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并不明白水族馆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就好像我对鱼类的兴趣仅限于吃。水族馆那些看起来就不好吃也不能吃的鱼让我没有看第二眼的兴趣。
但是仔细想想，我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二年确实去了不下于七八次水族馆，；虽然最早是出于兴趣自己一个人去，但是后来基本上全都是和飞鸟一起；可是这也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我会愿意和飞鸟一起去的原因一半是因为飞鸟对乱七八糟的鱼还有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水族馆的北极熊和企鹅非常感兴趣，另一半是因为水族馆出来的街上有好吃的海鲜和龙虾。
然而现在回味一下那些的味道并没有多么勾人，连望梅止渴都效果都做不到，根本没有让我为之跑好几条街浪费大半天的理由。我想大概是当时拼命催眠自己这些真的很好吃，来给自己提供一个合情合理的答应飞鸟一起去的理由——换句话说，虽然会有点误会，飞鸟让水族馆变得有意义起来。
到现在这个意义已经不存在了，但是水族馆还在那里接待着络绎不绝的游客，永远占满停车场的旅游大巴车和一茬一茬的小学生初中生；就算仅仅是形式上，也不能说全无去看一眼的价值。更何况校园方圆五公里都没有比这更像大型娱乐设施的地方。
于是我懒得继续思考，用水族馆把池鱼糊弄了过去。至于好不好玩就不关我的事了，我这样惫懒地想着，但其实这样的回答应该也没有毛病。
池鱼几乎瞬间就回了消息，她真诚的谢意几乎让我感到羞愧；为了避免这将至未至的羞愧感，我飞快地查了查水族馆的近况，把譬如“海豚巡回演出”“水下世界共舞”“潜水体验”这一类有的没的一股脑发给了池鱼，好说服自己其实并没有太过敷衍。
说服自己是很容易的事情，倾向很容易就会变成相信；人的思维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看着池鱼欢快而认真的答复，我莫名想到人有时候会收到如此多自己根本没资格接受的感谢与信任；但这又是不是因为自己对自己的认识太过低微浅薄，甚至是阴暗？
然后我手机屏幕朝下卡过去，接着处理实验数据，没由来的愧疚很快淡去了。班长的下一场考试已经没有很远了，我不想去打搅她。我不喜欢用卑劣的想法去揣度他人，却习惯于这样揣度自己。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淹没在闪闪发光的数据之中了。

傍晚走到食堂又没了胃口，转头往食堂后面的超市去。校园里的超市永远是不思进取的典型，坐拥市场却从来只进少得可怜的品种的货，无论买什么都很快因为缺乏选择不想再来；但是出于惯性，我还是在货架间逛来逛去。后来我想，可能是我试图在这些早已远去的熟悉中找到些什么。
我找到了小时候每天买一包的干脆面，抹在面包上的成管炼乳，还有便宜好吃的南京板鸭——虽然叫这个名字，却只是小薯片罢了。我在挂在角落里的辣条边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乐子萝莉塞着耳机正在那里挑挑拣拣。
我觉得也没有打扰她的必要，于是蹑手蹑脚走开了。绕过架子时我听到窸窸窣窣好像什么东西钻过去的声音。
然后我就在冰柜前面被堵住了。
“装没看见我不好吧。”乐子萝莉耳机耷下来一边，手撑着墙，很高兴地问。
“谁在说话？”我平视前方，显然这只能让我看到她头上的冰柜：很久没喝过酸奶了，带两瓶回去好了。
我被踢了一脚。于是我愉悦地越过她拿了两瓶酸奶，往收银台去。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她完全提不起来尊重。其实不管怎么说她也算……女强人？这样形容好别扭。
“给我一瓶。”她黑着脸伸手。
“我要喝，不行。”我拧开盖，忍住舔瓶盖的欲望。
“你还有一瓶！”
“给女朋友的。”
她叉着腰咬牙切齿，一时也想不到怎么回击。
这种人让我怎么能尊重地起来啊，我心里感叹，拧上瓶盖没喝，把我自己的这瓶塞给了她。

“你这种态度让人很讨厌。”她嘟囔道。
“？”我一边把东西塞进包里一边发出疑惑的信号。
“你想啊，”她满不在乎地舔瓶盖，然后舔嘴唇，“你先说明你要给其他人一瓶，这一瓶是给自己的；然后明明人家都做好拿不到的准备了，你又不声不响地塞过来一瓶。就好像我欠了你两份人情一样。”
我毫不留情地拆穿她：“那你还喝得那么开心？”
“嘛，我另当别论咯。只要占到便宜就是我赚了，我才不会记什么人情呢。”她斜着眼，但是发现只能看到我胸口，只能努力把上移的眼神掩饰成翻白眼，“我是在给你传授刷好感经验好嘛。”
“我可不想刷你的好感。”
我的小腿骨又被脚尖重重戳了下，好痛。
她炸毛一样盯着我：“你怎么就能这么讨人烦？总，总之，就是你要是打算把什么送出去，就果断一点不好吗？”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我总是忘记她实际上大了我五六岁，可能这是萝莉的坏处之一？
“你吃晚饭了吗？”她眼珠滴溜溜地打量我，“闻不出食堂味。”
“吃了我就不用买这些。”
“哦。”她把最后一口酸奶喝掉，晃了晃瓶子估摸着剩不下多少又喝不到，抬手一个长弧线落进垃圾桶，“我吃过了。牛排哦。”
为什么听到别人吃饭就会勾起食欲呢？人类的劣根性真是无处不在。但是我只要不表现出来她就没办法找到乐子。
然而我还没法阻止自己的胃，它总能在不合适的时候发出抗议。
“喂，你有没有听到那边那条狗饿了啊？原来狗饿了肚子也会叫的吗？怪可怜的。”她指着懒洋洋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中华田园犬。
“陪我去食堂吧。我去买个鸡腿喂它。”
“我怎么不知道你那么心善呢？”我咬着牙问。
“一时兴起，一时兴起啦。”她眯着眼，似笑非笑，“一起去呗？”

