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校门口的奶茶店我打算带点喝的。
“一杯冰柠檬，一杯珍珠奶……啊不。两杯冰柠檬。谢谢。”我伸出两根手指。
午间的热风吹起来，有干枯的树叶落到我面前；也许是去年冬天的枯叶，却一直没落下来，仿佛树的记忆。

“我要你那一杯。”班长没抬头地要求，一边飞快地写着我看不懂的符号。看不懂的东西都会觉得好看；班长的字又真的比我强太多，以至于在我看来班长做的事情和画家差不多；也许越是不理解就越美好吧？
“一样的啊。”我把我那杯换过去，帮她插上吸管。
“你还真是不开窍。”班长放下笔捂着脑门，“搞不懂我怎么会看上你。果然已经到倦怠期了。大概再过三四天就可以好聚好散了。”
我不好接茬，只能装没听见。
“不，三四天可能就快进到反目成仇了。”
“你的一天是有十年吗？为什么我连热恋都没感受到就到倦怠期了啊喂！”
“你还真是有自信呢。是什么给了你我能忍受你三四十年的错觉。”
可恶，我的内心在滴血啊。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对待我。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做好了这是最后一天的准备啊。”班长啜着果茶，慢悠悠地补上一刀。
“咕……”柠檬茶好酸好苦，我怎么会喜欢喝这个。一定是错觉吧。我陷入自欺欺人的状态中。
“你在听吗？”
“阿巴阿巴？”我眨眨眼。
“为什么连这种事情都要我教你啊。”班长捂着眼睛，不想看我。“给女朋友买两杯不一样的喝的然后找借口间接接吻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是这样吗。”我傻乎乎问道，“我是第一次哎。”
“所以我说你是傻子。”班长把手里的冰柠檬茶递过来，吸管冲着我，“喏。”
比我的这杯好喝多了，这绝对不是错觉。

“为什么你不在自习室学啊。”我躺在窗边看小说，问班长，她的背影纤细凌厉。
“你这里更舒服。”我听见舔嘴唇的轻微水声，屋里安静得落针可闻，仿佛流失了空气的真空。
“有吗？”我疑惑道，“我觉得挺乱的。”
我突然意识到没有人会在我不在的时候悄悄出现顺便收拾我的房间了，好像回到溪流的田螺姑娘。
“你不是在这吗？”
“嗯？”我食指夹在书页间，垂下手臂，“我唯一会的只有浪费你的时间吧。”
班长坐在我的转椅上，转了两下笔，啪地落在桌面上。
她转身过来，阳光落在她的面庞上，阴影分明，如同过曝光的底板。“这话只能我说。”
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说：“你的头发长长了啊。还打算再剪短吗？”
“不知道。”纤长的手指把碎发撩到耳后时她习惯性地闭上眼睛。转椅转过去，没有了声音，只剩浅浅的呼吸声。半下午的阳光毒辣而没有力气，仿佛摇曳的气球，仿佛坏掉的微波炉。
我侧身倒在床上，后背倚着墙，刚好能看到班长的小腿和脚。小腿的下半截从牛仔裤下伸出来，洁白的短袜扣住刀削一样的跟腱。我迷惑着人类永远没法解答的终极问题。明明只是几块布，脂肪和蛋白质，为什么放在一起就会那么好看？为什么比电影还好看，比小说还好看，好像不管看多少遍都不会看腻？
我在班长的脚踝上看到了深邃到没有尽头的意义，比宇宙的尽头还要广阔无边。
班长举起杯子，我听见水流翻涌的声音。我仿佛看见水珠落在她的小腿上，炸碎成晶莹的星尘，错综的溪流一样流淌，脚跟仿佛水中的孤岛。即使被鞋子包裹着，我也能看出好看的形状。
班长不动声色地伸懒腰，双手没有动，只有腿伸出去，绷紧，脚面快要和胫骨平行，仿佛一片被风拉起的树枝末端的细叶。
我鬼使神差地问：“我可以摸一下你的脚吗？”
班长久久地沉默了。
“你果然是个变态啊。”她冷冷地回答，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吃晚饭吗？”
班长摇头，左脚勾在右腿上，警惕地瞪着我。我缩在角落里，努力做出无辜的表情。“别这样看我啊。我是随便说说。”
“我不信。”班长冷笑着，“搞不好明天你就要偷我的鞋。”
“我原来这么没有底线吗？”我悲愤道，“那我换成摸头发行吗？”
班长脸红起来，但她自己没意识到，甚至还走神了好一会。
“不行，我不是飞鸟。”
然后她撩起头发，冲我伸手。
我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皮筋。
“你真的一直带着了？”班长表情复杂。
“你不是说让我一直带着吗？”
“白痴。”班长嗔笑，眉眼弯弯如柳叶，少了很多肃杀的气息。
她拧过椅子，伸脚踢了我小腿一下，想起来什么突然缩回去，扣到转椅内侧。“你快去吃饭吧。我还要再学一点。”
“不然我去泡面吧，”我提议，“你也能吃一点。”
我想如果有一间大一点的屋子，有厨房和阳台，会不会更好一点；或者说，更有家的感觉？明明之前还很喜欢这地方的，但是班长加进来之后好像不够用了。
“不要，我不饿。”
“你说我要不要去租一间大点的房子？”我就这样没头没脑地问出来了。

