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过了许久我问班长，“不该多管飞鸟的事情了？”
“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就算你和飞鸟真的没关系我也不会多高兴一点。”
班长好像觉得这话有点过于刻薄，摊手补充道；“这件事情，我只帮你最后一次了。你怎么想的根本不重要。飞鸟是怎样希望的才重要。”
“这你比我清楚。因为有你存在，我始终没法完全理解飞鸟。”
她懊恼地挠头，“有时候我会担心我喜欢你搞不好也是因为当年试图理解飞鸟的后遗症。”
“这样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后半句，只好重复道：“飞鸟吗？”
——就只要和以前一样就好了。
“我知道了。”我轻轻抱了下班长，“谢谢。”
“是吧。你还真是没用。”
班长在怀里柔软纤细地像一道水流；我想其实已经回不到从前了，但离从前也没有那么远。

但是我无法说服我自己这样就是正确的。
按理来说，任何人都不会喜欢别人管的太宽，手伸得太长，但飞鸟和我，我们也许不一样。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感觉。
就好像死去的珊瑚，它们层层叠叠的尸体堆积在一起，逐渐蔓出枝丫和形体。
飞鸟的形象突然云遮雾罩。
好像深层的水底，那里没有阳光。水不是透明的，人与人之间也不是。
但是我忽然意识到我和飞鸟之间所存在的就是“透明感”。
正如我和班长之间存在的“正确感”一版。
也就是说，错误是被允许的。
我的思考跳跃而不连贯，仿佛被酒精伤害过的大脑，形成不了合理的逻辑顺序。我在雾中拼命摸索，试图找到那一点光。仿佛深水中的水母，明明看不到光，却还是往浅层游去。
压强迅速降低着，气泡在血管中炸裂开。
我不明白。
班长说不明白的时候不需要去想，做就好了。
飞鸟说不明白的时候喝原来一样就好了。
我的行为需要一个理由，甚至欺骗也可以。
但是，为什么真实却不足以说服我呢？我的情感，飞鸟的愿望，并不是虚构的事情啊。
那么，我究竟在寻找什么样的答案呢。
我的头深埋下去，大口呼吸，即将窒息。我说没有腮的鱼，徒劳地试图理解水的存在。
真的很无聊。
班长抱住我的头，我的额头贴在她的大腿上。温暖柔软地仿佛潮汐和云朵。
“何必呢。”她轻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人与人的事情是想不通的。”
“我们没有答案，我们能做的，只是我们认为正确的事情而已。”
“笑一笑吧。”
她抬起我的头，大拇指按住我两边的嘴角。
“给你讲个最近刚看到的道理吧。人在微笑的时候是不能呼吸的。”
“我知道，”我勉强笑了笑——又笑了笑。
班长不说话了，转身端起水杯。
我是软度的人，从来都是如此。但我仍旧可以去“相信”。
我们因为相信而彼此存在。
我问池鱼。
“你在哪？中午有时间吗？”

“有时间啊！”池鱼元气十足地回答，“但我要陪学姐吃饭。”
“行吧。”我愣了一会回答，“那吃完饭再说吧。”
“怎么啦怎么啦，”她警惕道，“想把学姐要回去吗？”
我没由来烦躁起来。
“你……算了无所谓。反正我是好心，你不来算了。”
“来啊当然来。要顺便一起去买东西吗，好久没和学长一起去。”
“你还能想起来这茬啊，真不容易。我还以为你是已经为了女人抛弃爱好了呢。”
“没有啊，就算最近又涨价了，快要买不起了……”
“诶，什么时候的事？”
“你还说我学长，你自己才是为了女人放弃爱好的人吧！都涨了一个多月了！”
这时候一道温柔的声音传过来。“怎么了池鱼？”
我的心神震动了一下。池鱼机灵地回答：“没事学姐，高中学长。”
我松了口气，又不明白为什么要紧张。
“你去陪飞鸟吧，”我小声道，“下午再说。”
“要不要搞得这么……”
我已经把电话挂了。我攥着手机，看向窗外，恍惚间看到池鱼在下面招手，飞鸟从远处举着本书挡住阳光过来，楼下停着乐子萝莉的车，老夏他们带着啤酒狂敲我的门。
我悚然转身，班长在身后不远处玩手机，诧异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接着低下头，快速翻动着电子书。
“你学完了？”
“没有。累了。歇会。坐。”她拍拍身边的床角，思考一下，给我让出来一点空间。
“遵命，班长。”我小声道。她还是听见了，嗔怒地瞪我一眼。
我忽然有种喊一句上课起立的滑稽冲动。
池鱼还是喊飞鸟学姐，就像我还是满口班长。我们用标签代表一个人，然后把标签的意义升华。我们逆向了语言。
但这事一点都称不上伟大。我看向班长手里的手机，是翻到最后五分之一的唐璜。床很软，被子该晒一晒了。
今天天气很好，我手心止不住地出汗。