人与人的相遇并不一定有什么意义，而我们也不是因为有意义才会记住一些事情。最后我还是没吃晚饭。乐子萝莉买完鸡腿又去买了两杯西瓜汁；虽然她喝了小半杯就不想喝，我还是很快地喝完了送给我的那杯。除了给路边惫懒的胖狗喂鸡腿，她一直都把手插在兜里，挂着两只耳机，时不时挺直身体。她偶尔流露出的气质让我想到她从车上走下来，高跟鞋大大减小我们身高差距的时候。
我不知道她在听什么，在听新闻也说不定；只有喂狗的时候浅浅的笑，看着它抱着骨头不放，放肆笑出来，没一会又僵硬了表情。
走到湖边她把剩的半杯丢在打开盖放在猫猫聚集的垃圾桶旁边，好像成功说服了自己这样不算浪费。她捂住自己的脑袋，机器人一般左右掰了掰，坐到湖边的石凳上。
石凳没在阴影里，阳光直晒下来，树影只遮住一角。
我掀开耳机盖，还是把它收到口袋中。
湖里很多金鱼，但是都聚在栏杆边等待投喂，摇摆起伏的红浪席卷着，如同想不通的思绪；几只乌龟探一探头，眼角红色的痕迹，缩进水里，下次再很远处冒出，我不知道还是不是同一只；乌龟可以游这么快吗？
听说乌龟的心脏在离开乌龟身体之后还能跳动五个小时，是真的吗？
我想问问飞鸟。
许久之后，太阳已经隐没大半，乐子萝莉抬起头，揉了揉眼角。
“睡着了。”她哑着嗓子，“下次再找你吃饭。”
十天后，飞鸟拉着池鱼的手出现在我面前。
“我们请你吃饭。”她说。

我不知道这顿饭代表了什么；但是面前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让事情没有那么难以理解。
我该怎样认定这顿饭呢？是出自飞鸟，还是出自池鱼？她们是为我这个代表陈旧过去的存在的告别，还是对未来的祝福与渴盼？我不想去吃这顿饭，我明白我答应就代表了一种概念上的“失去”，可是我完全不能拒绝。
说到底，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啊。在很小的时候，还没有彻底不相信宗教的时候，在盛大的佛诞日，我好像许过愿望，我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能获得自己的幸福。那时候飞鸟站在远处，我叩拜之后抬头就看到烟火缭绕，温度撕扯着光线，飞鸟的身形混杂在绕圈旋转起伏的人群中，人影纷繁错落地经过她的面前，她站在小塔前，没有看我，什么都没有看。
她从来不相信看不到的东西。
如果人能摘到小小的星星，就能获得小小的幸福；如果人能捉到大的星星，就能获得大的幸福。如果两颗星星的轨道可以相交，那是何等珍贵而不可思议的幸福。她们已经相互看到了星星吧。
于是我又一次微笑了，肺里的空气一点点消失，胸腔压下去，收紧，压缩。我那种淡淡的丧失感褪色了。什么嘛，根本就是，完美的结局好吗。
我突然就很感动。
“好啊。”我点了点头。我甚至什么都不用说，面前这两人就已经可以理解我。夕阳还没有出现，太阳在将落未落之间，淡淡的云层稀释了晚风，走到三岔路口，风就会瞬间剧烈，简直能把人卷走；但是我不担心她们害怕这些风。
我真心地祝福。
“那我就好好吃一顿了。”我的笑容越加灿烂。我想我需要告诉班长我有事情出去一下，我想我还需要给实验室里望眼欲穿的学弟道个歉，让他接着努力干活，此时此刻，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看看这两个人，每一眼都能获得更多的安心和慰藉——还有些别的什么，但我想不出。
我真心地欣慰。
“哪里？”我的眼角垂下来，面部不用力，嘴角抿住。我什么都不想了，我看到两个人眼中的光芒，即便背着太阳也有太阳的倒影；美得让人泛泪的，没由来的，充斥着时空的美好，好像人类一样古老。
池鱼看向飞鸟，飞鸟低了低头。不知道谁先晃动胳膊，十指交扣的双手开始前后摇摆，仿佛画着温柔眼神的弧线。
说起来，两颗星星轨道相交的话，会怎样运动呢？我习惯性地计算起来，然后被自己逗乐了。

我走在池鱼和飞鸟身后，她们两个人没有牵手。这个城市的交通建设很有特色，你很难找到一条明确的人行道。走着走着就穿过车流，靠近马路中央的栏杆。池鱼比飞鸟矮一点，但是她走在路牙石上，又比飞鸟高了一点。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会走在上面。
过去我的平衡性非常好，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走在路沿石上，即使紧挨着灌木丛和花圃。后来和飞鸟一起走有一段时间恢复好好走路；但是五年级之后她突然就比我高了，我就再次利用地形补上差距。等到我再次比她高的时候，我已经不和她一起走了。
现在池鱼走在飞鸟右手边，时不时伸出双手控制平衡，是不熟练的新手，因为要带路，又走得快了一点，时不时就有掉下来的风险——但是飞鸟扶得很及时。
如果换成我的话，飞鸟扶不住的吧。池鱼有多轻呢？她的脚步轻盈欢快，好像踩在水上，好像绽开的睡莲。
她左手拧过去抓住飞鸟伸出去扶的左手，踮起脚尖拧身。这个拧身很笨拙，换成飞鸟来做就会干脆利落，班长——班长不会做这种动作。
“就快到了。”她倒着走，然后几乎立刻就摔下来了。我想给她示范一下，但还是懒得动。前面是水族馆后面一条街的海鲜。准确说，是我记忆中一条街的海鲜。就算现在变成一整条街的炸鸡或者酒吧我也不会惊讶。
我刹那间意识到我对飞鸟的认识就像这条海鲜街，就算她这一路上沉默而温柔我也没有惊讶。这算是好事情吗？
海鲜街没有变化。招牌有一个字母掉下来，尾端的E变成C，构成不知所云的英语单词。
池鱼带头就要往最出名的那一家——也是我最熟悉的一家走去，被飞鸟拽住了。
“换一家。”她请求道。
“唔，”池鱼瞪大眼睛眨眨眼，“好。”
许久没来，我都快忘记了；虽然不严重，但是我好像对海鲜过敏。飞鸟应该不知道，所以她那时候还是可以愉快地吃海鲜。
然后我们就被飞鸟引进了一家西餐厅。