班长掀了掀眼皮，迷惑地歪着头，过了一会就使劲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不行。”她扭过头去，“现在不行。”
“我感觉你好像理解错了……”我认真地辩解，“我没说要你也住过——”
“给你十秒钟，现在就出门去吃饭。”她左手按住脸颊，右手指着门。
“好好。”我举手投降。
关上门之前我听见小动物一样的低鸣声，细小而克制的“呜”的一声。我把头探进门，班长面色如常地盯着我。
“干嘛？”她的声音很急促，好像还有点紧张。
“没事。”我微笑了。班长决然不会在我面前露出害羞之类的表情的，但这并不妨碍我猜测她自己一个人时候的表情。走之前我我突然冒出来一个戏弄她的念头。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下一句是什么来着？”我绷着脸，避免被察觉我的用意。
“故君子慎其独——你快走！”班长恼怒地重重跺脚。
话说回来，我不清楚她是怎么像屯粮食一样把情绪攒起来等没人的时候发泄出来的。不过如果一直累计不给她独处的机会都话，搞不好会有个极限？我蛮想看看忍不住害羞的班长是什么样子。
于是我愉快地下楼，盘算着怎么实施这个计划。

走进食堂我就看见飞鸟拿着一只饭盒，排在我们最常去的窗口前面；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个时间点她肯定在食堂。饭盒是淡蓝色的，从来没见过——不对，我想起来了。之前池鱼给飞鸟带吃的好像也是这个盒子。
我端着盘子排到队尾，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不去别的窗口；我是希望被飞鸟发现，还是希望她没看见我自己走开，结果没想出什么答案，抬头就已经轮到我了。我下意识转头确认一下飞鸟的所在，她坐在最常去的西北角落恰好抬头，冲我挥了挥手。
说起来明天就是老夏计划的最后期限了，我没由来地想到这件事。

随便点几个菜我坐到了飞鸟对面，伸手指着装满菜的饭盒。
“给池鱼的。”飞鸟把盘子里的辣椒扒到一边，低着头眼珠往上转，感觉像在翻白眼，“不知道为什么她回来就晕乎乎的，睡到现在了都。”
我赶紧扒两口饭，假装不知道这事；可惜我不会吹口哨。
飞鸟皱起眉毛，轻薄的鼻翼抽了抽。
“你又想骗人了。”
这句话让我感到茫然若失。已经夏天了，柳絮在这个城市本来也很少见，但是空气中却好像密布着被风撕碎的柳絮，飘荡着钻进气管，让我鼻尖发痒，呼吸不畅。风吹起来的时候，柳絮和雪完全不一样，毫无规律，放浪形骸，却弥漫着无处归依的孤独感。我想起老家入春后铺天盖地的柳絮，明明微笑起来，却有点酸楚；我捂住嘴假装打了个哈欠，眼角顺理成章地湿润。
“好困，”我补上一句。
飞鸟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
我们两个吃饭都很快。吃完我去给班长买一个鸡肉卷，飞鸟提着饭盒跟在我身后。
走出食堂的时候我问：“要不要走走？刚吃完饭。”
“会凉掉的。”飞鸟看看我手里的鸡肉卷，又把视线移回手中的饭盒。
“对哦。”
然后她不说话了。
走到桥上的时候我说池鱼可能是因为喝了点酒。
“我知道。我闻出来了。”飞鸟回答，“你身上还有烤肉味呢。”
我挠了挠头，“下次不带她去了。”
“没关系。”她说，“我——”
桥下面的河水溢到岸上，最近下了太多雨；水上的小虫看不见，只能看到飞快跳动的涟漪。喧嚣的人声落在身后，阳光还是很耀眼。
“我也很久没去过了。”她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虎牙露出来，微微弯腰，好像舞蹈的起手。
“是啊。”我抬头，天上有蝙蝠盘旋。离分开的岔路口还有一小段距离，人流从两人中间穿过，如果从蝙蝠的视角来看，我们应该是人群中偶然走在一起又被冲散开的存在，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分开之后我走了一小段，又走回岔路口。一小会罢了，天气又很热，卷饼不会这么快凉掉，我如此说服自己。
没有小说里那种两个人同时回来再次相遇的戏码，我还能看见道路尽头飞鸟小小的背影，转过一个拐角就不见了。不久之前我也站在同一个地方，苦恼是去医学楼还是自习室；那时候我和现在一样烦恼，或者比现在还混乱，但是人会怀念一切已经失去的事物，我也不禁想怀念起当时；没多久才反应过来那并不是多久远的事情，那种好像和现在没什么区别又处处不同的生活状态离我远去也不到一周。为什么时间有时候白驹过隙，有时候一日三秋，却同样地无声无息？
对于时间来说，速度是一个不存在的命题。所以我不知道我在路口思考了多久。我站得双脚有点发麻，迷茫地眨眼，阳光的残影让我闭上眼也能看到绿色的光芒。我慢悠悠转身回去，一只手揣进口袋，哼着歌，飞鸟喜欢的曲子，班长那样没有声音。
之前说好要和原来一样没有变化的。我袖角忽然一沉，好像有人拉住它。好像我现在转头飞鸟就会谴责我“明明说好和以前一样为什么总是躲着我”。我嘴角翘起来，转身才凝固。