“我走了啊。你有什么要带我帮忙带的吗？”
“晚饭。”班长回答，“早点回来啊。”
“你要是只有后半句就显得很贤妻良母了。”
“我又不是贤妻良母。好了好了你快走吧。”她撇撇嘴，眼神飘到一侧。
我咧嘴一笑。“再见。”
“再见……早点回来啊。”
班长把脸埋在书里了。
等池鱼的时间并不长，但我却很难熬。有时候等待会是一种幸福，彻底脱离现代社会的纷扰，但很显然不是现在。直到池鱼挥着手从远处一路小跑过来，我才松了口气。
牛仔裤加连帽衫，没什么特色；其实应该也有特色，只是我没有精力去看。
“怎么神神秘秘的啊。”她目光灼灼，“你这搞得我不得不骗学姐，你玷污我的人格了。”
“你这话说得好像什么伦理剧。”
“？为什么学长你满脑子黄色废料？”
“你能听懂你也没好哪去。”我招招手，“去门口打车吧路上慢慢聊。你不忙吧？”
“忙啊，”她做出吹泡泡的口型，“忙着喜欢学姐。”
“……”
我不说话了。我觉得池鱼的智力大幅度下降了，，一定是飞鸟感染的。
我的心情忽然轻松了许多。

门口很快就打到车，上了车没两分钟池鱼就开始晕车。新修的路比之前还要坑坑洼洼，四处流窜的行人把出租车变得像很多年前游乐场的那种“疯狂老鼠”。池鱼捂着胃缩成一团，小脸发白，哆哆嗦嗦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飞鸟不晕车，她可以在山路夜车上低头看手机，然后疑惑地打量快要昏死在一边的我。
我很快就紧随着池鱼步伐歪到一角，头顶在床上，每有颠簸都会重重磕一下。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头疼的时候思路都会变得很清晰，也许是太疼以至于没有力气顾及婆婆妈妈的感情，只能机器人一样进行机械处理。然而有很多事情并不能在这种状态下思考，比如对他人的喜欢，比如对这个世界的希望。
晕车可以让人五蕴皆空。
幸而堵车并不多，很快也就到了目的地。不远处花店还是半死不活地营业着，没有多少生意的样子——虽然模型店也一样。池鱼扶着栏杆大口呼吸，终于攒出来一点多余的力气：“为什么今天那么难受啊！”
“你有力气问这个，”我喘了好一会接着说，“不如赶紧找个地方坐下。我看你的表情都需要救护车了。
“没什么事。”她在栏杆一角坐下去，许久脸上才有了血色。
我把难受直接咽了回去，堵在胸口，希望它很快会自己消失。“好了吗，可以走了吧。”
“学长你不能怜香惜玉一点吗。”
“换成飞鸟我立刻送她去医院，”恶心突然又涌上来，左边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我又不图你啥为什么要怜香惜玉。”
“那你是图学姐什么？”池鱼的眼神仿佛护食的小兽。
我愣住了。我不知道啊。

说实话我自己的行事逻辑本来就很奇怪，更准确地说，别扭。我自己难以准确概括，如果有机会的话就去问问班长吧，如果我还能记得这事的话。
我总是觉得自己欠了别人好多东西。
暂且不谈这些。池鱼已经完全恢复正常；我至少看起来也没什么问题了。模型店很近了，很显然里面没什么生意，有小孩子经过趴在玻璃上看里面一盒盒的机器人，立刻就被父母拉走。等他们长大，还会对这些无聊的玩具感兴趣吗？
“学长你到底多久没买过了啊。”池鱼走在前面，心情显然很愉快，喋喋不休地吐槽，“都涨价了快一半了。还是你有钱到付款时候不看金额的？”走进门之前我忽然伸手拽住池鱼的辫子；但是这和飞鸟没什么关系，我单纯只是随便找了一样方便拽住的东西。由于我太多次实践早就养成了肌肉记忆，我相信不会弄疼她。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意识到在店里没法谈事情。
“干嘛！”她不满地把头发夺回去，“我不是学姐，我会生气的。”
“你打算在模型店里谈事情吗？”我回了一句。
池鱼识趣地闭嘴。
然后我们俩就愣在原地，模型店老板从里面好奇地看出来，大概在思考要不要给我们这两个老主顾开门迎接一下。
“那你说去哪！”我俩同时伸出手指，异口同声道。

