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过得很平静，偶尔收到飞鸟的消息也没有什么大事，最多不过是吉他弹了一个片段或者我看不懂的医学仪器，都是非常普普通通的事情，往往还有时不时在照片里露头的池鱼。班长仍旧在学习，好像因为期限提前更加忙了一些，除了有天半夜发消息确认我最近没动静是不是死掉了，其他什么都没有说。老夏忙着筹划求婚，已经亲自做掉了好几份不靠谱的企划，现在成天就在群里发不知所云的小诗发泄郁闷。乐子萝莉也许久没了动静，好像跑到欧洲去了。离班长生日只有三四天了，过去的事情好像做了一场梦，在现实中没留下什么痕迹。
然而我没法把这当成没有发生过--更何况也不可能真的是一场梦。但是这种全世界好像只有我一个知道只有一个人烦恼的烦躁感让我坐立不安，甚至在实验室都难以静下心来。新项目的进展很顺利，没有多少大的瓶颈，除了麻烦一些，让我睡觉的时间更少了一些。我觉得自己最近不想每晚跨过半个校园回家--也许有更深层的原因，也许我短时间内不想看到那个地方。
我给阿星打电话。“把你们扔在我床上的东西收拾一
下。我这几天回去宿舍住。”
阿星没问为什么。他利落地把丢在我床上的旧书搬进箱子，给我拍了一张干净的床的照片。
当天晚上十二点我爬上四楼，宿舍里亮着两盏小灯，小白两眼充血瞪着屏幕敲代码，阿星坐在床上玩手机。我突然想来一句俺老孙回来了，但是什么都没说出口。我一脚踹开门，阿星吓得手机差点没拿稳。
“草，这么大火气啊。”他抱怨，“我以为fbi呢。”
“妈的也只有你会怕fbi。你现在把手上的萝莉拔作关上立刻就问心无愧了。”
“说那么难听，这是艺术啊，艺术。话说你怎么要跑回来住了。你的那些妹子可不能进男宿舍。”
小白两手噼噼啪啪敲着键盘，头都没抬。“人家酒池肉林过腻了，回来体验生活的。过两天他兴趣上来了说不定就灌醉你然后尝尝新鲜的。”
“放你妈的屁。”我好久没这样爆过粗口了，油然而生一种熟悉感和怀旧感，“要雷普也是雷普你。”
“免了，我还得敲代码，你还是找个枕头凑合吧。”
我忍不住地大笑起来，无比舒适而自由的氛围把我整个包裹起来。
阿星在上面敲敲床头的栏杆。“你还没说回来干啥的。
不说就撵出去了啊。我那一堆抱枕没地放了。”
“回来干啥啊.....”我坐在床下的书桌上伸了个懒腰，一字一顿，又很轻松地说出来自己一直不愿意承认的话：“因为我是傻逼。”
小白停止飞快挥舞的双手，转过来看向我，从桌子底下拽出来一扎啤酒。
“那细说，傻逼。”他两手熟练地丢出两罐，分别飞到我和阿星怀里，“老夏没回来，那他不需要听了。”

“我是没怎么听懂。”小白一边敲键盘一边评价，“但是我觉得你要把自己作死了。哪天你头没了我们去给你上柱香。你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看书看傻了吧？做实验触电了吧？没见过在现实生活搞这套的。不是，别说现实生活了，厕纸小说也没这么搞的。你他妈提一个不清不楚的要求，莫名其妙钓着人家，我只能认为你是纯纯的人渣。你是谈恋爱还是做研究啊？”
我晃了晃啤酒罐，里面还有一点剩的，但是倒不出来了。
“你搞清楚一点，”他接着说，“你应该考虑的就是喜欢不喜欢，两个都喜欢就想想哪个更喜欢，你怕不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我……嗯，大概算是不放心？”我苍白地辩解着。
“别你妈扯淡了。你就是单纯不愿意负责任罢了。说得倒是很动听。你还不睡打的有人主动退出的主意？你要是真的全心全意牵挂飞鸟你就答应她啊？你要是不喜欢飞鸟你就和顾系花在一起啊？你还不是在这能拖就拖，搞得一副伟光正的样子，满脑子都是猥琐龌龊。”
“不用说的那么难听吧。我至于做到那种地步吗？”
“那也不至于。”阿星插嘴，“我还是愿意信你说的那些东西。飞鸟确实不该一直依赖你。但是你就想不明白，只要你还在她身边，她就不可能达到你的要求吗？咱们先不说你的要求是不是合理了。”
“还有……呃……我跟着你喊班长得了。我都不明白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就听不出人家的意思吗？人家就差把让你放弃飞鸟写在脸上了。结果你怎么说？”
我说我知道。
“你要是真的听不懂我都不会骂你。”阿星把易拉罐远远丢进垃圾桶。“你既然听懂了，还不该做出来选择吗？男人不负责任就等着女孩子？你真的有一点替其他人着想吗？”
“老夏都开始准备求婚了，你在干嘛？学张无忌？”
小白啪的合上电脑。转过来正对我们两个。“别说了。他不愿意谁也教不会他。”
“我都知道，但是我没法选啊。”
我还没说完就看到阿星从床上跳下来。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给我的胃部来了一拳。胃酸升上来，卡在喉咙里。我猛地咳嗽起来。
“别给你自己找理由。你以为自己是谁？你如果不是提前那么多年认识她们你以为自己有机会？你就是无可替代的了？离了你谁都不会死，连难过都不会多久。我告诉你，就算你现在从楼上跳下去，摔成一摊，都不会有人为你难过超过三个月。”
”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你。”
小白叹了口气，认真问道：“你不如回答我个问题吧。”
“你和谁在一起的时候比较快乐？”
我忍住干呕抬头，还没回答阿星就添了一句：“别说不知道。”
我默然良久。
我说：“班长吧。”
“但是……飞鸟让我有家的感觉吧。”
“唉。所以你还没想明白吗？”小白这样感叹，“虽然我也没资格教你什么是恋爱，但是我好歹能分清什么是喜欢。”
我呆了很长时间。我问：“真的没有那么复杂吗？”
“你以为有多复杂啊。喜欢人家就是喜欢人家，想和她说话，想和她牵手，想和她在一起，什么不做都能欢喜。你把外界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去掉，剩下的就是喜欢。”
我迷惑地盯着阿星。“为什么你懂这些？”
“可能因为我推的gal比较多？”
我张开双手。我说：“再给我一拳。”
“你认真的？”
“认真的。我快想明白了。”
阿星的力气很大，我又没吃晚饭，在四拳之后我对着垃圾桶吐了出来，同时弄明白了一切。
我笑起来。我问他们：”如果是当做亲人看待的话，那么所有的感情都能解释通了吧？如果是家人的话，我就可以没有冲突地一直关心她了吧？”
我直接坐在地面上，双手撑住，整个人笑得后仰过去，酸楚止不住涌出来，眼角还挂着吐完没擦干净的眼泪。我想我可能确实找到了答案。至少在那个时候，我无比确信。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小白在下面敲电脑，阿星床上隐隐泛着白光，时不时闪烁一下。
“你在干嘛？”我问。
“还能干嘛。”
“给我传一份。好久没推了。”
“要哪种？”阿星做起来，摘掉耳机。
“呃……纯爱的，一个女主的，不胃疼的。”
“我找找啊。”
我说不急。
“我这就只有一个。”阿星抬头，“你要吗？”
“哪个？”
“嗯……”阿星犹豫了一下。“沙耶之歌。”
“……”我翻了个白眼，“你当我没说好了。”
“星巴克和扑棱蛾子如何？”
“啥玩意？”
“星光咖啡馆与死神之蝶。”
“我已经听不懂你们的黑话了。传给我吧。”
“所以你就该回来当死宅。”阿星一边抱怨一边打包发给我，“发过去了。”
“我现在也是。”我说，“把模拟器也发我一份。”
“呵呵。”阿星戴上耳机躺回去，过了好久才把模拟器发给我。
快到凌晨的时候我昏昏沉沉睡过去，朦胧中看到海蓝色泛着荧光的蝴蝶飞过去，我伸手去抓，就化成了弥漫的光屑。
幸亏今天不用去实验室。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小白还在敲电脑，阿星不知道去哪了。听见我床上有动静，小白抬头露出枯槁苍白的面容，指了指床下面桌上的纸袋。
汉堡还没凉，可乐里面冰也还没化。我醒的很及时。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幸福感。

