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诗歌·阿多尼斯诗选】

《黑域》*选译（2005）
*本书收入诗人自20世纪80年代至本世纪初发表于阿拉伯报章的部分诗文。
短章集锦*标题为译者所加。

欢乐，需要我们为之欢乐的东西
忧伤却什么都不需要：
欢乐是生命的状态，忧伤是存在的状态。

无论你多么爱国，你如何能归属于一个
不归属于你的祖国？

童年是让你能够忍受暮年的那股力量。

无意义——
那种即便当它不存在的时候依然存在的唯一存在。

“每一个爱国者背后都有一个商人。”
——美国小说家麦尔维尔*如是说。
*赫尔曼·麦尔维尔（1819—1981）：美国现代作家，著有代表作《白鲸》等作品。
“是否正因为如此，爱国者满脑子想的都是指控别人叛国，并且相互指控？”
——诗人如是问。

反抗父亲的革命？
在阿拉伯社会，这样的革命一旦宣告就已灭亡：
它在本质上是制造另一个父亲的革命。
似乎父亲不会死亡，只会更替。

有一个社会，
被一种意识形态控制，在它的实践中，
仿佛集体是一池清水，个人是一汪腐水。


《出售星辰之书的书商》选译（2008）

诗歌的双唇印在巴格达的乳房上（节选）
（巴格达1969*）
*1969年，诗人随黎巴嫩作家代表团访问巴格达，对当时笼罩着伊拉克的政治、社会与文化氛围深感失望，遂以诗歌形式记录了自己的感想。将旧稿收入本诗集发表时，诗人特作说明：“这些随感并非针对作为整体的伊拉克人民，而是基于对统治者的印象而作。”

——今天，巴格达的灯光没有我昨天刚到时明亮。
难道连光，也萎靡不振了？
——小点声。这里每一颗星星都在算计着谋害它的邻居。
——小点声？你想让我跟死神那样说话吗？

政治有其庞大的市场，令所有别的市场艳羡。

声音从“绝对”的剧院里传出，
墙壁，连墙壁也在打着哈欠。

在巴格达，精灵，只有精灵，是饥饿者，乞讨者，失业者，被囚禁者……
我能肯定：在这里，统治者的心思都用于编撰捕猎和驯服人类的百科全书。

在每一个“是”后面，隐藏着“不”。
在每一个“不”后面，隐藏着一块不知如何熄灭的火炭。
在这咖啡馆的表皮下面，涌动着拒绝的汪洋。

【每日Cioran】

人的命运的特征在痛苦的形而上的魔力中消耗殆尽。
人必须经受磨难，直至厌恶痛苦和他们自己。

在不眠之夜和任何一个夜里，我们不是在时间中呼吸，而是在对于时间的回忆中呼吸。正如在刺伤我们的强光中，我们不复生活在自我中间，而是生活在我们的回忆中一样。

我疲于从上帝那里一刻不停地走下来……而这种没有停息的状态称为“生活”……
你不是在工作、烦恼和困苦中，而是在背负着上帝的影子满世界游荡的悔恨中精疲力尽。没有任何东西比疲劳更专属于生物。
疲劳使我的灵魂爆裂，思想动摇！有谁能熄灭我血液中的情感之雾和骨骸中的失神呼喊？！

【每日九图•敦煌线描稿】

【睡前诗歌·阿多尼斯诗选】

《出售星辰之书的书商》选译（2008）

门后的童年
6
今天，当我回想起童年的时光，我仍然为自己感到惊讶。我生长在农民中间，生活在一个简朴的农村环境里。我从未听到哪个农民以担忧、恐惧的口吻谈起死亡。他们都在谈论死，好像那是另外一个春天。如果有人远去了，他们便说他又获得了新生。对那些已经在生活中体验了各种形式的死亡的人们来说，死亡，不过是普通的事情，寻常的消息。
我之所以惊讶，是因为我不解：那么，死亡为什么总是萦绕我心，挥之不去？我在童年为什么总对死亡念念不忘，好像它时刻都在等待我，在每一个脚步里、每一个动作中？
我不知后来情况是怎样转变的：我渐渐理解了村民们与生俱来的智慧，也学会了他们的智慧。我明白了：也许对于他们而言，存在是一个完整的结构，或者如同浑然一体的一首诗一样：生命是开端，死亡是尾声。在诗歌中，开端和尾声是同一朵浪花。
我的天性是属于冬季的吗？其余的季节都是一些表象的显现吗？
我这么问，是因为对我而言，死亡是宇宙的冬季；是因为我至今还对死亡念兹在兹，尤其是在夏天。

9
——“节日不是抵达。”一位农夫说，“节日是另一次旅行，在我们不停地想象、却不可能实现的事物中旅行。”
——“节日是我们身体内被放逐的另一具身体。”