池鱼支着胳膊肘摇摇晃晃瞪着我，等待奶茶做好；她很高兴蹭到我一杯奶茶。
黑珍珠的。
我无比抵触这种味道，其实多半不是因为自己的味觉，而是单纯不愿意勾起一些回忆。这样琐碎无趣的回忆，说来奇怪，就构成了我的人生。
“你喜欢这种奶茶？怪古典的。”
“还好吧。因为学姐自己喝连小杯都喝不完，所以她干脆买整个大杯然后我们分着喝。”
“她还是喜欢喝这个啊。”我感叹，“也是啊，这才多久，能有什么变化？”
“所以可以告诉我你要说什么了吗？你打算和我表白？”
“为什么我认识的女生都喜欢把这些挂在嘴上……别拿我开涮了好不好。”
“好好好，”池鱼象征性举起双手“您讲，我不瞎说了。”
“……你中秋节去哪？”
“什么叫去哪？我又不出去旅游。”
“我是说，你回不回家。”
“不回。不想回。”池鱼想都不想就回答，然后高兴地接过大杯的珍珠奶茶，导致我没看清她一闪而过的脸色，“你真的不分点喝？”
“我不喝，别打岔。”我摆摆手，“那飞鸟有说她要去哪吗？”
“没有。我问她她每次都发呆。”
“这样吗？”我抬头看向天花板，灯光没有外面的阳光明媚，但却刺眼得多。我不是很懂他人的心思；更准确地说，是我不敢确定我猜的对不对。
这一次我能猜对吗？

“飞鸟，应该要回家。”我顿了顿，“就，我们，都会回去。”
“嗯，我知道你们是一起的。”池鱼说，“那你们一起去嘛。学姐不告诉我我就在这等着就行了呗。”
“飞鸟有和你讲过她家的事情吗？”
“我大概知道。怎么了？”
“你知道她自己回去会很难过。”
“以前都是我陪她回去。”我觉得自己的话怪怪的，“这次呢？这次算什么？”
“飞鸟再怎么希望像原来一样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了。但是，我要尽自己的能力让一切都走向正常。”
“我……没听懂。”池鱼皱起眉头。
“真是，每到重要时候我就说不清楚。”我垂头，“我这张嘴只会耍小聪明。”
“我想，你陪她回去。”
“学姐没有告诉我……”
“你想让她怎么说？”我反问，“亲爱的池鱼，我一个人回去好难过，你陪我一起？”
“飞鸟希望自己对于你是一个可以依靠的角色。即使你经常帮她买饭，盯着她注意身体，她还是对你有着完全的支配权不是么？”
“飞鸟是一个，想成为什么人就能做到的人。”
“这一次，轮到你了。我不是说让你和飞鸟摊牌，我希望，你和我们一起回去，而不是强调仅仅是’飞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需要你。她会需要你。而那个站在她身边的人已经不是我了。虽然已经晚了，我想对你说点事情。”
“你明白吗？我不希望飞鸟回到我消失的那些年那样的孤独。”
池鱼懵懂地点头。
“说实话吧。我知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是我很……羡慕你。”
“你知道吗，在我看来，是你抢走了飞鸟啊。甚至在有时候，我会期待你们分开。”
“我是很卑劣的人。”
“但是，我希望飞鸟真的可以拥有自己的生活。她是不能飞翔的鸟，不能被永远捆缚在我这个笼子里。所以，我希望，你好好对她。”
“我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呢？所以我从来没说过。”
池鱼伸手拍着我的肩膀。
“她喜欢吃的东西很多，从来不挑，什么味道都喜欢。我不喜欢榴莲，不喜欢芒果，每次买了她都会很开心地一个人吃掉。但是她有很多东西不能吃，他的身体不好，你要记住。她睡觉喜欢安静，但是要有一点点光。她是胆小鬼，全黑的话就会想起来我讲的鬼故事。我不该吓唬她的。她喜欢那种像耳机一样的耳塞，不要让她自己买，这种对耳朵不好。帮她挑那种软的，柱状的。她很容易丢东西，记得多买点备用。她有时候调皮，喜欢说反话，你哄一下就好了，不要和她计较，不要对她发脾气。不要把她一个人丢下，她会害怕，她只是看起来很坚强，有时候她会偷偷哭，不要打扰她。记得带她看医生，虽然你们都学医，但是我觉得她的身体还是没变好。她喜欢开玩笑，有时候有小脾气，不要介意……”
我停了一下。
“真的，她有好多小毛病，你慢慢就会发现。她喜欢乱动你的东西，让你不知道自己的东西放。她喜欢乱跑，有时候你累了就告诉她，她不会任性的。她喜欢自己做饭，但是不好吃，你要看着她一点，别让她把锅烧坏了。她经常不知道要干什么就来骚扰你，给她找点好玩的事情就好了，她和小孩子差不多的。她又笨，又嘴硬，又喜欢乱想，又什么都想不明白，然后就不想了。”
“有时候趴在桌子上睡觉，如果她的脑袋乱滚，就是做噩梦了，记得摇醒她。”
“她看起来很靠谱，实际上很需要一个人来依靠，以后不用烦我了，真的。以后是你的工作了。她真的挺可爱的。”
“我知道，我知道。”池鱼回答。
“还有啊，”我挤出一个笑容，“我不想看到她哭了。你要加油啊。她以后可能会有很多变化，变化到我不再熟悉，没关系，有你就行了。你已经让她同意了，就不要浪费了，知道吗？”
“你知道吗，很多年前我是想表白的，但是我最后什么都没做。我没有那个资格去占据她的人生。我不能原谅自己。”
“所以，一切都交给你了，真的。这次我真的可以把这些放下了。”
“我喜欢过飞鸟。”
“不比你差地喜欢过她。”
“所以现在我要把这些转交给你了。飞鸟需要一个人。”
“我可以离开了。过了这么长时间，我才愿意离开。我真的，太没有诚意了吧。”
我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祝你们幸福啊。”
这段，迟到的，早就该出现却无所归依的表达。我走出咖啡馆，铺天盖地的眩晕压来，被我压下去的晕车感一齐涌上来。我干呕出眼泪，再抬头阳光明媚，几缕薄云飘浮。
“去买模型吧。”我对池鱼道。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过了一会走在路上突然道，“飞鸟不会随便做出决定。她是真心认同你的。”
“这是……很不容易的事。”