下午我去校园偏僻的树林里坐一会，戴着巨大的耳机，循环播放毫无规律的音乐。树荫下热风也稍微凉爽起来，地上有蚂蚁，零零散散爬着，没有一点力气。膝盖上摊着书，但是翻得很慢。我发现自己看一会就要返回去，不然完全记不住前面的内容。大概应该回去接着补觉。
正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就看见池鱼咬着雪糕从小路远远走过了，刚要从岔路离开却察觉了我的存在，旋身返回来，满脸的轻松闲适。
我一下子觉得更累，连刚刚看的两行文字讲了什么都完全没了印象。

“好呀，学长。”
我可以假装没听见吗？她会自己走开吗？如果她现在走人我会送她一整套巡逻包当回报。然后我先看到咬了一半的雪糕，就看见池鱼看起来好像一直在微笑的面容。
她象征性挥了挥手。“听得见的吧。”
我没把耳机摘下来，直接合上书，向后仰在树上，叹气。“我知道你在诈我，但是你实在太烦了，所以你成功了。”
池鱼眨着眼，在口袋里掏了掏，递给我一包肉松饼。“这样可以了吗？”
她把我逗笑了。我接过零食，和书一块放到一边。“你不上课啊？”
“没有课。而且今天下午学姐给我放了半天假。嗯，应该是换了半天假。”
“换了？”
“嘛，不是之前帮学姐捣鼓什么生日装饰之类……”她一拍手，“是谁生日来着？哪个人在浪费学姐时间啊？杀了他哦。”
我翻了个白眼。
“所以，”池鱼清了清嗓子，“效果怎么样啊。”
她眼神突然黯淡下去。“你们……是不是……”
“算是没有。”我说，“别瞎想了。”
“哦哦，”她重新热切起来，“仔细说说呗。”
我刚准备开口，却犹豫起来。我所做的一切都那么自以为是。我突然好奇，在其他人眼中，飞鸟是什么样子的呢？
“你是怎么认识飞鸟的啊。”我问道，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池鱼并没有什么反应；不如说，她好像希望有人问这个问题的样子。她的双眼闪闪发光，似是陷入极美好而久远的回忆之中。我好像看到发呆的飞鸟，她会在发呆一会之后，露出完全没有世俗气息的长久的微笑，仿佛天空中飞鸟划过的痕迹。
“那时候啊，”池鱼托着腮说，“那时候我一个好朋友去世了。从小就认识的好朋友。然后还被实验室拒绝了。”
“抱歉啊。”我有点愧疚。
“没事的。但是我那时候真的很难过，一直坐在湖边也没人管我。大半夜回到宿舍，然后站在门口，也不想进去。真的什么都不想做了，好累好累。我坐在楼梯上，一个人都没有。我本来一点都没有感觉，结果看着楼里的灯一下子全部灭掉，我整个人突然难受极了。我翻出来抽纸一直擦，纸堆在角落里越来越高。书包里有个塑料袋，我就把用掉的纸巾扫进塑料袋里。”池鱼说这些时候没有什么表情，但是下意识擦了下眼角。
“这时候我一抬头就看见很好看的学姐站在我面前，走路没有一点声音。我吓了一跳。其实楼梯基本上没人走的，大家都是坐电梯。但是当时我想如果是鬼把我带走也好。”池鱼笑起来，眼里没有什么光，“然后学姐摸了摸我的头。”
“她问我你还好吗？”
“我说没事，想忍着别哭，先让学姐上去。但是一下子就，就眼泪止不住往下掉，特别丢人。”
“结果学姐就在我旁边坐下了。她说我陪你一会吧。”
“过一会她说都会好起来的，都会好的，虽然听起来没什么用，但是真的会好的。”
我没说话，我在想我对飞鸟说过多少遍这句话。
“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就给陌生人讲我自己的事情，但是当时真的觉得非说出来不可。”
“说完没多久我差不多哭完了，结果我再抬头发现学姐消失了。我想就当遇到好心的鬼好了，但是真的越想越难过。楼道特别黑，我觉得好冷。”
“没过多久我听到很急但是没多大声音的脚步声，靠近我的时候还使劲踩了两下让我听到。学姐手里拿着巧克力又回来了，一大盒巧克力，刚刚拆开。她整个打开让我选一块，问我哭完了又没有好一点，如果还难过的话就再哭一会吧。大晚上会不会哭饿了。我没拿，结果她抓了好几块塞到我手里。”
“她说快去睡觉吧，睡一觉什么都好了，都会好起来的，然后就帮我捡从塑料袋里撒出来的纸巾。她提着塑料袋，问我是不是想自己待一会，但是还是要早点回去睡觉。”
“我问学姐她叫什么。明天我想谢谢她。”
“学姐就把头发在手上绕了绕，说明天中午在这里等我好了。”
池鱼这时候整个人神采飞扬起来。“第二天中午我看见学姐喝着奶茶等在墙角，我一过去她就递给我一大杯珍珠奶茶。她问要不要我去她实验室。”
“然后快下楼到底层的时候，学姐把奶茶扔进垃圾桶。她很认真地说，她知道我失去一个朋友很难过。”
“但是她愿意当我的朋友。”
池鱼的双眼如此闪耀，她伸出手去，好像要抓住看起来小到微不足道的太阳。我努力想象着那样的飞鸟，微风穿林而过，池鱼额前的碎发飘起来。飞鸟已经成为值得他人依赖的人了。
“这就是我认识学姐的故事。”池鱼攥紧伸出的五指，好像握住了树叶中洒下的阳光。

