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很久以前” 与“遥远的地方”：小说的背景

2.叙事时间的几个方面

一本书，也需要时间去阅读，读者可以选择自己的阅读速度，而且可以根据个人意愿开始或停止阅读。
但最重要的时间关系是“内容时间”，即在故事里面进行的那段时间。
你可以写一个20分钟就能读完，而且延续20分钟动作的故事——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就做过这种持续现实主义（durational realism）的实验。但谁也没有说过小说一定要这么写才行。
一部从古至今的世界史，我们可以用一句话就把它说完；
四秒钟的危机，我们也可以用一章的篇幅来书写。
有时甚至可以同时实现这两种效果：威廉·戈尔丁（William Golding）在《品契·马丁》（Pincher Martin）中用整部小说讲述了主人公从脱靴子到溺水身亡时靴子还没脱掉这段时间的故事。
但是，当一个学生问道：“这中间到底用了多长时间？”戈尔丁的回答是：“永恒。”

简述与详述

简述与详述是小说处理时间的两种方法。
简述是用短篇幅来涵盖长时间，详述是用长篇幅去解读短时间。

简述可以提供信息、补充人物的背景、使我们理解某个动机、变换步调、形成过渡、产生时间跨越。

下面这个例子就是用3个句子叙述了我们需要知道的全部情景和历史背景，涵盖了50年的简述叙事：


一来二去50年了，滔滔不绝地唠叨、唠叨、唠叨，喋喋不休地呱唧、呱唧、呱唧。无论妹妹做什么，妈妈都觉得不满意，爸爸也不例外。她搬到英格兰，找清静去了，后来嫁了个英格兰人，这个人死后，她又嫁了个英格兰人，但事情远没有结束。


——莉迪亚·戴维斯（Lydia Davis）：《我的姐姐和英国女王》（“My Sister and the Queen of England”）


下一个句子引入的详述是我们所关切的：
“后来她被授予了英帝国勋章。”


简述被视为小说的黏合剂，详述则是构筑小说的砖石。
详述与动作有关，是读者与人物一起体验故事必不可少的手段。详述可以让读者看见、听见和感受到故事在不同瞬间的发展。
杰罗姆·斯特恩在《如何写好小说》中敏锐地指出，就像小孩子使性子一样，当你想让别人完全关注你时，可以“使用详述”，使出作家的全部本领，如“对话、身体反应、姿势、气味、声音和思想”。

只用详述，不用简述，也有可能写出一部短篇小说。完全仅用简述成功地完成一个故事却是不可能的。

小说初学者最常见的错误之一：对事件进行简述，而不是把事件化作不同的时刻。

下面这段选自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神谕女士》（Lady Oracle），
讲述的是：叙述者和比她年龄大的女孩们一起从女童子军团回家，在路上，年龄大的女孩们为了捉弄叙述者，便跟她说，附近有一个“坏男人”。然后叙述者便看到了那个男人。


雪融化了一半，然后变成了水，像两条小溪顺着大桥的斜面流了下来，刚好流到小路的两旁，使小路变得泥泞。这座桥有些潮湿，闻着有些腐烂的味道。柳树的枝干变黄了，抽出了嫩的枝条。此后几天的下午，天又晴了。有一天下午，在女孩们讨论伊丽莎白还没有发生变化，但是有可能发生变化时，真的出现了一个男人。
他站的地方离桥边有一段距离，在小路边上，胸前别着一束水仙花。这个男人长相不错，年龄三四十岁，穿着质地很好的花呢外套，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他没有戴帽子，栗色的头发向脑后梳着，阳光把他的额头照得发亮。


第一段文字介绍了几个月以来的情况，然后就跳到了一个特定的下午；
第二段文字明确了一个需要详述的特定时刻。

请留意，尽管【简述】将我们与动作隔离开来，但感觉到的细节对故事还是很有必要的：雪、小路、桥、柳枝、嫩枝。在我们专注于特定时刻的时候，这些细节就更能吸引注意力。
更重要的是，当出现冲突或对抗的时候，【详述】就恰到好处地出现了。那个原先被描述为“坏男人”的人真的出现了，但令人惊讶的是：他其实是个文雅体面的人。因此造成了故事的转折，以及和女孩们之间关系的变化。

《神谕女士》这部小说自始至终遵循这样一种模式：简述引发详述，详述代表故事的转折点。（当然，这样做没什么不寻常的。）


我的工作相当简单，就是在射箭场的后面，穿着一件有兜的红色皮革围裙，把箭租给顾客。当桶里的箭快用完时，我得到稻草靶子那儿把箭取回来……
这个工作难就难在，我们不确定去靶子那里取箭时，是否所有的箭都已经射了出去。罗布会大声喊：“把弓放下，取下弦上的箭。”但偶尔也会有人故意或不小心把箭射出去。我就是这样被射着的。我们取完了箭，其他人抬着箭筒往回走，我正在更换靶子，刚一弯腰就被射中了。