回去的路和来时一样颠簸，我把池鱼送回宿舍，在楼下站了好一会才把晕车的恶心压下去，一时间连手里一大袋胶都想就地扔下。头疼地简直要裂开。
比痛苦更痛苦的事情是强忍痛苦。
走到门口我抓着门把手敲门，实在没有掏钥匙的力气。很快就听见班长的脚步声，然后她打开门缝，眼睛眨啊眨地窥探着。
“这么快就回来了？”她刚微笑着准备照例嘲讽我一下，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你怎么看起来失血过多似的。快进来快进来。”
明明没力气扶住我，她还是搀住我的胳膊。
我一屁股摔倒床上，床垫的震动让胃酸直接冲进我的口腔。我挣扎着想站起来摸去厕所。
“别动！”班长不容置疑地命令，“我去拿垃圾桶。”她的声音温柔下来。
“你出去吧。”我说。实不然实在太难看了。
“不行。你这还计较什么？”
我没能回答。我已经呕吐起来，仿佛在宣泄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帮我……拿下手机。”
“怎么了？”
“池鱼应该也晕车了。”我缓了一口气，“我让飞鸟去看看她。”
“你先管好你自己吧。”班长叹气。
“还是……帮我拿一下吧。”
班长盯着我看了好一会。
“你真是……”
她摇摇头。

我喜欢那些固定的事情。太阳是圆的，风会带走水滴，每天都有白天和黑夜，罐头在保质期内就不会坏，人站在我身边，就不会突然离开。我喜欢这间只有四十多平米的小屋，他它不会大到让我发现班长明明在我身边，却看不到她的身影，也不会小到容不下两个人坐在一起。我喜欢夏天，和随之而来的秋天，树叶如约变黄，每多一场秋雨，天气就多一分凉意。我喜欢班长在我身边，让我喜欢上接下来的冬天和春天。这样，我们就拥有了四十平米之内的四季，时钟滴滴答答走着，每一分每一秒都被包含进去，仿佛旋转的唱片，带着记录下一切的痕迹。
如果在很久之后电闪雷鸣，磁场会播放我的人生吗？人找到自己所珍惜的事物时，世界就会变得真实确定，然后开始抱有对世界不切实际的幻想。
在那时候，我们会认识到这真的并不是梦境。
我躺在班长大腿上，手机落在床脚。我想伸手拨弄她的头发，长度却让我的胳膊处在很难受的位置。她晃晃脑袋，发梢飘起来，躲过我的指尖。她把我的头发掀起来，手指戳了戳额头发际中间突出的尖，露出愉快而满不在乎的笑。
飞鸟说这玩意很像金箍的痕迹。
“为什么你的头发有的卷，有的不卷啊。”她疑惑道，“明明没见你烫过头发。”
“你低一下头。”我伸出手，食指缠住她的刘海，“就这样小时候天天卷出来的。”
“你觉得这个解释科学吗？你们实验室还没开除你？”
“我遇见你科学吗？光经过地球科学吗？我躺在这里，和你讨论头发科学吗？我越是学习，越是明白我讲不明白科学。如果我不用思考，我就能简单很多。”
班长摇摇头。“你说过了。你在骗人。所有的事情都有一个解释。就好像我遇见你，就好像那些命中注定。”
“为什么你今天说话那么奇怪？不能让我哲学一下吗？”
“因为我困了。我刚刚做了个梦。”她打了个哈欠。
“做梦啊。”我说，“我有给你讲过我很多年前做过的梦吗？”
“没兴趣。我要睡觉。”
“那有机会再讲吧。”我说。
梦是不固定的，偶尔会被人记住。那些事情，往往让人感动不已。所谓爱情，就好像突如其来的困意。班长仰着头，已经睡着了。我知道她很快就会醒，她的睡眠这段时间都不太好。
脑子还在疼；飞鸟有收到我的通知吗？