“给。”我拉过来一只椅子坐到班长旁边。
“你这样让我很尴尬。”班长说，“你在逼着我对你说谢谢。”
“谁让你给我这个机会呢？”
“真是得意忘形。顺杆就爬见缝就钻说的就是你吗？”
“多谢夸奖。”我想歪了一下，但是没说出来。真的好奇怪，谈恋爱之前还能开一点有颜色的玩笑，现在反而束手束脚。不该是这样子的吧。“诶，你说，为什么人需要恋爱呢？”
“你问我吗？”班长咬着饼，口齿不清。
“屋里还有别人吗？”
“呐，”她腾出手指着东北角，“那里有一只吊死鬼。卫生间里有一对双胞胎。衣柜里有一只水鬼。我想想还有——”
“我面前有一只富江。”我接话。
“谢谢，”班长自如地回答，“不过我的话，我馋你这个人。没了。”

“为什么你这么简单就能说出来啊。”我笑出声，接着戛然而止。
“我是实话实说罢了。只有你这种人才会吞吞吐吐。”
“我不觉得你经常实话实说啊。”
“换别的女人现在已经生气了。”
“我不认识这种女人。”
班长轻哼一声扭过头不理我，接着写写画画。快要落山的阳光透过窗纱，洒在班长一侧的肩膀和短发上，空气中隐隐约约有飘散溢出的颗粒，仿佛涨落的潮汐。我伸手想抓住这些粒子，它们却逃逸而去，四散开来；于是我的手顺手落下，落在她肩上，发梢掠过我的指尖，如同擦过草地的鸟羽，一瞬间草长莺飞。
我看向班长的侧脸，虚无的感觉就褪去，我不知道说什么，连想好的话都忘记，只听见呼吸声。
她突然就转过来，离我极近极近，我看见她眼中倒影的我的眼睛。
“你呢？”她问，签字笔在指尖飞舞着，啪的落在桌上。我向后仰，她就咄咄逼人；在我摔下去之前，她勒住我的领口。我怀疑她是故意的。
我脑海里闪过无数种回答。我告诉自己把杂念全部丢掉，把疑惑和不安埋藏起来，把过去抹除，我就在这里，好像一把剑离我只有零点零零一毫米。
我说：“你知道吗？海里有一种动物没有任何运动器官，只会随着水流飘动；它一生唯一一次自由，就是浮出水面，冲上沙滩，脱水而死。”
班长盯紧我的双眼，好像在思考要不要放过我。