我记得我说过我从来没喝醉过。
但是我现在明白，喝醉是一种心情而已。它不代表失意，快活，悲伤，追悔，不能拆解，无法定义。喝醉的心情就像爱情，突如其来，然后浩如烟海。
我伸出勺子，把黄油当成奶油。大块乳白色的滚烫黄油包裹着蜗牛进到嘴里，化开的一瞬间油腻难忍，但我没吐出来；油腻这种东西不属于任何味道，转瞬即逝。我试图用叉子喝汤，只叉到汤里的土豆。土豆，土豆，土豆，全都是土豆，咸的土豆，凉的土豆，糊状的土豆，块状的土豆，发芽的土豆腐烂的土豆，牛肉味的土豆。牛肉味的土豆有嚼劲，鲜嫩多汁，切成薄片，几口就没有了。小气的餐厅，而且又这么贵。
紫色的土豆，上面涂着粘稠的土豆泥。丸状的土豆。餐厅里坐满了土豆，都不说话。给土豆接上点击，点亮头顶的吊灯。
为什么飞鸟和池鱼不是土豆？周围的土豆没有声音。
飞鸟按住我的手。“你喝醉了吗。”
我没听出来是飞鸟的声音，我看了好一会才知道是飞鸟在说话。
“没有啊。你见过我喝醉吗？”
我口齿清晰，逻辑清楚，论证有力。
池鱼切着盘子里红色的土豆片，非常不习惯地皱着眉头。果然吃土豆需要筷子。我试图把刀叉当成筷子，但是太重太粗。筷子落到餐巾上，沉闷地一响。
我看到飞鸟一点都不像飞鸟地叹气，我没找到她的虎牙，我一下子清醒了，满头大汗。我听到池鱼还在说话。
“能听见我在说什么吗？学长？”
我使劲摇头，大脑在液体的包裹下撞在头骨里，振动让他平静下来。这有科学依据吗？飞鸟有没有拿脑子做过实验？
“我能不能加一份沙拉？”我对着两人问，因为我不知道应该对哪个人说。
“其实我不太会说话，你们两个都知道。”我挠了挠后脑勺，“反正我很高兴就是啦，就，嗯，挺好的。”
我又补了一句：“我写点东西送你们怎么样。其他的我也不会什么啦。”
飞鸟捂着嘴，导致我不知道她的情绪。我要不要把自己的网盘送给她？里面还有很多她没看完的东西。我回去清理一下里面不好的东西吧。
然后我又感觉周围变成了土豆，池鱼递给我一杯透明的土豆。
我想起来初中看的约翰克里斯托弗。父亲对约翰说：小克里斯托弗！不要看不起我，不要看不起我！
我好像真的有点喝醉了，我傻笑着说，不应该啊。
几点了啊。班长在哪呢？她回去了吗？

水族馆闭馆很早，但是来玩的孩子并不在意地点。天将黑未黑的时候，满街都是不愿意回家的孩子，和我一样。水族馆也没有海的气息，混着机动车排气的热风聚集过来，缓慢而微弱的漏斗状螺旋。虽然说是西餐厅，但当我们走出门的时候里面已经逐渐开始人声鼎沸；毕竟不是什么有高人一等规矩的高档，中国人吃饭总要谈点事情——如果无事可谈，喝醉的就会快一点。
我开始能够意识到自己喝醉了，尤其是被夜风激得清醒一点之后。我的大脑和感官异常活跃，池鱼和飞鸟的脚步时不时错开，然后很快重叠。然后呃发现自己把门堵住了。飞鸟习惯性地两手推着我往前走，我转头发现池鱼挑起眉梢攥着拳头看我。没有必要吧？
逐渐能看到北极星了；初中时候背过的星座也记不清楚。唯一能想起来的是二十八宿的名字，如果我乱编的话，飞鸟也听不出来吧？我在石板路中央双手插进口袋，仰头远望，肩膀和颈椎一阵阵的疼。
“谢谢。”我告诉池鱼，“至少我吃饱了。”我伸出手揉她的头，结果没按上去。我的肌肉记忆让我伸得高了一点。“好好对她啊。”
飞鸟站在我旁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不说话。我看过去，她就露出笑容。
路上的小孩子越来越吵了，吵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问飞鸟为什么这么快就做出来这种决定，又没办法当着池鱼的面。这样一犹豫，我就再也没法问出口。
“你在弹吉他了吗？”我挠挠后脑勺，脚步有点虚浮，差点往飞鸟那边歪过去。
还没等飞鸟回答，池鱼就抢着肯定。“学姐弹得特别好！唱的也好听！”
飞鸟银铃般笑起来，伸手捂池鱼的嘴，结果右手被池鱼捉住了。“学姐要不要吃冰淇淋？”
“为什么你还是叫学姐啊。”我没话找话地问了个问题。
“你不是也叫班长吗？”池鱼反驳道，抽眼瞥了下飞鸟。
好无聊。我想。我已经不用打扰她们了。不远就是广场，还有购物街。
我扯了个理由打算离开，最后还是站在原地等她们俩先离开。飞鸟的马尾很长了，甩过我面前的时候我想抓，结果仍是把手压了下去。
我转身，对着空气挥手。“再见。”
月亮圆而明亮，今天是十五还是十六？班长的头发已经长到应该可以扎会马尾了，但是散发也很好看。我立刻想到舞台上的聚光灯，黑白分明的界线，和记忆里和这完全相同的月亮。虽然加入了班长的演艺社，我和飞鸟却好像一次都没去过。
我还欠班长一篇剧本；反正也不急。
“我回来了。”我喃喃自语。
然后我听到熟悉的声音，我抬头就看见熟悉的面孔。
“回家吧。”班长挽住我的手，歪着头，“还是走走？”
“你怎么来了？”
“飞鸟让我来接你。”
“哦。”
班长的袖口蹭在我手腕上，手指扣在我指缝中。