“学长？学长？”池鱼探过来身子在我眼前挥手，“你怎么了？”
我的思绪被拉回来。我说：“我在想……算了。总之你放心吧。我和飞鸟什么都没发生。”我顿了下，接道，“有机会再还给你一点飞鸟的故事吧。”
池鱼好像想问什么问题，最后还是没开口。她急急吃掉快要融化的雪糕，用卫生纸把木杆卷起来，装进口袋里。我四周看了下，确实没有垃圾桶。
我突然变得兴致缺缺，好像没什么余力控制自己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池鱼乱七八糟的问题，多半都和飞鸟有关。
我不知怎的就想起之前看过有趣的一句话。“姬佬人均恋姐，其次恋直，如果她遇到一个温柔的直女大姐姐，那这个小姬佬基本上就完蛋了。”这么想不太好吧？我质问自己，把这些怪想法丢开。不过话说回来，飞鸟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已经成为了这样可靠的人吗？除了我之外也有人在关心着她吗？我由衷地感受着高兴。就算阿星说的没错，我向飞鸟提出的期待多多少少带着逃避和推卸责任的意思，但是我想，至少对于她的改变，我的欣喜应该是绝无虚假的。
这样就至少有两个人在关注着飞鸟了。我心里一闪而过的失落被掩盖，取而代之的是欣慰和莫名的轻松。
池鱼打断了我飘荡的思绪。“我要去买点吃的。学姐有什么喜欢的吗？我带给她当晚饭。”
“晚饭吗？”我想都不想地回答，“校门口右转胡同里有一家手抓饼。加海带，土豆丝，里脊肉，金针菇，鸡蛋，微辣，饼烤的久一点，脆一点。再加一杯豆浆。”
我突然卡壳，毫无来由。我的大脑好像一瞬间断了片。
“好的！”池鱼元气满满地站起来。“我这就去买！”
我哭笑不得。“现在才三点半。”
“是哦。”但是池鱼也没坐回来。“那我先去找个地方学习一会吧。”
她走出去两步，又转身回来。
“我会看好学姐的！”她这样说。
虽然这句话很多歧义，但是我确实能读懂她的意思。但是我没想拆穿她。
“飞鸟是个笨蛋，帮忙多照顾她一下吧。”我笑道。
“学姐不是笨蛋！”
“嗯，嗯。”我翻开书接着读下去，林中鸟叫声响起来，复杂而有规律可循，世界好像清晰到完全可以用数字算出来。

我讨厌习惯这种东西。如果有意地去违抗习惯，就会产生在对抗自己的纠结感而无所适从。假如习惯于转向右侧睡觉，那么平躺就会失眠；假如习惯写字时候转笔，那么刻意不去转就会百爪挠心到一个字都写不下去。这种没有什么道理的感受左右了我们的一举一动。走路时先迈出哪只脚，吃饭时先吃菜还是先吃肉，喜欢按大小还是按种类整理物品，所有一切都完整构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也就是说，日常的一切都不存在“偶发性”事件。当你故意营造出与习惯相违背的行为，就已经离原本的生活越来越远。当一个人开始违背自己，他会丧失所有的从容和安心，乃至于困惑与痛苦。如果一个人试图探寻自己内在的想法，他就在违背自出生以来的习惯，因而踌躇不前，一无所获，最终又由习惯造成的惯性做出选择，并且对选择做出自以为是的解释，然而事实却是自己仍旧一无所知。
我坐在树下，想起莫奈的画，想起本杰明·里贝特实验，在每个人产生“我应该做一个选择”的想法之前，大脑其实已经产生了选择结果相关的度数，这一切都已经绕过所谓的“思考”。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会不会有人已经用点画法描绘下了这幅无聊的景象呢？
我想万事万物只好顺其自然；如果一定要讲，我甚至无法选择自己的自由意志。班长说的是对的。在我想不明白，理不清楚的时刻，就完全不要去想了，因为连思考这个过程都是在自欺欺人。
我如此漫无目的地走神着，忽然就回忆起那天晚上猝不及防的触觉，我的嘴唇干涩僵硬，仿佛一块石头，被浸润在停滞的泉水中，逐渐划开。我发现自己的大脑好像取回了当时因为震惊而丧失掉的一部分记忆，那就好像整个人充满了气体，向上浮起来，飞出地面，飞出大气层。
但是这些发生的又如此自然，好像命中注定会到来一样。我那一瞬间能体会到所有的情感潮水一般冲散沙堡，却唯独没有震惊和讶异。我想不起班长嘴唇的味道，就好像我不知道班长身上的味道。那种味道从未在我的记忆中存在过，没有出现在我人生的任何位置，但又可以充斥在任何气味之中。
割平的草地散发着独有的气息，让人顿觉凉爽。草地本身可以闻到自己的味道吗？它会感到凉爽吗？
倏忽地我想到飞鸟会不会又不吃晚饭，转而想起池鱼好像已经去买了。我再次翻开书，书页翻动掀起一点聊胜于无的微风。