这时候我的整个后背仰到椅子外面，腰部用力撑住不掉下去，班长上半身整个贴过来，右手抓住我的领口，让我切实感受头部的重量；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紧我，眼里没有一点情绪，只有仿佛记录时间流逝的流光四溢。
我第一次闻到班长身上的味道。那是很普通的由一点点化妆品和口红组成的味道，混合着水流的濡湿和傍晚阳光的低沉，她的头发散落下来，轻巧挂在耳边，好像等待一整夜得到的满天星轨。然后我闻到露水的味道。班长身上冰冷的气息克服了万有引力。我想这是磁力吧，是强核力吧，如果我离得足够近，就会像两块铅块一样，再也无法分离。
班长是克服了自然规律的绝对光滑。
于是空间就扭曲了，距离就缩短了，时间就拉长了，水就失去浮力了，空气就不能导热了，雾气就开始蔓延了。我看到班长两腮若有若无的腮红，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幻觉。
她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然后物理定律就恢复正常。我溺水般沉下去，感觉不到一点浮力。
就好像班长是我的三千弱水。
我下沉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连呼吸都来不及。我的腰背僵硬如礁石。我撞进水底，水底的沙石柔软而温和。我向上看，一望无际的水面贴着我的脸，颤抖而明亮。
在窒息之前我想起上次被抓住领口的瞬间。
这次到我了。
我把这些都还给你。
我用最后一点力气压上去，仿佛沉底的船锚，嵌入柔软的流沙。
原来口红没有什么味道。我思考着，还是我已经失去了味觉？
我没力气了。我看到班长睁大双眼，瞳孔放大，松开抓住我的领口的手，慌不择路地推了一把。
河床翻转过来，我往水面落去，离她越来越远。多么短暂而值得纪念的侵扰。
我从椅子上摔下去。班长还处在震惊中。
真好啊，我想，必可活用于下一次。

班长终于从震惊中缓过来，我躺在地上，地板最近都很干净，也没有离开爬起来的必要。
“没……摔到头吧。”她身子探过来，食指搭在唇边，淡红色的嘴唇嚅嗫着，“下次先说一声吗……”
真是见到了不得了的场面。班长软软的，好像融化的棉花糖。
可惜空调温度开得太低，棉花糖很快又凝结起来，也许变成了糖块也说不定。如果再尝一下，会不会是甜的呢？
“你没摔傻吧？”她翘着腿，托腮俯视着我，“地板有那么舒服吗？为什么还在傻笑？”
“站不起来了，”我说，“拉我。”
“嗤，”班长眯起眼，“你是不是搞反了。这是女孩子的特权吧。”
“那我拉你，”我顺杆爬，“手给我。”
“拉我摔下去？你还真有报复心。”她不紧不慢地回答，“太远了，够不到。脚可以吗？”
“好啊。”
班长捂住脸。“为什么你能面不改色做出这种性骚扰的举动呢？”
“我没有，”我辩解道，“你在想什么？”
“更何况，就算真的有那个意思也没问题吧。怎么说你也是我女朋友。”
她咂下嘴，头偏过去，不理我了。我双手枕在脑后，地板很凉快，能看清班长好看的下颌和其实有点贫瘠的上半身。但是她的腰好细。
在我的思维飘散到奇怪的地方之前手机振动起来。我仰着接电话，声音变闷了。
“怎么了？不是明天吗？”我问老夏，“又出什么事了？”
“我先捋捋。你别急。”老夏回答，声音虚浮散乱。

结婚是怎样一件事呢？我想不明白。它代表的到底是爱情还是以外的东西，是责任还是负担，是一时兴起还是终其一生？我们怎样才能保证一个简单的誓言永恒不变？我们在短短的二十年之间就已经完全不同，又怎样面对下一个二十年？我感到恐惧，然后困惑。
我可以从字面意义上理解所有词，但我能理解的始终只有眼前的这个瞬间。
挂掉电话之后我一直在想。
我想老夏和小芸是否本来就在内心对这些事情有着期待，一经验证就深信不疑，即使出事的几率只有3%而测验出错的结果概率有30%。也许在他们心里本就深埋着一种倾向，一种支撑他们做出终其一生的艰难决定的理由，以至于没有怀疑，心甘情愿地相信。
然而在明白这种心意之后，反而不再需要什么理由支撑了。
“即使，”老夏的声音回响在我的脑海，“即使这是搞错了。即使这是误会。我还是要求婚。”
“你知道吗？即使明天世界毁灭，月球撞上地球，我手脚全部断掉，不能说话，失去语言能力，弄丢戒指，发现全都是梦，我也会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她，告诉她，此时此刻。”
透过听筒，我仿佛能看到老夏罕见的自豪而坚定的神情。
为什么一个人可以瞬间产生这样大的变化呢？
“你知道吗？这是我见过你写的最好的诗，比你之前那些狗屁玩意好多了。”我当时这样回答。
我一直都在思考人的形成，但是徒劳无功。我看不到未来，也理解不了过去。
班长拍拍我的头。
“怎么了？”她坐在地上，就在我旁边，抱着膝。
“我可以倚一下吗？”
“好啊。头发太短了，等留长点就可以披在肩上了。”
“我可以抱一下吗？”
“好啊。”她的双眼轻盈如蝉翼，风起云动，盎然清澈。
我环住她的腰。我没有做出誓言的决心。我只能珍惜每一个现在。我莫名其妙地伤感，然后渐渐淡去。班长身上没有什么味道，但我还是能闻出来，好像五彩斑斓的黑色，好像肆无忌惮的白。