“酒劲上来了。”走到楼下时候我说，“抱歉啊。”
“那就先不上去。”班长的头倚在我肩膀上，轻轻巧巧，眼波流转，“已经凉快下来了。”
我如释重负似的，脚步瞬间错乱了；但也没到很明显的地步。楼下花坛里的樟树死了两次了，又活过来，树冠从半腰发出，矮得像半山的云。
我们坐在花坛边上，蝉鸣好远，仿佛从月亮上发出。也没有很晚，外面却没有人。十年前，二十年前，夏天的夜晚早就人满为患了。我有点困，身体飘起来，好像处在拉格朗日点上，班长的引力超过地球和月亮的总和。我昏昏沉沉地贴过去。
班长的小手轻轻掰正了我的脸。“还没睡着吧？”她在我眼前伸出五指，手心向外，随即合拢，挡住所有光线。
我想我的眼睛一定在黑暗中发光。然后她中指和无名指分开，剧烈的光芒刺得我睁不开眼。
“你看，人的眼睛只要一小会就能适应黑暗，却要受到痛苦才能适应光芒。”她轻声道，仿佛害怕破坏夜间的寂静，为什么蝉鸣不会破坏寂静呢？
蝉是很寂寞的生物吧。在地下一年，两年，七年，十一年，十三年，二十一年，钻到树上很快就要死掉。死掉的蝉落在地上，蚂蚁钻来钻去，它的腿一动一动，好像和活着没什么两样。
“但是为什么我还是会怕黑呢？”班长感叹道，没有期待得到回应。她的头稍微侧过来，就把我的脑袋顶开，她的手指不够长，没办法再遮住我的视线。我突发奇想地伸手，五指张开。
我说：“你放上来一下，手心对着手心。”
“诶？”她愣了愣，还是乖乖贴上来。她的手心很温暖，周边却冰凉，好像热量全部被阻隔住，没办法散发出来。
我傻乎乎地笑了。“好小啊。”
“嗯？”
“你的手。”
她攥起拳头，我可以完全可以包裹起来。我手掌的热量流逝掉。我身体的热量流逝掉。我的意识流逝掉。
“能让我靠一会吗？”
“你等一下。”她的手挣出来，解开束起的长发。“你看，已经到肩膀了。”
锦缎一般的头发恰好披到肩膀，我脑袋靠上去，感觉不到摩擦力，好像随时都要一路滑到世界的尽头。发梢扎在我脖子上，痒痒的。
“怎么样？”她问，“是不是还要再长一点？”
“已经很好了。”
她偏过头，柔软的脸颊放在我头顶。“你的头发也借我用一下。”
“嗯。”我闭着眼，“我好累。”
“我知道，睡一会吧。”
风很轻，丝丝热气混杂着凝滞的，笨拙的温柔。

早上彻底清醒的时候脑子刀绞一样，明明晚上也没有喝什么高度数的酒；也许酒精作用很大程度上是人的认知造成的生理现象。我不是很懂这个。至少我还能记得昨天是自己迷迷糊糊被班长拖着上楼换了衣服，然后缩进被窝里。
窗帘拉得严实，一点光都没漏进来，让我失去对时间的判断。当人失去时间感，大脑会无比混乱，连身体都不听使唤，这更加剧了大脑的剧痛。我想古代的酷刑应该给罪犯灌酒，不管是灌醉了说真话还是清醒时的折磨，都比刑讯逼供有用的多。
我和老夏这群人在刚入学的时候讨论学校里的女生。阿星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样肆无忌惮，半边戴着耳机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坚持认为不好看是一种酷刑；老夏晃悠着杯子里还没泡开的枸杞：“越好看越是一种酷刑，对自己和对其他人都一样。”
班长是施加在我身上的酷刑。我想到飞鸟；但她现在和另一个酷刑互相折磨。我有点好笑，挣扎着爬起来拿手机。手机屏幕闪亮一下，只剩下不到十分之一的电量，我总是忘记充电，即使没有醉也是如此。
已经早上十一点了。实验室里一定在骂我了吧；我摇了摇头，才反应过来现在除了老板已经没人能骂我了，我不由得对未来产生了一丝迷茫。半年之后班长就要出国了，莫名其妙的紧迫感滋生开来，野火一样蔓延，野草一样生长。
我以后要做什么呢？空调吱啦一声停止吹风，房间里已经足够冷了。锁屏的时间下面第一排就是十二个小时前的消息。
飞鸟：晚安。
我想早安也许也能凑合回复一下？总之她知道班长接我回家了，那就不至于担心我出事情。
然后她很快回我了一只没什么意义的小恐龙表情。于是我手臂不再用力，落在床沿；头还是一样地疼，我只想睡个回笼觉。
半梦半醒的时候手机从手里滑下去，落地的咔嚓声再次把我惊醒。我爬到床沿，床沿上有几根长头发——我第一个衣扣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拴了一根。
伸手去够手机的时候我瞥见手心有什么东西。
我抬起手掌，手心向内，整整齐齐四个大字分布得如同四个象限。
“禽兽。”
“不如。”
班长这种小把戏越来越多了。我躺回枕头上，也懒得再拿手机。
又是新的一天——虽然这一天已经过了一半了。