班长的睡眠很浅，我稍微动一下她就会醒。我连头都不敢动一下，贴在班长腿上，眼角余光只能看到她的下颌和两腮的轮廓，在阳光下细细的仿佛薄雾的透明绒毛。我想起记不得在哪里看到的习俗，女孩子出嫁之前要用红绳把脸上的绒毛刮去。我一直觉得红绳是很浪漫和美好的东西，尤其是它被系在女孩子的手腕或者脚腕上时。但是如果认真分析的话，反而正是因为这种颜色仿佛施虐的痕迹才显得明显而诱人。说到底，欲望其实是一种美好的东西。
绒毛细细的，仿佛吹散开的蒲公英落在水上，仿佛笼住月亮的薄薄云层。我的眼神往班长身侧去，就看到她纤细素净的手腕，微微突出的骨节温柔而凌厉；我想这样的手腕是需要一根细长的红绳的。我的思考杂乱无章，毫无逻辑，随心所欲。我想到红绳，想到手腕，想到指甲，想到眉毛和眼角，想到嘴唇和两腮，想到黄雀和溪流。我想抚摸班长脸上的细细绒毛，然后是睫毛和柳叶眉，然后随着她的头发落下，好像两千年年画眉的张京兆，好像两百年前无所事事的李渔，好像很多年前，我手里拿着金瓶梅，转头就看到班长。
凌乱的记忆和幻想混杂起来，哪些是我虚构出来的呢？
我伸出手，在即将贴上班长脸颊的时候停住，犹豫不前。如果对着夜空伸出手，星光就会落进掌心。
班长忽然睁开眼睛，眸子里放出冰冷的光；我感受到一瞬间的凉意，然后冰释散去。她皱了皱眉头看着我伸出的右手。
“你快该剪指甲了。”她说，“还有，你这个变态想干什么？”
我忽然因为这种熟悉而获得了愉悦感。
“你真可爱。”我微笑道。但是她把枕头捂在我脸上，试图憋死我。

“喂，你说，”我推开枕头，突然说，“明年我去找你怎么样？”
班长面无表情地拧着我的头，擀面杖一样把我从腿上滚下去。“腿麻了。你头太大了，到底是进了多少水啊。”
“我没有。”我抗议道，“我是认真考虑过的。应该有到欧洲那边去的项目，我试试能不能申请到名额。”
“想得美。为什么人家要给你啊。”
“嗯……那我就不干了。你养我吧。”
“不要脸。”她眯着眼，啐道，“你头不疼了？”
“差不多了。”阳光穿过窗帘的碎花，让我想起五六岁时候的午后。那时候人还不知道什么是烦恼，相信自己和自己所见到的一切，我坐在地板上翻书，窗帘紧闭着，却挡不住耀眼的阳光。暗黄色的大幕铺进来，我抬头，是记忆里少有的鲜明色彩，比太阳本身还要明亮温柔。我不断寻找着这种惬意的光芒，却总是一无所获。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那种彻底的澄澈单纯源自我的内心，来自于对时间的陌生和对世界的无知。在那之后，只有偶尔在我头疼到无法思考的时候，我能稍微回忆起这种感觉。
我用想象美化记忆，用遗忘虚构纯净；我希望存在着这样一种现实，能够让我无需如此。
所以我相信未来。我希望所有人都有其归宿，所有人都获得幸福。我看向床角的枕头，想起班长第一次在我这里睡觉的那个下午。我翻开书，书上写着“我不要求你永远这样爱我，但请你记得，在我的身体里，永远有一个今夜的我”。
在我的身体里，永远有一个那天下午的我，看着班长的睡颜，目不转睛。
“你又在瞎想什么？”班长戳戳我的手臂，“飞鸟给你发消息。她问你有没有空。”
“我在想，好久没有专门出去吃过了。”我又仔细想了想，补充道，“就像之前那样，就像……之前互相蹭饭那样。”
“这么快就开始怀念过去啦？”班长微笑着把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下巴，“那我再去广编站广播一下你的事迹好了。你看新生也入学了。”
“你的攻击性也变弱了啊。”
我站起来，“我去问问飞鸟有什么事，然后还得去实验室。”
班长不满地撅起嘴。“什么叫攻击性变弱了啊，你这个抖m。记得早点回来。”
这是今天第二次说这话了吧。我迈出门，突然顿住。
我偷偷往门里探头，正撞上班长的眼神。
“有事吗？”她问。
“没有。就是想起来了。”
“？”
“ulk deusi lle.”
班长脸上一瞬间绽放出一种少见的，一向冷淡的她身上几乎不可能存在的，灿烂的笑容。
这就是我新的，明亮得超越阳光的黄昏。