我突然发现班长很少问为什么。我坚持认为她是有大智慧的人，能把一切曲线变成直线，简单有效，毫无阻滞。班长不考虑理由和原因，不考虑因果和报应，不考虑理解和感悟，她固执地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她无法理解的事情，她会用最快的速度做掉它。
“你最近有课吗？”我问。
现在的姿势不应该在房间里。现在应该找一角悬崖，两个人相互依偎，夕阳散漫地披在遥远的草原上，一支树杈伸过来，然后镜头拉远旋转，在荧幕中央的两人缩小到看不见，于是开始播放职员表。这样他们就永恒了，只要打开录像带，两个人就做在一起，跨过斜阳森林和草原，旋转，缩小，周而复始。
“我算一下。”班长伸出手指。“明天有。后天有。大后天有考试。然后休息一天。”
“要不要出去走走？”
“太热了。不去。”
被无情拒绝了啊。
她眨眨眼。“怎么？没有下一句了？”
“你知道有下一句就直接答应嘛。我就不用说了。”
“不行。”她饶有兴致地盯着我。
我变得难以启齿，我相信她是故意的。
“啊啊！我说就是了！就，就当是约会啊。总要约会一下吧。”我自暴自弃道。
“那好吧。你都这样说了。”她伸手揉我的头发，努力憋笑，涨红了脸。
好坏的女人。

我和飞鸟站在远远的楼上，老夏的身影缩小到像一个像素点。
我们不知道他对小芸说了些什么。但是我想没有任何女生会想到会有人在这种情况下求婚。老夏绝对不是一时冲动，他并不拥有那样感性的内心。
我感觉到飞鸟轻轻拉了下我的衣角。她的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柔和地拽住我的衣角，几乎不可察觉，但是不管怎样微笑的动静，熟悉感都足以让我察觉。她双脚一前一后，左脚脚尖点地，好像胆怯一般，在我身后半个身位。床沿上的阴影刚好切在她的眼角，让她失去平时那样熠熠闪光的双眼。
振动像电波一样传过来，三长一短，两短两长，没有规律，又好像什么歌曲的节奏。我先把瞳孔从眼角移回中间，然后转头。这个时候老夏还没有开始求婚，但是看样子他放弃了所有曾经定下的计划。
这个下午乌云密布，久违的大风掀开夏日闷热的屋角，渗进微弱又足以充塞天地的凉意。风把我额头的，许久没有剪所以过长的碎发吹开，我的眼里已经没有老夏的身影，在我的右后方，飞鸟的高马尾荡漾起来，勾勒出无法察觉的空气的形体。
我们生活在空气中，却从来不会注意空气的存在。
她没有看我，但她知道我在看她。
“为什么他还是要这样呢？”飞鸟问，“明明没有理由让他非这么做不可了。”
我很想回答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不想在飞鸟面前露出无知的模样。
“因为他和我们不一样吧。”我鬼使神差地回答一句这样无意义的话。
飞鸟盯着远方，不知道在看老夏还是天上缓慢流动的乌云，“没听懂。但是他好像很高兴。”她的声音空灵而悠长，好像回环往复了许多年。
我眼角的余光看到老夏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地和小芸一起散步，风把始终不肯落下的枯叶搅落，但是新的枯叶很快就会产生了。飞鸟拉着我衣角的手和风的节奏如此相似，好像也是一片明明早就该落下却放开树枝的枯叶。

