开心！
可是，奶奶不停地说着快要死了，却一点没有要死的迹象，连生病都没有。倒是父亲在退休后不久，先于奶奶去世了。

奶奶在我们姐妹俩毕业后还是身强体壮，在我们俩结婚后也是，还不辞劳苦地帮着带孩子。其间奶奶依然不停地说着“就要死喽”。
说着说着，奶奶的头发渐渐变白了。但那是身体健康的人的白发，粗粗油油的，闪着银亮亮的光泽。


3.
她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说：“我得跟你交代点事。我死后，你能帮我把脑袋打开看看吗？我觉得长了坏东西，已经变得很大了。”

奶奶还用手咚咚地敲着头顶示意给我看。我顺着她的手，仔细打量起她的脑袋来，好久没这么做了。奶奶的头发全都变白了，闪闪的光泽已无情地消失。我觉得奶奶这会儿真的到了死去也不奇怪的年龄。

4.
奶奶的头发曾经又粗又黑，她说过这种头发会更早地变成白发，而且大多是劳碌命的人才长。所以，我小时候一看到奶奶夹杂着白发的脑袋，心里就难受。
奶奶将报纸铺在榻榻米上，用细齿梳子梳起头发来，头皮上的发根粗粗的，根根分明，一眼看去就像粗壮的草茎。我仿佛看到这些黑色的茎叶上密密麻麻地缀满树液般透明的辛劳水滴，奶奶的脑袋总是布满了这些沉重的水滴。
上了年纪的人容易掉头发，头发粗的人更容易掉。奶奶的头发已变得稀疏。一头白发的奶奶来我家玩的时候，毛坎肩的肩部和身上仔细看起来掉落了许多白发。奶奶背对窗户坐着，隔着窗子享受阳光的温暖。阳光下的头发显得毛蓬蓬的，与平日的感觉不同，好似一片纷乱的茅草盖在肩头。白色的茅草看起来很暖和，奶奶被自己的头发围护着，坐在冬日的阳光里。


我迎着刺眼的阳光看着奶奶，心想她这回是离死亡不远了。


5.（结尾）
不知不觉中，奶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点点耗尽了曾那么丰硕的肌肉和脂肪。
又过了几年，奶奶终于去世了。去世前的一段时间里，她已经不说“快要死喽”了。一直像遥远的给人慰藉的星星般的死亡，一点点走近奶奶，等待死亡的奶奶和逐渐走近的星星间那段遥远的距离越缩越短，最后残存的几毫米很快也燃成了灰烬。那一年奶奶九十岁。

>>Po.1414540
（好喜欢这一篇，怎么称呼呢......“快要死啦”奶奶）
（[ ﾟ∀。]健康强壮的老人真好啊。）
（上一段写了“我”觉得爹更有安全感，结果下一段开头爹退休之后就死了，奶奶一直健在，并且活了很长很长时间。。。看到这两段真的好好笑）

四

1.
“开车去看看芒草吧。”姐姐提议，“平尾台附近就不错，上周日有不少人都去了。”

平尾台是北九州南部的一座山，是喀斯特地貌的高地，开车约一小时的距离。到了秋天赏芒草的季节，城里的中小学生去郊游登山，所以每年这个时候山里都热闹起来。


2.
秋日的阳光从车窗倾泻进来，让人热得冒汗。


3.
在小仓区，我们驶出了收费公路，进入山道。这是一座离城较近的山，山脚下还有一片片人家。沿着蛇行般的登山道开了十分钟，渐渐进入了深山的腹地。平尾台深处直接与英彦山山系相连。
山里比山下的市镇早一步进入了秋天，树木的叶子已开始变红。从车子的前挡风玻璃看去，层林尽染的山谷景色迎面而来。在拐弯颇多的登山道上，车子不停地左拐右绕。每拐过一个弯道，眼前就展开一幅红叶山谷的画卷。

今天不是周末，登山的车很少，姐姐一路尽情驰骋。往年每逢星期天，进山的车子都要排成长长的队伍，现在只是对面偶尔有车开来。

“这种地方还是工作日来最好啊！”姐姐用一只手掐灭了香烟，心满意足地说。

4.

车子渐渐往山上走，开始看到红叶点缀的山崖上露出了石灰岩地貌。高高的悬崖上都是白白的岩石，上面满是探身而出的红叶树。岩石的颜色近似人的肤色，岩上繁茂的树好似人的毛发，红头发、黄头发，还有暗绿色的头发，装点着巍然耸立的白色崖壁。
车窗外的风景流转变化，我们一路往上攀登。

姐姐默默无语地把着方向盘。在女人中她属于话少的，从小就这样。她偶尔开口，也是训斥或提醒我，而这样的话也很少。我们一个坐在驾驶席，一个坐在副驾驶席，默默地眺望崖壁的奇观。