池鱼告诉我她们去逛街了；我觉得这事没必要告诉我。她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正在和乐子萝莉一起在东路大楼十三层吃自助餐，便宜量大——准确说不能算量大，因为只有我俩这样的人才能吃饱。
服务生问：“先生小姐需要酒水吗？”
乐子萝莉一边擦嘴一边摇头：“不要。再来一杯冰水。”
生鱼片好吃。每次厨房只端出来薄薄一盘，我和萝莉掐着点逡巡在附近，一人夹走接近四分之一，添满一叠芥末酱，很快吃完，继续用牛肉片塞肚子，等下一个轮回。
第四遍的时候服务生咬牙切齿问：“先生还需要别的吗？”
我说：“不需要了，快吃饱了。”
乐子萝莉说：“不用了，你们生鱼片刚刚有两片口感不好。”
我分明地看到他仅仅捏住装满新鲜生鱼片的盘子，不想放上去。
“快放啊，”萝莉催促，“暖热了就不好吃了。”
“祝您用餐愉快。”他把声音压得微不可闻，好像一万个不情愿。
“下次我要不好意思来了。”我端着满满当当的盘子告诉堆得比我还高的萝莉。
“切，”她用鼻子发出轻蔑的嗤笑，“我不信。你可没有那种素质。”
“我觉得你应该有。至少按你的形象应该有。”
“那我是不是要上台唱儿歌啊。哪那么多废话。找到这种好地方还不快感谢我。”
我想了想，这里没办法带班长来；在她面前我怎么说也要留点面子，一定吃不痛快。那这里没什么用处，更没必要感谢这种面不改色做这样没品事的恶劣萝莉。
第六轮时候她问：“你有没有撑了？”
我回答：“那取决于剩下还能吃价值多少的东西。”
她砸吧嘴。“学什么物理啊。你转过来跟我搞经济吧。”
说完这话她卡了一卡，满脸堆笑。
我把头埋下去：“打住，我不想听你的黄色笑话。”
“没意思。平时我可不会给人讲。”
“再去走一轮吧。我再搞点羊肉卷。”
她没回答先自己走出去了。我掏出手机，池鱼通知我之后也没了什么影子；发在空间里的一张合照p图技术很烂，但我觉得重点是她俩脚边的大包小包。
我不知道这两个人里到底有哪个有过这种逛街买东西的习惯。她们真的不是为了走个形式吗？
萝莉朝我招手，半张脸被啤酒桶挡住；我应该让服务员接着给我们续杯免费冰水了。

走出电梯的时候我慢了一点，差点被夹住。
“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啊？”我后知后觉地回答，“没有。”
“唉。”她眉毛耷拉下来，试图把眼眶挤湿一点，“你一定在想你的小女朋友了吧。我一点都不重要呢，果然是喜新厌旧的人啊。”
我翻白眼，拒绝回答。
“那走吧，我送你回去。”她车钥匙在手上甩啊甩，“什么时候你能会开车啊，不要搞得我好像司机一样。”
“不知道。我会骑自行车，你可以坐篮子里。”
“？”
“后座我怕你掉下去。”
“是——这样吗？”她从牙缝里挤出声。“是不是还要在篮子里绑安全带？”
“嗯嗯。你有自知之明就好。”
她飞快舔了下嘴唇，虚着眼。没多久就走到了车边。她飞快跳上去。
“上车！”
“啊，你先走吧，我自己逛逛。”
“？你真的不上来？”
“真的。”
“你！”她立刻就气急败坏了，“你是不是故意的！”
“哈？我故意啥啊。”
她手肘支在方向盘底，使劲搓着额头。“算了。那你自己逛吧。”
她闷闷地撇嘴，慢慢踩油门。“你真不上来？”
我突然弄明白她想干嘛了。她打算把车门锁上报复我让我去坐车前盖。
“呵。真的。”这次我确实是故意的。
说起来我确实可以去买辆自行车。让班长坐在后面的话，搞不好会很不错？我回忆了一下，上一次尝试载人是小学时候直接把飞鸟摔下去了。
目送着乐子萝莉一路远去，我给班长打电话。
“学完了吗？要不要出来休息一下？”
“晚上请我吃海鲜。”她带着点睡意，大概午睡刚睡醒，“你不能喝酒。”
“好，好，知道了。”我对着屏幕无意义地微笑，“我下午想去买辆自行车。”
“真搞不懂你都在想什么无聊的事情。”她顿了顿，“你在哪？我这就去找你。”

我蹲在路边等待，车流流淌着鱼鳞般的光泽。虽然太阳很晒，天气也热得要命，还是有不小的风带给人凉爽的错觉。太冷的时候人会感到热，太热的时候人又能感到冷，人是最善于欺骗自己的动物。
“去哪？”班长揣着兜站到我身后，走路没有一点动静。黑色运动鞋，淡蓝色的紧身牛仔裤，蓝色夹克和白衬衫——准确来说，这俩其实是一件衣服，只是看起来像两层罢了。她头发没绑，就那样随便散在脑后；有几缕短一点都顺着风就飘到耳前，扫得她眯了下眼。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应该摆个碗在前面。这样可能我们回去的路费就有了。”
“现在不兴这个了。”我试图站起来，结果腿麻了没用上力，起身到一半只好蹲回来。“现在都是面前放两个码的。”
“哦。”她就势蹲在我旁边。“那就一人手机放一个码吧。我陪你要饭。”
“我还没到那种地步吧。”
“可是我老是感觉你的气质很像乞丐啊。”
“你知道我本来还有点被你的话感动到吗？”
她撇撇嘴，站起来，象征性拍拍裤子，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已经不感动了的话，我就不拉你起来了。”
我不清楚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应该没有吧？但是我只有认输一途。如果有一天她叫我去蹦极，我一定不会答应，搞不好她就拽着我的绳子：“不答应的话，我就割断它哦。”
被拉起来之后我的双腿还在打颤，只能把小半个身子压在班长肩膀上，她好像也没有不乐意的意思。
我突然说：“去逛街吧。”
班长一把甩开我，转身就走。“不去。”
我努力支持着不摔倒，满心都是疑惑。
她又补了一句：“过几天倒是可以。”
“等下，你是不是从来没逛街过？真的假的？”我冒出一个放在其他任何人身上都不会合理的猜想。
“假的。”她脚步停都不停，奇怪的是怎么走都没有离我很远。
“好，那走吧。”我决定。
“你这样跳过对话会让其他人觉得我们俩是神经病。”班长咬牙切齿走回来。
“没关系啦，你能听懂我的意思。今天我带路就好啦。”
班长很是消沉地走在我身后，连话都不想说了。看来真的是很受打击。
如果我给她机会下次再来的话，大概她回去就立刻开始做功课，保证明天就能轻车熟路得好像来过无数次一样；那样就没人能知道她从来没逛过街这个事实了。
虽然我并不觉得这算什么缺点，但是对班长来说却好像，至少，不愿意让我知道。
也许假装不知道给她个机会会更好一点；可是现在这样又有什么坏处呢？沮丧小班长，今日限定版。
我乐出了声，脚后跟被狠狠踩了一记。
“别笑了！”
“我这可是白鞋啊……”
“回家自己去刷！”
行吧，行吧。