“我这样不好吧。”飞鸟突然抬头，但没有完全抬起来。让我想起曾经她说过很不喜欢我低着头看人，目光从眼镜上面射出，让她感觉陌生而遥远。于是我整个人转身倚在栏杆上，滑落一点就和飞鸟同一个高度了。
“怎么了？”我说，飞鸟牵着衣角的手在我转身时已经放开了。她的双手背在身后，足尖点地，脖颈宛转如天鹅。
“就是，应该再正常一点吧。”她试图表达并不容易说明的观点，但却过于笨拙，所以慌张起来，马尾摇晃着。我产生怀旧的感慨；但这病不应该。我们并没有分离很远，也没有分隔很久。
太丧气了，不能这样了。生活是充满希望的，就好像老夏和他的戒指，但我不知道只有我没资格对飞鸟说这些话。
“可以给我讲个笑话吗？”
我想不起。我的大脑飞速运作，徒劳无功。
“还是算了。你就没讲过什么好笑话，还老是有我听不懂的。”
我觉得很抱歉。
“那你做个鬼脸吧。”飞鸟掰着手指，双眼明亮地看向我。
我左边眉毛下降，右边眉毛上升，整张脸像太极图一样扭曲起来。飞鸟捂住小腹，没有声音地笑起来。
“为什么你只会这一个？”她抗议。
“我比较擅长这个。”
“这样……”她大口喘气，“这样感觉就对了。之前老是那么严肃干嘛？”
说完这句话他不自觉地偏移了一下目光。
“谢谢。”我想摸一下飞鸟的头，手伸过去却变成了拽头发。
“松手！不然我生气了！”她伸直脖子挣扎。然后她气鼓鼓地重新扎头发，把头扭开不看我。
“哎，”她偷偷瞅过来，“原来恢复正常这么简单啊。”
“是的吧。我也没试过啊。不过我还是觉得这样比较好。”
“那我就放心了。”飞鸟一副老成的模样。“那我以后就接着使唤你好啦。”
如果在以前，我会说她笨蛋……我及时刹住了不该出现的情绪。我拉出一个微笑。“好啊。”
飞鸟回应了一个笑容，我发现这个笑容在空间中离我只有一米的距离。
老夏还在楼下一圈圈转着，仿佛循环播放的默剧胶卷。想到哑剧我才发现飞鸟说的话好像再过去都由我来说。
现在我反而不会了。多么可笑又值得高兴啊。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自己不记得老夏是怎么求婚的了，也许我根本没看见；也许他那时候已经离开我的视野。但是这不重要，反正他的戒指已经不在自己手上了，现在打算把所有我们帮他想的求婚点子都塞进婚礼里面。
“物尽其用。”用他的话说，但是他连什么时候办婚礼都没有决定。我觉得半年之内都没戏；但我也没有很期待，毕竟说到底婚礼除了对这对恩爱情人之外都没有什么好处，我也不能像电影里的弱智一样搞一个在别人婚礼上求婚这样可笑的操作。
而且我并不喜欢饭店的大桌饭菜。
把记忆拉回老夏成功求婚前那一端短短的时间，我和飞鸟坐在楼梯上，一切都自然顺畅地仿佛自然规律，好像群星的运转和水流的飞溅，毫无凝滞，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自从生日之后，我好像终于回到曾经的状态。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我可以合法地和班长有亲密一点的接触而不会被她扔进警局；虽然不排除她现在也能这么做的可能性。
楼梯正对着长长的连廊，圆形的混凝土柱子把视野切割成胶卷的模样。老夏拉着小芸的手在胶卷里行走着，月光和洁白的路灯营造出黑白相片的效果，一镜到底，我听到放映机的咔哒声。
我突然想到不记得哪里看来的一句话。“晚安，我的青梅竹马。”这句话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即使在前一段最尴尬难忍的时光里还是被习惯驱使着说晚安；然而我还是不断在脑海里重复着这句话，好像获得什么珍贵的宝物。
我向右倒，墙上贴着瓷砖，随机有花纹出现。就算是热气尚未散去的上半夜，瓷砖依旧凉爽轻快，仿佛温柔的弥散在空气里的呼吸。我眯上眼，再次睁开，看见飞鸟闪闪发光，好像真正的鸟类一样的双眼。
“你的黑眼没了。”她说，“而且该剪头发了。”
这两件事好像不是并列关系，但是我们俩都不喜欢咬文嚼字。
想到老夏心里也许还在焦虑我们会不会在看他，但是我们已经把他忘到了一边，我有些愧疚，然后感到滑稽。
并没有什么事是一定要做给别人看的。
但是我们会愿意一直看着某些人。