到最后我还是没能接着看下去书；不论怎样努力都没法完整看完一页，但是回忆却异常活跃。我回想起班长抓住我的手沉沉睡去的那个下午，我翻着的那本夜色温柔。
“我不要求你这样爱我。但是请记住，在我的身体里，永远有一个今夜的我。”
为什么我还能记得这么清楚呢？
经过的人多起来，仿佛能让我看到五年前的影子；但这些影子让我越加不知所措。我不明白这些年有什么变化；我忽然就想起飞鸟初中时候比我还要高，但是后面却比我矮了这样多。我以为她和过去没什么变化，却已经不知不觉变成可靠的存在。我合上书，打算还是回去实验室，经过医学楼的时候还是抬头看了一眼。
我的脑海自动回忆起我过去无数次在不同地方等待飞鸟的场景；但是我现在即使等得再久她也不会突兀地出现，背着手问我自己是不是来晚了。我一瞬间有上楼去找她的想法，但是人的大部分想法都是方生方死。我摇摇头，慢慢走开。
在岔路我发现左边就是班长自习的教学楼，右边就是我的实验室。我驻足在原地，来来往往的人群把我挤开，但是始终没有走上哪条岔道。我想自己是不是有点神经质了。那时候我甚至想转身回到医学楼，走上楼梯，像往常一样静静地看着穿着白大褂的飞鸟。
强烈的阳光被云翳遮挡，哪一点微弱的光芒好像人群中的我。
这时候我掏出手机想确认一下时间，却看见班长一小时之前发来的消息。
班长：要不要吃西瓜？
好久之前班长对我说：“我发现自己吃西瓜的时候，如果是四分之一个西瓜，我会从中间开始吃，让周围的西瓜汁能够流到中心；如果是二分之一个西瓜，我就会从不甜的四周开始吃。”
我站在岔路口，繁冗的思绪落下去。
我回答：还有剩的吗？
在等待回答的过程中我站在路口边缘，依稀看见池鱼提着袋子走进了远处的医学楼，但是并不能确定自己真的看清楚。
班长：留给你了。

日子又浑浑噩噩起来了，像过去的大半生活一样。我想我应该喜欢现在做的事情，但是就算研究有什么突破也毫无快感，好像理所当然一般。班长生日那天我送给她一本书，连一起吃饭都没有去。
“下次吧。”她说，“我能觉得你今天不想去。”
“哪有这回事。”
“我比你自己更清楚你在想什么。”班长轻声道，尽量不会吵到自习室的其他人。
“那我在这里坐一会可以吗？”
班长扭过头盯着我的双眼，眼神清澈见底。
她点点头，把送给她的那本书拆开，推到我面前。
“那你就在这里看完它吧。”她转回头拿起笔，塑封平整地叠成小块，压在书堆的一角。
“对不起，”我捻开书页，“今天还是没能说出口的一天。”
“不用道歉。这样我已经很高兴了。”
“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告诉飞鸟。”
“没关系，慢慢来。”
“我这样是对的吗？”
“我不喜欢这种问题。”
然后我们都不说话了。只能听到空调的嗡鸣和纸页翻动的声音。班长之前剪短的头发好像变长了一点，感觉哪里有点别扭。她的左手就放在桌面上，小拇指蜷起来，苍白的，好像透明。
我不由自主捉住那只小小的手。她颤抖一下，没有挣开。
我走的时候班长瞪了我一眼，外面天已经黑了。
我后来想不起来书的内容，只记得一大段不知道在哪部分的文字。
“从那以后，他们之间不再有过交流。他仿佛已经在自己心中筑起了一座圣殿，她就在他隐秘的思想与期盼中执掌王权。渐渐的，渐渐的，这座圣殿成为他真实生活的背景，他的理性思维的唯一背景，他把所读的书，滋养他的情感，他的经历和见解，统统带进了这座殿堂。”
回到宿舍，发现老夏买的一大捧花已经干掉了。