上述例子的简述属于最常见的两种类型。

第一个例子的简述是按顺序展开的，把事件按顺序进行安排，但经过了压缩：
雪先是半融，然后化成了水；
柳树的枝干变黄了，抽出了嫩枝条。
——仅仅用了一个段落就完成了从冬天到春天的过渡。

第二个例子节选的简述是跟环境有关的，描写了一段时间当中总体的环境变化，即日常的或经常发生的事情。
叙述者“在射箭场的后面”，
然后去清理靶子，“罗布会大声喊”。
接着是叙述者遇到了一件改变环境的事（“我被射中了”），此处聚焦了一个特定时刻——“我正在更换靶子，刚一弯腰”。

简述与详述的区别，可以参考你自己的记忆。

记忆也是会浓缩的。你可能会把自己的过去当作一次穿越时间的运动：“我出生于亚利桑那，18岁之前我一直和父母生活在那里。在去英国之前，我在纽约待了三年。”
或者你可能记得在那期间某个时段事物的样子：“在纽约，我们常去百老汇大街吃夜宵。在回宿舍之前，朱迪总是用激将法让我们做一些无聊的或其他什么事。”

但是，当你想起让你的生活发生重要改变的事情后，你的脑海中就会有一段详述：
“一天下午课后，博维教授在走廊里叫住了我，晃着他的眼镜问道：‘你考虑过去英国读书吗？’”

简述会在戏剧性的时刻——如发现、决定、改变——吸引我们的注意力。
下面这个选自罗塞伦·布朗的《天伦劫》（Before and After）的例子就达到了上述三种效果。

这个例子讲述的是一位父亲由于听到一个年轻女孩被谋杀的报道而深感焦虑，于是在漆黑的车库里检查他儿子的车子。


在灯光的映照下，雪变成了淡紫色，就像你在天文馆里看到的奇怪的照明，它改变了其他东西的颜色，把白色的电光变成了蓝色。
雅各布和我喜欢去波士顿的科学博物馆，那时他还是一个容易为博物馆里绘声绘色解说的关于旋转的行星和无法解释的反引力的冒险故事而激动不已的男孩，他会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当然这些都是以前的事了。


请留意布朗是如何用短小的【简述】来叙述事物曾经的样子（环境性的）和事物的历时变迁（顺序性的）的。
以及他如何用时间、天气、旋转的行星这样的意象来激发我们去关注发生巨大变化的那一“刹那”：


最后一刻，我还要检查一下后备厢。我感觉自己犹如沐浴在车库外那皎洁的月光中，开始放松下来了。
当然，心里不免疑惑，杀手会藏在哪里呢？但我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
后备厢的锁扣“啪”的一声打开了，在撑杆的作用下缓缓升起。
我一下子感觉无法呼吸，差点跌坐在地上，因为我分明看到了一摊血。


审视一下你自己对顺序性、环境性、情景这三种记忆类型的看法，这将使你明白【详述】在小说叙事中的重要性。
你会长久而详细地记住改变你的人生的时刻。你的记忆是会讲故事的，记忆是优秀的故事讲述者。

移步换景

在场景转换中人物需要从此地到彼地，不管是横跨一个国家还是从楼下到楼上，也不管是从夜晚到清晨还是从童年到成年等。
某家人挤进车里，然后以“3个小时后他们到达了……”这种方式来结束，是最笨拙的做法。
最好的做法是，把空间或时间分隔开来，其中一两个角色在表明情绪，创造路途远或时间久的感觉。

下面这段文字选自E.M.福斯特的《印度之行》，
展示了如何使故事过渡到关键情节：


他们打算爬到山顶的摇摆石那儿，但距离太远，于是他们便想去看看那个大洞群。
在走向洞群的途中，他们偶然发现了几个孤立的山洞。由于向导劝说，他们便进去看了看，然而的确没什么东西可看；他们划着了火柴，赞赏了一番从光滑的洞壁上看到的火柴燃烧的影子，试验了一下回音的反响，便走了出来。
阿齐兹“确信他们很快就会看到一些有趣的古代石雕”，然而这只是意味着他希望有些石雕出现。


福斯特的高超之处在于把旅途本身变得有意义，但我们中的很多人做不到这一点，叙事中的某些过渡读起来的感觉就是为了过渡而过渡，仅仅是让故事继续发展。

在下面这段阿维德·阿迪加（Aravind Adiga）的《板球少年》（Selection Day）中，
【详述】实现了它的三种功能，还额外实现了各种变换——故事时间持续了数小时，故事地点从“板球场”到了“有钱人的寓所”，故事视角从次要角色换到了主要角色，故事情节从暴力变成了羞耻。
这一切都是用移步换景（白空间/电影剪辑术）实现的。