我突然发现飞鸟只说了现在要见我，却没有说在哪里见面。我想确定一下地点，但接电话的是池鱼。
飞鸟把手机落下了。
我一瞬间产生溺水般的惶恐。飞鸟不太可能主动跑到我这里来了，因为班长一定在。我仔细去回忆在哪个地方我们见面比较多，然后发现我们无数次逛遍整个校园，根本无法确定哪个地方更重要。就像我们来到这个城市那么多年，也没有印象深刻的地点。
飞鸟永远都会选择在每个路口随机转弯，有时候甚至会逛到很远的地方；但我对这些所有的地方都记忆犹新。失去了联系，我就陷入记忆的荒漠。
池鱼当然不知道飞鸟跑去哪了，我更不能提出让她帮我找。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如此固执地坚信。
我来到食堂前的桥上。柳叶依旧浓密，但已经失去夏季的肥嫩，大而无当地聚集着，仿佛寂静的人群。人流穿过窄小的石桥，桥墩上的石狮子冷眼看着，一言不发。我没没有看到飞鸟。
我来到图书馆门口的平台。平台被高高的屋檐的阴影遮蔽住，摆满学生的伞，有很多已经落灰。他们走着走着，就忘记了自己遮蔽风雨的东西。我没有看见飞鸟。她不可能变成一把伞。
我来到食堂。半下午还是不凑巧的时候，食堂的门禁闭着。食堂的饭从来不好吃，但是我没钱的那段时候和飞鸟一起吃了很多便宜饼。我就像讨厌珍珠奶茶一样喜欢这种饼。飞鸟之前给我推荐了一种点心，直到我吃进嘴我才知道是珍珠奶茶酥我讨厌的不是珍珠奶茶的味道，喜欢的也不是便宜饼的味道，我只是用舌头记住了过去。我没有看到飞鸟。她没有坐在食堂前那颗大树的阴影下。
我来到实验室门口。我说我下午要晚到一会。但我不知道去哪里找飞鸟。我可以在杂乱无章的数据中间看到未来，但我看不到简单的飞鸟。她的未来和现在一样让我焦虑和迷茫。我希望她站在实验室门口冲我招手，但我没看到飞鸟。这个学校不大，但也够大了。

我坐在路边的椅子上，感到深深的疲惫。人群的流淌不断掉帧，我看不清他们的脚步。生活好像没有指引的游戏，我仿佛回到很多年前第一次打开暗黑游戏的时候，漫无目的的地图，却不再有兴奋。
我第一次意识到，没有人的人生可以成为史诗，因为目标自始至终就从未存在。我们被整个人群的聚合体推着前进，和或多或少的人产生交集。我们以为拥有了珍贵或者美好的事物，终有一天会明白她不在你的世界。
你所拥有的，仅仅是自己而已。如果人与人之间真的有引力，我应该就能找到飞鸟了吧。
我突然想立刻回家，接着坐在班长旁边，告诉自己一切都是胡思乱想，向班长要一个吻，被她骂一顿。但是我不能，忽然间一切都变得无趣。
我需要找到飞鸟。但她也许不需要我找。过一会她就会回去拿手机，然后给我发一堆表情包，责备我为什么没去找他，然后和我没营养地拌嘴。再过一会她就会来吃饭，我只要站在桥上就能迎面遇上她，桥下的水又一次干涸了。
就好像暗示出现的任务一样。我一直都好像跟着剧情走的看课，为自己掌握了任务刷新的规律而沾沾自喜。
真是无比可悲。
“好多课啊。”飞鸟刚入学时候对我抱怨，“我没有时间了。”
“我帮你排一下吗？”那时候我提议。
飞鸟的生活全都是我人为制造的规律，当她突然离开这种规律，我反而不知所措。我所了解的是飞鸟，还是我塑造的“飞鸟”？
我刹那间意识到有个地方是我没有去的。飞鸟的思考方式瞬间占据我的大脑。
那是充满了“规律”和“塑造”的地方。
那是各种事情开始的地方。