“花都干了，”我敲敲老夏肩膀，“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啊。”
“这.....难免紧张的吗.....”老夏把头发快要成鸟窝，一片片把干掉的花瓣拽下来。
“也是，也是。”我附和道，“人生大事。”
老夏再次掏出那张准备好的稿子，明明都倒背如流还是止不住一直复习。我摇着头走开，爬上梯子躺到床上。这张床没有一点熟悉的味道，僵硬而狭窄，好像大号的棺材。我脑子里满是班长手掌的触感，冰冷而柔软，握一会就暖起来，沁出一点汗，但是本人却没有什么表情。我的嘴角自然地上扬，怎么也压不下来。
班长：晚饭是馄饨。
班长：【图片】不知道为什么班长开始好好吃饭了，我想再也不会出现之前那种把自己饿傻的情况。想到这里我不禁有点惋惜，立刻深切谴责自己。我枕在手臂上傻笑，阿星推门回来诧异地瞪了我一眼，我完全没兴趣理他。班长：虾仁很好吃。下次你要不要尝一下。我发现自己光顾着傻乐没有回消息，手忙脚乱开始打字。突然池鱼的消息就弹出来。池鱼：学长在家吗？我百忙之中切过去回了一个问号。池鱼：学姐敲门没人开。我：她有钥匙啊。池鱼：她说等你回来再说。我愣了愣，心底那一点喜悦冲散掉。我：为什么飞鸟她没给我打电话？池鱼：不知道。她来了好几次学长你都不在家。我：我这就回去。刚发出去我又呆住。心里好像被什么揪紧。我：不，抱歉，可能我暂时回不去。我把手机丢在一旁，仰面看着天花板，墙皮有一丝开裂泛黄。我不敢往外看。我害怕抬头的时候发现飞鸟像往常一样站在我的床头，露出虎牙和只有一边的浅浅酒窝。

老夏突然开口。
“你知道吗？有些你以为100%确定的事情其实只有97%。”
“好老的梗。”我不动脑子地回答，“所以你应该先看一看安全套的包装……”
嗯？
“卧槽？所以你中招了？”
“啊，嗯，你要这么说，应该是，小芸，吧……”
我从床上翻下来，坠落让我的脚跟生疼。“那你还愣到了现在？你他妈还不赶紧去求婚？”
他哂笑着。
“没准备好……感觉不够正式啊……”
“而且，我怕我自己做不好。”
我掐着他脖子乱晃。“你丫别扯淡了，从大一到导师你的恶名无人不晓放古代你就是江南四大才子级别的你还在这说做不好？”
“别晃了要死了，”他呻吟着，“是，你说的对，但是那些和我能不能做好有一点点关系吗？我不是去泡妹啊哥，我再怎么唱歌跳舞写诗有用吗？这是我的下半辈子啊！！”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等着下文。
“你就不明白我现在有多大压力吗？”
我知道。
“但是你知道小芸有多大压力吗。”
我冷笑道。
老夏咽了口口水。他不说话了。
“你有别的办法吗？你现在准备跑路吗？你都已经到非做不可的地步了你还犹豫什么？准备什么？你他妈现在冲过去，到她办公室，到四图八楼8002，踹开开门现在去求婚她会不答应你吗？现在这样你在准备什么？”
非做不可的……地步，吗？我晃神了一瞬间。
老夏发出无意义的呃啊声，好像惊到了。
我没停，接着说：“我还以为你准备搞什么呢，这次下定决心还是因为这个？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根本不喜欢人家？”
老夏猛地把我甩开，仿佛要大吼大叫，结果还是跌回椅子上。
“哪会呢……我真的是，没准备好。”
我长长叹气。我拉开老夏的提包把里面黑色的盒子取出来。
“这是你买好的订婚戒指。”
我手机屏幕对着老夏。
“这是你。”
我指着远处的高楼。
“这是小芸。”
“你还缺什么？”
老夏双手插进头发里。
“你说得对，让我静一会。”
我拉开门走到阳台上，远远能看到我的小房间的位置。我一下子浑身就没了力气。我想我真是只会说大话的家伙。
明明自己连更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
老夏敲敲玻璃，我转身看过去。他的声音被玻璃的透射搞得面目全非。
“能帮忙吗？”
我甩掉脑子里自怨自艾的情绪，我想也许不用太久了。我露出灿烂的笑容啦开门走进屋，拍拍老夏的肩膀。“早该这样了。”
早该这样了。
阳光明媚，鸟的影子落在地上，一瞬间就消失了；光芒太过明亮，以至于阴影也醒目了起来。

我向来不相信有什么可以让一个人瞬间改变；即使有，也不能长久。怯懦的人纵然激于愤慨而一时坚定，不多时又会接着怯懦下去；寡断的人也许会偶然武断决定，之后又要后悔不已。
但是当老夏转身举起一只手的瞬间我看到了名为希望的东西，仿佛连接到遥远的未来。我明白我见到了一个可以称之为“男人”的人的诞生，并且毫无理由地相信他已经彻底成长。
他咔地打开戒指盒，把它仔细在阳光下观察。
“自从买来我从来没打开看过。”
小颗的碎钻四散着斑驳的光芒。
“我从来没发现钻石这玩意可以这么好看。”老夏感叹道，满眼里溢出的都是光辉。
“那开始吧。他盯着戒指道，“反正都已经开始了。我要给小芸一个惊喜，很大的惊喜。虽然可能她已经预料到了。”
“但是我怎么说也要让她知道，我不是当时那个喝得烂醉被她捡到家伙了。”
“好啊，”我把他桌上散落的枯萎花瓣扫起来，有几瓣颇为好看，“你准备怎么做？”
“你，认不认识那种，擅长理解别人在想什么的女生？”
“啊，怎么？”我一下子就想到飞鸟。飞鸟拥有的从来都不是班长的“演技”，她唯一擅长的就是奇妙的直觉，和深刻的，天真的共情。
“我想找人帮忙模拟一下小芸的反应，我才能找到最好的方案。”
“有必要吗？”我说，“还有人比你更了解小芸吗？”
老夏瞟了我一眼。“你能搞懂女生在想什么吗？”
我一时语塞了。
“行吧，”我被说服了，“还要什么吗？我帮你一起找过来。”
“暂时没有。不要到处说。”
“我不傻。”我掏出手机打算给飞鸟打电话，却把它塞回口袋。我想应该先回家一趟。不知为什么，我好像突然就能面对飞鸟了，好像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我出门之前，老夏还在盯着那两枚戒指，好像在看什么不得了的宝物，好像看到遥远而光明的未来。