10
我并不期待时间会像贝壳那样包蕴着意义的珍珠。意义超越时间，从时间中溢出。时间，不过是个栈房。

【每日Cioran】
没有自我毁灭的神秘冲动，人不能创造任何东西。苟活，你只囿于人生的框框，也就是说不能给生命增加任何东西。但是，当你突破人生的界限，走上冒险之路，不畏随之而来的命定的不断坎坷，不怕因令人绝望的傲慢而误入无可挽回的歧途煎熬，春意盎然地笑对失败，直面罪恶和疯狂；或被宏伟事业的重担压得脸呈紫色时，就将给生命加载上一切它未曾拥有的东西。
从苦难中诞生一切并非现存的业绩。
你只能在立志粉碎人生无可抗拒的种种障碍的冲动下掌握自己的命运，快乐地追随生命地感召，不惜粉身碎骨。命运意味着超越生命或者与生命并肩战斗，与生命在激情、造反和痛苦中竞赛。
如果你并未感觉到内心有一个不认识的上帝作怪，并非感觉到在忧伤的魔力中不断增长的所有盲动力量随着无形的烈火中颤动的火焰串联在一起——那么，你给自己起一个什么名字，才能不沦落为凡夫俗子？
没有痛苦的东西没有名字。幸福是感觉，却不存在。而在痛苦中，人达到了生存的一个极点——除了理智之外。痛苦的张力，乃是比存在更确实的虚空。

【每日九图•敦煌线描稿】

【每日Cioran】
人人皆觉得整个世界为了他应该舍生忘死，而他为了整个世界也应该舍生忘死。谁没有过这样的情感，不啻从来没有活过。
英雄主义即是你可以舍生忘死，但你又必须活着，面对每一天给予你的愈益沉重的压力，永无止境。谁没有经历过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不啻从来没有活过。

在无尽的夜里，时间在骨髓中爬升，而不幸在血管中歌唱。任何睡意皆阻止不了时间的浸润，即使是晨曦也不能减缓痛苦发酵。

你问为什么一个酒鬼更明白事理？因为，醉态是痛苦。
为什么一个疯子看得更清楚？因为，疯狂是痛苦。
为什么一个孤独的人感到更充实？因为，孤独是痛苦。
那么，为什么痛苦知道一切？因为，它是“精神”。
缺点、恶习和罪孽并非通过顷刻的快乐，而是通过灵和肉的撕裂，通过种种否定的启示，向我们揭示品性的隐藏侧面。因为，一切负面的东西，乃是救赎，因此也是认识。一个知道一切的人物或是一条血河。上帝有太多的痛苦，不再属于时间。他是具有永恒性维度的血河。他的流血乃是摆脱“虚无”的第一个瞬间。
夺走某个人生命的因素是受认识的病态冲动引导的，即使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隐藏了其秘密的动机。罪犯隐藏着我们一无所知的秘密。为此，他付出了如此高昂的代价。社会处决杀人犯的原因之一乃是不给予他无限悔过的满足感。让他活着即是给予他同我们竞争的自由。深层的恶具有某种给人以刺激的优越性。人们膜拜上帝很可能是出于嫉妒魔鬼。

【每日九图•敦煌线描稿】

【每日Cioran】

在你尝到了生活的种种欺骗滋味之后，失望像橄榄油一样温和地扩展着，人生逐渐消失华丽光彩。
……于是，你后悔未曾有过更多的幻想，反复品味这缺失幻想的痛苦。

一个真理的分量完全依据它所隐藏的痛苦来衡量。你对于一个观念有多么迷恋，则是它的活力的唯一标准。
“价值”通过它们由之诞生的磨难而生存。一旦磨难枯竭，价值也丧失了效力，蜕变为空洞的形式，或曰研究对象，作为过时的东西而在现在苟延残喘。不复是痛苦的东西，无可挽回地成为历史。这再一次证明，只有在痛苦中，生命才达到了其最高的现实价值。

【每日Cioran】

在我与众人之间，横亘着我通过思想潜入其中的海洋。同样，在我与上帝之间，也横亘着我没有在它们下面死去的层层天空。

要感受孤独的幸福，你必须坚韧不拔地关注某种强迫症或者疾病。但是，在扩大为四大皆空的厌烦感和世界空虚的精神中，孤独变得具有压迫感和令人烦躁——而每日的时光似乎很荒谬无聊，像是掉在一颗开花的樱桃树上的一具棺木。

厌烦乃是明显的时间病态感：时间等待着你，你必须在其中生活，对它毫无办法。
你徒劳地试图欺骗自己，而阳光使它伸展，黑夜使它密集，它生长着，像在你恐惧的光滑表面上滑动的橄榄油一样生长着。
一个个瞬间何来如此沉重？它们为何不像我们的疲惫那样入睡？人啊，上帝何时将夺走你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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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九图•敦煌线描稿】