我试图看星空，但是天花板上没有星辰。我唯一可见的就是眼前的两颗闪光的存在。如果恒星看起来只有眼眸的大小，那么它有多远呢？
我把心里的感受压下去。我把对飞鸟的歉意压下去。我把疑惑压下去。我把繁杂的思绪压下去。我已经做错了很多，还有很多没有做，那我不应该再次破坏飞鸟的努力。
我果然是一事无成的人，但是侥幸获得了远超我理想的人生。
在我开始总结自己获得的美好事物之前我掐灭了思绪，因为这样实在太像遗言或者三流偶像剧的完结感言；虽然我的经历可能连三流都算不上。
“谢谢。”
飞鸟被突如其来的回答吓了一跳。
“嗯？什么啊？”她挠头，“感谢我提醒你剪头发？不用谢。”
“我有时候会想，我是不是还没有垃圾的价值高。”
“为什么？”
“因为垃圾可以回收，我连回收都不能。”
“我倒是希望你是垃圾。”飞鸟两根食指绕来绕去，头向左歪，眼珠旋转起来。
“？”
“那样我就能毫不犹豫地把你扔掉了。”
“那我是厨余垃圾还是不可燃垃圾还是有毒垃圾。”
“你是……你是医用垃圾。”
“就是那种，用一次就没有别人能再用，只能销毁掉的垃圾。”
“太可怕了。我真可怜。”我说，“如果一直没被用过，是不是就不用进垃圾桶了？”
“你是不是傻。”飞鸟伸个懒腰，“有保质期的啊。”
说完她自顾自笑起来，我好像在天花板上看到熠熠生辉的银河旋臂。

“你回来了啊？”班长头也不抬地嗔道，“你还知道回来啊。”
“我应该去找点什么驱邪的东西么？撒点米有没有用？”我一边把喝了一半的柠檬茶放在桌上一边把巧克力碎冰递给她，“你这是被林黛玉附体了还是怎么样啊。”
“哦。好凉。”班长接过去，在脸颊上贴了一下，“是单给我一个人的，还是大家都有？”
没等我开口冰冷冷的目光就仿佛狙击枪的红外瞄准一样对准了我的眉心，测谎仪一样，但是没有那么温和的电压。
“都……有？”我僵硬地回答，生怕她想出什么温柔的点子来折磨我。
“我就知道，”她猫儿一样眯眼，顺势舒展身体，“不是别人挑剩下的，也轮不着我。你该高兴我知道你是和飞鸟一起跑出去的，换个女人我就要考虑是不是应该把你拷到暖气片上了。”
班长叼着吸管，慢悠悠地啜着。
“其实我也不认识其他女人……”我心脏的跳动逐渐恢复正常，拉张椅子做到班长身边，桌上的教材写满了我看不懂的符号。
“是吗？”她瞪大眼睛，歪了歪头，眼里充满了无辜的神情。“我帮你数一数。藕断丝连的青梅竹马。”
“这么说不好吧。”我小声嘀咕，被瞪了回去。
“实验室的好几个学姐。”
“天可怜见，她们都出国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萝莉。”
“唯独这个我绝对不会出手。”
“天天一起乱逛的学妹。”
“这也要算？”
“被你始乱终弃好多次的可怜人。”
“第一我没有始乱终弃，第二你怎么也称不上可怜人……”
“所以可怜人现在想要抱抱。”
班长矮着身子，可怜兮兮地看着我。
啊，犯规了吧，这一定是中邪了吧。我警告自己不要被邪祟欺骗，但是身体不由自主地动起来；这就是怪力乱神吗？
等我回过神，班长已经在我怀里。
她朝我耳边吹风。“你知道你身上飞鸟的香味太明显了吗？你真的什么都没做吗？虽然我知道就是了。但是再这样我就要换香水了，特别香的那种，可以驱蚊的那种。”
“其实我觉得现在就很好了。”我回答。班长的碎发一直挠我的侧脸，有点痒。
“你们关系恢复正常了吧？你们都聊什么了？”她趴在我身上，好像一只轻巧的抱枕，“四个小时了，我想你了。”
她的声音通过皮肤传到我的耳中，我没力气回答。