飞鸟并没有等在门口那么久的时间。
天彻底黑下来，刚刚夕阳的回光返照也彻底消失。
不过想想也是，为什么会期望她像傻子一样等明明说过暂时不回去的我呢？
话说回来，我家门口更像是班长的出生点。如果换做以前，飞鸟应该直接出现在屋里。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试图找到一点飞鸟曾经站在这里的痕迹，最后还是一无所获。我好像听到屋里弹吉他的声音，但回过神来又什么都没有。
我暂时不想进屋。我久违地给飞鸟打了电话。
如果我可以看到未来，那么我会什么都不做，让自己从一开始就像尸体一样沉入时间的水底，失去意识之后飘上来，死鱼一样，水草一样。然而我不能。直到很远的将来我才明白人的自我为中心是深深刻在基因里的，在无知的情况下，我们会默认他人的情绪与自己相同，自己知道的事情别人也知道，就好像明明没说出口还希望别人已经理解了自己的想法一样可笑，但是我们本身却完全意识不到。
我早该想到，关于我现在的想法，飞鸟其实一无所知，而我却因为自己感觉已经可以正确面对飞鸟而默认她也可以。我要怎样才能弥补这些错误？
飞鸟满不在乎地笑着回答说她早就原谅了所有这一切，甚至如果我不说她根本想不起来。
于是我一生都无法弥补了。
但是在当时，愚蠢而自以为是的我就那么自然地联系了正在努力挣扎的飞鸟，又让她想到了什么呢？
人是多么愚钝而粗鲁的动物。
我说：“之前在找我吗？”
“没关系，没什么事。”她的声音因为信号不好而模糊嘈杂。
“你现在有时间吗？”
“有……但是你……”
她没说完我就打断了她的话。
“回来一下好吗？”
信号稳定下来，我听到她很大声的“嗯”。
好像事情又都回到正轨了，可是那是不是我的错觉呢？
“直接拿钥匙开门就好了。”我还没说出来这句话电话就挂断了。
池鱼给我发来一连串问号，我根本没在意。

总之飞鸟很快就出现在了我的门外——相对的是池鱼可能被撵回了实验室。我可以确凿无误地认定正在上楼的就是飞鸟本人，因为我对于那规律的、根本无需描述的脚步声如此熟悉，即使我失去双眼的视力，闻不到一点味道，丧失全部的听觉，我只要把手放在地上，传来的振动就足以让我确认飞鸟的存在。
然后我听到钥匙插入门锁的声音，小心翼翼又难免碰撞，一如既往的好像不想发出一点声音却事与愿违。我悬着的心一下子就坠下来，血液逐渐冷却，不再能感受到鼓荡激动的奔涌。闷热的夏夜漆黑的凉意仿佛打开的冷柜，让人无比安心和放松。
不需要照镜子，我就知道自己的面容柔和下来，眉尖耷下去，眼角不再锐利，仿佛整个人浸在水中，萦绕着那种源自基因深处的安全感。
我坐在转椅上，脚底发力，转向门口。我第无数次地怀疑飞鸟是否向我虚报了年龄，她是不是其实比我要小一点，但是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门被推开，飞鸟站在门口，亚麻短袖上衣，刚到蓝色宽松的裤子在小腿中部收束，露出洁白的脚腕和跟腱，和圆润的小腿肚和纤细的胫骨轮廓。
她的头发随便地扎起来，又好像没那么随意。
我看到她额头上点点的汗珠，好像玻璃上细碎的雨滴聚在一起。飞鸟出汗的时候会变得特别白，嘴唇眼眶和耳朵都会变的红润。
我想真是好久不见了，但是似乎事实上没有几天。
飞鸟习惯性地左脚踏进来，在这个过程中嘴角动了好几次，最后气喘吁吁道：“好热啊。”
若有若无的光芒一下子退回去，迷蒙的回忆和不成型的联想一哄而散，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支吾好一会，最后吐出来一句：“你热吗？”
飞鸟扶着膝盖俯身，上衣领口有点宽松，我把目光移开。我想起来好多年前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不小心占到的一点便宜。
她没憋住笑出声，没笑几下又大口喘气，然后接着笑。
蝉鸣安静了一瞬间又掀起来，我发现飞鸟耳垂上轻微地闪闪发光，一颗小小的碎钻。我气恼起来，好像说了飞鸟才会问的那种傻话。

“你找我干嘛？”我俩异口同声道。
“你先说吧。”再次同步。
同步率太高有时候不是什么好事，我伸手出了一个剪刀。飞鸟气馁地盯着自己张开的手掌，撇了撇嘴。
“你说吧。”她跳到床头，床垫晃悠两下，带起一阵灰尘。几天不在需要打扫一下了。
我拨了拨脚尖，转椅慢慢转过去，感觉自己像爆米花电影里的反派角色。
“对，是这样，”我双手交叠虚空架起，下巴搁在食指上，“有个任务交给你。”
飞鸟撑着床沿两腿弹起来，睁大两眼炯炯有神地等我发话。
“呃，老夏要给小芸求婚。”
飞鸟脑袋上明显冒出问号。
“他需要小小的帮助。”
“他要找个能理解女性思维方式的帮手，最好是能理解小芸的那种。”
“我和她不是很熟啊……”飞鸟苦恼地皱了皱眉头，“虽然我可以试试。不过你不是认识她老板吗？”
我脑海里蹦出来乐子萝莉的笑脸。算了吧，太不靠谱了。
“对了，你找我要说什么来着？”
“哎？就这些？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不过你不是经常说我思考方式很奇怪吗？”
“我觉得所有女人的思考方式都很奇怪。”
“好吧好吧，班长也是？”
“我要是能搞懂她在想什么就奇怪了。”
“是这样吗——我要找你说的是，嗯……”
飞鸟低下头去，捏着手指。
“就是我感觉你要求的我做到一点了！”
“？”
“就是，就是那个！”飞鸟急地表达混乱起来。“就是说你不是让我找自己的生活方式吗？”
“我最近有在弹吉他……然后还试着做饭了。”
我只记得她以前谋杀厨房的事迹。
“然后……还有一件事。”
“我觉得不用瞒着你了……吧。”
我放下双手坐直身体，等她接着说下去。