我站在天台入口的铁栏杆后面。
墙上满是各种涂鸦和笔迹，仿佛巨大的备忘录，充斥着无数人的喜怒哀乐。
“5.27。分手了。”
“要毕业啦，以后还会回来吗？”
“不要挂科求求了。”
“好累啊。”
“今天天气很好。”
“马如果只有两条腿是什么样呢？”
“想回家。”
“舞台音响坏了。”
“部长好好看。”
“永远在一起哦。”
……
在杂乱锦簇如繁星的笔迹中我看到班长的字迹，比其他人写的都要大的多。班长的字很好看，即使是随手写在墙上，也有银勾铁划的苍劲感。
“会怎么样呢？”
隔了不远有一行小字。
“答案是存在的。”
我没有再看下去 。楼下演艺部喧嚣如常，仿佛嘈杂的背景辐射。我在这面墙上看到无数人的痕迹；他们也许都或多或少在舞台上扮演着什么。
我始终不敢走近天台的铁门。我相信飞鸟会在这里，但无法说服自己。飞鸟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我又凭什么笃定这就是正确的地点呢？
云朵飘过去，遮住秋日的阳光，照进楼道里的光芒一顺滑暗淡，所有的话语都悲伤起来。
我听见吉他流动如溪水的声音。
然后是低低的三和弦。一个音不断重复着，混进演艺部的人生中。
我倚在墙角，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有好多个问题，却一瞬间都忘记。

“怎么跑到这来了？”我走上去，“我还以为你消失了呢。”
“突然想起来在这里人比较少啊。你来得好慢。”飞鸟随手拨着琴弦，自然地甩甩头发。
“我这不是找不到你吗……”
“你傻啊，”飞鸟失笑道，“你不会给我打电话吗？”
我盯了她一会。
“我觉得不是我傻。”
“啊？”飞鸟把吉他搭在盒子上，伸手进包里摸索了一番，“是我没接吗？”
然后她费解地皱起眉头：“我手机怎么没了？”她恍然大悟似的一拍手，“你早都在这了对吧！还把我的手机偷走了！快还给我！”
“你的脑袋转的真快……”
“是吧是吧，快点认错！”
“那你得找池鱼去要了。”
“她也来了？你们还团伙作案？”
“我真的不愿意打击你。但是其实是你自己没带，你喊我出来又不带电话，我还以为出事了呢。”
“诶，是这样吗？”飞鸟不好意思地低头，“但是，我以前也经常忘带手机啊。你担心什么啊，不该习惯了么？”
我想，似乎我要从头开始重新习惯了。
“好了好了。叫我干嘛？”
飞鸟拍拍手边的吉他。“喊你听歌啊。”
“你不是要问我和池鱼去干什么了？”
“我问这个做什么。我应该问吗？”飞鸟瞥了我一眼，“你今天好奇怪啊。”
我哑然失笑。
飞鸟低下头去抚摸着吉他，没有再抬头看我。云层倏忽而过，凉风骤起，如同一池秋水吹碎。

阳光骤然耀眼起来，我不由得抬起手遮在眼前。失去云层的庇护，天空已经从湛蓝化为泛着金色的苍白；我意识到自己好多年没有看到大雁了。也许它们还在年复一年地往返，却不再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我许久没有抬头，以至于看不到飞翔之物。
飞鸟闭着眼，没有什么声响。她的指尖游走在琴弦上端，右手却迟迟都没有拨弄。她在寻找什么吗？抑或等待什么？等待云层漫过天际，等待秋风吹乱长发，等待听不到的人群失去声息？
楼下隐隐约约的排练的声音，如同夏天的蝉鸣。风惯上登上天台的铁门，它清脆一响，颤抖逐渐平息。我往远处看去，却什么都看不到。
这里太矮了。即使是天台，也无法跨过那些视线的阻碍。我们把头顶的一切都称为天空，当我们无法上升的时候。
“云其实很矮的。有时候它只有一百多米。但是当我们可以与之接触的时候，我们再也不能意识到那是云彩。”有一次我说。
“你把这句话扔进剧本里吧。”班长挑起一筷子面，“这样不知所云的东西最适合忽悠人了。”
水汽弥漫起来，起伏如邱峦，稀薄如月光。我右手插进口袋，想闭上眼，却没办法从飞鸟身上移开。
弥漫如水汽的旋律打湿身侧的一切，缓缓沉积。我不知道这是否还能称为旋律，它甚至只是和弦的简单交换与重复，无休无止，刻薄冷清。没有高潮，没有前奏，什么都没有。
飞鸟仿佛在给吉他调音测试，但却明显地用尽了技巧。我无法想象如果真的存在这样的歌曲会是什么样子。它可以是潮水，可以是风与云雾，可以是空无一物的太空，但它绝不是一首歌曲，因为它不具备任何主题。
飞鸟就这样扫呀扫，好像有什么含义，却好像什么都没说。有时候已经即将浮现旋律，她微微抬头的瞬间却再次失却。
只有无穷无尽，毫无规律的，错综反复的，毫无关联的弦音。
在这样的弦音中，飞鸟露出我许久没有见过的，发自内心的，无拘无束的笑颜。
吉他于是加速起来。