拥抱其实并不是很优美的姿势。人与人之间的，所有日常的，发自内心的动作，都并没有美感。掷铁饼者的姿势并不能把铁饼扔很远，大卫的雕像也太过像拍照的姿态。如果试图在人的感情中寻找优雅，那么必然会碰壁而返，因为优雅只存在于理性，反直觉，存在于非人性的神性，非自然的人造性。
但我们却能在非优雅中找到美好和幸福，自然赋予的，不需要理由的，让人能拥有活下去的勇气的，一言一行，和每一个细微的毫无道理的动作。
但是当我们真正沉浸入幸福中，就连上述的所有都会忘记。我们所学会的所有文明和记忆都成为尚有余温的尸体，被丢在窗外；我们的灵魂升起，看到温暖的壁炉和柔和的灯光，我们一动不动，看不见自己，不明白什么是是非对错。它是和生命等价的东西。
在我用生命交换这一份幸福的时候，我最后感受到的遗憾仅仅是班长的头发还不够长，不能让我在拥抱她的时候，把手埋进黑发中，就好像冬天的同伴衣服上没有帽子，不能把手塞进帽子下面。那并不如袖中暖和，却有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我缺乏安全感。
我从身前的一切获得安全感。规律的呼吸，平稳的心跳，偶尔颤抖的身体，不知道该说什么都思绪，我被包裹在班长的氛围中，她在我的氛围中吗？只要两个人，就能相互保护。
空调开得太低了，让人有点冷，下意识地取暖。温度在一个舒适区间的时候，人的意识就会模糊，如果意识沉睡，人就只剩下本能，只剩下大过生命的欲望。
在我找到班长的嘴唇之前，她把我推开。我的意识没能清醒到足以让我看清她的脸有没有变红；她的食指抵住我的嘴唇。
“不能让你一次占太多便宜啊。”她吃吃笑道，“别想得寸进尺。”
空调外机的轰鸣声忽然就喧嚣起来，混进夏夜的晚风，灌进我的四肢百骸。我飘浮起来，脱离地面，只有班长的食指牵着我，让我不至于迷失到地球之外。
夜空很黑，星空很明亮。

经过几天的观察我得出的结论是订婚并不能带来什么好处；其实并不能说完全没有，因为老夏夜不归宿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晚半夜我把班长送到宿舍楼下顺路就近回宿舍住下，都能看到阿星床上幽幽的蓝光。
小白头也不抬，两眼通红盯着电脑上密密麻麻的代码：“这次是哪个？”
阿星：“比较怂的那个。”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称呼老夏，因为我如果在他之前回来小白酒不需要问，在他之后回来就听不到。倒是老夏越来越有诗人气质，双眼浮肿，脚步虚浮，时不时神游天外。
我说：“下次你再写东西笔名就叫达夫吧。”
“没有酒醉。没有名马。”他梗着脖子，“也没有情多。”
“有鞭和美人就行了。”我翻起死鱼眼，挺在床上，睡不着。阿星干脆外放推游戏，我横听竖听都觉得快要进cg，但是偏偏等了很久都没有。
“你怎么还在这住。”小白在喝水的间隙问，“有温柔乡都不要的吗？”
“我不是老夏。”我回答，扯过枕头捂上眼，“他早晚要死在女人肚皮上。”
阿星的游戏应景地进入h内容，宿舍里充满色情淫靡的气息。老夏像死鱼一样一动不动，大概已经睡死过去。我祈祷着晚上别做梦，闭眼侧身对着墙，四肢末端都能感受到心脏的震颤。
人快睡着的时候，会有潮水涌动的感觉，树冠摇晃的感觉。
醒的时候很大概率是班长已经在学习了，别的情况就是我带着早饭在她楼下等着；因为她的作息实在不规律，从凌晨三点到八点都可能是她睁眼的区间。我很想知道她睡觉到底是什么状态；我觉得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见到。
偶尔见到池鱼在操场跑步，运动短袖短裤，白色运动鞋，高马尾扎起来，有时候戴帽子；我看见她，她不一定看见我。清晨的最后一缕凉风吹完之前她就离开了，露蒸发完全之前，我躲到树荫下，等班长下楼。女寝楼下三三两两的女学生，我看都不想看；我闭着眼听蝉鸣，平静而清醒。
飞鸟不大来我这里，因为班长基本上不走；但是重合度很高的作息时间总能让我在食堂或者超市碰到她，这些时候我就会晚一点回去，也许会等飞鸟喝完一杯校门口的珍珠奶茶。和以前一样，我坚决不喝这种东西。她和我聊老师和新人，聊被处决的小动物和临床手术，聊经验丰富或者忐忑不安的病人，聊疲惫和烦心的事，聊以前的故事和被随便篡改的回忆，聊老夏和小芸，聊班长，聊池鱼。
学校里那座下面没有水的桥两边有长长的垂杨柳，盖住被盘得珠圆玉润的石狮子。我发现自己对这段路的印象越来越深。就像我去学校外面觅食的次数越来越少。
没多久池鱼问我学校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和好玩的。
我想了想。没多远好像有水族馆，我去了一次就再也没去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