登纳瓦兹刚要转身再要水喝，某样东西就砸在了他的脖颈上，他像被一把大锤猛击了一下，顿时有一种脊梁骨都缩短了一截的感觉，那感觉像是脊椎骨快要刺穿他的皮肤。
球员听到他的尖叫声的时候，曲棍球已经停了下来。

安顿好他父亲后，静候片刻，曼菊在门卫的本子上给他们俩做了登记。电梯停在了那道随时会倒下的、带格子的门后面，开电梯的服务员不在里面，只有一只冷冰冰的木板凳。进门后，曼菊拉着格子门，好让他父亲进去。

>>Po.1339710
（🤔这一章也没看懂......“白空间”好像就是“切换场景”的意思，没什么特别的。大意就是让你写到一个激烈的场景，这时候可以戛然而止，然后切换到另一个安静的场景。）
（其实做起来很简单，需要探讨的不应该是技巧本身，而是什么时候用这个技巧吧......这本《小说写作》比起探讨写作技巧的应用，好像更喜欢探讨写作技巧的意义。）
（到这里已经看完上半部分了，希望下半部分支棱起来）

倒叙

许多初学写作的人把倒叙用过了头。因为倒叙可以提供所谓的“背景故事”，即人物童年信息、人物动机、事件发生背景，——这些信息被当作最容易的倒叙方法。事实并非如此。对话、简短概括、一条参考文献之类的【细节描写】通常就足以获得所需信息。倒叙反而显得笨拙而冗长。

除非我真的被故事吸引，否则我不觉得自己走进了故事。
——卡伦·拉塞尔（Karen Russell）

如果你想用倒叙来填补过去发生的事情，那么最好用打草稿的方式来回顾背景信息。快速写下所有你需要的东西，然后仔细审视这些内容：
决定最终可以用的有多少、读者可以理解的有多少；
你如何才能用意象来暗示过去的事件，或者把悲伤的往事浓缩成一句对白。

相信读者的生活经验可以帮助他们从态度、手势和语气方面来理解故事。

如果你觉得确实需要用倒叙来揭示：为什么人物会有某种行为/他如何被周围的人误解/一切具有重要意义的情感波动，
那么下面这几种方法可以帮助读者实现时间的跨越。

①提供过渡。

注意，避免过于直白的过渡性语句，如“亨利回想起那时”和“我回忆起”之类的。要相信读者有跳回过去的智慧和能力：


那个穿着匡威高帮运动鞋的孩子踮起脚尖把球扣进篮筐。
在西摩街边的球场，乔也曾经扣过一次篮，那时他还比鲁珀特矮四英寸，不过脸上已经长青春痘了。


②“回溯过去”可以让你快速总结必要的背景信息。

下面的例子选自伊丽莎白·斯特劳特的《风车》（“Windmills”），
主角帕蒂的心绪从 她父亲的死（过去） 延续到了 今天发生的令人心痛的事（现在），我们读者可以无意中了解到一些家庭关系：


太阳已经落山。经过风车的时候，帕蒂刚好走到了离家一半路程的地方，圆圆的月亮开始升起。她父亲去世的那天晚上，月亮也很圆。在帕蒂的心里，每当月亮变圆的时候，她就觉得是她父亲在看着她。她轻轻摆了摆握住方向盘的手指，算是跟他打招呼。我爱你，爸爸……
回到家，一直亮着的灯光使她的屋子显得温馨怡人。不关灯是她学会独自生活的诸多事物中的一项。她放下手提包，穿过起居室，恐惧感慢慢消退，今天过得很糟。莉拉·雷恩让她深感不安，要是她告自己的状怎么办，告诉校长帕蒂说她是垃圾。莉拉·雷恩是那号人，她完全有可能那么做。帕蒂的姐姐是指望不上的，打电话给她另一个姐姐也没意义，那一个姐姐住在洛杉矶，根本没时间和她说话；打给她妈妈——唉，算了吧。


这里，关于父亲的过往记忆以及当天发生的事情使我们对“时间线会切换”有了心理准备。作者用简单的笔触表明了家庭中四个女人的关系，与之相对的是帕蒂对她父亲充满爱意的记忆。

注意，倒叙中间不能出现另一个倒叙。如果你想采用这种笨拙的叙述手法，那说明你想在倒叙中带入太多的内容。

注意，倒叙结束时，一定要明确你又重新回到了现在。
可以重复一个读者能记住的、属于这个故事基本时间的动作或意象（“她摆了摆手指”“帕蒂的姐姐是指望不上的”）。
即使倒叙的内容可能会很长，最终也只需寥寥数语就可以让读者走出回忆。比如，如果故事时间中的人物在一家高档饭店吃晚饭，你可以提及 他在吃的饭菜/餐具碰撞发出的声音/餐桌对面的人有什么表情 之类的，就可以把我们带回当前时间线。
通常来说，你也可以在段落的开头用“现在，……”这样的语句，就能让读者回到现在。

慢动作