“喏，”我边走边给班长介绍，“这家的珍珠奶茶又便宜又好喝。虽然我自己没喝过就是了。”
“那你怎么知……哦。那我也要。”她还是低着头跟在身后，偶尔抬一下头，其实可以看出早就恢复了，但还要装作别扭的样子——真是有趣啊。
阳光也没有那么晒了，两侧的仿古建筑屋檐上翘着，仿佛卑鄙的微笑，让我想起小时候家门前的古建筑街，街口就有一家盗版碟，常年放着不一样的电影；也许店主会变成中国的昆汀，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情。每次我攒了钱就去买盗版碟跑到飞鸟家去看，又不敢拿回家，只好藏在她床头柜的抽屉里，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东西可能和回忆一样早都消散成灰了吧。同样丢失的还有订成大本的厚重漫画合集和方便面里的收集卡，当然也不会有正版。我们过去的人生用盗版堆叠而成，被时间洗刷得消失殆尽，却绝不能说是虚假。我想，我不了解班长的过去，其实她也不了解我的。但是我们现在走在一起，好像只能看到面前阳光撒落的道路，如同无处琢磨的未来。故事就像我现在手里提着的奶茶杯底的珍珠，我拿着数不清的故事走向不远处倚着墙发呆的班长，这些故事本身没有什么味道，不小心就会从喉咙里滑下去。但是我和班长其实都是不喝珍珠奶茶的。这杯故事也许很快就要被丢掉，永远没有讲完的一天。
这不是很好吗，我低着头，然后抬起来，一瞬间阳光闪烁，云层漂移，没有遮掩的灿烂落下来，班长在阴影里，我从阳光下走向她。石板路是碎裂的，街道是臃肿的，这一切都没有什么诗意，但偏偏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安稳和美好。
“其实我不喝珍珠奶茶。”她扁着嘴。
我福至心灵地装傻。班长脸上露出这样就扯平了的笑容，好像占了什么大便宜。
她最近笑得好多。
不过，如果是飞鸟的话，会看出来我在骗人。幸亏不是飞鸟……幸亏吗？
要不然带班长去买几件衣服吧，我想起飞鸟和池鱼的大包小包，如此规划着——可能还有一点私心。

我知道往前走过五家店就有很大的服装商场。我知道过来服装店拐角是很有年代感的游戏城。我知道游戏城对面是一家已经暂停营业的居酒屋。我知道居酒屋旁边新开了一家汉服店，虽然里面并不像汉服又很贵的奇装异服让我和飞鸟一致认为它很难坚持经营一个月；但是到现在已经三个月了，大概租房合同一口气签了半年吧。我知道楼上有清吧和ktv，我和飞鸟一次都没有去过。我知道这座仿古的老街有各种小小的胡同口，里面充斥着苍蝇馆子和棋牌室。最靠近另一端的街边有网吧和桌游店，换了一家又一家，总也兴旺不起来。这条街好像城市的果核，没有人想吃果核，但又永远存在；了解了这条街，就理解了这个城市。
我对这里如此熟悉。我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在这里逛了数不清多少遍，到了夜晚这里就会充斥香气四溢的小推车，各种各样的小吃，飞鸟喜欢从头数第三辆三轮车的水果糖葫芦，喜欢整条街上仅此一家的烤生蚝，喜欢很久没来过可能已经转行的莲子粥，一台雕着龙头的大壶。夏天，也就是现在，偶尔有刨冰，间或有酸梅汤和果汁，飞鸟一定不能喝，否则一定会生病。
现在离出摊的最早时间还有五个小时。我要怎么消磨这五个小时呢？这条街上并没有自行车店，我要先去买自行车吗？到了晚上，班长会喜欢吃哪些东西呢？当选择太多的时候，我们就连猜测都会惶恐，因为没有穷举的机会。
班长抱着一大杯没有插吸管的珍珠奶茶，眯着眼好像在享受阳光，猫咪一样无声无息地行走，好像跟在我身后的影子。我想签一下手，但没找到机会。我很嫉妒奶茶。
“你想怎么处理这杯奶茶啊。”我就势问道，希望能让班长把它丢进垃圾桶里，把我的位置还回来。
“把它带回家。”班长的声调很温和，带着我未曾理解的幸福感，“然后倒进碗里，把珍珠丢掉。”
“真是买椟还珠。”
“有人就是不喜欢珠子。”她靠过来，“我偏要喜欢没用的盒子。”
没等我反应，她就躲开。“等回去你住在冰箱里吧。”
“我又不是企鹅。”
“不，”她慢条斯理回答，“这样再一起出来你身上就不会那么热了。”
“没错。因为我已经冻死了。尸体确实没有温度。”
“不会。我会让火葬场给你最高温待遇的。”
“为什么咱俩不能说点浪漫的话呢？”
“你觉得还需要吗？”她想都不想就回答，“人拼命追求的都是自己缺失的事情。”
她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可我觉得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充满浪漫了啊。”
要不要回答这么认真啊，搞得我都没办法回话了。我摸摸后脑勺，盯着班长看。温度又一次升高起来，连班长这种摸上去没什么温度的身体，脸颊都变得红润起来，细碎的汗珠冒出来，闪闪发光，散射着五彩斑斓的阳光。