结果飞鸟扭捏了一会就是没开口，手指扭来扭去，纤细灵活。
“你不说我可就猜了啊？”
“不行！我自己说。”飞鸟迅速回答，然后又咬着牙不开口了。我好像能看得到她的虎牙磨来磨去。
“那就说啊。”我哭笑不得。“严肃的气氛都没了啊。”
“因为……不太好讲嘛。”
飞鸟眼神躲躲闪闪的。
“和我有关系？”我试探道。
“没有……吧。”飞鸟挠了挠脑袋，伸手把头发解开，长长的黑发流淌在肩上。“就是……不太好开头吧。会被笑话的。”
“呃，我不笑。”
“可是你已经开始笑了！”
“没有没有，你看错了。”
飞鸟鼓起腮，双手交叉，眉头皱起来。“还是你来猜好了。”
“你想吃东西了？”
“不是。”
“嗯……你又被人追了？”
“不是这个。”飞鸟抬了抬头，又埋下去，玩着手指。
不是……这个？池鱼还真动手了？也搞不好是其他人吧。
“那……你中彩票了？”
“好好猜啊！”飞鸟好像快要生气了。虽然生气也会很好哄就是了——是这样吗？
“你要求的啊。”
我想起来有一段时间我和飞鸟经常进行的小小互动。
“你在干嘛？”
“你猜啊。”
“还有一个小时你就要睡了。在看电视吧。”
…………
“又在看动画？”
“猜错了，是电影啦电影。”
…………
“发现了一家好吃的！”
“寿司。”
“你为什么又能猜到！”
“我刚吃完啊。你从头到底都没看见我。”
…………
“换我了！你在看小说！”
“没有，我刚睡醒。”
“我都学完吉他了你才刚睡醒！？”
…………
“跑去喝奶茶了？”
“！你怎么知道？”
…………
“一点半了。不会还在睡吧”
“睁眼了！”
…………
“今天怎么不猜我在干什么了？”
“喂我刚打了一半字啊。”
…………
那会她在看什么来着？樱花庄？记不太清了。
不过我那会猜的还挺准的啊。这次也不能猜错了。
“你要讲以前你说的失忆那事对吧。”
我头一次读不懂飞鸟的表情。
也许这次猜错会好一点也说不定。

我没办法描述飞鸟那个瞬间闪过的表情，就像当我们看到的阳光的时候，也无从分辨其中蕴含的彩虹，和分立跳跃的光谱。
我不能确定每一种我读到的情绪，因为它们是这样转瞬即逝，让我怀疑一切是否是错觉，就仿佛我在思考那些不存在答案的无聊问题，什么都看不明白。也许飞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飘过的云层笼罩月光，因而变换不定。
可能答案就是这样，我想，不用这么敏感。飞鸟脸上的光影静滞下来，凝固如雕像，和之前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有眼神反射的月光少了一点，看不见倒映出的月影。
她露出花田一般灿烂的笑容，不好意思似的遮上自己的眼睛，又从指缝里流出目光。
我好像听到我自己在说话，却是用飞鸟的声音。
“实在是……不想讲啊。太丢人了。”
听到自己和说话一模一样的语气实在是非常可怕的事情。飞鸟交叉食指，脸颊的肌肉向上拉起来，于是她的笑容就带上自嘲的意味。我摇摇头，把奇怪的念头赶出脑海。飞鸟和我完全不像，我也不会对着镜子傻笑，这里是真实的世界，飞鸟要讲的也会是真实的故事……大概？她好像没说过不会骗我这种话……但是没有必要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当时。就不想讲又怕你问起来，情急就告诉你自己失忆了。我一定是看电视剧看傻了。你又要说我傻了？”
我想起来当时她告诉我这事时候迷离的神情，我感受到深深的失败感。这样的结论当时我就应该得到，但是我却依旧愚蠢地相信了好久一段时间。
“我当时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信了。其实你是信了的吧？我很高兴你相信我……”
飞鸟脸颊松弛下来，连带着眉间和眼角一起落下来。
“所以，我们大概一样傻？”
“那如果我改了主意再骗你一次，你还会相信吗？”
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雾气像星光一样弥漫，但是没有一点濡湿的气息。飞鸟的味道固执而鲜明的钻出来，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它无数次抚摸过咫尺之遥的那束长发。我是懦弱的人，会相信所有的谎言。