崖壁的白接近灰，像弄脏的白颜料般黏稠地垂挂下来，形成了奇妙的凹凸和皱褶。
不断闪现在车窗前的崖壁景色让人应接不暇，忽然有一个地方吸引了我的视线，前方高崖上的突起像极了人的咽喉，这是个大大的咽喉，下巴以上的部分被崖上的青草覆盖了，再往上就是蓝蓝的天空。
很快，巨大的石灰岩咽喉从眼前滑过，一座陡峭的崖壁扑面而来。这座崖壁上浮现出人的额头，布满了干涩粗糙皱纹的额头，发际部分依然被青草装点着。额头以下陷入了密林，眼前的一切犹如幻境般神秘莫测。
上山路的拐弯越来越急，映入眼帘的崖壁大小混杂。有的像人的脸颊，只是侧脸，并不完整，但怎么看都像脸的一部分。没有嘴巴，是一张憔悴瘦削的脸。岩石中镶嵌了无数的皱褶，都呈现出老人脸部的特征。
咽喉出现了。下巴出现了。
额头……
脸颊……
鼻子……
所有的器官一个接一个地凸现在崖壁上。

5.
我小时候常来平尾台，但还是第一次在石灰岩崖壁上看到这么多景象。今天是个阳光明媚的秋日，空中传来鸟儿婉转的鸣叫。在这样明朗晴好的山谷里，满是皱纹的脸部作品像一个个悲惨凄凉的展示物，悬挂在山间。

山道上出现的下一个形象是耳朵，一只薄薄的瘦瘦的老年人的耳朵，一直到太阳穴附近都栩栩如生，耳穴部位投下了浅浅的阴影。这一幕忽然让我想起了什么，心中一热。我看到了奶奶的耳朵。
上了年纪的人即使每天不洗澡，夏天也不会有味道。每个周一去看奶奶的时候，她总让我替她剪指甲。奶奶的指甲已变得又硬又厚，用指甲剪不管用了，得用剪刀一点点地磨着剪。剪完指甲后，我想看看奶奶的耳朵眼儿，她总是拒绝：“那儿不用掏。”我仔细瞅了瞅，真是一点耳垢也没有，细细的耳洞干干冷冷的，一直延伸到里面。说不出是干净还是不干净，只觉得散发着微微的死亡气息。

姐姐扫了我一眼问：“怎么啦？”她大概是注意到我好久不说话了。
“没什么。”我答道。
“晕车了？弯道太多了。”姐姐又问。我说没有。其实我是因为奶奶神思恍惚，我遇见了奶奶留下的奇怪的遗迹或是废墟。


6.
“过一会儿就到山顶了。”姐姐说。

果然，耳朵里感受到了压力。
车子已经爬行到很高的地方，离天空也越来越近了。

我们来到了覆盖着一大片柔软芒草的平尾台山顶。正如姐姐说的，那儿的芒草丛雪白雪白的，虽然还没有抽穗，但远处的山岗上已随风漾起银色的波浪。
姐姐在路边停好了车，后面有两辆车继续沿着道路前行，消失在远处。前面有一家市营的大型停车场。我们是从平尾台的后方进山的。

整座山都是芒草的天下，草丛中有几条难走的小道，弯弯曲曲地延伸到远处的山岗上。芒草丛随风摇曳，显露出了草下隐藏的小道。芒草长得很高，容易让人迷路。

7.

山风吹拂，无数白色的岩石从芒草下袒露出来，像事先潜伏的野兽的脊梁般不断地闪现。姐姐和我随便选了一条草间的小道。

姐姐拽过一根芒草放在手掌中说：“要是抽了穗，这种银色会更壮观。”
“下周差不多吧。”
“那就再来一次吧。下次带便当来。”姐姐松开手中的芒草说。
她以前出门从来都不顾当妹妹的我怎么样，最近总想拉着我干点什么，这是一个变化。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意思很明显。

“一次就够了，什么风景都是只看一次才觉得美。”

我一说出口，姐姐就不吱声地向前走去。姐姐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我不知道她是生气了还是有同感。我们继续往前走。
越往里走，芒草长得越高，连个子高高的姐姐也隐没其间。小道弯弯曲曲的，姐姐一下子就消失了。
姐姐不见踪影后，我倒是听见了芒草丛中她的脚步声，我们俩的脚步声一唱一和地向前走着。为了不迷路，我边看着前方要去的山岗边走。
山岗上的芒草穗浪总是呈现出盛开的花朵形状，花朵就是风驰过的地方吧。阳光炫目，山上盛开着一簇簇白色的大花。


8.（结尾）
看着芒草的光芒，我想起了某一个冬日里，银色的麦穗在奶奶的头上、肩上和背上蓬蓬散开的情景。这么一想，我才意识到正不知不觉走在奶奶巨大的头顶上。
蓬蓬的白发闪耀着光泽。顺着地上的小道往前走，我发现奶奶头部的平原四通八达。恍惚间觉得脚下就是奶奶巨大的脑袋，里面包裹着明治时代出生的奶奶那读书写字都磕磕巴巴的贫瘠脑髓。
我脚踏地面，下面传来奶奶的声音。
啊，好开心哪！
我仿佛听到了奶奶欣喜的喊声。
又往前走了点，这次听到的是：啊，好伤心哪！
我继续在白发中前行，又听到：啊，好累啊！是个嗓门粗大的农村老太太的声音。
上了年纪的人的脑髓里，只留下单纯的感情和感觉器官。

我还想再听听奶奶的声音，就使劲踏着步子往前走。远处响起姐姐呼喊我的声音，我踮起脚探身向那个方向看去，在此起彼伏地掀起芒草旋涡的草原那一边，姐姐正不停地向我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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