说实话这条街道和我老家那条真的好像啊，只是宽了好多倍也繁荣了好多倍；如果一定要说是因为中国城市建设的同质化，我也没有在其他城市见过如此相像，连破败之处都相类的地方。假如真的可以找到的话，想必我在那个城市也会涌现出安心的熟悉感吧，就好像我一直在有意无意寻找废弃的电塔一样。没有人可以依靠的时候，我们只能依靠记忆来自我欺骗——不，应该说“我”才对。班长会这样吗？班长会在无人之处疑惑而迷茫吗？我不知道，我也看不到。如果想要看到班长真实的一面就意味着让我与她毫无关联，那么我宁愿永远相互欺骗。
或者说，我们在意的，并不是所谓“真相”。
在我思考这些的时候，班长已经站在一家服装店门口踌躇，好像不敢进入的样子。店员探头探脑，拿不准要不要招呼我们；一看就是没有经验的新手。我扯了下班长的手腕，她的胳膊没有用一点力气，像人偶一下被我提起来，显得我过分粗暴，我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
她眨巴两下眼睛，牙齿露出一点点使劲压着嘴唇，还是止不住气体往外冒。我实在是不明白她的笑点，就好像我不知道飞鸟为什么喜欢谐音冷笑话；但她也许久没讲过了。
我看到店员的脑袋缩回去，怨毒的目光在一瞬间试图将我千刀万剐，大热天我就能感觉到冰冷的大手。班长已经拉动我走进店门，我认为空调开得太低了。奇怪，之前陪飞鸟来好像没有这样啊；话说回来，那时候是这个店员吗？似乎确实有点眼熟啊。
班长挑的衣服净是素色而修长的，我看不出来有多大区别。黑大褂和白大褂真的很不一样吗？我对这种细微的区别不敏感，正如同我分不清女鞋的款式和口红香水的型号。拜飞鸟所赐，我对沐浴露倒是很熟，至于班长，她会涂点防晒霜已经很稀奇了。
百无聊赖地看了十五分钟的换色之后——我感觉在看无良玩具厂商的换色捞钱行径，我终于忍不住建议班长换个风格。
那一瞬间我看到她明显的慌乱和动摇了。“我感觉都差不多嘛。”
我随手抽出一件非常……花哨的上衣，甚至可以算得上有点朋克。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凑过来使劲打量一番，“你的脑子是不是烧傻了？该换台排气扇了？”
“试试嘛。”
“不试。”
“求你了。”
“不行。”
“我觉得会好看的……”
她扭过去的头慢慢转回来一点，又飞快拧回去。“算了算了服了你了，我……我试还不行吗？”
傻瓜，我暗叹，你没注意对面的镜子把你的表情都泄露干净了吗？

非常违和。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是真的非常违和。
就好像给冰块加热一样违和，就好像在白天放烟花一样违和。班长穿上这件衣服的时候我甚至产生头部和身体并不在一起的错觉。她的头发虽然脱离了短发的范畴，但又没能彻底变成长发，已经有点僵硬，加上她冰冷的，混合着怒气的杀人的目光和毫无表情的面庞，实在令人怀疑是否是某个从坟墓中爬出的绝世女鬼不得已套上路边随便捡的一件衣服，准备继续进行长达千年的追杀。在我开始幻想长达千年的追杀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并逐渐滑入倩女幽魂的某些桥段之前，我强行把注意力挪回班长身上。
如果不看脖子以上的话，我想是非常好看的。
虽然这么说一定会让她生气，班长单薄的上半身非常有不良少女的气质，就算这件衣服仅仅是带一点朋克元素也让她看起来身后浮现摩托车和棒球棍的虚影；腿很长，腰很细，没怎么运动过却并不显得贫弱，大概是得益于长期的舞台表演。
我突然发现如果班长愿意配合的话，我就会有无数个女朋友。但她听到这个提议一定会杀了我，所以还是作罢吧。
然而，就是配上班长的表情，整个气质就完全坏掉了，好像把女克格勃扔到了七十年代的旧金山。她的面容冷酷而坚毅，我应该去准备一套军服，帮她把腰带勒紧，扣上大檐帽，她的黑发散乱在帽檐下，发丝中露出眼角的寒光；飞鸟的cos服似乎还有好多在我柜子里？如果让班长穿，不好吧，不合适吧？
在班长用为什么给她挑这件愚蠢的衣服为理由格杀我之前，我要思考出切实可行的计划。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然后我从口袋里掏出两根皮筋。
班长的目光变得饶有兴致，隐藏着我处境变得更加危险这个事实。
我想，人都是有极限的。

我猜对了。班长的理智不足以支撑她正确认知目前的状况，彻底变成宕机的，风扇狂转的电脑。我这样大概很恶劣吧，在外人看来，我们两个人的行为都不可理喻吧。也许我应该把这些事情挪回家做，但是倘若真的如此我永远不会获得机会。我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今天班长的心理防线这么薄弱，但战略嗅觉让我抓住了机会。
班长的耳根鲜红，下嘴唇被上唇包住，试图不动声色地咬嘴唇，却是自欺欺人。她的眼睛飞快眨动起来，睫毛上下翻飞，眼神到处乱转，露出一点不知所措又孤立无援的绝望。
虽然有一段时间没有帮别人绑过头发，但我的技术总算没有生疏。如果班长没有被眼下的情景搞死机的话她一定已经开始恶毒地讽刺我了。但现在她就像关节生锈的人偶，被随意摆弄着。
我想起来小时候盛极一时的国产芭比娃娃，现在不多见了；那时候飞鸟买了好多，却没兴趣给她们换衣服。偶尔她会一手拿一只，试图分辨有什么不同，往往是一无所获，失望地排成一排放在墙角。现在想想，也许她是在期待其中会有一个活过来吧。有一天她终于放弃了这种痴心妄想，于是拉着我：“我来教你编头发。”
那时候我抱着臂：“不学。”
最后还是学了。现在我面前是大了很多号的活着的人偶，飞鸟一定嫉妒得不得了吧，但我没有多少喜悦感。我们早就过了幻想的年纪。
人偶软软的，没有什么力气，随着我手的动作摇摆，毫不反抗。人偶的头发坚韧而光滑，仿佛风切开的冰面。我梳理开冰面，轻松挽起两只马尾，仔细瞧了瞧，往两边调整了一点。
人偶的脑袋低下去。我绕到面前，人偶躲躲闪闪。人偶快哭了。多么强烈的反差。
会哭的人偶还是人偶吗？
我习惯性揉了揉人偶的脑袋，竖起大拇指：“很好看哦。”
人偶人性化地抬头，眼睛快要变成三角形。“你等着。”
但是没有一点威慑力了。我问：“我可以抱一下吗？”
店员应该会想把我们轰出去了吧。