“其实也没有什么啦，就是当时怕你误解吧；更何况按照你那时候的性格，说不好理解错了之后能做出来什么事。”
“我？我性格没什么大问题吧。”
飞鸟无奈地看着我。
“你说的没问题是指小学时候把比你高了一头的人打进医院吗？”
“有这事吗？”我挠挠头，“不记得了。”
飞鸟翻了个白眼。“别打断我。”
“呃呃，最后插一句。”我保证道，“就是，要是你不想讲可以不讲的。”
她眼睑垂下来。“没有的。”
然后她愣了好长时间，皱着眉头好像在思考些什么。
“嗯，”她清了清嗓子，“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就什么校园霸凌啦之类的东西，你放心好了。”
何必要强调一下呢？
“虽然说吧，也没有关系很好的同学——不算班长——但是也没有那种特别坏的人。毕竟不是小说嘛。话说班长是不是给你表白过了？”
“……我能说没有么？”
“不要骗我啊。之前，就在这，”她指了指脚下，“班长就告诉我她的想法了。不过内容的话，你自己去问好了。”
她吐了下舌尖。我在想她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想起来了，是去游乐场之前，她俩把我关在外面那会。所以后来她们都表现才会那么奇怪吗？就那么短短的时间，她们又能谈什么呢？
飞鸟的声音把我拉回来，她叹了口气，手掌握紧又松开。
“然后呢，其实没有什么坏人。但是就好像你说的一样，好多事情不是因为恶意引起的。”
“你又要嫌我讲的故事老套了。高一刚开始的时候我有个同桌，特别热情。嗯，女生。她人还挺好吧，至少在我见到她的时候对我都不错，除了喜欢蹭我的吃的。不过你不是也喜欢这样吗？”
“其实我吃你的东西的次数肯定没有你吃我的次数多……”我小声说。
“那你以后吃回来吧。有时候我不会的问题也会问她，她也会和我讲。虽然可能我的水平不太够，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要是我问别人问题，被她发现她就会很生气，抱怨我为什么不问她。”
飞鸟无所谓地笑笑，好像在看滑稽的默片。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样的人，但我觉得很不自在。
“也没发生什么吧。然后就到高一下学期了。就是，我们班有一个男生，她告诉我这个男生想追我。”
我想这应该是一个很老的故事，发生了无数次的，女生喜欢上喜欢自己好朋友的男生的故事。
“我也对高中就谈恋爱没什么兴趣。”
我赞同地点点头。正经人谁会有那种多彩缤纷的高中生活啊。
飞鸟不急不缓吐出下一句话。
“然后同桌没几天告诉我，说我不用再烦心了，她已经告诉那个男生我有男朋友了，所以他不会来烦我了。”
有哪里不对吧。我迷惑起来，下意识觉得后面的事情要超出我的预期。

“我想她应该就是那种人，什么事情都喜欢插一手，其实也没有什么恶意，还感觉自己帮了大忙。”
飞鸟好看的眉毛缩起来，好像干枯的柳叶。
“反正我只能这么想。而且确实也有点用。不过那个男生根本就没和我说过话。有时候我想是不是她一开始说的就不是真的只好再扯个谎圆一下。”
“但是也就在那……一个月？我记不太清楚了。有女生来问我是不是有男朋友。那时候我都快忘掉这件事了。”
“所以我就干了件很傻的事情。我先说自己没有，然后想起来就赶紧改口。”
”我不知道她们有没有信。”
“她们？”我感觉有点压抑，好不容易能找到插嘴的地方。
“就是那些女生啊。没有八卦聊她们会无聊死的。”
“你要是少说这种话你就不会没朋友了。”
“我不喜欢她们。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好吧好吧，算我说错。你继续。”
我有点走神，总是想伸手摸飞鸟的头发。
“反正很快就传开了。我也不知道传的过程是怎么样的。反正就越来越奇怪，从我根本没有男朋友到我暗恋某个男生不敢表白只能说谎这些猜测都有。但是没有很过分的话。”
“没过多久同桌快上课时候告诉我那个男生问她是不是替我扯谎了。她坚决不承认，但是男生问她是哪个人时候她实在想不出来，只能回答不在我们学校。”
“所以我非常讨厌说谎。一个谎要用千百个谎来圆。”
“啊，所以你让我发誓不对你说谎？”我随口问道。
飞鸟张了张嘴，但是没发出声音，仿佛无风的山洞。
“不……别人说谎我也不关心。但是你不行。”
飞鸟的长发滑到她脸颊两侧，柔顺如月光。
“我说要不然说实话好了。她们要骂就骂我好了，反正我不在乎。”
“然后同桌就生气了。她说最多让我承认自己分手了，怎么也不能说是她乱说。我想她这样的人可能真的很害怕失去信誉吧。有些人失去社交就活不下去了。”
“我回答，那就随便吧。”
说到这里飞鸟眼底闪过一抹寂寥的光芒。

“然后……嗯，那个男生。其实应该是个挺好的人，时那种不会让人讨厌的性格，最多就是有点胆小。说得好听一点，应该是比较谨慎吧。人缘也不错，会踢球，但是一直没怎么让人注意过。”
“这种人我记得时间反而就比较久，那些特点鲜明朋友好多的人我倒是很难记住。他就是那种很常见的，和和气气没有什么特色的……的一个人。”
“结果有天放学他就鼓起勇气来找我了。按他的意思，就是说要死个明白那种。本来我想和他说实话，但是想起来同桌这样就会很难看，我就只能说我不想告诉他，很谢谢他喜欢我，但是我不喜欢他。”
“这个人……怎么说呢，好像也是做好心理准备了。很体面，很冷静，他说谢谢然后就走掉了。”
“我那一会觉得有点难过。因为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走掉之前我突然就想起你来。没有什么原因，我喊他，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到底是打击到了他还是让他误会了什么。”
“所以他叫什么？”我问。
“你想干嘛？”
“我能干嘛……就是问问。”我讪讪道。
“不记得了。我记不住事情的。”
“结果就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好多人开始猜我男朋友到底是谁。我就算根本不关心这些事情，但是还是免不了要知道。”
“好像大家都难以生存，只能吸食彼此的隐私为生，而且永远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是不是想融入就要付出自己的隐私呢？是不是被发现的秘密越多就容易被接纳呢？为什么人们要这样生活呢？他们是在寻找存在感，还是在胁迫彼此捆绑在一起呢？”
飞鸟睁大眼睛，如此问我。
“而且，还是根本不存在的隐私。”
我突然就想到不成型的童话，人群前赴后继追求不存在的财宝，故事里有野猪，大树，头骨，森林，精灵，和会说话的飞鸟。
“所以我的同桌就很苦恼，但是也很高兴。越来越多的人想从她那里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即使那些人和我一点都不熟。”
“为什么都要这么迫切地探查别人呢？他们是为了什么？我不能理解啊。”
“然后越来越多的谎言就开始雪上加霜。”
“后来班长也问过我这个问题。那是我唯一一次后悔没有撒谎。不过那是再以后的事情了。本来那时候班长对这事也没什么兴趣就是了。”
“其实就好像我们研究古生物一样，拼接错误的零碎化石，会造就一个看起来很合理但是完全不存在的怪物。”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她们给我造出了一个男朋友。”
“要猜猜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