在这样波涛般连绵不绝的拨弦中，外界的声音逐渐褪去。我开始疑惑这些音符从何而来。当认知失去了对外界的交互，就会无意识地讲一切认定为自己的想象。此时此刻我失去了对外界的所有接触，或者说，只剩下飞鸟和四散飞舞的乐曲。它并不是多么高雅或华丽，甚至时不时掺杂着杂音，但我却试图从自己的内心找出这些旋律。
我想，它不应该是被“听到的”。
我听过很多音乐，但很少被感动。我对外界的情感有一种若即若离的迟钝感，我可以理解，却无法共情，以至于我对于任何音乐都缺乏感情。但是飞鸟此时弹奏出的乐曲，不论是旋律还是技巧都无比粗糙，我刹那间发现自己无法理解，无法听懂。它是超出我理解的东西。
“当你不知道怎么做的时候，相信自己就好了。”我的身体会给我回应吗？
我失去对自己行为的思考，飞鸟翻飞如蝴蝶的指尖充斥着我的双眼，连带着她手腕上那一束红绳。她的长裤遮住脚腕，我没办法确定是否那里仍有另一束红绳。我深深迷恋着这种装饰，就像我此时沉浸于飞鸟的乐曲。
但是飞鸟始终没有开口。
当琴声快速到前后叠加，飞鸟一把松开了吉他，它落在她的膝头，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琴弦依旧振动着。
“好快啊，”飞鸟低下头，“我都跟不上了。”
“话说，如果你不知道想唱哪首歌的话，你会怎么办啊？”
“我啊，”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好久没唱歌了。”
“我当然知道，但是，我喜欢的歌太多了，我选不出来啊。”
飞鸟眨着眼，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然后掌心拉开，仿佛握着一只玻璃球。仿佛呆立在原地的松鼠。
“那就随便选一首呗。”
“不能随便啊！”
“那怎么办？”
“我不是问你吗？”
我揉着自己的头发，找回了熟悉的伤脑筋的感觉。
“这样，”我说，“你闭上眼，张嘴出来的是哪一首就是哪一首，不用去想。”
“好主意！”
飞鸟重新抱起吉他，然后愣在原地，不动了。
“怎么了？”
“我……好像一首都唱不出来了。”
她扭过脸，面朝夕阳。临近熄灭的璀璨落在她的眸子里，比所有的星辰都要耀眼。
“对不起，好像又浪费时间了。”

那时候，我可以做出数回答，但一句都不能说出口。我在一瞬间明白为什么飞鸟不知道要唱哪首歌。
我们试图回归最初，却发现变化早已根深蒂固。我们有无数想要分享的事情，却一个也不能传达。
这是多么可悲的，过于亲密的关系。我曾经讲过的承诺-一闪过我的脑海，我发现自己仍然可以继续履行，却意义不大。一种形式主义的妥协。
但是，仍旧要努力一下啊。就好像飞鸟试图和往常一样让我当她的听众，就好像我能找到飞鸟的所在。我不相信世界上有无解的难题，我不愿意止步于此。
我想，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啊。
“我的时间，不值钱啊。”我背起手，“可以再随便弹弹吗？我好久没听过了。”
飞鸟的目光闪烁，咬紧的嘴唇慢慢松开。“是啊，好久没听过了。你现在还会小提琴吗？”
我愣了一下。
“大概没忘。”
飞鸟没由来地露出笑容，明媚如阳光。为什么呢？
离开的时候天色暗沉，排练的人也早就离开，我顺手锁上门，随口对飞鸟说：“你也好久没演过东西了吧。”
“你想看？”
“肯定不是不想啦。倒是班长天天念叨想看你演一次。”“算啦。我又不会这些。”飞鸟敲敲自己的脑袋，翻了个白眼。“我回去啦。”
“这么快？”
“池鱼等我呢。她说晕车晕得自己饿了，晚上要去找好吃的。”
“亏我还担心她。”我插着兜看向逐渐跑远的飞鸟，“下次什么时候让我验收一下你的吉他成果？”
飞鸟思索一下。“看你运气咯。”
可惜我的运气一向不太好，我想，但是也不是很差。
这时候手机恰好振动起来。班长估计已经开始点菜了
一一反正她不需要考虑我。我就是个厨余垃圾桶。这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