【睡前诗歌·纪伯伦·先知】

第14章 论自由

你们就像那在专横的君主面前自感卑贱的奴隶，暴君已将刀架在你们的颈脖上，你们却依然为他大唱赞歌。
是呵，在圣殿的丛林里，在城堡的阴影里，我时常看见你们中最自由的人，他像戴着枷锁一样，背负着自由。
目睹这些，我的心在流泪、在流血，因为你们不能成为自由人。即使将你们对自由的渴望变成手中的武器，也不能像谈论你们的目标那般去谈论自由。

第28章 告别

你们并不是自身躯体的囚徒，也没被禁锢在房舍四壁之内，或田野之中。
那代表你们本质的暗藏的真我，它深居于山巅，与风同行。
它不会蠕动着在太阳下取暖，也不会因夜晚迷路而求救。
它是包容大地、遨游太空的自由无羁的灵魂。

【每日Cioran】

伤感是我们在世界内部达到的诗的极限。它不仅是我们的高峰，而且也是生存本身的高峰。人生逐渐高不可攀，走向非现实，更多地接近一种梦幻状态。
非现实乃是现实的一种本体过剩。

我强烈感受到过劳的人们因自己的生存状态而想死的愿望。你处于自己顽念的中心，自我的饱和造成你逃脱它的需要。于是，死亡的下沉的亢奋溶解了个性的结构。

你徒劳追随存在和真理。虚空即是一切，是一场没有节奏的狂想霍拉舞*。霍拉舞使行动成为我们的兴奋状态，而真理通过我们高涨的热情投射在一个虚空的世界上。将世界的虚空转变为现实的真正灵魂来源自我们的张力。不论我们或冷淡或温顺，皆无关紧要。内心的火焰保持着精神表面非稳固性，给生存的乌有景象平添生机。内心的火炭是生活的建筑师，世界则是我们的薪火的外部延伸。
*霍拉舞：罗马尼亚流行的民间集体舞。

一旦种种愿望变成泡沫，你就沦落到随波逐流，时刻随声附和的生活境地。你被迫维持自己的生存，不断扩大自我与世界之间的空间。
时间开始狂奔，精神的监护给它安上决定自身存在的减速器。如果我们不努力配合大自然，为时间减速，那么时间的速率或或将我们吞没
其他各种生物活着，人竭力活着。仿佛你在每个行动之前都照镜子看过自己。人是看见自己活着的动物。

【每日九图•敦煌线描稿】

【每日Cioran】

思想映照虚无——受挫的无限高傲压力下的最好安慰。你想掌控万物，而万物进行着反抗，舍弃了虚空的绝对维度，你还能有何作为？
无节制的傲慢的痛苦耗散着理智，用伟大之类的赞誉为碌碌一生镀金以平息追求虚荣的心魔。目空一切乃是平复我们奉为神圣的嫉妒的可悲壮举。一切乌有的启示使我们饱尝主观独断的滋味，正如死亡的圣礼使我们饱尝酿成灾难的中庸。

我何时将达到习惯于自我？条条大路通往这个不可触及的内心的罗马。人乃是一个不可战胜的废墟。是谁将他们如此巨大的热情变为沮丧？

时间的形而上的作用在于接触我们个人的重荷。生存乃是一个无比沉重的包袱，因为我们正在向死亡攀登，一个正在向着生存的最高度蜕化挺进的虚空。
时间即是走向死亡的上坡道。

一个经历过生活而且还想活下去的动物：人。人的悲剧在这种坚持中告终。

焦虑的魅力在于厌恶答案，知道一切疑问……任何答案无不染上庸俗的斑点。

【每日九图•敦煌线描稿】

我祝福你，愿你经得起长久的离别、种种考验、吉凶未卜的折磨、漫长的昏暗的路程。我一点不怪你，一点不责备你，依照你的意愿安排生活吧，只要你觉得好就行。

《日瓦戈医生》
帕斯捷尔纳克 著
白春仁 顾亚铃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5月 ​​​

同在神秘主义影响的背景下，佩索阿的道路却完全不同于叶芝，叶芝在焦灼中企图弥合、超越相互冲突的人格面具，以达到一个经验主义的统一；佩索阿却根本没把分裂的自我当作问题，他任由分裂的自我在世界上回答自己独特的问题，获取各自独立的生命。完整并非一切，这就是佩索阿庞杂的异名分裂对自我、对整个传统和整个世界做出的更为有机的回答。冈波斯在《烟草店》的开头宣布“我是空无”，但冈波斯的感觉主义同时又是一切，是感觉到一切的空无；佩索阿的本我，其实就是这样一个平衡了所有一切的“本质上不在场”的空无。

——《想象一朵未来的玫瑰：佩索阿诗选》译者序
杨铁军

我素来感兴趣的就是各种有偏执狂的人，即囿于某种单一的思想不能自拔的人，因为一个人用来局限自己的范围愈狭小，他在一定意义上就愈接近于无限。正是这种表面上看来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的人，像白蚂蚁一样顽强地用他们特殊的材料建筑着自己稀奇古怪的、然而对他们来说却是独一无二的宇宙缩影似的小天地。
——《象棋的故事》茨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