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班长偷偷把这件衣服和其他几件没什么特色的一起打包，遮遮掩掩地自己结了账；我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拆穿班长永远没有好下场，这是我长久以来的经验得来的悲惨教训。
但是她忘了把双马尾解下来，就这样直直的往前走出门，脸上还带着一点没有消失的红晕，我没打定主意要不要提醒她，凭着她魂不守舍地跑到了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前进。
这样并不是很准确。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她是泰然自若而云淡风轻的，即使是突兀的双马尾也没有丝毫影响她周身仿佛能扭曲光线一般的气质。但是靠近之后我还是能分辨出她内心的一丝紧张和慌乱，也许还有一点点羞耻。
味道。班长身上确实没有什么味道，和飞鸟完全不一样。飞鸟身上的气味永远可以给我带来安定和平静；但是班长不能带来任何东西。她的味道毋宁说是气味，不如说是一种氛围，一种夹杂着颜色和温度的朦胧。我想也许是她的外表太过于冷淡，以至于内心的情感不自觉地流淌出来。
毕竟，无论看上去怎样冰冷，越是了解越能明白，班长不过是一名和其他人稍微有点不一样的女孩子，有着相差无几的情感和欲望，好像装着猫的薛定谔的盒子。
在我的大脑发出指令之前，我的手先动起来了。事实上，它在空中愣了一会；肌肉在思考为什么会有两只马尾，哪一边才更值得选择，最后出于懒惰选了一条近一点的。
班长眉毛立起来，炸毛的猫一样试图转身盯死我。我的手又一次替我做出了决定；空着的那一只飞快拽住空着的马尾，好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
班长转不过来了，她后脑勺对着我，声音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待会你死定了。”
急着给自己寻找活命的借口，我哂笑着帮她解开双马尾，好像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似的；但她好像更不高兴了。
为了逃避这突如其来的敌意，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掏出手机，飞鸟发过来一张湖面的照片。照片里池鱼站在水边开心地挥手，我好像一瞬间听到飞鸟的笑声，以至于我暂时忘却了自己的危险处境。

其实我很不适应夏天，虽然从出生到现在夏天都没有过什么变化。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告诉我白天不该如此之长，夕阳明明落下去，天空却依旧明亮而绚烂，充斥着没由来的虚幻感。我们往往因为熟悉就简单地认定了对错，有时候却不论怎样都抓着莫名其妙的感觉不放。
当夕阳已经落下去，飞鸟和池鱼应该还在湖上划船吧。当天空和湖中的倒影都不存在太阳时，她们会疑惑阳光从何而来吗？我们所产生的一切疑惑，有多少不是建立在无聊之上的呢？
“你说人真的能做到理性思考吗？为什么好多事情我越是去想，越感觉迷茫呢？我喜欢现在的生活，但却又感觉很奇怪。”我问班长。她肩膀在我身旁蹭来蹭去，每走几步我都要停顿一下，她就像秋千一样荡过去。我们有同样的步伐和呼吸频率，却仍然如此迥异；如果想要并肩前行，就要放弃协调而令人心安的一致性。相同和不同的界限也模糊起来，在人与人之间，连矛盾本身都不能真切确认。
“我不知道。我不是学理科的。”这回答也太过老实了。于是她自己不好意思地轻笑起来，放下在手指上缠来缠去的发丝，挽住我的手臂，“你看，我现在像之前的我吗？”
“不太像。但是都很可爱。”
我做出同样老实的回答。
“我知道啦。但是我是说，我们随时都被情感改变成不同的样子，怎么可能真正波澜不惊地思考呢？我们做的事情，不都是对情感的解释吗？”
“如果真的有完全理性的思考，那就要有完全准确的对错。”
“那我们所做的，又怎么辨别对错呢？”
我摸了摸她的头；我真的很喜欢摸别人的脑袋。
“也许吧。我学的东西一直告诉我万事万物一定要有一个答案。”
“那你找到了吗？”
“怎么可能啊。”我哑然失笑。“虽然我不觉得自己是那种得过且过混日子的家伙，但我怎么也拿不出来那种能回答所有问题的终极理论啊。我要是能做到的话……”
“不是问这个，”她目光灼灼，“我不关心宇宙的答案，我只关心你。”
“谢谢。”我开始走神，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班长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只是手臂抱的越发用力。
她幽幽地开口：“你有时候真很像在装傻。”
“诶？”
“没什么。我就是有点，不知所措罢了。”
“为什么啊。”我停步，拉得她也晃了一晃，“现在不好吗？”
她什么也没说，两眼直直盯着我。“不好。因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吗？”我挠挠头，“我在想前面有音乐喷泉，蛮好看的，就是现在还没开……”
班长忽然扒住我的肩膀踮起脚尖。即使隔着两层缓冲，我的牙龈也被磕得生疼。她就这样一触即分，好像撞上墙壁的网球。
“我不是很会表达。”她低着眼这样地说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我想我做的事情至少要是正确的。”
“我想让你看到这条街道，看到夕阳，看到喷泉，不管看到什么，先想到的都是我。”
“如果这样做还不够的话，下次我就会把你的嘴唇咬破。”
她笑出声来，风适时地扬起来。“我是很自私的人。为了我自己，我甚至连你都可以伤害。”
“是这样吗？”我呢喃地用没人能听到的声音重复这句不知道说过多少遍的问题，喷泉突兀地喷发，水柱高高地冲起，雨伞一样落下。
我确实想得太多了。而且，没有什么意义。
于是我搂住班长，水落在我背上，应该不会沾湿她。
“谢谢你。”我伏在她耳边说，“至少我能确定，我真的喜欢你。”
她颤抖一下，嚅嗫着回答：“我，我早都知道了……”
她埋在我怀里，我看不到埋进我胸口的脸，就好像看不见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